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苗
天,媽媽、我、弟弟正像往常一樣吃晚飯。媽媽突然說了一句足以讓平靜的黃昏炸裂的話:“你們爸爸回來了……前幾天找我了……”
“誰?”我一愣。
“你們爸爸?!眿寢尩难劬Φ痛怪?,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三年了,我?guī)缀跻呀?jīng)忘記了那個人的存在,“爸爸”這個稱謂也已經(jīng)成為避諱的禁詞,不得不提起時,也是毫無情感色彩的 “他”,或者更加疏離冷漠的“那個人”。
“那個人跟你說什么了?”我急切地問。我覺得我的眉頭已經(jīng)皺起來了,胸中的怨怒之氣像是即將噴出地表的火山巖漿。
“沒說什么?!眿寢屓耘f那么平靜。
“媽,你不能理那個人,聽見沒有?”我的聲音明顯提高了。
弟弟似乎覺出了情形不妙,適時放下飯碗,警覺地躲進(jìn)臥室了。
媽媽眉眼低垂,默默地吃著飯。
“這幾年他把咱們害成什么樣了?他以為自己是誰,想走就走,想來就來?”我越說越激動,語調(diào)也更高了,“媽,你絕不能理他,聽見沒有?”
媽媽囁嚅地說了聲:“蕊……”但很快就把話吞回去了。
弟弟仿佛發(fā)覺我情緒不對,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的,自覺寫完了作業(yè),洗了澡,手機(jī)游戲也沒玩,就早早上床睡覺了。弟弟對我與其說是“怕”,不如說是“敬畏”。那個人不在的這幾年,媽媽身體一直不好,她的工作又是假日無休、沒日沒夜的“三班倒”,弟弟的衣食住行都是我照顧的。我每天早上給他準(zhǔn)備早餐,送他上學(xué),晚上再接他回來;他的家長會好多次也是我參加的?,F(xiàn)在他任何事都依賴我,跟我比跟媽媽還親。
“池茗,書包收拾好了嗎?明早別又丟三落四的?!蔽冶M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什么波瀾。
“收好了?!钡艿馨杨^埋在被子里。
快要中考了,我扭開臺燈開始寫作業(yè),課程很緊,但試卷上的題目總是在我眼前跳來跳去的,一個字都寫不出。窗戶外面就是消夏大排檔一條街,每年一入夏就開張,悠閑的人們用烤串、毛豆、煮花生就著啤酒,邊吃邊喝邊聊地享受生活,直到凌晨一兩點(diǎn)還是熙熙攘攘、人頭攢動。我關(guān)上窗子,但初夏時節(jié)已經(jīng)有了一絲暑氣,不一會兒,屋里便成了鐵悶罐。
似乎有幾個人喝醉了,情緒激動失控,囫圇不清地不知吵嚷什么。沒一分鐘,刺耳的警笛響起來了,看樣子還驚動了警察。我對媽媽說了句:“媽,我出去倒垃圾?!北阃崎_房門走了出來。
剛才的醉漢已經(jīng)被勸走了,大排檔恢復(fù)了忙碌和喧鬧。為了招攬顧客,每個攤位前都大紅燈籠高高掛,燈籠里亮著高瓦數(shù)的燈泡,燈光耀眼得讓人眩暈。但這份熱鬧是他們的,我什么都沒有。雖然只隔著一道窗,但再溫暖的紅燈籠也化不開我家那過分的安靜清冷和蜘蛛網(wǎng)一樣盤旋纏繞的愁云慘霧。
三年前我家的那段故事簡直就是一出鬧劇。生意失敗,昔日志得意滿的丈夫消失不見,他的公司被法院拍賣了,但還是不足以償還欠下的巨額債務(wù)。大大小小的債主一起堵到家中不走,幼小的兒子被嚇得大哭,溫柔馴良的全職太太哪兒見過這種陣仗,倒在床上一病不起。十二歲的女兒找到房產(chǎn)中介,把他們的房子賣了,還清債主們的債,然后把家搬到一個房租最便宜的地方……當(dāng)一個房產(chǎn)中介抱著看熱鬧的態(tài)度跟著女孩來到家中時,才明白眼前的一切真的不是一出戲……
好在幾何原理中三個點(diǎn)就可以組成一個穩(wěn)定的圖形,媽媽、弟弟和我這個三角搖搖欲墜但始終未墜地?fù)瘟讼聛?。但生活還是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媽媽找了一份工作,在超市做起了導(dǎo)購,不得不跟二十幾歲的年輕女孩競爭顧客;我和弟弟失去了舒適寬敞的單人房,擠在一個狹小房間的上下鋪里。
早上一到學(xué)校,就被班主任叫了過去。班主任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工作熱情非常高漲,也特別愛給我們講各種人生大道理。
“池蕊同學(xué),有兩件事。我先說第一件……”班主任故意做出一個賣關(guān)子的笑臉,仿佛一個過于巨大的驚喜就要朝我砸來,好提醒我要留神接住似的。這幾年,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事情能讓我欣喜若狂了,不過我還是配合地對老師做了一個充滿期待的笑。
“省一中給了我校一個免考名額,鑒于你一直表現(xiàn)優(yōu)異,學(xué)校決定把這個名額給你?!?/p>
我一愣,直升省一中?省一中是全省最好的高中,進(jìn)了這里,就意味著一條腿已經(jīng)邁進(jìn)北大清華的大門了。我頭上的血管一鼓一鼓地跳著,不過瞬間,血管里沸騰的熱流又冷卻下來。到省一中讀書,就意味著要遠(yuǎn)離家,意味著未來三年都要住校,不能隨時回來……
“你家里的情況學(xué)校也了解,但這個名額實(shí)在太寶貴了,學(xué)校相信你可以克服個人的困難?!卑嘀魅螡M面春風(fēng),又俏皮地沖我笑笑。
但一心期待我欣喜若狂或者喜極而泣的他,得到的卻是我冷冰冰的拒絕。就像一只熱情地伸出去想要握緊別人的右手,但與它互動的只有尷尬的空氣。
“池蕊同學(xué),機(jī)會如此寶貴,你這么輕率就放棄了?”班主任一副不死心的表情,“我理解你的顧慮,但這不是你拒絕的理由。我是了解你的,你是一個志向高遠(yuǎn)的女孩,隨著羽翼逐漸豐滿,總有一天要離開家的,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你的精彩明天不屬于溫暖低矮的屋檐下,而在廣闊的天地中……”
班主任酸里酸氣的文藝腔讓我有些想發(fā)笑,他如果真的了解我,了解我家的情況,就不會這么說了。媽媽、弟弟、我三個人的家,不能再有任何一個缺失了,它不能再經(jīng)受任何巨變和風(fēng)浪了。
“只要我努力學(xué)習(xí),不上省一中也能考上北大清華?!蔽依淅涞卣f。
班主任看我是死了心,失落地說:“好吧,我尊重你的決定,相信你做出這一選擇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并有充分理由的。那現(xiàn)在跟你說第二件事,馬上就是畢業(yè)前最后一次集體出游了,你作為班長,把這件事好好籌劃落實(shí)一下吧?!?/p>
我應(yīng)了一聲,扭頭出了辦公室。
下午跟幾個學(xué)生代表討論集體出游計劃,但大家各抒己見,想法各異。有的想去大峽谷找刺激,有的想去百望山登高遠(yuǎn)眺,有的想去游樂園尋找失落的美好,有的干脆哪兒也不想去,就在學(xué)校的圖書館、自習(xí)室、食堂、體育館來一次懷舊之旅……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互不相讓。但這些方案都被我否決了,去野外太危險,去游樂園沒有新意,單純的校園之旅紀(jì)念意義不夠。
我一看表,都已經(jīng)這么晚了,還要去接弟弟呢。媽媽今天在商場值晚班,十一點(diǎn)才能下班,我要接弟弟回家,解決我們倆的晚餐,再給媽媽準(zhǔn)備一份宵夜。我在公交車上飛快地盤算著,估計弟弟已經(jīng)餓壞了,等不到回家給他做飯了,就找個飯館解決吧,媽媽的宵夜也可以一并買回去。
等我氣喘吁吁地趕到弟弟學(xué)校時,他正跟幾個小伙伴在操場上踢足球呢。我在球場邊使勁喊了他好幾聲也沒聽見,后來還是他一個同伴看到我來了,告訴了他,他才意猶未盡地向我走來。他踢得滿頭大汗,渾身是土,灰不溜秋的跟個泥猴一樣。
“我都快急死了,沒想到你玩得這么嗨。”我氣哼哼地說。
“看你沒來,就知道你有事,正好可以跟大家踢踢球?!钡艿苣樕系暮?,大大咧咧地說。
我又氣又笑,“今天太晚了,不回家做飯了。想吃什么盡管說,老姐請客!”
“真的?我想吃西餐,你的錢夠嗎?”弟弟毫不客氣。
“走!西餐!”我豪氣沖天地說。
我們進(jìn)了附近一座商場。商場頂層是各種餐廳、茶座、咖啡屋,當(dāng)然也有西餐。我點(diǎn)了弟弟喜歡的牛排、意面和芝士??粗峭袒⒀实臉幼?,我突然有一種想落淚的沖動。那個人離開的時候,弟弟只有七歲,現(xiàn)在都是一個雄赳赳氣昂昂的小男子漢了,不孤僻,不叛逆,健康開朗,陽光大氣,不是被人鄙夷的“問題家庭”的“問題孩子”。
吃完西餐,我又在一家蛋糕房給媽媽買一份宵夜回去。買糕點(diǎn)的人很多,我們一直排到了蛋糕房旁邊的一家咖啡屋。
看起來是一間很有品位的咖啡屋,門口迎賓的服務(wù)員都打著領(lǐng)結(jié),里面的裝潢也很雅致,高背的沙發(fā)椅,造型逼真的綠植,幽暗的燈光,旖旎的音樂,我和弟弟不由得往里多張望了幾眼。
“姐,那個人跟媽媽好像!”弟弟說。一對男女正在咖啡屋的一個角落里坐著,從我們這個位置,正好能看見他們的側(cè)影。
“不可能,媽媽這會兒正在值班呢?!蔽衣唤?jīng)心地說。正當(dāng)我漫不經(jīng)心地順著弟弟示意的方向掃過去時,頓時一個激靈!即使咖啡屋光線影影綽綽的,但我的眼睛不會騙我,哪里是跟媽媽好像,那分明就是媽媽!我突然反應(yīng)過來,這里離媽媽工作的地方很近,走路不到十分鐘。再看一眼跟媽媽對坐的那個男子,我的腦中一陣電閃雷鳴!是那個人!昔日意氣風(fēng)發(fā)、精神十足的他比之前老了不少,但我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
我的心“怦怦”狂跳,雙腿酸軟無力,似乎邁不動步子。本能驅(qū)使我猛地拉了弟弟一把,“瞎說,認(rèn)錯人了?!?/p>
弟弟或許是踢球太累了,到家就睡著了。我寫完作業(yè),倒完垃圾,洗完澡,又把明天的早餐準(zhǔn)備好,媽媽還是沒有回來。我強(qiáng)忍著困意,一直等著。
十一點(diǎn)半,媽媽終于回來了。還是那樣蒼白而略顯疲憊的臉,衣服即使因為灌滿了夜風(fēng)而膨脹起來,還是能看出她過于瘦削的身板和微微駝著的腰背。
“媽,沒吃飯吧,給你買了宵夜?!?/p>
“不用了,晚上抽空吃了些。”媽媽的眼神似乎對我躲躲閃閃的,這更加驗證了我的猜測。
“媽,那你早點(diǎn)睡休息吧,累一天了?!?/p>
媽媽一直在假裝忙碌,磨磨蹭蹭地?fù)Q鞋,換衣服,洗臉,就是不肯跟我一起坐到餐桌上來。她從水房伸出半個頭,故作輕松地對我說:“早點(diǎn)睡吧,晚安?!钡疫€沒走出幾步遠(yuǎn),就聽媽媽在我背后說:“蕊,我有話跟你說……”
我等的就是媽媽這句話。
“今天,你爸爸又找我了……他說想回來……請求咱們的原諒……”媽媽的眼神終于敢直視我了。她的眼神永遠(yuǎn)是安靜而黯淡的,像蒙著一層水霧,這次我竟然發(fā)現(xiàn)了里面有一份熱切和期盼。
媽媽的眼神像一把利劍當(dāng)胸刺中了我,背叛、拋棄、失望讓我周身血液凝固,仿佛墜到一個深不見底的極寒的冰谷。我強(qiáng)壓著心中的怒火,“不是說了不再見他嗎?”我覺得我的牙齒都在打戰(zhàn)。
“你爸爸找到我單位了……沒到家里來,怕你不高興……”媽媽小心翼翼地說,“你同意他回來嗎?”
媽媽為了那個人而低三下四的樣子把我氣得直跺腳,“我說過上百次上千次了,我不同意!”我大叫著。
媽媽似乎完全沒有在意我出奇的憤怒,仍舊鍥而不舍地說:“你爸爸說,想跟你當(dāng)面談?wù)劇?/p>
“沒什么好談的!我不同意!”我緊攥著雙手,頭暈?zāi)垦?,頭部的血管已經(jīng)過于鼓脹,不知什么時候會“砰”地爆裂。
“你爸爸也不容易,他工作忙、壓力大,當(dāng)初也是被人騙了……這幾年背井離鄉(xiāng),吃了不少苦……”
“媽,你怎么這么沒出息!當(dāng)初他是怎么對我們的?平時根本不著家,在家的時候不是發(fā)脾氣就是發(fā)脾氣!生意失敗就拍拍屁股走個干凈,哪里想到我們了!哪里想到你了!你現(xiàn)在怎么還替他說話!他不容易,別人就容易嗎?你知道我為這個家付出了多少,放棄了多少嗎?你怎么絲毫不考慮我的感受!”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嘩嘩”地流下來。
媽媽沒說話,默默地回自己房間了。
委屈和氣憤像決了堤的洪流,從四面八方涌過來,把我完全淹沒了?!芭尽钡囊宦暎野呀o媽媽買的夜宵摔在地上。淚眼模糊中,看到弟弟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醒了,呆呆地站在臥室門口,看著這一切。
我腫著眼睛來到學(xué)校。眼睛變成這樣,本來想請假的,但集體出游的事今天必須要定下來了,我作為班長不能不負(fù)責(zé)任,一咬牙,還是來了。
“哎呀,刺猬,你眼睛怎么了?”果然一到教室,就被眼尖的楊霏發(fā)現(xiàn)了異常。因為我的名字——池蕊聽上去特別像“刺猬”,所以“刺猬”就成了我的綽號。但因為我是班長,一直兇巴巴的,別人都不敢叫,只有楊霏例外。楊霏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說最好的朋友間互相都是叫綽號的。
“刺猬,同學(xué)們都想去大峽谷,路線和攻略都做好了,肯定會特別好玩。怎么樣?班長同志,快同意吧。”楊霏頑皮地說。
“去大峽谷還是太危險了,我們要安全第一?!?/p>
“放心好了,咱們班張培培的舅舅在大峽谷風(fēng)景區(qū)工作,已經(jīng)給咱們推薦了一個風(fēng)景最好的路線,而且絕對安全!”
“上次開會的時候不是已經(jīng)把這個方案否決了嗎?”楊霏的花言巧語根本不能迷惑我,我有些不耐煩了。
“還不是因為你不聽人家說完就否決了,一貫的霸道強(qiáng)硬做派!”楊霏白了我一眼。
我想起來了,昨天開會時,大峽谷這個方案就是楊霏提出來的。當(dāng)時我著急去接弟弟,沒仔細(xì)聽下去。沒想到楊霏賊心不死,一直沒放棄呢。
“昨天你走后,我們又商量了一下,覺得大峽谷是最好的選擇。首先,它并不像你想得那么危險,反而已經(jīng)是非常成熟的戶外活動場所。其實(shí),全班同學(xué)在畢業(yè)前一起回歸大自然,以后肯定是我們最美好的回憶。”楊霏篤定地說。
楊霏說得有理有據(jù),我不得不同意了,不過仍舊堅持自己的主張,“各種出行細(xì)節(jié)我們還是再梳理一遍,一定不能出安全問題?!?/p>
“哎呀,我打一百萬個包票,沒問題的。真是服了你了,你一直這樣緊繃著累不累呀,真愛瞎操心。”
我沒理她,準(zhǔn)備去向班主任匯報出游的事情。
楊霏拉住了我,“眼睛都腫成這樣了,還是我去吧。”她關(guān)切地看著我,“怎么了?”
我倔強(qiáng)地?fù)荛_她的手,“沒什么?!?/p>
楊霏生氣了,“刺猬一樣到處亂扎人……”
不過我最終還是沒去找班主任,是楊霏去的,我怕班主任再問我昨天那個話題,我怕我會后悔,會動搖……
突然一陣心煩意亂。真不知自己今天腫著眼睛跑到學(xué)校來是為了什么。本來覺得自己肩負(fù)一份班長的責(zé)任,要為全班同學(xué)解決難題,沒想到大家早就把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磥頉]有誰對別人來說是不可或缺的,所謂的重要感和被需要感不過是自我迷惑的幻相罷了。我又想起了昨晚跟媽媽吵架的情形,委屈、孤憤和悲涼感洶涌襲來,眼淚“啪嗒啪嗒”落下來,把從班主任那里匯報回來的楊霏嚇了一跳。
我雖然跟楊霏很要好,但從來沒在她面前哭過,何況還是這樣莫名其妙的哭。楊霏一整天都緊張兮兮地跟著我,似乎害怕我會想不開似的。
因為擔(dān)心自己昨晚的舉動嚇到了弟弟,接他回家路上,我一直討好地跟他說話。不過他看起來并沒有什么異常,對我也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厭惡。
弟弟說想去冷飲店吃甜品,我趕緊答應(yīng)了。
弟弟靜靜地吃著冰激凌,突然問我:“姐,是他要回來了嗎?”
我一愣,看著弟弟清澈的大眼睛,問他:“你知道了?”
弟弟點(diǎn)點(diǎn)頭。
我心中一震,原來弟弟比我想的還要聰明懂事。“茗茗,你還記得他嗎?”
“記得,又不怎么記得?!钡艿苡殖粤艘豢诒ち瑁八苌僭诩?,很少陪我玩,特別愛發(fā)脾氣,我很怕他,”弟弟停頓了一下,“不過他總是給我錢花,還給我買禮物。”
我酸澀地笑了,那個人離開這么多年,弟弟還記得他的好。
“如果他說要回來,你同意嗎?”我問弟弟。
“不知道。”弟弟嘴里咬著挖冰激凌的小勺子。
“要是媽媽同意他回來,但是我不同意呢?”我逼迫似的問弟弟。我真的想知道弟弟會如何回答這個哈姆雷特式的人生難題。
“你跟媽媽就是為這個吵架?不要再吵了,你發(fā)脾氣的樣子特別像他,總是欺負(fù)媽媽?!睕]想到弟弟如此輕描淡寫地就把這個難題繞過去了,真不知道他是太單純還是太圓滑。
“我發(fā)起脾氣來特別像他?那你害怕我嗎?”
“有點(diǎn)吧?!?/p>
我鼻頭一酸,愛撫地摸了摸弟弟的頭。
“茗茗,你跟我說實(shí)話,你恨他嗎?”
“我不知道?!钡艿苷f,“不過媽媽跟我說不要恨他。媽媽說,他并不是不要我們了,只是他太驕傲了,一時無法面對自己的失敗,總有一天他會回來的?!?/p>
我努力忍住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媽媽怎么從沒對我說過這些話?”
“媽媽說你太驕傲,不肯低頭,跟爸爸一樣?!钡艿苷f,“而我呢,像媽媽。”弟弟沖我笑笑。
我緊緊咬著自己的嘴唇。我一直痛恨那個人拋棄了我們,痛恨他自私懦弱,不敢面對自己的失敗,原來我也是這個樣子。我努力掙扎著保護(hù)媽媽和弟弟,想把他們從絕望的泥潭里拽出來,實(shí)際上最絕望的那個人是我。這么多年,我用化裝成自尊自強(qiáng)的極端和偏執(zhí)的面具把自己死死禁錮,甚至沒有意識到正一點(diǎn)點(diǎn)墜入乖僻和暴戾的深淵。
“茗茗, 要是爸爸真回來了,你能像之前那樣對他嗎,會覺得別扭嗎?”
“順其自然吧?!钡艿苈柭柤纾魺o其事地說。
我摸摸弟弟的臉頰,原來他已經(jīng)長大了,而且很勇敢。真正沒長大的那個人是我。這幾年,我一直在泥潭里掙扎,掙扎得越厲害,陷得也越深。我自以為高尚的犧牲和犧牲后的自我沉醉,不過是我不愿長大、不敢面對的借口罷了。
弟弟吃完了冰激凌,我們手牽著手回家去。我心里做了一個決定,我需要跟那個人好好談?wù)劻恕?/p>
插圖/胡嫄嫄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