4月的一天,從蘇莫洛娃家向窗外望去,四周已是殘垣斷壁——附近兩座居民樓被夷為平地,殘骸散落,拆遷現(xiàn)場猶如剛剛經(jīng)歷過一場颶風亦或爆炸。
大部分鄰居已搬走,蘇莫洛娃不滿拆遷安排,成了“釘子戶”。公寓樓斷了煤氣,還時常會有小偷“洗劫”無人的房子。
蘇莫洛娃居住的五層公寓樓是位于俄羅斯首都莫斯科一座典型的“赫魯曉夫樓”——在蘇聯(lián)領(lǐng)導人赫魯曉夫治下趕制的一批成本低廉、建造周期短的公寓樓,從莫斯科到圣彼得堡,類似的建筑在俄羅斯各地頗為常見。這些用預先制作好的板材構(gòu)件搭建的長方體不帶任何裝飾,秩序井然地矗立在裸露的黑土地上,遠遠望去,活像一堆堆排列整齊的火柴盒。
蘇莫洛娃的父母是這批“火柴盒”最早的居民。1965年以來,三口之家一直居住在此,他們過上了在家有隱私,在外可觀賞綠地的生活。
建造時,“赫魯曉夫樓”預計壽命25年。蘇莫洛娃認為公寓樓狀況良好,尚可再撐幾年,不過,莫斯科市政府另有打算。
今年2月,莫斯科市公布新一輪舊城改造計劃,莫斯科將投入3.5萬億盧布,在20年里拆除8000棟蘇聯(lián)時代的舊房,包括1000棟“赫魯曉夫樓”。160萬名居民將搬遷,這大約是莫斯科人口的十分之一。
凝望眼前這片熟悉的廢墟,蘇莫洛娃和街坊鄰居大多心懷不舍。68歲的塔亞娜·加尼科娃半開玩笑地說:“我愛這座樓,我知道這種感覺實際上有些病態(tài)。但丈夫過世后,我把自己的一切投入這間小公寓,現(xiàn)在他們讓我們離開,以后我該怎么辦?”
“這座城市正在趕走它的子民?!闭驹跉埰频年柵_上,蘇莫洛娃對《華盛頓郵報》說。
“沒有細節(jié)”的“宏偉計劃”?
據(jù)《華盛頓郵報》報道,蘇莫洛娃家拆遷工程在1999年已獲批準,這表明住房相關(guān)糾紛在俄羅斯較為棘手。
“請研究一下住房標準問題,首先是民居,給軍隊的住房,從遠東開始。我想讓這件事快點辦好,不要讓我們的人繼續(xù)住在那種地方?!?007年11月,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在一次軍隊會議上,對“赫魯曉夫樓”這一時代產(chǎn)物給出了不算美好的評價。
在普京的支持下,莫斯科市長謝爾蓋·索比亞寧宣布,替代原有老舊房屋“絕對有必要”。
一些居民欣喜地等待拆遷,而不少莫斯科人陷入擔憂。他們擔心政府會注重建設(shè)高層住宅樓,而非舒適的居民區(qū),擔心新房位置遠離原本的家,他們認為,很多樓是可以修繕的,無需拆毀。
去年,薩索基娜和丈夫買下了“赫魯曉夫樓”一套三居室,他們感覺終于找到了完美的家。除了綠葉繁茂的庭院、附近就有學校,那里離薩索基娜母親家走路僅需10分鐘。
然而,這棟樓在5月2日市政府發(fā)布的即將要拆遷的四千五百多棟樓的名單上。索比亞寧表示,若某棟樓三分之二居民投票反對,則該樓可不必拆毀。不過,很多業(yè)主質(zhì)疑投票程序,據(jù)美國國家公共電臺(NPR)報道,5月中旬的投票第一天,60個區(qū)的表決中,沒有登記一個否決票。
以往,薩索基娜從來不參加集會活動,這位41歲的中提琴教師和丈夫辛勤撫養(yǎng)著4個孩子。但5月14日,他們第一次走上街頭,和數(shù)千人一起,為保護家園而努力。
人們線上線下表達自己的想法。薩索基娜參加的示威活動最初通過社交網(wǎng)絡(luò)組織起來,“反對拆遷的莫斯科人”Facebook小組有約2萬成員,業(yè)主在線表達憤怒之情,線下也有草根研討會研究如何保護自己的財產(chǎn)。
據(jù)《經(jīng)濟學人》報道,4月20日,該項目的法律草案在俄國家杜馬通過一讀(預計6月初二讀,三讀即最終審讀預計在8月),根據(jù)該法案,拆遷居民會得到與此前相同大小的房子,拒絕拆遷的人會面臨驅(qū)逐,雖然市長承諾居民會在同一區(qū)域得到安置,但人們?nèi)圆粺o懷疑。用薩索基娜的話說,他們不想做“待宰的羔羊”,心中有太多的疑惑。
“應(yīng)有特別委員會來檢查并宣布樓房為危樓,但沒有這樣的委員會來過。”1979年搬進“赫魯曉夫樓”的加林娜說。
沃爾科娃稱母親已經(jīng)等待拆遷30年了:“沒有人關(guān)心這些建筑,陽臺無法用了,冬天,冷風往屋里灌,母親上樓也吃力。而這些樓本不該堅持這么久,官方有責任讓我們住上更好的地方,不過,他們宣布了這項宏偉計劃,卻沒告訴我們細節(jié)?!?/p>
莫斯科高等經(jīng)濟學院城市規(guī)劃專家格羅尼切夫說:“人們懷疑官方與開發(fā)商勾結(jié),居民擔心居住條件會變得更差,沒有清晰地解釋具體規(guī)劃使人們不安。”
曾經(jīng)是“夢想中的家”
尤金·魯達科夫家居住的樓也在待拆遷之列。
“這是赫魯曉夫下令建造的第一批房屋,”魯達科夫說道,“但對一些人來說,錢大于一切?!?/p>
上世紀70年代,機械師魯達科夫與30個人一起住在莫斯科一所集體公寓里,“如廁總是需要排隊?!彼f。通過他所供職的機構(gòu),他也排著另一條隊——等待分到自己的房子,他最終如愿,一家人住進了兩居室。房子建于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共4層,屬第一批“赫魯曉夫樓”。
“赫魯曉夫樓”曾是人類歷史上最大的城市發(fā)展項目。面對二戰(zhàn)后城市規(guī)模爆炸式擴張、人口迅速增長、住房嚴重短缺的現(xiàn)象,1954年,蘇聯(lián)政府在五年計劃中提出,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以最低的成本改善城市居民的居住條件。雄心勃勃的赫魯曉夫命令建筑師開發(fā)一種可迅速復制的建筑模板,使其成為“全世界的典范”。
1958年,首個實驗住宅區(qū)在莫斯科南郊的切廖姆什基村開工。該項目采用住宅設(shè)計競賽的優(yōu)勝方案,主要戶型為30平方米的一居室、44平方米的兩居室、60平方米的三居室,成為此后在蘇聯(lián)廣泛應(yīng)用的“樣板式住宅”。
與標榜“古典主義”的斯大林時代建筑有別,“赫魯曉夫樓”多為4層和5層,這樣就免去了裝電梯的費用,且沒有任何“不必要的裝飾”。
在赫魯曉夫“我們不反對美麗,我們反對浪費”的指示下,樓內(nèi)不設(shè)垃圾通道,并嚴格控制廚房、衛(wèi)生間、門廳和過道的面積。由于施工只需短短數(shù)周——有工程隊甚至用11天時間就建好一棟,類似的建筑很快在蘇聯(lián)遍地開花。
“赫魯曉夫樓”的誕生與蘇聯(lián)城市人口的急速增長相輔相成。到1964年赫魯曉夫下臺時,近1/4(約5400萬)的蘇聯(lián)人住進了新居。拜其所賜,1961年,蘇聯(lián)的城市人口首次超過農(nóng)村人口,達到1.27億。
對大多數(shù)蘇聯(lián)人來說,簡陋但嶄新的5層公寓樓是“夢想中的家”。著名導演肖斯塔科維奇1962年拍攝的歌舞片《切廖姆什基》,描繪了歡天喜地的工人們“逃離”工棚、地下室、危房,喬遷新居的盛況;年輕的夫婦放聲歌唱:“整個公寓是我們的,我們的;廚房也是我們的,我們的;窗戶是我們的,門是我們的,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描述普通人生活的蘇聯(lián)電影和小說里,“赫魯曉夫樓”是最常見的舞臺,狹窄的走廊,鋪著廉價地毯的房間,以及綠意盎然的庭院成了很多故事共同的背景。在這里,不少人頭一次接觸到“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現(xiàn)代化生活,逐步擁有了冰箱、電視和高等教育,難怪居民們對周遭的一切充滿感情。
蘇聯(lián)電影《命運的捉弄》中,“批量生產(chǎn)”、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住宅樓成為男女主人公相識的契機——醉酒的男主角住在莫斯科的一棟“赫魯曉夫樓”里,在新年夜誤打誤撞地登上了去列寧格勒(圣彼得堡)的飛機,然后在陌生的城市用自家鑰匙打開了女主角的房門,開啟了一段情緣。
這里的生活瑣事拼湊成幾代人共同的記憶——走廊里飄蕩著煮洋蔥、土豆和雞湯的氣味,左鄰右舍的爭吵聲、嬰兒的哭聲和其他各種聲響不絕于耳。雖然樓內(nèi)總有發(fā)霉的氣味,但在莫斯科寒冷的冬天走進溫暖的“赫魯曉夫樓”,家的感覺仍會撲面而來。
“顯然,這些建筑并非藝術(shù)品,”知名建筑師葉夫根尼·阿斯對《莫斯科時報》說,但它們緩解了住房危機,改善了不少人的生活條件,“是赫魯曉夫留下的最積極的遺產(chǎn)?!痹谏鲜兰o90年代初的私有化過程中,“赫魯曉夫樓”產(chǎn)權(quán)已歸個人,后也有買賣和出租。
“赫魯曉夫樓”在強調(diào)“多快好省”的同時,也要照顧蘇聯(lián)人民的“審美情趣”。為了使這些“火柴盒”看上去不那么壓抑,赫魯曉夫下令在樓與樓之間裝點綠植、人造山丘和池塘。由此,這些新式社區(qū)成了空間開闊、象征美好生活的時代標志。
“這是個很好的地方,墻壁堅固、社區(qū)安靜,夏天有美麗的綠色景觀,周圍有河流和停車場?!闭勂鹱约耗壳暗木幼…h(huán)境,娜塔莉亞·阿莫索娃告訴美國《基督教科學箴言報》。他和丈夫婚后一直住在這座1962年建成的住宅樓里,在狹窄的兩居室里養(yǎng)育了兩個孩子。
“我們想要更現(xiàn)代的”
“赫魯曉夫樓”在設(shè)計之初盡可能地滿足居民對舒適性的要求。今天看來,這種“舒適”相當有限——廚房為6平方米,衛(wèi)生間被壓縮到4平方米,人均居住面積僅5平方米。不過,赫魯曉夫?qū)Υ耸譂M意,稱“只要容得下我,其他人都不會有問題”。
雖然空間局促,但老一代居民甘之如飴。人們發(fā)明了折疊沙發(fā)、可以拉出書桌的柜子、可以拉出餐桌的碗柜、藏在窗臺下的冷藏柜等,桌下、床下和一切能利用的角落都被用來儲物。
阿莫索娃夫婦想方設(shè)法尋求生活的情趣,甚至隔出了一間小小的書房,并在里面塞進一臺鋼琴。“這里很小但很舒適,我們很開心,唯一擔心的是會遭到強制拆遷?!彼f。
人們還會抱怨這些大規(guī)模、快速建造起來的房子不隔音、冬天取暖不佳,也有人會借助這點改造房子,例如,在廚房窗戶下面留出一小塊空間,與屋外僅有幾厘米距離,冬天時可做冰箱使用。
不過,居住在建于1962年樓里的退休牙醫(yī)什里尼科認為,家里冬天暖和,也幾乎聽不到鄰居的聲音,社區(qū)里種著果樹,設(shè)有游樂場所。她也擔心搬到高層建筑或是離親人太遠。
“我喜歡簡樸的低層房子,離地面近,屋里就能看到窗外的樹木和人?!彼f。
然而,因設(shè)施老舊,排污系統(tǒng)會出問題。“我們時刻保持警惕以防出現(xiàn)泄漏狀況,”她丈夫說。
市長索比亞寧解釋稱,因管道、供暖系統(tǒng)等都建在了墻里,不易修繕,“即便我們做了一些修繕工作,10到20年后這些樓也會變成危樓。”
近年來,一些建筑逐漸變得支離破碎,人們開始開玩笑地稱其為“赫魯曉夫貧民窟”,由于跟不上現(xiàn)代居住標準而逐漸成為“落后”的同義詞。有的樓60多年來也從未修繕過,一些人家的陽臺已然崩塌。赫魯曉夫樓質(zhì)量不一致,有的是混凝土構(gòu)造,有的是磚質(zhì)。上世紀80年代,蘇聯(lián)曾大規(guī)模修繕部分建筑,從90年代起,最脆弱的一些樓已被拆毀。但此次莫斯科拆改項目的規(guī)模是空前的。
“它乍一看顯得廉價而丑陋,人們很難發(fā)現(xiàn)它的價值,”波蘭建筑師庫巴·斯諾普克感慨不已,“今天的人們很難想象,這些其貌不揚的建筑在修建之初甚至考慮到了綠地配套和公共交通設(shè)施。誰也無法否認,‘赫魯曉夫樓為那個時代的居民提供了自給自足的生活。”
斯諾普克致力于幫助俄羅斯老城區(qū)申報聯(lián)合國世界遺產(chǎn)名錄。讓他深感遺憾的是,很多年輕人對此無動于衷。在他們看來,“赫魯曉夫樓”不過是一個消亡的烏托邦的象征。
“我很高興他們把這些樓推倒,”汽車銷售員阿列克謝從出生起就住在“赫魯曉夫樓”里,“我們一直在等待這一天的到來,我們想要更現(xiàn)代的東西?!?/p>
6個月前,阿列克謝和妻子伊琳娜迎來了兒子阿特姆,后者是在此出生的第四代家族成員。對阿列克謝一家來說,“赫魯曉夫樓”的缺點顯而易見——沒有電梯,伊琳娜每天都得抱著孩子上下樓,讓她有些疲憊?!拔蚁敫纳粕睿F(xiàn)在我在浴室里轉(zhuǎn)個身都費勁?!彼f。
摘自《青年參考》第1924期,作者賈曉靜、本刊編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