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烤的面包和牛排,能使我們想象游牧人篝火前的野炊。餐桌上的刀叉,能使我們想象游牧人假獵具取食的方便。人聲鼎沸的馬戲、斗牛、舞蹈,能使我們想象游牧人的閑暇娛樂。奶酪、黃油、皮革、毛呢、羊皮書一類珍品,更無一不是游牧人的特有物產(chǎn)。還有騎士階層,放血醫(yī)術,奧林匹克運動,動不動就拔劍相向的決斗,自然都充滿著草原上流動、自由、剽悍生活的痕跡。這可能是歐洲人留給一個中國觀察者的最初印象。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說,現(xiàn)代美國白人平均五年就要搬一次家。這種好動喜遷的習性,似乎也暗涌著他們血脈中游牧先民的歲月。
當然,古歐洲人也有葡萄、橄欖、小麥以及黑麥,只是他們的農(nóng)耕文明并非主流。相比之下,中國雖然也曾遭北方游牧民族侵迫,甚至有過元朝和清朝的非漢族主政,但農(nóng)耕文明的深廣基礎數(shù)千年來一直巋然不動,而且反過來一次次同化了異族統(tǒng)治者,實為世界上罕見的例外。直到二十世紀前夕,中國仍是全球范圍內(nèi)一只罕見的農(nóng)耕文明大恐龍,其歷史只有“綿延”而沒有“進步”(錢穆語)。
一個游牧人,顯然比一個農(nóng)耕人有更廣闊的活動空間,必須習慣于在陌生的地方同陌生的人們交道,包括進行利益方面的爭奪和妥協(xié)。在這個時候,人群整合通常缺乏血緣關系和家族體制,親情不存,輩份失效,年長并不自動意味著權威。那么誰能成為老大?顯而易見,一種因應公共生活和平等身份的決策方式,一種無親可認和無情可講的權力產(chǎn)生方式,在這里無可避免。
武力曾是最原始的權威籌碼。古希臘在荷馬時代產(chǎn)生的“軍事民主制”就是刀光劍影下的政治成果之一?,F(xiàn)在西方普遍實行的“三權分立”在那時已有藍本:斯巴達城邦里國王、議會、監(jiān)察官的功能漸趨成熟?,F(xiàn)代西方普遍實行的議會“兩院制”在那時亦見雛形?!伴L老院”senate至今還是拉丁語系里“參議院”一詞的源頭。當時的民眾會議即后來的public握有實權,由全體成年男子平等組成,以投票選舉方式產(chǎn)生首領,一般都是能征善戰(zhàn)的英雄。而缺乏武力的女人,還有外來人所組成的奴隸,雖然占人口的90%卻不可能有投票權。
隨著城邦的建立和財富的積聚,長老院后來有了更大影響力。隨著越洋拓殖和商業(yè)繁榮,中產(chǎn)階級的市民逐漸取武士而代之,成為民主的主體。隨著世界大戰(zhàn)中勞動力的奇缺和婦女就業(yè)浪潮,還有工人反抗運動和社會福利保障政策的出現(xiàn),婦女、工人、黑人及其它弱勢群體也有了更多民主權利。這就是民主的逐步發(fā)育過程。但民主不管走到哪一步,都是一種與血緣親情格格不入的社會組織方式,意味著不徇私情的人際交往習俗。在這個意義上來說,民主是一種制度,更是一種文化。一個觀察臺灣民主選舉的教授寫道:八十年代臺灣賄選盛行,一萬新臺幣可買得一張選票,但人們曾樂觀地預言:隨著經(jīng)濟繁榮和生活富裕,如此賄選將逐步消失。出人意料的是,這位教授十多年后再去臺灣,發(fā)現(xiàn)賄選不僅沒有消失,反而變本加厲,“拜票”之風甚至到了見多不怪的程度。人們確實富裕了,不在乎區(qū)區(qū)幾張紙幣,但人們要的是情面,是計較別人“拜票”而你不“拜票”的親疏之別和敬怠之殊??梢韵胍?,這種人情風所到之處,選舉的公正性當然大打折扣。
在很多異域人眼里,中國是一個人情味很濃的民族,一個“和為貴”的民族。中國人總是以家族關系為一切社會關系的母本,即便進入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即便在一個高度流動和互相生疏的社會里,人們也常常不耐人情淡薄的心理缺氧,總是在新環(huán)境里迅速復制仿家族和準血緣的人際關系──領袖是“老爺子”,官員是“父母”,下屬是“子弟”,朋友和熟人成了“弟兄們”,關系再近一步則成了“鐵哥”“鐵姐”。這種現(xiàn)象在軍隊、工廠、鄉(xiāng)村、官場以及黑社會皆習以為常?!罢伦硬蝗鐥l子,條子不如面子”。公章代表公權和法度,但沒有私下寫“條”或親自見“面”的一脈人情,沒有稱兄道弟的客套和請客送禮的氛圍,就經(jīng)常不太管用。公事常常需要私辦,合理先得合情。一份人情,一份延伸人情的義氣,總是使民主和法制變得面目全非。
民主與法制都需要成本,光人情成本一項,一旦大到社會不堪承受,人們就完全可能避難就易,轉(zhuǎn)而懷念集權的簡易。既然民主都是投一些“人情票”,既然法制都是辦一些“人情案”,那么人們還憑什么要玩這種好看不好用的政治游戲?顯而易見,這是歐式民主與歐式法制植入中土后的機能不適,是制度手術后的文化排異。
我們很難知道這種排異陣痛還要持續(xù)多久。
當然,這并不是說人情應到此為止。作為一種傳統(tǒng)文化資源,親緣方式不適合大企業(yè),但用于小企業(yè)時有佳效。至少在一定時間內(nèi),認人、認情、認面子,足以使有些小團隊團結(jié)如鋼所向無敵,有些“父子檔”、“夫妻店”、“兄弟公司”也創(chuàng)下了經(jīng)濟奇跡。又比如說,人情不利于明確產(chǎn)權和鼓勵競爭,但一旦社會遇到危機,人情又可支撐重要的生存安全網(wǎng),讓有些弱者渡過難關。有些下崗失業(yè)者拿不到社會救濟,但能吃父母的,吃兄弟的,吃親戚的,甚至吃朋友熟人的,反正天無絕人之路,七拉八扯也能混個日子,說不定還能買彩電或搓麻將,靠的不正是這一份人情?這種民間的財富自動調(diào)節(jié),拿到美國行得通么?很多美國人連親人聚餐也得AA制,還能容忍人情大盜們打家劫舍?
很多觀察家憑著一大堆數(shù)據(jù),一次次宣布中國即將崩潰或中國即將霸權,但后來又一次次困惑地發(fā)現(xiàn),事情常在他們意料之外。這里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們忘了中國是中國。他們拿不準中國的脈,可能把中國的難事當作了想當然的易事,又可能把中國的易事當作了想當然的難事。
選自《韓少功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