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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徒

        2017-06-12 22:11:31謝夢遙
        人物 2017年6期
        關(guān)鍵詞:德云社郭德綱徒弟

        謝夢遙

        傳統(tǒng)相聲班社在今天,管理、運營與塑星之路上,與現(xiàn)代理念的種種沖撞。

        學(xué)徒

        它是更新的,加入它的滋味可不好受,它存在于郭德綱與“綱絲”想象之中——你已經(jīng)聽說過了,“叛徒”名單。需要提醒的是,編外人員做了再過分的事,也不能稱之為“叛徒”。成為“叛徒”前,首先要成為徒弟。

        對于一個相聲門外漢來說,那是一條漫長艱難的道路。

        不算那些跟隨郭德綱于泥淖的兒徒—那些人多是苦出身,趙云俠曾是個搓澡工,孔云龍與岳云鵬則是海碗居面館的門童與遞菜員—想成為德云社科班學(xué)員,面臨著激烈競爭。

        2010年招生的“九字科”第二批學(xué)員戴九安回憶,來考試的人有200多個,他們是從上千個報名者中選拔出來的,考完之后留下了60多人。之后每周上一次課,逐批淘汰?!暗谝淮?0來個,第二次50多個,第三次40多?!毕窠?jīng)歷著一場場陣地割據(jù)戰(zhàn),減員持續(xù)發(fā)生,“人越來越少,就又招了第三批、第四批,補充了這么多人,又重新分班?!?/p>

        郭德綱并不手把手帶徒弟,但德云社最優(yōu)秀的演員都會分配帶班。戴九安跟的是“四大弟子”之一的欒云平。學(xué)員與班社是一種松散關(guān)系。班社不管吃住,但也不收學(xué)費,唯一交的一筆錢就是1000多元的材料費,印著《報菜名》《夸住宅》基本貫口。“就是幾張A4紙,不是為了要錢而要錢,而是為了勉勵你,你交點錢,你自己就上心了。”戴九安說。

        很多人來自外地,“真是坐著火車來這兒,上倆鐘頭,坐著火車回東北,坐著火車回河南?!币敢庠诒本┥?,就自己租房,找個工作,晚上去天橋劇場聽活。聽完活,要幫劇場打掃衛(wèi)生,這又是考驗人性的時刻了,有人因為偷懶被勸退,有人因只在老師出現(xiàn)時才積極干活被勸退。

        劉鶴春是德云社公開招生的第一批學(xué)員,那是郭德綱已聲名鵲起的2006年。劉鶴春當(dāng)時在山東讀大三,他嫌兩地奔跑太周折,干脆大學(xué)也不怎么回,在北京找了個保安工作——他是那群保安里僅有的大學(xué)生。學(xué)藝那幾年,他還做過夜班客房服務(wù)生、電信收費員等兼職?!白罾鄣木褪鞘针娫捹M,最遠的到順義,一去一天,給一張公交卡去那兒,收個一兩百塊錢的電話費又回來了。到處跑?!?/p>

        住處也是四處輾轉(zhuǎn)。他最初蹭住在親戚家,然后是保安宿舍,還住過400塊錢月租的地下室。“后來沒錢了,我想這個月完了之后,不知道怎么過了。師娘說讓他住園子來吧,一句話就把我救了。搬到天橋劇場里邊,吃住都管,等于是服務(wù)員一樣,見天固定下來干活,每個月給我500塊錢生活費?!?/p>

        但劇場也很難談得上是舒適的住所,睡覺的地方也不固定。地下室宿舍是上下鋪,“有時候我值班,我就打個被窩卷兒,在后臺地板上鋪上,第二天早上卷起來,找個沒人的地方一放。”劉鶴春說。還有一年,德云社做了很多月餅,剩下很多堆在劇場二樓,他把箱子鋪起來當(dāng)床,在上面睡了一段時間。

        學(xué)員鮮有登臺機會,即便登臺也沒有場份(即演出費)。要精熟并表演過30段相聲以上,才有資格領(lǐng)場份,普遍要耗時兩三年。這并不是郭德綱創(chuàng)制的新規(guī),而是沿襲自相聲科班的古老傳統(tǒng):三年學(xué)徒兩年效力。人為拉長、否定速成的學(xué)藝之路,本身也是一種磨練與選擇。機會只給那些留到最后的人。

        嚴格意義的拜師要經(jīng)過擺知儀式,但學(xué)員能獲賜藝名,就可以叫郭德綱為師父了。沒給字的,只能叫“郭老師”。無論學(xué)員還是徒弟,見“郭老師”一面并不容易。他的生日宴是個機會,但名額有限,不是一窩蜂誰都能去的。去得給師父送禮,價值大小不重要,關(guān)鍵是心意得到。

        徒弟座次,一般按照給字的順序?!苞Q字科”開班一段時期后,郭德綱給學(xué)員成批起了藝名。這批名字中劉鶴春排位第一,因為他踏實勤懇,業(yè)務(wù)出眾。然而,他仍然要管班上的一個人叫師兄。

        那是一個說話甕聲甕氣的退役軍人,癡迷于評書,三弦彈得極好。德云社元老張文順尤其器重他?!皫煚斁驼f叫他郭鶴鳴吧,(師父)第一個給他這個字,所以說他排在我們前面?!眲ⅩQ春回憶。在2006年,郭德綱將他西河門師父金文聲接到北京,社里安排郭鶴鳴去照顧了半年,住宿錢也省了。這既是美差,也是重任。

        一晃十載。那個被破格賜名的徒弟如今已經(jīng)告別德云社兩年多了,在外界看來,那是場和平分手,與曹云金、何云偉離社所引發(fā)的怨恨完全不同。他依然感恩那段師徒關(guān)系?!皫煾傅母甘悄膫€父啊?現(xiàn)在好多媒體不注重這個,寫單立人那‘傅,改修車的了,瞎寫?!?郭鶴鳴對《人物》說,“我是他徒弟,那是我父親?!?/p>

        對郭鶴鳴的采訪在2016年8月底進行,幾樁師門相關(guān)的戲劇性事件,剛在過去的夏天發(fā)生:劉鶴春結(jié)束了一年的出家,重歸德云社;2年前投奔聽云軒的趙云俠也回歸了,他公開斥責(zé)與他同去的搭檔戴九安為“盜賣信息的內(nèi)奸”……

        郭鶴鳴避談這些江湖風(fēng)波。他跟昔日師兄弟聯(lián)系不多,如今他深耕評書,自辟場所每周固定兩場演出,但觀眾平均只有二三十人,遠比不上德云社。

        那場采訪幾天后,德云社家譜公布。提及郭鶴鳴只有短短一句話,但即便一直追蹤相聲圈消息的觀眾也為之驚詫:“欺師滅祖手段卑劣,革除師門?!?/p>

        家譜

        孔云龍記得,師父郭德綱最早念叨著要制作家譜,可以追溯到鶴字科還在招生的時期,“挺復(fù)雜的,不是說隨便拿張紙我這兒出個冊子就完事兒了。得調(diào)查?!毕嗦晿O其重視輩分與傳承,同在曲藝體系之中的西河門、快書門各有枝蔓與交集,家譜撰寫絕不能有一點馬虎,而許多圈內(nèi)的事情,只有圈內(nèi)才知道,“你要瞎寫,到時候人家罵街,你把人家老祖宗給人家?!?/p>

        這部分導(dǎo)致了籌備期的延長。郭德綱借著東奔西走的演出機會收集信息。2012年他去美國演出,還去拜訪了住在洛杉磯的臺灣相聲大師吳兆南。老人年近九旬,是侯寶林的徒弟,譜系上是郭德綱師伯?!吧纤麄兗胰?,聽老先生聊過去這些事兒。你(之前)聽的,跟老先生傳教的,看符不符合。”孔云龍說,“師父去外邊問,問完了之后,然后跟高峰他們?nèi)贤ā8叻迥霉P記下來,再交給劉鶴英。劉鶴英去排版,把這個東西存到資料庫里邊。這么多年一點點搜集?!?

        一些事情比看上去更復(fù)雜。追根溯源,德云社演員鄭好輩分要比郭德綱高一輩兒,但對外,鄭好與郭德綱素以同輩相稱。這是因為他來自東北那一支,他的師爺早年間入關(guān),相聲江湖山頭林立,考慮到與東北同行的相處,鄭好的師爺就自降一輩兒?!耙驗槟爿厓禾罅?。這不是特別露臉的事兒,那沒辦法,藝人混口飯吃,上那兒去之后你還充大輩兒,人家肯定不同意?!笨自讫埥忉?。

        雖然有跡可循,但也不能貿(mào)然寫入家譜,“這個東西必須得跟人本家打聲招呼。”哈爾濱有德云社分社,郭德綱過去后,找鄭好的師父說明情況,“我們就是這么著排下來,降那輩可能就不提了,但是您別挑理?!笨自讫堈f。

        除此之外,有人帶藝投師,“跳門”可是圈內(nèi)大忌,也要跟之前的老師通報,獲得首肯。

        歸根結(jié)底,所有的小心翼翼,所有的正本溯源,都是為了尊重傳統(tǒng)。相聲這行當(dāng)?shù)膫鹘y(tǒng)還有很多:兒子不能拜父親為師;后臺禁止進外人,哪怕是演員家屬;上臺要穿白襪子,不能喝酒;看同行演出必須先打招呼;重視輩分,長幼有序……

        在德云社,不論是誰,不守傳統(tǒng)要受到懲罰。德云三隊隊長孔云龍曾帶隊去外地演出,吃飯時一個九字科師弟不等師哥入座就先行坐下,說話也缺少禮儀,“回北京之后我就給他弄青年隊去了,給清走了,一點規(guī)矩都不懂。”早在2004年起,德云社天橋總社的后臺立起了祖師爺東方朔的牌位,逢初一十五要上香,少班主郭麒麟有次因為沒有及時換神龕前的貢果,被郭德綱責(zé)令扣除當(dāng)場演出費。

        郭德綱極為看重傳統(tǒng)。2013年他登上春晚,堅持穿大褂說相聲,在那場演出中,桌上擺著繡著銀龍的白手絹、扇子與醒木,未必用得上,觀眾也根本看不到,但“要以相聲標準的狀態(tài)出現(xiàn)。”德云社的作品,大多是老活翻新,冠以傳統(tǒng)段子的名字,沿用其框架,往里面加入新的笑料與情節(jié)。太平歌詞是個容易冷場的節(jié)目,他總是念念不忘在表演時唱上一段,他是真愛它,老祖宗的東西不能丟。

        而家譜,無疑屬于傳統(tǒng)的最重要的一部分。

        在德云社20周年之際,家譜面向社會公開后,它存在的意義不止于私域,某種程度上,它相當(dāng)于將人事獎懲大白于天下的昭告。公眾對于錯綜交織的傳承脈絡(luò)沒有那么關(guān)心,注意力難免被吸引到不同人物的評定上。

        五人被逐出門墻,除了素來不睦的曹云金、何云偉,郭鶴鳴等三人均是新鮮名字(家譜沒有提及未經(jīng)擺知的戴九安)。而前后腳回歸的兩人,待遇各不相同:趙云俠被摘字查看;而劉鶴春依然排在鶴字科前列。

        與家譜上訂明“幾進幾出頗多反復(fù)”的趙云俠本質(zhì)不同,劉鶴春2015年因個人感情糾葛去藏地出家,除了不告而別并不構(gòu)成大錯。他回京后馬上去師父家拜謝,郭德綱當(dāng)即決定,在幾周后北展劇場的商演,與搭檔于謙帶上徒弟一起說段《扒馬褂》。

        如果你完全認同郭德綱的準則,那么這一切故事,基本上是個道德寓言。所謂的“背信棄義者”,終將受到譴責(zé),白紙黑字釘在恥辱柱上。但若迷途知返,班主將展現(xiàn)出寬厚仁慈的一面。家譜3年一修,也意味著現(xiàn)有的評定會根據(jù)個人表現(xiàn)而推翻。

        但很快,那些熟悉德云社的觀眾,察覺了家譜中的某些異常,張德武與謝天順不在其中,兩人均曾是社內(nèi)的重要演員,前者的離世與后者的抱病休養(yǎng)并不構(gòu)成剔除在外的理由。更糟糕的是,家譜為彰顯莊重,以繁體豎版排制,反而弄巧成拙,充斥大量因繁簡轉(zhuǎn)換導(dǎo)致的錯別字。

        然而這些零星的嘲諷、質(zhì)疑無法構(gòu)成洪流,真正對家譜權(quán)威構(gòu)成挑戰(zhàn)的,是曹云金緊隨其后發(fā)布的反擊長文。那是曹云金自2010年離開后,首次對師徒恩怨的詳盡復(fù)盤。他羅列了大量細節(jié),有辯護,也有控訴。

        這個舉動讓所有人意外。就連曹云金的大徒弟劉連喜,事發(fā)前也蒙在鼓里。9月5號,他結(jié)束橫店對師父的探班,驅(qū)車回京的半途,在微博上看到那篇7000字的自述文。他想起一天之前,感覺師父情緒不佳?!澳阍趺戳耍俊彼麊?。“沒事,明兒你就知道了。”

        即便是7月份鬧得沸沸揚揚的“內(nèi)奸事件”,也沒有令曹云金跳出來自辯。表面上看起來,矛盾存在于昔日搭檔趙云俠與戴九安之間,但實際上,“內(nèi)奸”的指責(zé)也將收留趙、戴二人的聽云軒置于道德的不利地位——那是曹云金離開德云社一年后創(chuàng)立的班社?!澳ê诘氖俏遥绊懙氖遣茉平?。一箭雙雕嘛?!贝骶虐埠髞韺Α度宋铩氛f。

        事情一經(jīng)曝出就遭遇反轉(zhuǎn)。根據(jù)戴九安公開的與趙云俠的偷錄電話對話,那似乎只是后者收取德云社2萬元后進行的構(gòu)陷。趙云俠則對《人物》辯稱,電話里只為安撫戴九安才中了“圈套”,但他也承認,所謂“內(nèi)奸說”,“與創(chuàng)作相聲包袱一樣,來源于生活,要高于生活?!?/p>

        然而那場風(fēng)波很快就過去了,并沒有對德云社造成太大影響?!皼]有話語權(quán),人微言輕。”戴九安感嘆。當(dāng)時他勸曹云金出來回應(yīng),但聽云軒的班主拒絕了,“也沒說我,主要說的是你?!?/p>

        但家譜將曹云金徹底觸怒了。與既往的含沙射影截然不同,顯然在他看來,那是一個無法承受的嚴重指控。

        “曾用云字藝名者二人,欺天滅祖悖逆人倫,逢難變節(jié)賣師求榮,惡言構(gòu)陷意狠心毒,似此寡廉鮮恥令人發(fā)指,為警效尤,奪回藝名逐出師門?!?/p>

        大家長

        在曹云金反擊郭德綱的那篇長文中,他講述了他在學(xué)藝之路上遭遇的委屈與盤剝,曾住在一個屋檐下的張云雷,在《人物》采訪時補充那段故事的另一些方面。

        2001年,9歲的張云雷住進郭德綱家,他是郭夫人的表弟。這種遵循舊式培養(yǎng)方法,從小與師父在一個屋檐下同吃同住的徒弟,叫兒徒。郭德綱家里同時住著好幾個。接下來的4年,張云雷的每天大致是這樣開始的:大清早起床跟著師父去河邊喊嗓子,“回來之后,給他點上一根煙,把茶沏上,然后他就沙發(fā)上一坐”,給幾個孩子說活。郭德綱喜歡在家里焚香,點香的工作也交給小徒弟。

        以這種老派風(fēng)格生存于現(xiàn)代社會,張云雷一點不感到奇怪,他完全融入了,當(dāng)年的經(jīng)歷在他身上留下痕跡?!叭思?0后出去都喝飲料,我永遠是拎一個茶缸子,茶不離手?!彼f。

        當(dāng)時郭德綱在北京尚未落穩(wěn)腳跟,還要租房住,自己糊口艱難還要帶徒弟,為什么要做這樣經(jīng)濟上毫不劃算的事情?“就是因為太愛相聲了。那你說怎么辦呢?你得讓他認頭去學(xué)。”他對《人物》說,他認定只有這種方法,才能教出真正的相聲藝人。

        兒徒們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背誦。張云雷專攻太平歌詞,那時沒有電腦網(wǎng)絡(luò),也沒有現(xiàn)成文本,郭德綱把每段唱詞錄在復(fù)讀機里,供徒弟模仿。但張云雷很快找到了復(fù)讀機的另外一個用處,他把自己背誦的聲音錄了下來,關(guān)上房門大聲播放,扮成用功的假象,實際上他在偷懶。

        他的伎倆有一天被走進房間的郭德綱撞破了。師父微微一笑,關(guān)上房門走了,但接下來不再理睬他。這種反應(yīng)比任何懲罰,給張云雷帶來的恐懼與愧疚更甚,他向師父承諾永不再犯。

        張云雷曾挨過郭德綱的揍?!斑@是我們親眼看到的。因為是親戚嘛,有這方面原因?!笨自讫堈f,沒見師父生氣時打過其他徒弟,反而是開玩笑的時候,會往腿上捶,“來個大麻雷子。特別用力,還不許躲?!钡珜τ谕降軅儊碚f,師父最可怕的狀態(tài)不是動手,而是不理人。沉默會造成一種特殊的壓迫感,那是郭德綱的方法。

        許多早期入門的徒弟都有在郭德綱家住宿的經(jīng)歷。2006年,郭德綱在大興租下一個占地四五畝的大院,自己蓋房,孔云龍、岳云鵬、燒餅、杜鶴來、馬鶴琪等人全部住進來,管吃管住。李云杰、欒云平是北京人,也時常來住個兩三天。一個三弦藝人,是某徒弟的岳父,成為大院經(jīng)理。郭德綱還專門買了輛金杯面包車,有演出就拉上這些人來回。購買米面糧油,也靠這車運輸。

        師父似乎喜歡家里有徒弟的熱鬧感覺,但他本身又是一個好靜的人。地下室開辟了一間臺球廳,徒弟們大半夜不睡,吵得厲害。有一天起床發(fā)現(xiàn),白球不見了?!皫煾附o藏起來了,大家都知道,也沒敢問,那意思你們就注意點吧,也就一陣兒?!壁w云俠說。

        后來郭宅幾經(jīng)搬遷,徒弟們也大多自覓住處,有幾位一直住在家里,每天最少七八張嘴吃飯。有徒弟幫忙,打掃衛(wèi)生綽綽有余,直至師娘王惠有了二胎,家里才請保姆。為滿足隔三差五有徒弟留宿的需求,家里始終保有放著上下鋪的客房。趙云俠在師父家住了6年,有一個單間,直至他結(jié)婚才搬走。師娘每天下廚,他就打下手。廚房里有個小盒子,師娘把錢擺在里面,買菜就拿去用,從來不用報賬。他完全融入了郭家?!肮梓肷蠋?,老一坐坐半個小時。后來我們老說,那時候還小,十幾歲別脫肛啊?!彼χ颉度宋铩坊貞?。

        春節(jié)時候,一些外地的徒弟也不回家,跟師父一起過年。流水席從早上開到深夜,人一撥一撥地來。趙云俠懂得和面,李鶴彪干過廚師,再加上師娘,他們仨幾乎全天泡在廚房?!耙坏竭^年的時候可要命了,我們一站都站十幾個小時一天。”趙云俠說,“早上十來點鐘就起來炸呀、切呀,一直能到夜里敲完鐘,人走完之后,我們刷碗,這才算完事?!?/p>

        師娘王惠喜歡和徒弟打成一片。有時,她帶著一群人出去唱歌。在那個短視頻應(yīng)用尚未出現(xiàn)的年代,他們拿著攝像機,拍小品玩。郭德綱從不參與。王惠尤其喜愛外形乖巧、伶牙俐齒的孔云龍,老是帶著他去逛街,后者負責(zé)拎包?!皫熌锇盐耶?dāng)兒子一樣,愛跟我聊天。她老是沖我發(fā)火,說罵我就罵我,但是對我特好。我想吃魚了,我?guī)熌锞徒o我做魚。我出車禍,嘴里面縫的都是針,師娘頓頓都給我做雞蛋羹。”孔云龍說。

        孔云龍花錢大手大腳,沒錢就去師父家借,少則三四千,多則兩三萬,“1000塊錢就值不當(dāng)?shù)娜ヒ恕?。說是借,但從來沒還過。這當(dāng)然是極為親近的徒弟才有的特權(quán),也招致了旁人的怨恨。“這幫師兄弟,大言不慚地觍著臉找我?guī)煾附桢X,你們憑什么呀?人家有錢是人家的,憑什么借給你們呀?”一個已經(jīng)離開德云社的徒弟說。

        郭德綱常與徒弟以父子相稱。很多現(xiàn)代人對這種關(guān)系會有所抗拒,尤其像趙云俠、李鶴彪等徒弟與他一樣均出生在70年代,僅小了幾歲。但對于德云社而言,他確實是那個照顧所有人衣食起居的大家長,超越了一般意義上師父的職責(zé)。

        早期就跟隨在身邊的徒弟結(jié)婚,郭德綱會包辦婚禮。這不是相聲的規(guī)矩?!昂⒆觽兌疾灰装 D悴坏脤λ靡稽c嗎?幾乎每一個我都這么管,把他家長都接來,讓孩子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勸他們好好過日子。”他說。從婚照到戒指,從家用電器、床單被罩到婚宴,師父負責(zé)一切,就連接親的車、化妝師,都是他找的?!拔医Y(jié)婚的時候是何云偉、曹云金主持,于謙老師證婚人,”李云杰回憶他2008年辦的婚禮,他父親早亡,母親癱瘓,“郭老師代表我父母,跟我媳婦兒他父母站在臺上。”

        不止于此,李云杰兒子出生后,郭德綱贈予他一個金條。母親去世,郭德綱偕德云社全員上門祭拜,一對演員一個大花籃,“院里都擺不下了”。弟弟李鶴東缺少管教頑劣好斗,郭德綱出主意,“管我叫干爹,上德云社來學(xué)相聲,我看著他,省得出去打架去?!彼牧硪幻x子陶陽是京劇神通,但李鶴東只是一名社會青年,收下他純屬心血來潮。

        徒弟家里有難,師父第一時間援手相助。2007年,岳云鵬母親要做心臟搭橋手術(shù),郭德綱出了十幾萬元,岳家要建房,也是師父出錢。多位徒弟都表示,受過師父的類似恩惠。趙云俠記得,師父曾多次對他說過,“我要管你一輩子”。

        所有家庭內(nèi)部矛盾,也會在他們之間出現(xiàn)。趙云俠說,他從德云社的第一次出走,就是因為與師娘吵架。那是2013年大年三十,趙云俠與妻子鬧離婚,師娘看不過眼,“剛結(jié)了婚,你怎么說離就離。”他氣得開車走了。后來他承認自己混賬,但也感到委屈,“有些事情只是當(dāng)事人心里能明白,又解釋不清楚?!?/p>

        基于這樣的關(guān)系,師父包攬徒弟的孩子起名也不足為奇了。大名尚有挑選余地,郭德綱會列出一個單子,從10個名字里挑。小名就由郭德綱直接說了算,欒云平女兒叫“大盆兒”,李云杰兒子叫“大盤兒”,岳云鵬女兒叫“大碗兒”,跟郭諧音的“鍋”,屬于一個系列。

        但某些時候,哪怕存在于真正父子之間的那道名為隱私的界限,會被他輕易地逾越了。早在岳云鵬正式向郭德綱介紹他的女朋友(后來成了他的妻子)之前,郭德綱就知道她的名字,因為他翻過他手機。“逮住誰翻誰的手機。密碼什么呀?這個照片哪兒照的?誰呀?毛病,可八卦了。”岳云鵬的搭檔孫越說。

        小人物

        很多人將趙本山和郭德綱類比,在曲藝江湖,他們均可以稱得上宗師級人物,門徒眾多。但在招徒一事上,兩者最大不同是,趙本山納入門下的,不是業(yè)已成名的二人轉(zhuǎn)劇場的“臺柱子”,就是絕活在身的潛力新人,而郭德綱的徒弟,入門大多是白紙一張,即便極少數(shù)帶藝投師者,也是籍籍無名之輩。這就是德云社的故事最動人的地方,沒有人關(guān)心你是誰,你從哪里來,你的相貌、學(xué)歷與身材—德云社有很多體重超標、外形平庸的學(xué)員,最重要的是,你在臺上的活怎么樣,你能變成什么樣的人。對于任何一個存在競爭的地方來說,這已經(jīng)足夠純粹了。

        初來者的天賦不是立時兌現(xiàn)的,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培養(yǎng)成角兒。這也是郭德綱對于那些“叛徒”痛心疾首的原因。

        “叛徒”話題是采訪禁區(qū)。張云雷介紹兒徒經(jīng)歷,談當(dāng)年屋子格局和床位分配,把曹云金完全抹去了,仿佛那個人和他住的那間屋子從不存在過;有人像對那幾個名字有過敏癥一樣,只用“曹”“何”指代,仿佛他們不是人名,而是某種可怕的咒語;孔云龍倒是聊了聊曹云金,不過隨行的德云社工作人員請求不要把這些講述寫進報道里。郭德綱經(jīng)紀人王海劃掉了提前遞交的采訪提綱中的所有相關(guān)問題。

        對于任何話題,郭德綱可以給出條件反射般的嫻熟回答。他似乎很容易和人建立起一種熟絡(luò)的感覺,目光會照顧到休息室里的每一個人。一些說辭聽起來耳熟,他說過多次了。他有著卓絕的表達能力—如果把他的話照抄下來,你會發(fā)現(xiàn)很少有病句與車轱轆話。他擅用修辭,記者抓句引語就可以成為聳動的新聞標題。但談到多年前的一樁未遂心愿,他的聲音變得平靜,那是一個尚未寫完的劇本,《濟小塘捉妖》。

        “不是2005年寫的,這應(yīng)該是1999年開始寫的?!彼m正道?!拔以谧畈蝗缫獾臅r候,給人做編劇,其中寫了這么一個戲?!?/p>

        那部戲?qū)懙氖且粋€小人物,歷經(jīng)落魄,被推到神仙的位置,為天下捉妖?!澳强赡芫褪俏易约??!彼麑Α度宋铩氛f。他決定現(xiàn)在要繼續(xù)寫下去,做成“一季一季”的網(wǎng)劇,并考慮讓兒子出演。

        但你真的相信,歷時多年寫了不到10集的劇本能重新拾起嗎?商演頻率不降,同時還越來越多出現(xiàn)在綜藝節(jié)目的郭德綱,能繼續(xù)創(chuàng)作劇本嗎?這都不是刨根問底的重點,郭德綱更看重的是這個故事凝聚的記憶與現(xiàn)實指涉:突破結(jié)界的小人物。

        與相聲世家子弟不同,作為一個警察和一個小學(xué)教師的兒子,天津長大的郭德綱曾是圈外人,雖然投身相聲,但人脈與資源并不在他這一邊。后來所有的這些成就,是在一個曾經(jīng)將他不斷拒絕的地方完成的。所有他徒弟吃過的苦,他也都吃過。90年代他三進京城,在最后一次,他召集起散落民間的同行,包括張文順、李菁等人,拉班成立德云社的前身—北京相聲大會。然而那距離他真正大紅,還有10年。才華、忍耐、機遇—2004年侯耀文力排眾議收他為徒以及之后的提挈之恩,所有這些疊加在一起成就了他。

        在他最廣為流傳的相聲里,他永遠是那個“小人物”?!段乙废盗兄?,他是奸懶饞滑但本質(zhì)不壞的小人物,《論五十年相聲之現(xiàn)狀》中,他則是一個為傳統(tǒng)淪落痛心疾首,卻不見容于主流相聲界的小人物。他以平民角度戲謔這個世界,精神狀態(tài)卻不頹廢,許多笑話埋藏著他過往痕跡。

        他有一種隨時把糟糕的事情變得好笑的能力。多年前,初中美術(shù)老師張承武第一次去德云社聽相聲,觀眾不到10位。郭德綱在臺上以此砸掛:“臺下的不許跑! 我們臺上有12個人,比你們臺下的多,你們打不過我們!”張承武頓時有了結(jié)交之心。后來他棄教從藝,也拜師進入了德云社,藝名:張德武。

        正如很多曾經(jīng)聚攏于郭德綱身邊的人,張德武后來也離開了他,雙方鬧得并不愉快。不再合作者還包括王玥波、劉源等人。但對于大眾而言,德云社真正的招牌只有一個名字。每隔一段時間,圍繞這個名字就有風(fēng)波出現(xiàn),從汪洋的官司、藏秘排油代言到打記者、抵制三俗,最新一則是對沙溢6歲兒子大開倫理玩笑,最終郭德綱都擺脫了影響。

        然后,幾乎沒有例外,這些過往—連同所有難堪的、理虧的過往,都將為他所用。他將其變成砸掛的素材?!爱?dāng)年一個藏秘排油,班主從315(晚會)砸掛到年底封箱還不算完,來年開箱還不忘記這個梗。能這么理直氣壯拿自己的污點砸掛還砸成清白的,估計也就班主了?!币晃恢蹙W(wǎng)友寫道。

        當(dāng)今天的郭德綱稱自己還是一個“小人物”,某種程度上,他是對的。在實現(xiàn)財務(wù)自由之后,他熱衷于穿戴世界名牌,卻總是被網(wǎng)友視為時尚潮流的反面教材。其實衣著搭配并沒有錯,偏偏就有一種視覺上的錯位感。但那種“小人物”的感覺更多源于某些看不見的東西,比如他對歌頌型相聲的排斥(當(dāng)然他也并未嘗試向諷刺型相聲靠攏),比如那從未從他身上離開的草莽之氣。

        一直以來,每每提及那些與徒弟的恩怨,郭德綱很少講述具體情境,他不需要,那不是他的講話習(xí)慣。他有時將其揉進段子里,“新三大寓言故事:農(nóng)夫與蛇,東郭先生和狼,郭德綱與他的徒弟們。”要不則是抒情,寫幾句悲憫的詩詞。在云淡風(fēng)輕中,就能激發(fā)起同仇敵愾的效果。

        但某些時候,他也會變得異常憤慨。2010年曹云金因?qū)Υ霾粷M,醉酒后大鬧他的生日宴,那天晚些時候,他返場表演唱了《未央宮斬韓信》。選此曲目意有所指,他的唱腔有如泣訴,觀眾叫好連連,只有徒弟們能聽出他的內(nèi)心話語,燒餅(朱云峰)在后臺就哭了。后來郭德綱在微博中寫道:“那幾十句唱詞,心頭一直在噴血。幾年來,從不看這段視頻。今得閑,無意中點開。眼望澳洲春雨,耳聽昔日唏噓。一聲長嘆。莫仁于雨露而靡于草夏枯,莫嚴于霜雪而松柏冬青?!?/p>

        似乎是不可避免的,在《人物》的采訪中,郭德綱主動闖入了“禁區(qū)”。他似乎陷入回憶之中,垂下雙眼,表情誠懇而痛苦。他開始講述,幾乎每段話里,他都會站在對方立場考慮,“其實孩子們還是單純,就是走早了,最要緊的一句話就是你遠沒有你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厲害。”“趙云俠回來個10趟,走20趟,我都允許和接受?!钡恍┰捓锊刂朵h,比如提到郭鶴鳴時他說:“他是隱藏得最好的。沒有人知道。外界沒人知?!彪m然從未提供細節(jié),但所有的解釋都指向一個結(jié)論:“真實的情況遠比你們所了解的要血淋淋得多?!?

        班主為那幾個愛徒的離開而惱怒嗎?當(dāng)然。如果他們留在這里德云社會更強大嗎?包括許多自己人在內(nèi)都是這么認為的。如果在裂痕出現(xiàn)后,他不是與徒弟避而不見,而是采取更積極的溝通方式,也許故事有另外的結(jié)果?也許是這樣,當(dāng)事后諸葛亮很容易。他希望他們回來嗎?從前是的,至少他是那么說的。

        現(xiàn)在不再是了。“有的人是可以回來的,有的人是不可以回來的?!彼麑Α度宋铩氛f。

        這也許是師徒關(guān)系中近幾年最大的變化。

        某種程度上,愛與恨是交纏的。對于某些“綱絲”而言,他們有多愛班主的藝術(shù),就有多恨他的敵人。痛斥“叛徒”進而成了一種互動的粉絲體驗。曹云金的經(jīng)紀人王晶京告訴《人物》,這種趨勢近兩年在加劇,每當(dāng)郭德綱有所影射,曹云金的微博就會涌入大量辱罵,刪都刪不干凈?!耙膊恢朗呛诜垡膊恢朗撬?,就劈頭蓋臉地把你罵一頓,好像你所有付出都白做了?!本瓦B曹云金的徒弟,也不乏在微博連帶被罵的經(jīng)歷。

        被指為“內(nèi)奸”后,戴九安遭到了嚴重的網(wǎng)絡(luò)騷擾。他唯有取消很多現(xiàn)實中的朋友與生意伙伴的微博關(guān)注,他對《人物》稱,有人通過給他的微博關(guān)注者發(fā)下流私信的方式抹黑他?!八麄兏遗蛻艟椭苯诱f了,戴總介紹的,多少錢一宿?人家發(fā)微信截圖給我看了,說你這怎么回事?”戴九安說。

        郭德綱總掛在嘴上,讓那些出走者把字還他。沒有人真的這么做,對徒弟來說,這也不是個理智的選擇。“當(dāng)?shù)鶍尩恼f這孩子我不認了,扭頭出去了,我也不認他了,那我就更不能把我這名字改了。我真成不孝順了。”郭鶴鳴說。

        事實上,很多年前,郭德綱就找到了一種處理這個問題的方法:把退社者的藝名授予新徒弟。這聽起來像個孩子氣的玩笑,但確是真的。潘云俠走后,有了趙云俠;劉云天走后,有了李云天;張鶴文走后,有了張鶴雯。

        “你不干這個,你就沒必要再占一個字了。”郭德綱對《人物》解釋,“你炒菜去了,你帶我一字走干嗎呀?那肯定就留下這字給別人?!?/p>

        管理

        2011年之前的德云社以管理混亂而出名—演員不打招呼接外活,節(jié)目單安排隨意,接連不斷的內(nèi)訌與出走。這種情況在后來有所好轉(zhuǎn):員工需簽訂嚴格的合同,接外活需要報備并按二八與德云社分成;劃分多個演出隊,給隊長極大的權(quán)限;成立管委會與藝委會,分管人事與舞臺表演。

        但這種管理的規(guī)范化,并未為演員的收入帶來太大的改變。接私活的機會幾乎沒有了,申報程序形同虛設(shè),有人嫌麻煩,寧可不再接活,有人冒著停場甚至清門的風(fēng)險偷偷出工。相當(dāng)長的時間里,大多成熟演員的場份仍維持在150元。如果按每月演滿32場,橫向比較起來,比其他相聲團體要略豐厚。但這只是理想狀態(tài),不是每對搭檔都能排滿場次,而且一旦得罪了負責(zé)排班的隊長,場次可能大幅減少。

        按照相聲傳統(tǒng),劇場都會定出每場票房底限,一旦沒有達到,除了攢底兒的角兒,其他演員只能拿半份場份(該制度在近兩年取消)?!澳菚禾鞓颍▌觯┗旧隙寄苣?50的,三里屯(劇場)一多半,湖廣(劇場)一小半,張一元(劇場),全軍覆沒?!币晃煌降芑貞?。在這種情況下,很多人都愿意去外地分社演出,因為票房、工資是整份,還有兩周500元的伙食補助。

        某些現(xiàn)代企業(yè)的通用原則同樣適用德云社。演員之間嚴禁談?wù)撌杖搿m然這都是心照不宣的。舊式規(guī)矩不是這樣的?!拔乙娺^所有老先生跟我說的都是,后臺誰掙多少錢,大伙兒必須都知道。為了刺激演員個人提高藝術(shù)水平?!币晃煌降軐Α度宋铩氛f,“過去演出是計時收費,這一笸籮往這兒一放,買竹牌,我今兒想聽三段相聲,買三個,想聽四段,買四個?!?/p>

        演員多數(shù)簽的是經(jīng)紀約,德云社原則上無需上社保。一位娛樂行業(yè)經(jīng)紀人告訴《人物》,一般藝人經(jīng)紀約固然有獨家代理的條款,但同時有保底承諾。“比如今年我給你開兩部戲,或者給你推一個真人秀,我要承諾你今年的收入在多少多少以上。”她說。

        “我那陣兒拿一個月工資,兩千四五,兩千五六,沒超過三千?!?戴九安說。郭鶴鳴說,2012—2013年,他的平均月薪算下來在2800元。不平衡心理很容易產(chǎn)生?!霸谝粋€單位干了七到八年左右了,還掙一最低工資,你樂意嗎?而且你面臨的是成家立業(yè),面臨的是買房買車。”他一度在天壇公園找了個祭祀表演的工作,以提高收入,及至2014年底,經(jīng)多番交涉,郭德綱允許,脫離了德云社。

        至于郭德綱后來如何與他交惡,誰也說不清楚。評書劇場收入微薄,但靠著去中小學(xué)開快板課、網(wǎng)上售賣評書錄音,郭鶴鳴如今在北京買了房?!拔乙斓锰貞K的話,他不會恨我的?!彼f。

        德云社從未引入職業(yè)經(jīng)理人。公司的董事長與總經(jīng)理都是郭夫人王惠。岳云鵬的經(jīng)紀人、郭德綱的小舅子王俁欽說:“郭老師和郭夫人,他們兩個人全面都抓。那底下就三四個高管,再底下就是老百姓了。”主要行使管理職權(quán)的是一個叫劉鶴英的徒弟,除了副總經(jīng)理,他還兼任法務(wù)部、人事部的經(jīng)理。

        現(xiàn)在對外用回本名劉佳的劉鶴英,在鶴字科甚至不是排名靠前的那幾個,但因為以前在企業(yè)里做過管理,比較能干,慢慢被委以重用?!耙驗槲覀冞@個行有師承關(guān)系,所以好多事并不是外面請個白領(lǐng)來,你就能給我管好的。”王俁欽說,“正常的公司你不能越級吧,但是我們這里不行,照樣能把你跳過去,直接找?guī)煾福驗樗俏业?,你根本就攔不了我?!?/p>

        人事制度上,郭德綱有看起來極為任性草率的一面。孫越與岳云鵬搭檔前,曾屬于一個名叫藝馨社的相聲團體,他第一次參與德云社商演是在鄭州。那個晚上,他與郭氏夫婦、于謙坐下來聊天,說到藝馨社尚處于虧損,從業(yè)不易?!芭肿幽阋矂e這么折騰了,你就歸到我德云社不就完了。”郭德綱說?!案?,我過來沒問題,我手里頭還十幾個師兄弟呢?!睂O越說。

        據(jù)孫越向《人物》回憶,郭德綱沒有接話。尷尬的沉默持續(xù)了一分鐘,郭德綱開口了:“這么著吧,你來我全接收得了。”就在這個晚上,藝馨社全員的命運就被定了下來。最初,郭德綱不過想為準備力捧的岳云鵬身邊添一名搭檔,然后,他一下接納了一支隊伍。他既然答應(yīng)了,就要給這些人提供舞臺。翟國強、劉喆等人如今已是德云社的主力演員,但放在當(dāng)初看,郭德綱的決定絕非審慎。

        人們很容易忽略,作為統(tǒng)領(lǐng)著一個幾百人團隊的班主,如何分配利益、讓每一個人都開心是非常困難的挑戰(zhàn)。2008年,德云社組織出國商演—商演是肥差,演員酬勞動輒幾千上萬,但也需要能挑大梁的人。趙云俠已經(jīng)辦好護照,郭德綱勸他把機會讓給后加入德云社的謝金。趙云俠答應(yīng)了,“我?guī)煾付嫉谜疹櫟剑瑒e到時候顯著好像咱凈顧著徒弟?!?/p>

        班主有著極具情義的一面。據(jù)王俁欽說,德云社有五六位老先生,如今已無法登臺,郭德綱每月給每人發(fā)兩萬元,因為他們曾有恩于德云社,他在報恩。

        他盡力照顧身邊的人,但還有很多人是他照顧不到的?!拔腋?guī)煾高@么多年沒有說過超過20句話?!贝骶虐舱f,“我敢說九字科、霄字科,很多都是苦孩子,但是沒有人去管他們,都是自己去租房。之前三年,不會給你一毛錢,都得是家里支持,從一個商人的角度,我感覺這像一種融資?!?/p>

        商業(yè)而言,德云社取得巨大成功,下轄9支演出隊,2016年小劇場演出3000余場,5000人以上商演111場。它正在走向更大的成功。與之一起到來的,是相聲的復(fù)興。人們睡前的耳塞里播放著郭德綱。去德云社聽相聲成為一種時尚,買票,鼓掌,噫。紐約、巴黎、墨爾本,曾被冷落的藝術(shù)走向世界。在中日邦交恢復(fù)45周年之際,他將要去的下一站是東京。

        郭德綱更傾向于將德云社表述為一種關(guān)系,而非一門生意。他認為自己不懂商業(yè),采訪中,他用一種容易招致挑戰(zhàn)的絕對語態(tài)對《人物》說:“我對錢沒有概念,所以說有時候一聊天,誰說郭德綱克扣誰誰錢,我說這就是喪盡天良,我還真沒拿錢當(dāng)回事?!?/p>

        一個尊重規(guī)矩,并將相聲這門衰落的行當(dāng)以正統(tǒng)方式振興的師父;一個利用舊式習(xí)俗與傳統(tǒng),對徒弟進行道德綁架的師父。辯論可以不斷進行下去,取決你站在哪個位置。然而拋開這些,《人物》記者與郭德綱的相處里,大概可以素描出他世界的輪廓:他對陌生人隨和、客氣,那絕不是偽裝出來的;他對于相聲的熱愛;他年輕時的艱難,與來之不易的成功;還有那種揮之不去的怨恨—對待同行,對待“叛徒”,對待過往。

        他的自傳《過得剛好》從某種角度看,是本花式諷刺的微博集錦,你很難找到第二本這樣的書,翻開幾乎任何一頁都能找到冒犯與被冒犯。他在封皮上微笑著,他的文字是幽默的,但書里透著一股無所不在的戾氣。相比于贊美,郭德綱更在意的是外界對他的傷害、誤解,他會記錄于微博(自傳里很多內(nèi)容屬于微博匯編),并在日后不斷地提起,仿佛那是驅(qū)動他前進的燃料。

        “內(nèi)奸”事件后,戴九安想關(guān)注郭德綱的微博,發(fā)現(xiàn)關(guān)注不了,他才意識到,被拉黑了?!皬?000多萬粉絲當(dāng)中挑出來的,也挺重視我?!彼f。

        他可能自作多情了。這只能證明戴九安躋身郭德綱最討厭的前2000名網(wǎng)友之列,那是他曾經(jīng)透露的拉黑數(shù)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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