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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夏夜,或盛夏夜憶舊

        2017-06-13 10:44:18張楚
        文學(xué)教育 2017年16期

        張楚

        盛夏夜,或盛夏夜憶舊

        張楚

        那天傍晚,不斷有金翅蜂嗡嗡著撞上玻璃又極速彈開,仿佛流逸的金色子彈。我躺床上看書,很快全身就被汗水浸透,不得已打開空調(diào),又覺得風(fēng)從哪個方向吹都不舒服。好歹做了幾個噩夢,醒來時窗外一派漆黑,閃電不時劃破夜空,將黑暗與黑暗焊在一起。他們都說,這些年我越來越不愛說話,他們都說,我越來越像個縣城里的哲學(xué)家。我知道他們在諷刺我。我也知道,當(dāng)一個人覺得連別人的嘲諷都像贊美時,那么他肯定老了。

        我推開窗戶,疾雨裹挾勁風(fēng)罩住全身,一只花腳蚊冷不丁飛進(jìn)耳朵。我摳弄著耳蝸,隱隱約約聽到男人的吼叫聲。我以為是耳鳴,不過側(cè)了頭細(xì)聽,叫喊聲雖斷斷續(xù)續(xù)卻清晰真切,明顯是從隔壁房間傳來。如果沒猜錯,肯定是夫妻在吵架。作為一個中年喪妻的男人,我只有羨慕的份兒。聲音持續(xù)了大概半個時辰,然后是果盤或手機(jī)摔在地毯上的悶響。我聽到有服務(wù)員按門鈴。很快有人開了門,服務(wù)員甕聲甕氣地問,有什么事嗎?一個女人囁嚅著答,不好意思……兩人又嘰咕些什么,我也沒心思去聽。多年了,我的耳朵不再對陌生人感興趣。

        那天晚上,體內(nèi)有只斑蝥不停地咬我。盡管外面暴雨連天,我還是撿起了門縫里塞進(jìn)的卡片,猶豫著撥通了上面的電話。半個小時后有人小心翼翼地敲門。等她們脫了雨衣我才察覺這是一矬一高兩個女人,站在一起仿佛是豪豬偎依著長頸鹿。她們什么都沒說,直接脫了裙子。個子高的那個女人,小腹爬著條深紅疤痕,大概是剖腹產(chǎn)留下的。我忽然對一切都了無興致……我沖了澡重新躺在床上望著房頂。黑魆魆的吊燈在暗中漸漸凸顯出花萼的形狀。一只小杓鷸不停撲棱窗欞,玻璃不時發(fā)出鈍響。再后來,我看到火焰開始在屋頂上燒,起初只是灶腔里的小火舌,很快就躥成熊熊大火。我從枕下摸出塊奶糖嚼。我越來越喜歡睡前吃幾粒糖果,仿佛它們才是貨真價實(shí)的安眠藥。

        第二天雨一點(diǎn)都沒小。我給王廳長打了電話,他說手續(xù)已經(jīng)辦得差不多。辦得差不多的意思,就是我們可以打道回府了。王廳長是我哥們,在法院執(zhí)行廳。他從來沒要過我一分錢。這樣的人如今都進(jìn)了監(jiān)獄。擋人財(cái)路無疑也是種罪過。他唯一的嗜好是喝兩口。朋友要是從內(nèi)蒙捎了野黃羊,或三弟從瓊州海峽釣鮭魚歸來,我都把他請到公司的警衛(wèi)室喝上幾碗自釀高粱酒。他那天似乎很冷,說話時一直打寒噤,這讓他的口齒有些不清。他說要先帶弟兄們撤了,單位有要緊事,就不等我了,火車票什么的他直接找公司財(cái)務(wù)報(bào)賬。你悠著點(diǎn)吧,他最后磕磕巴巴地說,別太,太那個了。我只得笑著說,回去再請弟兄們吃“金錢豹”。

        案子拖了兩年,要不是王廳長削尖了腦袋周旋,可能還要拖下去。也沒什么大事,不過四千萬的工程款老壓著,確實(shí)讓我喘不過氣。我踱到窗前,看著漫天雨水將我與秦城隔開。對于這座城市,我并不熟悉,也許我對所有的城市都不熟。當(dāng)我那些同行們整日在天上飛來飛去今天布拉格明天馬爾代夫時,我只貓?jiān)诓桊^里下下圍棋讀讀閑書。我越來越對這個世界缺乏好奇心。幾個私交甚篤的朋友說我除了搞搞女人,就是一天到晚思考狗屁道理。至于我想出了什么狗屁道理他們不清楚,當(dāng)然,他們也不想搞清楚。

        本來我打算辦完正事后去翡翠島轉(zhuǎn)轉(zhuǎn)。秦城號稱有大大小小九十九座圍湖而生的島嶼,最有名的便是翡翠島,據(jù)說上面有座千年古寺,逢良辰吉日,連京城的房產(chǎn)大鱷都前往虔拜??梢粋€人有什么逛頭?又下著雨。我記得那天窩在賓館看了一天《瑯琊榜》,晚上吃的自助餐。飯后給昨晚那兩個女人打電話。她們沒接。雨似乎更大,貪舔著房屋和樹冠。我在暗中抽煙,什么都看不到,只聽到了隔壁的叫喊聲。這男人聲音很老,只有很老的聲音才如此頑固地穿透墻壁。我打開行李箱,翻出撲熱息痛和六神丸,按響了隔壁門鈴。

        是個老太太開的門。她盯了我?guī)酌耄瑝褐ぷ訂柕溃骸坝惺聠?,你??/p>

        我咳嗽了聲,把藥遞給她。

        老太太問道:“你是桃源人?”

        我愣了愣說,聽你口音,我們是同鄉(xiāng)了。

        老太太躬腰道:“鬧得雞犬不寧,真是過意不去?!?/p>

        我說,賓館里耗著也不是辦法,趕緊去醫(yī)院吧。

        老太太良久才說:“也沒什么大礙,來看親戚,難免水土不服,歇息幾宿就好?!?/p>

        她說話時我禁不住往屋內(nèi)張望。只開了落地?zé)?,依稀看到床上仆臥團(tuán)黑影。她說:“你要是沒事,不妨進(jìn)來閑坐。如此鸞遠(yuǎn)之地偶遇同鄉(xiāng),也是一喜?!蔽蚁肓讼腚S她進(jìn)屋。這間客房跟我那間不太一樣,我是大床房,他們是標(biāo)間。我知道很多老年夫妻外出旅游時都習(xí)慣分床而眠,也許那是他們后半輩子唯一的夙愿?!拔医o你泡茶?!蔽艺f不用了,晚上喝茶容易失眠。老太太說:“我這里儲些陳年蓮子,清火安神,你吃不吃?”說完從兜里掏出幾顆塞給我,“你是來出差,還是探親?”她乜斜我一眼,雙手軟塌塌地搭在雙膝上。我說來這邊做點(diǎn)小本生意。她也就不吱聲,木然地看著床上的病人。

        我這才細(xì)細(xì)打量她。盡管燈光昏暗,我還是隱約窺到她顴骨上密布著老年斑,皮肉松弛的脖頸上,佩戴著塊類似綠松石的飾物,散發(fā)著幽微碎光。她套件褪了色、微微發(fā)皺的藍(lán)色布衫,布衫的顏色與旅館墻壁顏色頗為相近,打眼看去,似乎她就端坐在一面倒立的湖水旁側(cè)。這讓我有些恍惚。她間或?qū)㈩^轉(zhuǎn)向我,緩緩瞥上一瞥,似乎想說點(diǎn)什么,可又不知說什么才好。這樣靜默了一盞茶工夫,在我盤算著是否起身告辭時,床上那團(tuán)黑影驟然猛咳幾聲,心肺都要吐出來一般,然后窸窸窣窣著聳身,左肩軟軟地斜靠住床檐,大口大口地喘氣。

        我心里雖早有防備,可仍難免吃了一驚。這是位骷髏般的老人,讓我頃刻想起電視上那些餓死在路邊的埃塞俄比亞難民。老太太從包里掏出瓶沒有商標(biāo)的礦泉水,扶他下頦一點(diǎn)點(diǎn)灌下,可能他已無法吞咽,清水順著胡須滴答到胸腹。也許不能稱之為胸腹,只是幾根鋼印般凸起、險(xiǎn)從皮膚中扎戳出的肋骨。老太太又拿棉簽蘸了水細(xì)涂他唇齒。老人喉嚨里發(fā)出咕咚咕咚的吞咽聲。老太太問道:“還能撐多久?”老人哼哼幾下,老太太哦了聲,垂眉道:“看來時辰還沒到?!庇謱㈩^轉(zhuǎn)向我說:“謝謝你了小老鄉(xiāng)。睡去吧。”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正想轉(zhuǎn)身離開,老人突然用手指點(diǎn)著我不停嗚咽?!澳阏f什么?”老太太俯身貼耳問道。老人旋即唯哮起來,開始只是條枯臂抖動著指向我,而后全身都抽搐起來。我不禁倒退幾步,不曉得如何是好。這時老太太直起身瞇眼盯了我,喃喃道:“哦,確實(shí)挺像李萬年?!比缓笏龜[了擺手,示意我離開。

        那天晚上我老忍不住想起這對夫婦。他們似乎很老了,看樣子家境也一般,可干嗎要住這么昂貴的酒店?住也就住了,病重至此為何不去醫(yī)院救治?又想起老太太提到的“李萬年”,這名字有些熟稔,可始終想不起是誰。我將奶糖吞進(jìn)嘴里,嚼著嚼著就迷糊過去。醒來時凌晨兩點(diǎn),渾身燥熱,干脆打開房門抽煙。一根還沒吸完,隔壁房間的門突然開了。

        踱出來位老太太,卻不是先前那位。這位老太太即便在低矮的樓道里也珠光寶氣,脖間和腹部流出的脂肪簡直要淌到地毯上。見我站在門口仿佛愣了一愣,然后她從胖老太太身后擠了出來。兩人又私語一番,那位戴著鉆戒手鐲的女人拍了拍她肩膀,轉(zhuǎn)身上了電梯。她呢,則靠住門框,對著電梯又是頷首又是作揖。

        “你經(jīng)常失眠嗎?”她看也沒看我地問,“是不是人一有錢就神經(jīng)衰弱?”我笑了笑說,差不多這個道理。有了點(diǎn)錢,會日夜想著攥住更多,又怕攥不住,就睡不好,慢慢地,就變成了守財(cái)奴。世界上所有的守財(cái)奴都是抑郁癥患者。她這才轉(zhuǎn)過身看我。她的目光讓我想起了去世多年的祖母。“你要睡不著,不妨過來嘮嗑。有人陪著說話,總比一個人干瞪著眼好?!蔽覇柕?,你丈夫好些沒?她經(jīng)緯交織的唇紋瞬息蠕縮起來,“暫時還安穩(wěn),”她說:“他……是我兄弟。這孩子,真是命苦。”

        老人已經(jīng)睡著。她讓我坐進(jìn)沙發(fā)里,倒了杯白開水放茶幾上,卻沒說讓我喝。我有些尷尬,說實(shí)話,日后想起這個夜晚,我一點(diǎn)都搞不懂為何如此冒昧地接受一位陌生人的邀請。她沉默了半晌才說:“還真鐔呢……”聽她口氣似乎認(rèn)得我,我難免有些狐疑,就問,你家是桃源哪里的?她將枚蓮子撟進(jìn)嘴里,窄扁的雙腮動了動,這才慢聲慢語道:“我家啊,就住在漱河北岸?!?/p>

        她說的漱河,是位于桃源縣城北側(cè)的一條河,流了也有幾千年。河邊有個村落叫沿溪,村民大都以捕魚為生。這些年倒是開了不少農(nóng)家飯莊,以大鍋燉魚和醬煎蝦蟹聞名。我說,以前我母親常說,我幼時常到河里鳧水。不過,我一點(diǎn)都不記得了。她看著手里的蓮子,頭也未抬地問:“你爺爺,是不是叫李千業(yè)?”我笑著說,沒錯。不過早過世了。她瞭了我一眼說:“你們家?guī)状?我倒認(rèn)得幾位。人就是地里的莊稼,割了一茬又一茬。模樣也差不多。”我說,桃源縣不過是方圓數(shù)十里的小縣城,與粒蓮子無異。來來往往,面熟倒正常。她沒有吭聲。我又說,你提到的那個李萬年,怎么聽起來這么耳熟?

        她將顆蓮子塞進(jìn)嘴里,目光卻注視著床上的老人。“李萬年是你三爺,是那撥兄弟里最小的。不過……”她的聲音仿佛過期糖漿,有些黏甜又有些藥澀,“不過,他死得倒是最早。十三歲就沒了。”我恍惚著點(diǎn)點(diǎn)頭。以前聽祖母講過,我們李家以前是地主,太爺是京東一帶最大的棉商。不過日本人打進(jìn)來后,太爺當(dāng)了“伙混”。所謂“伙混”是桃源方言,說白了就是漢奸。關(guān)于這段家族史,后人極少提及。恥辱如脊梁烙印,無人愿意撫觸。

        “都是陳芝麻爛谷子,哎,一晃多少年?!?/p>

        我說是啊,有時我也老想些關(guān)于“時間”的問題,不過總想不明白??茖W(xué)家們都說宇宙大爆炸后,時間就誕生了,如果時間有開端,那么它會以怎樣一種方式終結(jié)?如果它是永.恒的、無休止的、混沌的,那么,我舔了舔嘴唇說,它存在的意義是什么?

        老太太將水杯遞給我,“你這孩子,難怪會失眠,整天想些雜七雜八。不過,跟你三爺還真像。他呀,可是學(xué)堂里最聰慧的讀書郎?!蔽掖诡^喝著水。我竟然跟一個陌生的老婦談?wù)撽P(guān)于“時間”的話題,這讓我覺得頗為羞愧?!八刻烊W(xué)堂都會路過漱河。小家伙,調(diào)皮得很,最喜歡春天跑到蘆葦叢摸翠鳥蛋、逮青頭野鴨。遇到了草蛇也不放過,逮住了偷偷藏袖口,帶到學(xué)堂嚇唬孩子們?!彼[縫著眼,似乎想到了什么,“那天早晨他照例去學(xué)堂,是夏天呢,跳到河里洗澡,又抓了條鯉魚,自言自語說要送給先生做下酒菜。是哪年呢?我真記不起來。這孩子水性好,一個猛子扎進(jìn)河里,能憋半天氣。他要是活到現(xiàn)在,參加奧運(yùn)會什么的,準(zhǔn)能拿個冠軍?!?/p>

        我沒話找話地問道,那天早晨,發(fā)生了什么事?

        她的左手輕托住太陽穴,中指間或敲打幾下。我問你頭疼嗎?她擺擺手說:“他剛從河里鉆出,布衫還沒穿好,就被人用麻袋套住了?!蔽业拿济袅颂?,我想問那些人是誰?想要干嗎?可我什么都沒問。

        “他不停叫喊,他們就用淤泥堵住了他嘴巴,他不停動彈,他們就用柳條捆住了他雙腳。他們麻利地挖了個坑,把他活埋了?!彼戳宋乙谎郏八掷镞€一直抓著那條鯉魚。”

        埋了?我皺著眉頭問道,怎么能把一個孩子埋了呢?!

        她慢條斯理地說:“這之前,剛發(fā)生了潘家村慘案。日本人活埋了五百多口人。知道誰給日本人帶的路嗎?”

        我沒有吭聲。

        “是你太爺?!彼f天地寥寥闊,江湖蕩蕩空。除了我,真沒人知道?!?/p>

        我沒聽懂她說什么??晌抑琅思掖鍛K案是抗日期間京東一帶最為慘烈的屠殺。如今是省級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每年清明,各機(jī)關(guān)單位和學(xué)校都要組織去掃墓祭奠。我初中時也去過。不過,從未想到竟與太爺有如此牽連。我覺得胸口發(fā)悶,于是將窗戶打開一角。雨還沒停,路上行人仍狼奔豸突。這是個多可笑的夜晚。莫名在秦城滯留一日,又遇同鄉(xiāng),聽她講些陳年老話。可我絲毫不感興趣。我站起來想辭別,老太太似乎知道我想離開,她說:“你要這么走了,更睡不著,是不是?”

        我看著她。她似乎根本沒有說話的欲望,但為了某種緣由,又不得不喋喋不休地講下去?!澳銈円患胰?,跟漱河真是有淵源?!彼鹕眭獠降嚼项^身畔,趟了趟他額頭,大概已經(jīng)退燒,她神色似乎安然些?!袄钊f年的事,你從未聽家人提及?”她說,“真的從沒聽人提及?”

        我說沒有,這些不光彩的事,哪里有臉面往下傳?

        她說:“那么,你姑媽的事,你肯定也不知道?”

        我說,我有三個姑媽,不過總共見過兩個,聽說三姑一九六九年就去世了?;钪膬晌?,也都年逾古稀,一個耳朵聾一個眼睛瞎,又嫁得遠(yuǎn),只逢年過節(jié)探望一番。

        她重又坐到椅子上,掌心按著脖頸上那顆綠松石。

        “你三姑是撿來的,卻是你們家長得最漂亮的。十八歲那年,參加了桃源縣革委會。本來按照她的成分,該是‘黑五類’才對,可她跟家里早早劃清了界限,又揭發(fā)你爺爺在老宅子藏有一壇銀元?!彼恢倍⒅?,似乎在小心翼翼窺測我的反應(yīng)。不過她的目光一如從前,沒有絲毫揭露他人丑聞時的快慰,“你爺爺脖子上掛著尿壺游街,她還狠狠踹了他兩腳。真是個硬心腸的姑娘??墒恰彼蛄顺虼巴庹f“你能把窗戶關(guān)上嗎?風(fēng)還是有些硬。”我怏怏地起身關(guān)窗。她說:“就這么個姑娘,卻喜歡上了一位‘走資派’。北京來的呢,是個大學(xué)講師?!?/p>

        我說過去的事,就不要談了,談了又有什么用?

        她說:“你們家的事,你總該記得些。你祖父祖母從來不曾提起嗎?”我說,也許提過吧,不過我忘了。我少年時得過癲癇,發(fā)作過幾次,有些事就變得模糊。成年后倒少有發(fā)作,不過偶爾會犯糊涂,辨不清楚哪些事是真,哪些事是偽。

        她說:“原來如此。”

        我說我困了,要去休息了。這幾天封銀行賬戶的事焦頭爛額,一閉上眼,就看到房頂燒著烈火,只得睜著眼聽鳥鳴,看那天色一點(diǎn)點(diǎn)亮起。

        她焦糖色的瞳孔閃了閃,似乎對我失眠的事很感興趣,她說:“你三姑后來也老失眠。她喜歡上了那位老師,有段時日,常常深夜時在漱河岸邊走過來,走過去,走過去,走過來。那年冬天,大概是臘七,自己尋了個冰窟窿跳了進(jìn)去?!蔽艺f冬天桃源這么冷,怎么還有冰窟窿?她說:“哎,你沒趕上那年月,樹葉菜根都有人嚼,當(dāng)然會有人鑿冰釣魚。還有那下作的,買了毒鼠藥撒下?!蔽艺f她那么硬的心腸,做任何事都不會讓人意外。有些人,生下來就是跟老天爺對著干的。她只是說:“可特'見的,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實(shí)在想不開。身子在冰河里泡了一宿,撈上來時凍得比鵝卵石都硬?!?/p>

        她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多年后我還能想起她的眼睛:仿佛是用斧頭在玉石上雕鑿出來,你覺得安寧,可又有一種意料之中的冰涼漠然。我盯了她很久才問,你怎么對我家里的事這么了解?是以前鎮(zhèn)上的老街坊?要不然就是老親?可從未聽祖輩父輩念叨過您。

        她笑了笑。她不笑的時候,皺紋縱橫若蛛網(wǎng),一旦笑起,皺紋宛若水中碎波瞬息消逝。我甚至一點(diǎn)推算不出她的年齡了。

        她說:“你不記得你家的事是應(yīng)該的。如果記得,反倒解釋不清。不過,你們家跟漱河,淵源真是不淺。你妹妹,不就是在漱河的蘆葦叢被帶走的嗎?”

        她說的妹妹一事,我怎么會忘?一九八五年,她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xué),我爸讓她去鎖廠上班,她死活不肯,整日跟一幫青皮后生瞎混。那年剛流行張薔的歌,他們不曉得從哪偷了臺單卡錄音機(jī),跑到漱河的蘆葦蕩跳迪斯科。有一次他們喝了劣質(zhì)白酒,七八個人脫光了衣服在草地上跳舞。被路過的人發(fā)現(xiàn),捂著心臟報(bào)了警。她跟那幫后生一起被逮捕。正趕上“嚴(yán)打”,她在牢里蹲了十五年,出來后在桃源西城賣豬肉。他們都叫她“豬肉西施”。整個西城區(qū)的男人都跟她睡過。我多年沒見過她了。去年她找我,想買我蓋的樓。我讓秘書給了她一把三居室的鑰匙。有時候,親人之間距離越遠(yuǎn),越證明他們真的在乎彼此。

        “你肯定覺得我嘮叨。說實(shí)話,至少有三十年沒跟人說過這么多話了。人老了就嘴碎,真是沒辦法。”她覷眼問道,“你從桃源來時,漱河的水可曾漲了些?”

        我說沒有,水越來越少。孩子們都在爛泥里摳河蚌。

        桃源縣志上關(guān)于漱河的記載始于元朝,它是京東北運(yùn)河起點(diǎn),當(dāng)年桃源的糧草棉花都由此沿深河運(yùn)往大都。這幾年漱河水位一直下降,前年降了二十厘米,去年降了三十厘米,今年,蘆華叢全枯死,水線向河心退了足足二十米,河灘滿是死魚爛蝦。前幾年端午,政府還組織龍舟賽,如今不用說龍舟賽,船駛到河心時竟然都擱淺。就在前幾天,我還聽人說,從河里捕了條兩米長的白鰱魚和一只殼如鍋蓋的老龜。他們都說,流了千年的漱河要斷了。

        “你知道漱河的水為什么會干嗎?”她又掏出顆蓮子塞進(jìn)牙縫。我沒聽到“嘎嘣”的脆響。”哎,埋怨你又有什么用?”仿佛為了說服她自己一般,她又很快地念叨了一遍,“埋怨你又有什么用?”

        我張大嘴巴愣愣地看著她說,漱河跟我有什么屌關(guān)系?我只是個房地產(chǎn)商。

        她將蓮子吐出置于掌心?!澳阍谑友匕渡w了多少別墅小區(qū)?”我說不記得了,我只記得賺了多少錢,送給相關(guān)部門領(lǐng)導(dǎo)多少錢,分給了弟兄們多少錢。她掃我一眼,說:“你沿河南岸蓋了二十三棟高樓,五十處別墅。漱河總共有八處泉眼,卻被你堵了六處?!?/p>

        我承認(rèn),我的笑聲在深夜里顯得空蕩滑稽。我曉得不該爭辯,可我還是聽到自己說,那都是坊間流言!我從不迷信,那些人只是看我掙錢掙得眼紅,故意往我身上潑臟水!潑臟水誰不會?它只需要愚昧的舌頭和惡毒的唾液。

        她笑了笑,說:“我在這條河里住了幾百年也有,難道還會跟你打誑語不成?”

        我什么都沒說。我能說什么?除了告辭,果斷結(jié)束夜談,才能讓我明天起床時確信這不過是段荒唐夢境。多年來,無論是在商場還是狗屁情場,我都遇到過無數(shù)不靠譜的人。這些人是你生命中的病菌。比如那個十年前就開凱迪拉克的大牛,如今吸毒吸得只能去睡垃圾箱。那天早晨他看我時抖索著麻稈細(xì)腿走過來,跟我借了二百塊錢,又神秘兮兮地說,他那里還有些上等海洛因,你知道那是多美妙的東西嗎?他扒著我耳廓說,比干女人還爽一萬倍。我轉(zhuǎn)身就走。比如那個跟我好了五年的姑娘,我老婆去世后曾想過跟她結(jié)婚,結(jié)果她給我的答復(fù)是,她被一個順豐快遞的小伙蒙住眼睛用繩索綁在床頭,玩一種我永遠(yuǎn)理解不了的游戲。那個晚上,我不能把這位老太太,這位看上去素雅端莊的老人跟他們聯(lián)系到一起。她跟他們氣味迥異,可我知道,我最好的選擇就是回到床上看那火焰燃燒,看它一直燒到天亮。

        “我知道無論說什么,無論怎么說,你都只會裝傻?!彼藭r站起,遲緩地朝老頭走過去。如果沒記錯,她說,他是她的兄弟。“你知道我們?yōu)楹吻Ю锾鎏鰜砬爻??”我繃著臉搖搖頭。我知道我不能再說任何一句話。任何一句話都可能讓我萬劫不復(fù)。

        “我們來這里借水。沒錯,除了借水,我們還有何理由在這里枯等?你晚上看到的那位貴婦,專掌此處水系。說實(shí)話,我已經(jīng)有五甲子沒見過她??滴跷迨迥辏爻谴蠛?,河萎水干,遍野橫尸,她倒是去過我那里。我曾私下借了三十三條暗流給她。可如今……”她不再言語,縮手縮腳地坐到老頭身旁,呆呆地看著窗外。窗外的雨水又大了起來。

        “你看他,也撐不過幾個時辰?!彼嗣先祟~頭,“用不多久,他就會變成本來模樣。跟隨了我這么多年,幫我掌管身溺漱河的魂靈,不成想他是如此下場。真委屈了他?!彼⒖粗遥吹梦液姑??!币痪牌甙四辏粋€男孩去漱河游泳,腳踝被水草纏住,丟了性命。知道那個男孩是誰嗎?他就是李千葉的孫子。他叫李博涵?!?/p>

        我戶口本上的名字叫李博涵。

        “他一眼就認(rèn)出你來了。他只是奇怪,一個溺死的少年,怎么還會在人間游蕩呢?”

        我什么都不說。

        “婢子斗爭君莫聞,豬犬觸穢君莫嗔。送君醉飽登天門,杓長杓短勿復(fù)云。乞取利市歸來分……你以前是個面善嘴貪耳軟的人。只是我沒料到,你更是個聰明人?!?/p>

        我什么都不能說。

        “那年我與你結(jié)伴給他老人家稟職,你還是灤州一帶最年輕的灶王。”她笑了笑,“你棲在凡人軀里,為的只是日日吃那灶糖嗎?”

        我當(dāng)然什么都不能說。

        “日月盈員,辰宿列張。閏馀成歲,律呂調(diào)陽。云騰致雨,露結(jié)為霜。哎,萬物曾有序,諸神曾謀政。他老人家這些年渺無音訊,天上禮崩樂壞,這地上何嘗不如此?月晦之夜,歸天白人罪本是你職責(zé),如今卻跑到下面蓋樓收銀,真是雜沓可笑?!?/p>

        我隨手從褲兜里掏出粒太妃糖,放嘴里慢慢吮。

        “流離播越,聞見已多。你真的不想與我敘敘舊?”她神情蕭索。我絲毫察覺不出她仍想與我攀談的熱望。

        “也罷,你喜歡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人間已無灶火,何須灶神在冊。”

        我說,我終于說,我后來終于說,天氣悶熱,身邊又有重病號,您老人家難免心神不寧,思緒煩亂,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都快凌晨三點(diǎn)了,我要去睡覺了。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睡過好覺。一個人如果老睡不好,很容易得抑郁癥。您知道那是多么可怕的病嗎?你看那些新聞,無論是富士康的員工還是《新京報(bào)》的記者,都跳摟了。他們都是抑郁癥。我不想得抑郁癥,我想繼續(xù)賺錢,我想搞更多的女人,我想把想不清楚的事情都徹底想清楚。

        “靠想是沒有用的。”她輕輕地說。

        她的嘴角繃成一條線,身形似乎都匿藏進(jìn)墻壁藍(lán)灰色的暗影。有那么片刻,她就端著雙臂靜靜直視著我。我感覺天地瞬息旋轉(zhuǎn)起來。我硬撐著起身,什么都沒敢說,徑自回了屋。那一晚,我莫名其妙睡得無比香甜。晨起時陽光大好,雨后盛夏清脆鮮亮,我似乎聞到了河流菖蒲的氣味。后來我站在窗前,俯瞰著路上往來的車輛和路人。他們?nèi)缦N蟻般行走交談,面目模糊,口齒不清,卻自得其樂。

        下樓結(jié)賬時我似乎想起什么,問吧臺的服務(wù)員,我隔壁的人走了沒有?

        服務(wù)員乜斜我一眼。我忙說,我們是同鄉(xiāng),賬我一起結(jié)。她不耐煩地說,一早就退房了,賬也被別人結(jié)掉了。隨手將賬單扔給我。我暗暗記下上面的名字,又問,只老太太一人嗎?服務(wù)員嘟著嘴說,可不是,你們不是一起的嗎?她房間怎么回事?清點(diǎn)物品時滿屋腥氣,地毯上還扔著條那么大的死総魚,也忘了帶走,真夠嚇人的。我問,沒有損壞其他物品吧?有的話我賠償好了。服務(wù)員這才俯身從吧臺下拿出個黑色塑料袋,掃了我一眼說,幫我把這條魚扔掉吧,看來也不會回來取了。

        在賓館門口,我看也沒看就將那個頗沉的塑料袋隨手扔進(jìn)垃圾箱,然后給王廳長打電話。我說,你幫我找個派出所的哥們,査查何載香這個人。王廳長大抵剛起床,正在刷牙。我聽到他支支吾吾地問,怎么,有什么麻煩事?我說沒有,一切安好。

        打完電話我就奔往火車站,我此刻最大的愿望,就是早早回到桃源看看漱河。不久王廳長給我回復(fù)說,你遇到麻煩了?這個何載香不是咱們桃源人啊,她是秦城人,而且巨不簡單。我問怎么個不簡單法?他嘿嘿笑著說,我們該慶幸債務(wù)人不是她。我說此話怎講?他說,這個叫何載香的女人,是秦城首富,經(jīng)營著全省最大的水產(chǎn)品公司,光手下員工就兩千人,而且還是全國政協(xié)委員。我哦了聲,王廳長問,你啥時候回來?一大早我妹子送來?xiàng)l三十斤的青魚,是妹夫昨晚在漱河下網(wǎng)掛到的。聽說這些日子,這么大的魚掛到不下十條。我們找個小飯館吃全魚宴吧?我說好啊,公司里還有幾瓶五十年陳釀的茅臺。

        在高鐵上我給母親打了個電話,想跟她問問家里的一些事??稍挼阶爝呌盅氏隆G爻钦媸呛?,一泊連一泊,一洼隔一洼,倒真似孤嶼遍生。雖然火車飛快,還是能看到水邊蔓生的蘆葦和蓮蓬、菖蒲和水蔥、梭魚草和旱傘草、千屈菜和海茄苳、鳳眼蓮和田字萍。在滿眼朦朧翠綠中,我看到那個穿藍(lán)色布衫的老太太,正透過車窗凝望著我。她那么瘦,仿佛隨時都會蒸發(fā)為云朵。我不禁打個哆嘯,伸手在玻璃上摸了摸,一團(tuán)靜藍(lán)火焰騰地燃燒起來,她的臉龐很快消失在火苗中。后來,我在褲兜里摸索半晌,掏出顆蓮子。黑色蓮子在掌心滾了一滾,徑自跳到車廂地板上。

        (選自《收獲》201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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