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我來思

1

我爸是個大廚，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腹有詩書的大廚。

大廚君對我的教育方式從來都是獨(dú)樹一幟的。我六歲那年盛夏的某一天，天氣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可他興致盎然，連哄帶騙地把我?guī)У教锢飼窳艘徽?。那夜，?dāng)我饑腸轆轆，對著一桌子好吃的垂涎欲滴時，大廚君卻憶苦思甜，給我講起了“粒粒皆辛苦”。

在14歲那年，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大廚君八年前的日記。他在帶我下田的那一天寫道：“今天曬了閨女一整天，又餓了她一頓，以后應(yīng)該不用再吃她的剩飯了。”

隔天，我將他寫的日記念了出來。豈料大廚君只輕蔑地看了看我，說：“正因為你剩的‘玉盤珍饈直萬錢，所以為父才‘停杯投箸不能食啊?！?/p>

我在心里翻了個白眼，卻不得不承認(rèn)，大廚君的教育方法雖然欠科學(xué)，但成效顯著。后來，我再也沒有剩過飯。

2

高考成績出來的那天，是我前19年的人生里最灰暗的一天。

若是去復(fù)讀，一年的光景對急著長大的我來說實(shí)在太過漫長；若是就此放棄，我又會感到不甘心。在那個暑假里，我度日如年，每天都躲在房間里。

那天，提早收工的大廚君把我從房間里拖了出來，命令我梳洗、打扮。吃飯時，我坐在他對面，一個月來的委屈、不甘化作眼淚沖出了眼眶——我哭了個驚天動地。

良久，大廚君放下手里的筷子說：“哭好了？去洗把臉，一會兒肉都煮老了?！?/p>

大廚君把一塊牛肚放進(jìn)我碗里。我從不吃牛肚，覺得它長滿倒刺，吃起來一定十分扎嘴。大廚君看出我的猶豫，眉毛一抬：“就這么點(diǎn)兒膽量？”

我想，沒有什么會比這個夏天更壞了，索性閉眼大嚼起來。牛肚居然并不扎人，甚至還有點(diǎn)兒好吃。

大廚君把剩下的牛肚放進(jìn)火鍋，說：“經(jīng)歷人生跟吃牛肚沒什么區(qū)別，有些事你越害怕，它就越強(qiáng)大；你如果打定主意去面對它，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shí)也不過如此。”

我看了看大廚君，又看了看鍋里翻滾的牛肚，索性又夾了滿滿一筷子，嚼得津津有味。大廚君瞇起眼睛笑起來：“這就對了，這也算‘百味消融小釜中了。”

那一年，我去復(fù)讀了。

3

在我考上心儀的大學(xué)的第三年，我奶奶去世了。大廚君回老家奔喪，半個月的工夫，瘦了好幾斤。

我夜里起床，發(fā)現(xiàn)主臥室門沒有關(guān)，透出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光和他壓抑的咳嗽聲。他以前從不抽煙，而在那些寂靜的夜晚里，備用的煙灰缸里滿滿的都是煙蒂。

我披了衣服轉(zhuǎn)身進(jìn)了廚房，細(xì)細(xì)地切了雪梨，發(fā)好潔白的銀耳，放上幾顆紅棗，幾粒冰糖，小火慢煨。

大廚君聽到響動，站在廚房門口定定地看我。

第一次，我覺得他是那么的單薄、瘦弱。我側(cè)了側(cè)頭，對著他笑了笑，說：“大廚君啊，‘晝短苦夜長，何不來烹羹？”

他愣了愣，然后微仰了頭，到底沒讓眼淚掉下來。他說：“閨女，怎么辦？爸爸沒有媽媽了，心里疼得難受。”

我說：“爸，你還記得你給我做的‘百味消融小釜中嗎？只要還吃得下，人生就沒有什么過不去的坎?！?/p>

那天晚上，大廚君把銀耳雪梨羹吃得干干凈凈。

食物有偉大的力量，因為飽含著烹飪者的心意。它是留有尊嚴(yán)的愛，也是將人拉回?zé)熁鹑碎g的手。這是大廚君教給我的最樸素的智慧。

親愛的大廚君，你知道我愛你燒出的每一道菜，可你是否也知道，我愛你，早已勝過愛一切人間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