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潔茹
一到黃梅季,大華弄就淹掉了。
每年的防汛防澇新聞都要提到大華弄,全城人也都知道,一下雨,大華弄就會淹掉。
大華弄是蘭陵城最后的一條老弄堂,早先家家書香門第,弄堂中央還有一條河,碧清的水,柳色青青。江北的船開過來,船上人上岸走走,春光明媚,令人沉醉,就移民來了。河填掉了,多出了地皮蓋房子,大華弄就不全是書香門第了。即使沒有新移民,大華弄也不會一直書香門第下去,時代都不同了,哪里還有什么書香門第。
如今的大華弄處處危房陋房,小弄堂縱橫交錯,多數(shù)不通,盡頭也是人家,院里種的一式一樣的茉莉玉蘭小月季,門牌號碼都沒有。外頭的人常常在大華弄迷路,找不到方向。
一下雨,雨大些,整個大華弄就淹在水里面了,有關(guān)部門就要派出三輪車,裝好方便面礦泉水蹚水過來,報紙電視臺也過來拍,一式一樣的報道。
大華弄雖然地勢低,位置倒好,市中心,一出去就是市政府,市民廣場,江南商城。只是這條老弄堂實(shí)在是太老了,好像一個破衣爛裳的窮苦女人,總要混在穿金戴銀的名媛群里,不合宜,不和諧。而且動不動就被水淹了。
林家是個例外。林家地基打得高,水再高,就是大前年的那次特大洪澇,大華弄幾乎家家戶戶都進(jìn)了水,那水也只漫到林家的門坎下面,再也不往上面漲了。隔壁吳家在旁邊毒毒地看,眼珠子都妒得發(fā)綠了,林先生也不理會,心底里暗自高興,還是當(dāng)年翻房子打的底好,有遠(yuǎn)見。
吳家進(jìn)了水,簸箕鏟勺子舀都沒用,一覺醒來,床腿都浸在水里面,腳一伸去,鞋都不見了,踩了一腳的黃泥水。水下去了以后,吳家就在門口筑了一道十分高的門檻,工程很有些浩大,又是拌水泥,又是砌紅磚,過后水倒再也沒有來過,只是堅(jiān)硬的高門檻絆倒了自家人好幾回,只好再把水泥門檻敲掉了。
吳家和林家是對頭,梁子結(jié)了好幾年了。林先生結(jié)婚那年,天天在外面跑,跑得胡子拉碴,跑全了建筑材料翻房手續(xù)回來,隔壁鄰舍都打過了招呼,要把林老先生傳下來的老房子推了翻蓋一座新式樓房,吳家臉色不好,林先生來打招呼倒也客客氣氣地應(yīng)了。林先生正要動工,吳家跳了出來,死活不讓蓋。林先生差點(diǎn)沒氣昏過去,工人已經(jīng)坐在地盤等著,拖多一天就多一天的損失,連夜找了中人去吳家談判,賠付了一筆錢才算放過門。
蓋了沒兩天,居委會主任王婆走過來說檢查團(tuán)要來查衛(wèi)生,上頭都有文件的,你們黃沙磚頭建筑垃圾都堆在外面,查衛(wèi)生要是查到我們這個居委會不及格這個責(zé)任你負(fù)得起嗎?!硬是讓林先生每天早上把磚頭搬回房間里去,晚上才搬出來,這么搬了兩個多星期。家里只有林先生林太太一對年輕夫妻,也沒什么辦法,兩個人每天上下班前后就忙進(jìn)忙出搬磚頭,林太太長得嬌小,搬磚頭搬得背弓了,像只小蝦米,林先生心疼老婆,一個大男人,差一點(diǎn)掉眼淚。
房蓋到一半,吳家又跳出來不讓蓋了,理由是你們家房高了我們家可就太陽也照不著了。林先生已經(jīng)被房子的事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該有多煩,閣樓草草結(jié)了個束,半年不到,一下雨,屋頂就成了個蓄水池,漏得不成樣子,林先生又找人來修,前前后后忙了四五回。
改造大華弄的提案提了好幾年了,一直沒有具體落實(shí)下來,終于到了年初,政府有明確的承諾下來,今年實(shí)事辦理頭件大事就是改造大華弄。而且很快地,消息見報是九號,十號林先生和林太太下班回家,就發(fā)現(xiàn)自家墻上已經(jīng)寫了“拆”字,墨汁淋漓,一直淌到了墻根底下,到十一號一張薄紙就塞進(jìn)門縫里來了,通知十二號有專人上門測量建筑面積使用面積,十三號就收到了正式的房屋拆遷通知,附了厚厚一份拆遷政策宣傳文件。通知列明了原使用面積大于五十平米的可安置到旁邊的青云小區(qū)或返回安置,未滿五十平米的則一律安置到市郊新村;十天內(nèi)搬出,騰出空房者獎勵一千元,二十天內(nèi)搬出獎勵二佰元,一月內(nèi)搬出獎勵一佰元,逾期不搬者訴諸有關(guān)法律規(guī)定強(qiáng)制拆除。
通知一下來,林先生就大大地吃虧了,前些年大華弄一直說要拆卻一直沒有個準(zhǔn)頭,一直這么等著,林太太就叫苦了,老房子里當(dāng)然是沒有抽水馬桶和垃圾房的,每天早上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拎著痰盂去倒,垃圾箱也有些遠(yuǎn),滿滿一桶的垃圾端著去倒,蒼蠅蚊子都圍著端垃圾桶的人亂舞,大水一來,垃圾箱公共廁所里的東西都漫出來了,黃的紅的臭的爛的漫到各家各戶。林先生實(shí)在捱不過了就去居委會問,問了幾次,王婆主任說要拆的要拆的,大概什么日子拆她可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林先生想想剛結(jié)婚那年吃的苦頭,一咬牙掏錢出來,洗手間換了瑪瑙浴缸,廚房安了抽油煙機(jī),門窗全換鋁合金,地板全換花崗巖。裝修是件煩瑣事情,日日夜夜趕進(jìn)度也趕了一個多星期才好,房子裝修后林先生安慰自己說,將來要拆,即使只一年就要拆,就當(dāng)是我為這房子付了一天一百五的租金。
沒想到裝修了不到一個月就要來拆,這扔進(jìn)去的錢可是一丁點(diǎn)兒也收不回來了,林先生懊惱不己,這苦也只能往心里面去,又說不出來。這天林先生下班,正在門口停車,王婆主任湊上來滿面孔的關(guān)心,“我說要拆的吧,不是,白裝修了不是?”林先生氣得話都講不出來。
測量面積那天林先生是請了假等在家里的,一早就坐在桌旁,認(rèn)真閱讀了一遍托人復(fù)印的《城市房屋拆遷管理的辦法》,讀完,從抽屜里拿了包煙放在桌子上,想想,又拿了一包出來。直到中午了,聽見外面喧鬧,開了門看,幾個人拿著卷尺計算器正往這邊來,王婆主任也一本正經(jīng)地跟在后面,還有幾個閑人,個個伸長著脖子張望,量到哪家就跟到哪家。輪到林先生家,林先生迎上去滿臉堆笑,遞煙過去,一個看去像是領(lǐng)頭的胖子,客氣地擺手,說:“不抽,不抽?!庇诌f給其他人,也一概搖頭擺手:“不抽,不抽?!绷窒壬桶褵煼畔铝?,看著那幾個人手腳麻利地擺開架式,一會兒功夫樓上樓下都量完了,林先生也略懂些,在旁邊看著他們往紙上寫數(shù)字,說:“師傅,三樓的面積好像不大對吧?!迸肿诱f:“我們公事公辦,你這閣樓只能算一半的面積,高度不夠,差也就只差一塊磚頭的高度?!?/p>
林先生聽了不說話,心里想當(dāng)年如果不是吳家過來鬧,這一塊磚一定是上去了,嘆了口氣,事到如今,也只能這樣了。
第二天通知和估價單就來了,林先生一看估價單大吃一驚,一整套房子居然只值一萬塊錢,鋁合金門窗花崗巖地板也只折算了幾百塊,但是如果不折價自己拆下來又有什么用,想想一個月前投進(jìn)來的四五萬,真真是打了個水漂兒不見了,連個響聲也沒有。
估價單下面還另注了一條,對公布的面積如有異議,可在三日內(nèi)提出申請復(fù)量。這天是星期天,林先生無事,也去看看,還沒到地方已經(jīng)人山人海,都是大華弄的鄰舍,個個面孔潮紅,擠在一起。林先生擠進(jìn)去,小小的一間屋子,也擠滿了人,墻上貼著一份市長令和一份建委關(guān)于調(diào)整城市房屋拆遷安置補(bǔ)助費(fèi)標(biāo)準(zhǔn)的文件通知,每個人都帶了紙筆,貼在墻上抄寫,一字一點(diǎn),生怕錯過重要的內(nèi)容。一個精瘦的中年男子,坐在外面的條凳上,瞇著眼睛,抽著煙,林先生不去軋鬧猛,也在外面站了會兒,聽見有人管那精瘦男子叫主任,就在那男子的旁邊站定,遞了根煙過去,男子笑笑,接了,也不說話,林先生就說了:“挺忙啊?!敝魅斡中α艘恍Γf:“怎么?要復(fù)量?”林先生擺手:“不不,只是過來看看,看看?!本屯h(yuǎn)處看,仍然很多人,不厭其煩地抄寫、盤問。林先生看了會兒,覺著熱了,就回去了。
已經(jīng)有幾戶拿了搬家補(bǔ)助和提前搬家獎勵早早搬到新村房里去了,一家老小眉開眼笑,挑了黃道吉日作喬遷之喜,搬家公司的大卡車也往來得頻繁,有回憶的老家具舊被褥全部扛上車去,要不是早有禁止燃放煙花爆竹的文件發(fā)下來,每天都要響好幾回鞭炮。這戶人家早上走,到下午拆遷辦就來拆房子,幾個民工在那里砰砰砰敲了一陣子,發(fā)一聲喊,墻就倒了,轟起一大片陳年的土,斷墻破壁地豎在那里。剩下的人走來走去就看得到殘敗的廢墟,觸目驚心,慢慢地都主動去找危積陋改造安置辦公室談話,安置到各大新村里去了。
大華弄越來越冷清了,該搬的都搬了,不搬的也只守著自己家,盯牢著別人的去向不敢亂說亂動,各家各戶都動員起來了,有熟人的去找熟人,打聽到遠(yuǎn)親在有關(guān)部門供職,也拐彎抹角地去認(rèn)親,就算是幾十年不往來的小學(xué)同學(xué)也從旮里旯落里跳了出來,敘舊過后就是拆遷的具體情況。
林先生家,吳家,王婆主任家都算是釘子戶,林先生有林先生的主意,其他幾戶是眼睛巴巴地望著林先生家。剩下的人因?yàn)槊媾R著相同的問題,常在一起討論,但是牽扯到分配安置又會萬分小心,生怕流露了自家私下里做的手腳,氣氛是越來越緊張了。路已經(jīng)拆得不大好走了,原先是路的地方堆滿了磚塊水泥板,原先通暢的弄堂也堵住了好幾條,要走出去就要繞大半個大華弄,撿垃圾賣舊貨的也拖著各自的三輪車來湊熱鬧,一路過去滿目瘡痍,晚上回家,窗格家具上都落了厚厚一層白石灰。林先生看著這一切在身邊發(fā)生,就像神話一樣,說拆就拆了,林先生生在這兒,長在這兒,也有三十多年了,住久了就對這地方這房子有了感情,現(xiàn)在要搬,心里只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這天一大清早,王婆主任搬了一張竹靠背椅坐在自家門口,先是絮絮叨叨自言自語,見沒什么人理就號啕起來:“這是什么世道啊,騙我們說女兒三樓,我們老倆口可以分在一樓了,現(xiàn)在可好,女兒分了個六樓,把我們老頭老太婆分到三樓去了,我真是命苦啊命苦,苦啊苦啊?!蓖跗胖魅我话驯翘橐话蜒蹨I。
圍觀的人聽了冷笑:“十幾平米的破房子,倒要求分到青云小區(qū),實(shí)在達(dá)不到目的了,才去了新村,要了兩套房子,女兒一套四十平米的,六樓,她分在了三樓,也有四五十平米,她倒在這里哭拆遷辦給她當(dāng)上?!?/p>
林先生在旁邊看,心底里好笑。王婆主任見圍著的人多起來了,又哭:“我們家沒門沒道,又沒錢,不像有的人,曉得去走路,我們是老實(shí)人,欺負(fù)我們吶?!?/p>
林先生聽得煩心,一甩手回去了。
旁邊是有個青云小區(qū),林先生特意去看過,走過去十五分鐘,綠化很好,只是樓層都賣得差不多了,也沒有多的房子可供選擇。住房面積過五十平米的才有資格去,林先生想想,自己家是有資格的,但這大華弄的房子是父母手里傳下來的家產(chǎn),人總是戀舊的,一個住慣了住久了的地方怎么再忍心離開它另尋去處?大華弄將來也是造小區(qū)房,只是要在外面過渡兩年,自己又沒有房子過渡,過渡費(fèi)和返回安置的樓面都要去和拆遷辦談,林先生想想這些事情就覺得頭疼。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許多釘子戶也悄悄搬了,前夜里還見著人,第二天早上已經(jīng)是人去樓空,鬼鬼祟祟招呼不打一個就走。前腳走,后腳就有賊上門來,趁著鑰匙交出來了,拆遷辦還沒來得及拆這個空檔,把那些鐵的鋼的撬下來鋸下來,月黑風(fēng)高夜扛了走。
吳家還硬著,對外宣稱:連個說法都沒有,就要把我們趕走了?我們大華弄雖然破爛,可是個黃金地段,他們是決不會再讓你搬回來的!他們倒會耍手段,過渡費(fèi)沒有,新小區(qū)的設(shè)計圖沒有,返回安置的樓層朝向不好定,只有面積能夠定,超過的部分倒要先交錢,這種協(xié)議有什么好簽的?你們看好了,大華弄一千多戶返回安置的一半都不會有。我們就是不搬,我們就是要一個說法!
王婆主任搬了,拖了個把月,拆遷辦天天來人做工作,王婆主任只是鐵青著臉拿捏作態(tài),后來卻不來了,什么動靜也沒有,王婆主任就有些心慌了,報上也有報道說某處配合市政建設(shè)要拆遷,某釘子戶對屢次通知置之若罔,其房已于某月某日被強(qiáng)制拆除,拆除費(fèi)用還要由這家釘子戶承擔(dān)。王婆主任搬了。
吳家不搬,左鄰右舍都搬得差不多了,吳家仍然不搬,誓與拆遷辦共存亡。這天吳家女人小孩睡在樓上,男人一個人睡在樓下面,一個賊進(jìn)來,打著手電明目張膽翻了半天,吳家男人才聽見聲音,忙從門后面抽了根棍子,赤著腳上樓去。賊是從隔壁拆了一半的舊臺翻進(jìn)來的,手腳麻利又從原路翻走了,第二天過來吳家仔細(xì)查對東西,發(fā)現(xiàn)手表被偷了,到派出所到報案,派出所說大華弄拆都拆得差不多了,這些賊都是外面來的流動人員,這案子一時半會是破不了了,吳家男人回來指天劃地罵了一通。
林先生和林太太商量好了去住青云小區(qū),林先生就去和拆遷辦談,要一套看好了的二樓的房,拆遷辦卻不給,說是已經(jīng)訂出去了,交涉了一通,拆遷辦就火了:“你們大華弄的工作最難做,個個削尖了腦袋要好房,都是不講理的?!绷窒壬钠綒夂停骸拔沂亲钪v理了,要什么房子不是我的權(quán)利嗎,我打聽過了,那套房空了一兩年了,多大的領(lǐng)導(dǎo)干部是可以訂住套房一直空著的?我家也夠條件,國家政策都允許,你們不給是你們的不對。”拆遷辦就訴苦:“都來問我們要好房子,我們沒有那么大的權(quán)力啊,那套房確實(shí)就是不能給你?!?/p>
林先生最后要了四樓的房,按一平米三千的公差價,又貼了好幾萬塊錢,樓層不討巧,卻要補(bǔ)樓層費(fèi),然后就是裝修,拆遷辦催著搬,急匆匆搬了出來,又沒有地方過渡,新房草草裝修了事,錢是花了不少,總算是住進(jìn)去了。林先生松了口氣。
青云小區(qū)的物業(yè)管理卻一直沒能跟上,一條中央大道兩頭通,由著重型卡車開來開去,黑灰滿天飛。林先生這幢樓的旁邊又是街道開辦的卡拉OK,夜夜唱不停,只有樓下面的一個小花園算是好的了,種了幾棵楓樹桂樹,還有海棠花,鮮紅的一片,站在窗口望下去,倒也賞心悅目。
這天林先生正站在窗口,一個老太太,挎了個竹籃摸到園子里,先是若無其事草地上走走,左顧右盼沒什么人,就掏出把小鋤頭,飛快地挖了海棠花放進(jìn)籃子里去,挖的時候很是心急,弄得一地枝葉,林先生吃驚,看那張臉,是一張大華弄的熟面孔。林先生第一次為著大華弄感到了羞愧。
其實(shí)大華弄的鄰舍們都是不見了,也找不到了,林先生后來聽聞,王婆主任在新地方?jīng)]有爭取到居委會的職務(wù),很是憂愁,只好時?;貋?,走走看看,追憶過往。吳家后來怎么樣了,沒有人知道。
林先生一直想要回大華弄去看看,卻一直沒能去成,大概也是怕見了心里難過,林先生就一直沒有去,直到大華弄圍了一圈墻開始造新小區(qū)了,林先生才回去了一次,空曠的一片地,也分不清楚哪兒是哪兒,估摸著自家房子的一片平地上停著一輛大卡車,一點(diǎn)老房子的痕跡都沒有了。
責(zé)任編輯 吳佳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