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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氣血和嗎

        2017-06-03 14:47:45范志軍
        清明 2017年2期

        范志軍

        1

        在椅子上還沒坐穩(wěn),助理小鄧一手端著氤氳著茶香的杯子,一手舉著記事本,裊裊婷婷地飄到我身邊。我用拇指揉著有些酸痛的太陽穴,對她說,咖啡!鄧瞥我一眼,略帶嬌憨地哼了一聲,腰肢一扭,端著茶杯婷婷裊裊地飄出去了。

        啜了兩口熱咖,覺著精神些,拿過鄧給我的記事本,瀏覽一天的安排。鄧沒走開,倚在桌前的椅背上,斜睨著我,用略帶鼻腔的沙啞聲問,昨晚又沒睡好?

        我冷著臉,壓根不瞅她那滿腔關愛的臉。用手里的碳素筆戳著記事本,跟我這些年,不知道我從不在律師樓外接待客戶?小鄧點點頭,當然知道,可是……我把本子拋在桌上,沒有可是。你跟他說,要么來律師樓跟我當面談,要么就另請高明。

        一個電話打在我的手機上,是個陌生號,想不接,但那鈴聲又很固執(zhí)地響個不停。我瞥一眼號碼,尾數(shù)是四個九,不似一般的騷擾電話,便按了接聽鍵。電話那頭是個男人的聲音,開口就是羅大律師好!我唔一聲,問,你哪位?那邊沒回答,卻笑了。

        接下來我終于明白了對方是誰以及給我打電話的意圖,并且破天荒地答應不在我的律師樓,而是在餐桌上談他的官司。

        我想按鈴叫小鄧進來,但想了想,還是走到她的辦公室。小鄧見我,滿臉委屈的樣子,幽幽地問,茶還是咖啡?

        我搖搖頭,隨便坐在沙發(fā)上。我說,下班后有個應酬,可能要喝些酒,你開車送我過去。還有,我見的這個人,就是你早上說的那位,他是個例外。鄧哀怨地瞅我一眼。其實,我這就算給早上那事的一個道歉了,最近不知咋的,老是晚上睡不實,老是發(fā)些連自己也說不清的邪火,我這四十剛過五十不到,沒到更年期吧。何況,男人有更年期嗎?

        律師的職業(yè),讓我養(yǎng)成了守時的習慣,我推開餐廳的門,偌大的包房只有一個人坐在那兒,很孤零的樣子。他見我進來,欠欠上身。我走過去,和他握手,他的手涼涼的,很綿軟。

        我問,就我們倆?他點頭,司機我讓他自己方便去了。羅律師沒帶人來?我搖頭。

        倆人吃飯,平時也有,但大都是工作餐的性質,頂多去家街邊小店亦或是快餐店什么的,隆重時也就加杯啤酒。像今晚這樣,霸著一個大包房,上滿桌子菜,孤零零地就倆人吃,還是生人,不禁你瞅我,我看你的有些滑稽。他舉起酒杯,邀我,喝點紅酒?我本想搖頭,他又說,不喝點酒,我倆這一桌子菜,咋吃?我想想也是,不喝點酒,幾口吃完了,正經(jīng)嗑還沒嘮呢。

        酒是好東西,幾番推杯,橫在兩個男人間最初的那種陌生和尷尬被沖淡,撫平了。

        我瞄一眼他遞給我的加香名片,密密麻麻的一大堆頭銜,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兩項:一是坐在我對面的這位是市里那家很有名的叫“愛心”的民營醫(yī)院的老板,也叫院長;再有他還是市慈善總會的副理事長。

        我說,張院長,按理說,您這樣的名人我早就該結識,可惜才認識您。張院長嘿嘿地笑了,我啥名人,就一看病的郎中,哪像你,法界的才俊。若不是愚兄遇上繞不開的事,還真不敢勞老弟大駕呢!

        說到這兒,就算切到了正題。原來這位仁兄婚姻遇到了紅燈,找我給他打婚姻方面的官司。

        我沉吟,呷了一口酒。我知道,如果答應接他的活兒,今天就算破了兩個例了。

        剛想開口說話,張院長打斷了我。他細瞇著眼瞅著我,嘿嘿地笑。我知道羅老弟想拒絕我。你好些年不接離婚這類小活了,羅老弟手里都是數(shù)額大的,經(jīng)濟類的大案子。我還知道,老弟從來不在律師樓外談活??陕犝f本人是一個高位截癱、行動不便的殘疾人時,就屈尊到這兒見我,說明老弟除了講原則,也是一個靈活變通之人,更主要還揣著一顆仁愛之心,對弱勢群體有體恤之情的。這一點愚兄我斗膽自認彼此有相通之處,因此,我還想讓老弟再破回例……

        也不知是幾杯紅酒的作用還是張老板的恭維話,反正腦子暈乎乎的很受用。我突然感覺面前的這位張老板是極不平凡之人,單不說他一個高位截癱的殘疾人能在人才滿溢、物欲橫流的世界打拼出這么大的一片天地,就拿為請我打官司而做的這些功課來說,就足以讓我對其刮目相看,并興趣盎然。

        我心甘情愿地破了第二個例。

        2

        我按鈴將鄧叫過來。鄧不坐,斜倚著,模特走貓步似的,手里拿著紙筆。我不瞧她,盯著杯里的茶葉看,碧綠的葉片在水中舒展、升騰、旋轉。

        鄧忍不住了問我,昨晚沒喝多吧?我唔了一聲,沒說多,也沒說沒多。我問她,你認識那個張老板?

        鄧臉微微發(fā)紅,不自在地撓發(fā),扭捏身子。我和他不是很熟的,就是前些天人家不是身子不舒服嘛!鄧抬起眼簾瞟過來,我依然盯著茶杯里的茶葉。鄧咬咬嘴唇繼續(xù)說,就托了個朋友找到他。他是中醫(yī),在市里很有名氣的,人家是大老板,平時根本不接診,除了偶爾給領導就是抹不開面子的親朋好友。他給我號脈時,就隨口問我在哪上班什么的。我說出咱所的名,他就說你是名律師,要請你打官司。我就說,我們羅老板那可是“大律”!

        我剜她一眼,大驢,還大馬呢,你們屯都這么夸人?

        鄧噗嗤笑了,說,人家不也是為你揚名嘛。

        于是你就把我這點規(guī)矩抖摟給人家啦?

        鄧點點頭。我也想,人家是個坐輪椅的,上上下下的也不方便,就答應給他約一下。昨天沒等我說明白,你那猴性子就耍上了!鄧瞥我一眼,嗔怪形于色。

        我笑一笑,算是再一次表達我的歉意。我問她,對了,我這當領導的得關心關心下屬,我的鄧大小姐到底看出了啥毛病,要緊不要緊?鄧低下頭,欲說還羞,也沒什么,就是生理期有點不舒服,張院長說我主要是氣血不和……

        我不禁一笑。一定是笑得很壞,鄧嘟起嘴,小聲說我一句沒正形。

        助理這東西,沒有還真不行,數(shù)不清的雜務會纏得你脫不開身。選不好更不行,過去我曾用過幾個男助,但都用不長。男助不像女助,心容易野。好點的翅膀稍硬,要么就另起爐灶放單飛,要么就開始藏心眼、鬧待遇;不好的就別提了,粗心大意、拖拖拉拉不說,還眼高手低。異性的相對要穩(wěn)一些,野心也不那么大,并且平時還養(yǎng)眼。可異性也有異性的弊端,那就是不好拿捏,鬧不好就會涇渭不分,甚至曖昧。應該說,小鄧給我當助理,是最長的一位了。鄧算得上一個好脾氣的女孩子,細膩、溫婉,能力也不錯,最讓人省心的就是從不因待遇問題使小性子。但要命的是那不經(jīng)意間營造的辦公室曖昧時常模糊了老板和助手間的界限,讓本人時常走神且心猿意馬。我開始有些提心吊膽起來,不得不拿出小時候對“同桌的你”的方法,不時將不經(jīng)意間越過界的小胳膊肘,硬著心腸給推回去。

        那天晚餐我和張老板就簽好了代理文書,我對張老板提的唯一要求就是他必須和我說真話。打這類的官司,如果缺少甲乙雙方的掏心掏肺,則會很被動且事倍功半。張老板撫胸保證,臨走時還一再叮囑我,盡量做好他老婆的工作,能不離就不離。我說,既然如此,為什么你不主動找她把話談開?他搖頭,兩手一攤。她根本不見我,不怕你笑話,我現(xiàn)在住辦公室,好長時間沒回家了。

        三天后,鄧拿著卡片皺著眉頭給我交差。說,聯(lián)系不上當事人。我說怎么會呢?她說,就是,我連打了三天電話,不是不接,就是一聽我說話就撂。我沒好氣,你不會發(fā)個短信把事情說清楚?鄧轉身欲去。我叫住她,得了,還是我自己約吧。鄧一吐舌頭。

        電話很容易就掛通了,甚至能聽到對方的呼吸聲,可并不應答。我想,對方一定是個謹慎之人,要么就是在這方面受過驚嚇,我主動喂了兩聲,很快,聽筒里沙沙響了幾下后,一個女聲怯怯地應道,你找誰?

        我自報了身份,并簡要說明了找她的緣由。我說,我必須和你面談,時間、地點你定。聽筒里沉寂了好一陣,我不得不又喂了兩聲。那邊終于發(fā)出了聲音,告訴我見面的時間和地點。

        我本想帶鄧一起來,因為女人間畢竟好溝通,但想到她在電話里對年輕女性的排斥,便打消了這個想法。

        這是一片高檔樓盤,小區(qū)內(nèi)靜謐而高雅。我如約按響了門鈴,開門處一個女性候在那里。她三十左右的年紀,素面朝天,略顯憔悴的臉上有一雙憂郁的眼睛。她往我身后瞅,確認是一個人后,從鞋柜里拿出一雙拖鞋讓我換上。

        我一時拿捏不準這個女人的身份。保姆不大可能有如此的神情和氣質,而素氣的外表和低調(diào)的衣著又同這幢豪宅的女主人身份有點不搭。她莞爾一笑,這笑容讓她的臉上恢復了些許生氣,但只是一縷陽光穿透厚厚的陰云,很快又被陰霾遮蔽。單憑這一瞬的表情,我斷定她就是我要找的女主人。

        她讓我坐大廳的沙發(fā)上,倒一杯茶給我,有些羞澀,有些歉意。說看我家里亂得不成樣子了,這幾日保姆父親病重,請假沒來,我一個人帶倆孩子, 實在脫不開身去事務所見你,請羅律師多見諒。

        我呷口茶,表示理解??蛷d很空曠,我倆一時陷入無語的狀態(tài)。她低垂眼簾,不看我,兩手下意識地撫平著有些起褶的沙發(fā)巾。樓上,依稀有孩童嬉戲的聲音傳來。我問,有兩個娃娃?多大了?她說雙胞胎,才兩歲半。別看是女孩,淘起來不比男孩差!說起小孩,她的神情明顯柔和許多,話也不那么艱澀了。

        3

        女主人叫鄔月琴,認識張老板時,還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姑娘。那時的張老板正處在事業(yè)的低谷和人生的轉折點。一是剛從醫(yī)院辭職下海開診所;二是老婆熬不過清湯寡水的日子,和他離婚。鄔月琴第一個應聘到他的私人診所,做護士兼打理診所的雜務。

        診所剛開張那會兒,可不似現(xiàn)在“愛心”醫(yī)院這般的紅火。張老板學的是中醫(yī),本身就是人們眼中的“偏門”,且人們即便找中醫(yī)看病也往往看重于名氣和資歷,即所謂的老中醫(yī)。而張醫(yī)師那時候雖然不是“嘴上無毛”,但較人們心目中的長髯飄飄,仙風道骨的形象相差甚遠,因此,初創(chuàng)診所時可謂步履艱難。

        張醫(yī)師之所以棄相對平穩(wěn)的官醫(yī)而不做,既是奔著錢來的,其實更是為著一口氣。前妻拋他而去,倒不獨為他是個癱子,主要是為他收入少。其實,社會上的職業(yè)不僅五行八作間相差甚大,就是同行之間那也是很不平衡的。就像同是當官的,就有清水衙門與肥水衙門之分;醫(yī)院內(nèi)也是這樣,有的科室紅包滿天飛,打也打不斷;有的門可羅雀,像中醫(yī)科在綜合性醫(yī)院就大抵如此。

        正因憋著這口氣,彼時的張醫(yī)師就處于一種玩命的狀態(tài)中。一天二十四小時,吃住都在診所,每天除了睡覺和拉撒,屁股基本不離那把輪椅。時間長了,診所的狀況倒稍見起色,張醫(yī)師用中醫(yī)療法治好了幾個疑難雜癥,名頭也見響,并且腮上也蓄起了胡須,但不是仙風道骨那種的,而是拉拉雜雜,老鼠胡子似的布滿日益塌陷的那張本來還算白凈的臉上。

        月琴是個心軟的姑娘,倒不是陪不起和他一同玩命,而是特別看不得他那種近似于自虐的玩法。于是就想著離開這兒,省著每天看著揪心。但月琴還是個善良的姑娘,她知道診所正困難的時候,自己像其他護士那樣脫下大褂走人,有點不地道,也不落忍。于是月琴就一面盡可能地幫他,一面肚里準備好隨時離開的說辭。

        一日下班前,張醫(yī)師讓月琴去買幾瓶水和方便面。第二天月琴休班,月琴知道這是張醫(yī)師明日一整天的吃食。別說月琴是搞醫(yī)的,即便是個普通人也懂得人不能總吃這種快餐食品。月琴心就顫了,就去市場買了魚、肉還有好多的新鮮蔬菜拿回家,讓媽媽幫助做好。爹下班回來,沒進門就像貓聞到了魚腥,心里琢磨,今個啥日子?不是父親節(jié),寶貝大閨女親自下廚房?管他呢,吃就是了。洗了手、臉,從柜門里掏了酒瓶子老早盤腿坐那兒候上了。

        老等也不見飯菜上桌子,倒見閨女手里拎著多層的保溫飯盒往外走。老頭就有點坐不住了,喊閨女,提溜那些好吃的孝敬誰去?月琴有些歉意地對父親說,爸,都給您留了,你先跟我媽吃著。爹說,你還沒回答我的話呢?月琴的臉唰就紅了。其實月琴大可扯個謊,說是哪個小姐妹病了,自己去看她什么的??稍虑倨且粋€實誠的孩子,說不得謊,于是就囁嚅著將事情的原本跟父親說了。

        老爹也是明白人,知道閨女心善,更何況是對自個的老板,會來點事也是應該的。閨女走后,老頭、老伴一邊吃飯一邊閑聊著,老頭就多了個心眼。老伴說,不用多想,聽琴說那張醫(yī)師是個癱子,年齡挺大的,還離過婚,閨女心氣忒高的,怎么能呢!何況閨女早就惦著離開那兒呢。

        月琴緊趕慢趕來到診所,是想讓老板吃口熱乎的。一進門,卻像被電擊了似的立在那兒,只見張醫(yī)師一只手臂上舉,打著吊針,另一只手拿著幾根酒精棉簽正費力地朝屁股下夠著。褲子半褪著堆在輪椅上……張醫(yī)師顯然沒想到月琴會這個時候來,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急忙用那只吊著吊瓶的手提褲子,褲子沒提利索,倒將針頭拔了出來……

        月琴畢竟是學護理的出身,這時反倒鎮(zhèn)靜下來。她撂下飯盒,先是麻利地將針頭重給扎上,又欲拿過張醫(yī)師手里的棉簽。張醫(yī)師連搖頭再擺手,不讓她碰。月琴唬著臉,嗔怪道,還搞醫(yī)的呢,沒聽說有“三不背”嗎?張醫(yī)師翻愣著眼睛,啥“三不背”?月琴說,父母不背,夫妻不背,再有就是大夫不背。張醫(yī)師咂咂嘴,問月琴,那我倆算哪不背呀?

        月琴猝不及防就被問住了,粉臉通紅。她一把搶過棉簽搶白道,明知故問,你現(xiàn)在就是我的病人,我就是你的醫(yī)生。張醫(yī)師翻翻白眼,不情愿地背過身。

        月琴褪下張醫(yī)師的褲衩,手和心不由都哆嗦起來。尾骨周圍和兩邊屁股蛋因長時間的坐壓,已經(jīng)形成了大面積的潰爛,膿血模糊與褲衩粘連到一起……月琴噙著淚,一邊用黃沙條處理潰爛面,一面說,虧你還是搞中醫(yī)的,中醫(yī)最講究的就是養(yǎng)生,就你這個搞法,把命搞沒了,就算賺多少錢,又有啥意義呢?

        張醫(yī)師低著頭,兩眼緊閉著不吭聲。

        收拾完潰面,吊水也滴完了,月琴從柜子里找出一身干凈衣服讓張醫(yī)師換上,又將熱乎飯菜擺到桌面上讓他吃。張醫(yī)師不肯,非讓月琴一塊吃。月琴這才想起自己忙乎到現(xiàn)在,肚子里早就空了,也就沒再客氣。

        喝口鮮美的魚湯,望著滿桌子的飯菜,還有對面溫婉素潔的月琴,張醫(yī)師就有些恍惚了,嘴一咧,兩行濁淚順著鼻腔淌下來。

        月琴一驚,忙放下筷子,問他哪又不舒服。張醫(yī)師搖頭,有些羞澀,我剛才一恍惚,不知咋就想起了我媽。忙又補充道,我小時候患了小兒麻痹,每到吃飯時,我媽就像今天這樣,讓我在炕上不動,將飯菜擺上來,陪我吃。雖然飯菜比不得你做的豐盛,可那是我這輩子最愛吃的飯菜??龋@情景好長時候都不曾重現(xiàn),只能在夢里找了!月琴問,那你媽?張醫(yī)師搖搖頭,沒了好多年了。

        月琴將一疊面巾紙遞給張醫(yī)師,默默地不說話。

        張醫(yī)師揩干滿臉的淚,方才你問我拼死拼活地掙命為哪個,是為賺錢,誰都知道,但也不單單是為了錢。也是為了一個心愿,還我媽的一個心愿。見月琴揚起好看的眉毛,張醫(yī)師說,小時候我雖然腿腳不好,但腦子還靈光,我媽就拼死拼活地供我上學。還說讓我學醫(yī),將來不但自個吃藥方便,還能給人治病,積德??墒俏壹腋F,吃飯都費勁,哪有閑錢讓我念書。我媽就賣家當,家當賣完了就舍著老臉去親戚鄰居家借,有的好心就借了,有的不但借了,還說有就還,沒有就別記掛了;可也有的不但不借,還惡語相向,說什么,一個癱子,念什么書,有那錢,還不如讓他學個補鞋、修鎖頭什么的。我媽對好話是含著眼淚聽,惡話也是揚著笑臉迎,從來不對我漏一個字。直到我考取了中醫(yī)藥大學,我媽手捧著錄取通知書哭了個昏天黑地。哭完了,媽用輪椅推著我,一家一家地拜,我站不起身,媽就替我給人家鞠躬,直到把個老腰都直不起了。我心痛媽,可媽說,我愿意,我高興,媽盼這一天眼都快盼瞎了!

        畢業(yè)那年,我媽患了重病,我緊趕慢趕總算趕上老人家有口氣。媽攥著我的手將一張欠賬單塞給我,用細弱游絲的聲音對我說,受人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一旦我兒將來賺了錢,一定不忘替媽還了。

        張醫(yī)師將湯做酒,一揚脖喝干?,F(xiàn)如今我畢業(yè)從醫(yī)八個年頭了,不但母親的賬單還沒還清,連老婆都混沒了。是呀,有誰愿意和一個兜比臉干凈的癱子討生活!

        張醫(yī)師用手抹把臉,好像要將滿臉的晦氣抹光。其實,我不恨她,反倒有些感謝她,正是為了這,才有了我辭職下海自己干的行為。他抬眼瞅月琴,月琴,你別笑話我,我心里一直有一個夢,那就是,我要靠自己的努力,賺好多好多錢,不單自己過上好日子,還要將欠鄉(xiāng)親們的錢加倍還清。然后我就開一家大的醫(yī)院,免費為像我母親那樣看不起病的窮人治病;我還要辦一所希望小學,讓那些和我當初一樣的窮孩子不花錢來念書。

        說這話時,正好是夕陽西下的時候。一抹陽光透過診所的西窗,恰好射在張醫(yī)師的身上,張醫(yī)師那本來清癯、蒼白的臉在斜陽的映襯下像是鍍上了一層金輝,顯得神圣而肅穆。月琴不禁有些迷離,她喃喃地說,這不是夢,你會成功的,我信!

        4

        月琴娘越來越感覺閨女不一樣了,錢沒見多賺,可加班加點的時候日漸增多;再有就是經(jīng)常自己掏腰包買食材,做好了往診所拿。最讓老人犯疑的就是過去隔三差五就叨咕要跳槽,可現(xiàn)在再也不提了。有時跟她說起這事,也是含糊其辭,顧左右而言它。

        老太太就想起老伴提過的醒,心里咯噔一下。

        一日,診所不太忙,月琴也沒在,診所來個老太太,指名要張醫(yī)師給看病。中醫(yī)講的是望、聞、問、切,張醫(yī)師看看老太太,氣色還好,吐納也正常,就開口問病情。老太太沒啥準,一會說頭暈,一會又說心口窩子不得勁。嘴上說著,倆眼睛卻不閑著,直往張醫(yī)師身上夠。張醫(yī)師見問不出個所以然,就給她號脈。正號著,月琴進來了,見到老太太,一下就愣在那了。媽,你身子哪不舒服,咋沒聽你跟我說呀?月琴這一嗓子,將老太太鬧個紅臉,脈也不號了,起身就往外走。一邊走,一邊掩飾地說,沒啥,就是路過,覺著頭有點迷糊,就進來了。老太太一出門,屋內(nèi)的倆人你瞧我,我瞅你,都挺尷尬的。

        第二天,月琴沒來上班,張醫(yī)師沒咋介意,以為老太太身子不爽,姑娘在家伺候一天也屬正常。昨天號脈,雖時間緊了點,但也號個大概了,老人家沒大恙,主要是更年期,氣血不調(diào),張醫(yī)師給開了方,就等著月琴上班給她。

        一連三日,月琴音訊全無,這在診所開業(yè)以來是絕無僅有的。張醫(yī)師就有點坐不住了,可坐不住也得坐著,因為他再著急也站不起來。他就打發(fā)診所的小護士去月琴家里(這時的診所已見起色,人手比從前多了),并帶去按方抓的中藥和補養(yǎng)品什么的。不大會,小護士回來了,噘著嘴,東西咋拿去又咋拿了回來。

        張醫(yī)師就問,沒找到?

        小護士答,找到了。

        那是沒看到人?

        小護士答,看到了。

        張醫(yī)師著急呀,你能不能把話說全嘍?

        小護士不愿意,人家不是問啥答啥嘛。

        原來小護士壓根沒見到月琴,只有月琴媽在家。老太太讓小護士轉告張醫(yī)師,月琴不再去診所上班了,半拉月的工資也不要了。至于中藥和補品,謝謝你家老板,我沒病,請原物帶回。

        張醫(yī)師腦袋嗡嗡直響,半天回不過神來。張醫(yī)師告訴自己,走就走吧,本來診所也是淺水池、歪脖樹,養(yǎng)不住月琴這樣的好女子。可話是這樣講,就是擋不住想人家,白天忙乎還好點,一到夜晚,睜眼閉眼,滿眼都是月琴那雙好看的眼睛。于是張醫(yī)師滿嘴就起泡了,上廁所撒黃尿,整晚上睡不著覺了,頭發(fā)也大把大把地掉了。

        張醫(yī)師是大夫,但他知道自個醫(yī)不了自個的病,他知道這病得找誰來醫(yī)。

        張醫(yī)師給手下的人都派了活,他讓大家不管想啥法找到月琴,找不到就不要回來上班,找到的給雙倍工資。

        其實月琴是被爹媽“綁架”到了市郊的一家康寧醫(yī)院。“康寧”是一家專治精神病的醫(yī)院,當然月琴去那兒不是治病,而是在那里上班。起初,月琴并不同意父母的安排,覺得即便跳槽也不是這樣一個跳法,起碼要給診所打個招呼??墒且幌驅ε畠喊僖腊夙樀牡鶍寷]想到這一次是出了奇的擰,第二天月琴就由老爹“押著”去了醫(yī)院。

        康寧醫(yī)院地處偏僻,對病患是封閉式治療,病人二十四小時全方位處于監(jiān)管之中,相對其他醫(yī)院,醫(yī)護人員的工作量要大,管理也嚴得多。除了周末,月琴基本吃住都在醫(yī)院。

        月琴對父母的行為很反感,但月琴是個孝順孩子,不想在這事上過分傷爹媽的心。她想,等工作熟悉了,找個時間,專門到診所去一趟……那個玩命的張醫(yī)師也不知咋樣呢?

        一日月琴去食堂用早餐 ,月琴好靜,就揀了個背靜地兒自己喝粥。隔桌嘰嘰喳喳有人說話,不經(jīng)意間傳進耳朵里——你說真叫絕,連著五天了,沒日沒夜的,就在大門口那兒耗著,倆眼睛瞪得像電燈泡似的,專門往大姑娘、小媳婦身上瞄,怪瘆人的!另一個接茬,可不是咋地,起初我還以是哪個病區(qū)的患者跑出來了,一打聽,根本不是??晌铱矗槐仍墼旱幕颊卟〉幂p……

        月琴心一凜,還想往下聽,可那幾個吃完了,嘰嘰喳喳地從月琴身邊跑過去,月琴看表,上班的時間到了。

        一轉眼,周末了,這天院里會安排通勤大客車回市里。整個下午都下著大雨,到發(fā)車時雨不僅沒有停的意思,反而瓢潑似的更大了。

        大客車開過院大門時,幾個靠窗的小護士手指著外面又喳喳起來,看,還在外面,這么大的雨,就這么澆著!咦,還坐著輪椅,好像是個殘疾人!

        月琴順著手指的方向透過車窗向外瞭一眼,這一眼,讓她雷劈了似的僵立在那兒。平時那么文靜,那么溫婉的月琴說話總是慢聲細語,可這會兒,月琴用全身的力氣,岔了音地朝師傅喊,停車!然后撥開過道的人群,在眾目睽睽中,沖進瓢潑的雨里。

        5

        離開月琴家已是傍晚時分了。這期間,我倆的談話被幾次打斷,主要是月琴的兩個女兒需要照看。我隨月琴去了樓上,兩個女娃甚是可愛,一顰一笑都像月琴,也有張老板的影子。借看孩子,我趁機將張老板不想離婚,望月琴諒解并回心轉意的心思和月琴講了,并加上自己的發(fā)揮。勸她看兩個女兒的份上,面對現(xiàn)實。

        月琴搖搖頭,又嘆口氣。你別勸了,我不是三歲孩子,更不是一時沖動。當年我和他走到一起,不知付出多大的代價!父親是卡車司機,因我的忤逆而神情恍惚,開車走神出車禍死于非命,我媽也一股火……月琴眼圈紅了,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中。忽而她慘然一笑,這些年來,我一直在自我欺騙,我想,只要我倆把日子過好了,只要將兩個女兒培養(yǎng)成才,爹的在天之靈就會原諒我,因為我過得幸福就是他們最大的心愿!我就像一個傻子,天天為他忙上忙下;像一只母燕,精心哺育兩只小燕。直到有一天,一個電話打到我的手機上,一個可以做他女兒的小姑娘告訴我,她肚子里懷了他的孩子,問我怎么辦?

        你不知那些日子我是咋熬過來的,我整個崩潰了,不吃不喝不睡,不刷牙不洗臉不出門,不敢面對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我寧愿相信這是一個噩夢,但我知道,我的報應到了!

        走時,月琴執(zhí)意送我出門,我讓她不必客氣。她搖頭,說不是客氣,也是想借此透透風。小半年了,就沒出過小區(qū)的門,電話也不打,更不敢接年輕女子的電話,魘著了!感謝羅律師今天和我說了這么多話,讓我心里放松了很多。

        說這話時,月琴蒼白的臉似乎有了血色,她甚至還主動和門衛(wèi)的保安打招呼。我問她,對案子,還有啥要求,特別這種對方有錯在先的。月琴捋了捋被風吹散的秀發(fā),別的都無所謂,倆孩子必須歸我。有句話叫“窮養(yǎng)兒子富養(yǎng)女”,我,他可以不考慮,可孩子是他的親骨肉,讓他看著辦吧。

        我知道我這個律師當?shù)貌缓细?,不知不覺就站到代理人對方的立場上,還情急中說出了對方錯在先這樣不妥的話來。但這確實是我心態(tài)真實的體現(xiàn),這么好的一個奇女子,那么不易的一份緣……

        這個不靠譜的張醫(yī)師呀!

        我打電話給張老板,說要見他??闯鰜?,他見我比我欲見他還迫切!在電話里迫不及待就問結果,我說,三言兩語說不清。他說好吧,你到我醫(yī)院來。

        張老板的辦公室在醫(yī)院大樓的后面,是一排挺普通的獨立平房。平房的周圍被綠樹遮掩,很幽靜的一個地兒。平房的里面卻極講究和實用,最直接的感受就是無論廳堂與走廊還是各個房間之間,絕對沒有門檻和凸出,也不鋪地毯,而是平滑的可供輪椅通行無阻的大理石地面,看得出是用極了心思的。

        張老板在寬大的寫字臺后面露出上半身。這時我又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無論是老板的寫字臺還是喝茶的茶臺以至一旁的餐桌,但凡有桌、臺的地方都只單側放置坐椅,而另一側卻空留著,看著很不協(xié)調(diào),甚至有些怪怪的。我正好奇,張老板的輪椅無聲無息,很靈巧地滑到茶臺旁,用手指著對面的椅子讓我坐。

        我不禁驚嘆張老板設計的高妙。張老板咂咂嘴,還不都是為我這癱子量身定做,這些,都是月琴當年一手操辦的。

        沒待我坐穩(wěn),他就急切的問,老弟這一趟如何,我那倆公主還好吧?我沒理會他的問話,而是端起茶杯先喝了一口,頓覺滿口茶香沁入肺腑。我起身從旁邊的餐桌上抓過一個喝酒的玻璃杯,拎起茶壺,倒?jié)M大半杯,也顧不得飲茶的講究了,一揚脖,牛飲起來。張老板在一旁看的發(fā)呆,嘴里連說,我的羅大律師,不至于吧?

        我一抹嘴,什么不至于,從早晨到現(xiàn)在,就喝了一口茶。張老板嘆口氣,月琴也是辦公室主任出身,照顧人那是很心細的,看來是讓我傷得不輕!說完這句話,臉上現(xiàn)出憂郁的神色。

        我扼要地將見月琴的情形給他說了一遍。末了,將月琴臨走時留給的兩句話不走樣地復述給他。當然,我隱去了對月琴說的他是過錯在先的那句話。張老板并沒過多露出意外,只是不吭聲,低頭吸溜吸溜地喝茶。

        我起身欲走。張老板抬起頭,巴巴地留我,老弟,也快到飯時了,就別走了。我倆也不去外邊,我讓廚房給整兩樣小菜?還沒等我點頭或搖頭,張老板就拿起電話,給對方下達了指令。我順水推舟,將屁股放到沙發(fā)上。一是妻子學校放假這兩天帶孩子外出旅游,我回去也是方便面伺候;再有,有正好借此與張老板溝通下一步的打算。

        四冷四熱八個菜,外加一湯,很精致地由小車推過來。張老板兩手一推,輪椅輕快地將他載到酒柜前,一伸手,一瓶五糧液攥在手中。張老板問我,整口白的?上回沒喝好,話也沒嘮透。沒等我回話,他迫不及待地對服務員喊,打開!

        在接了這個案子后,我對張老板也下了一番功夫。應該說,眼前這個看著貌不驚人,甚至有些猥瑣的男人在本市、乃至本省都算得上一個傳奇人物。一個坐輪椅的殘疾人,沒有任何的家庭背景,硬是靠不屈不撓的拼搏,拼出一份屬于自己的天地。不僅開辦了一家大型綜合醫(yī)院,還涉足了房地產(chǎn)業(yè)。更值得一提的是,他在醫(yī)院設了一個科,專門免費接診那些低保家庭和看不起病的困難群體;還在家鄉(xiāng)建了養(yǎng)老院和希望小學,讓孤寡老人和念不起書的孩子免費進入。說句心里話,若拋開月琴這件事,眼前的這位張老板,絕對夠得上讓我佩服的不多的男人中的一個!

        我也是在社會大染缸里浸泡出的,更不是什么正義的化身,作為職業(yè)律師,像張老板這樣的大款我見多了。讓他們守身如玉地跟原配老婆過日子簡直有點天方夜譚的味道,按當下的標準,能做到外面彩旗飄飄而保持家里紅旗不倒,那就算標準的好男人了??裳矍斑@位太特殊了,月琴那么一個溫婉可人的姑娘,不嫌棄他是個寒酸貧賤的癱子,在他最背氣的日子,頂著家庭巨大的壓力嫁給他,并在事業(yè)上與他共同打拼,張老板如此對月琴著實讓人有不齒之感。

        我斜睨他一眼,張老板正兀自把酒灌入口中,一瓶酒,就這工夫,已被他滅掉一半。由于喝得急,張老板的臉紅到脖根,兩眼也泛起了猩紅的血色。我見他這樣,就勉強勸他兩句。他說,酒是蒙臉布,喝了想說什么都順暢了。我說,那就整點啤的。他說,我不喝啤酒,那玩意利尿。

        張老板說,我看出來了,你從月琴那兒回來,就沒給過我好臉。我知道,你認定我就是忘恩負義的“陳世美”,是“男人有錢就學壞”的小人一個!

        我從鼻孔中哼了一聲。說,請張老板放寬心,我首先是一名職業(yè)律師,個人的好惡并不影響我會盡力代表你打好官司。

        張老板連連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咱倆今晚只喝酒、聊天,誰要談狗屁官司誰他媽的就是孫子!張老板用手里的酒杯對我的杯子撞了一下,一仰脖,將酒喝干。

        我端起酒杯,只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張老板并未和我計較,而是又將杯子倒?jié)M。兩眼直直地瞅著杯中物,和我嘮叨起來。

        在事業(yè)取得一定成功,特別是當我兌現(xiàn)諾言做了一些善事后,社會上就開始關注我了。各種美譽、頭銜紛至沓來,采訪、報告、會議、聚會劈頭蓋臉,推不開甩不掉的。你以為我被這些虛了泡淘的玩意沖昏了頭?還真不是。我從小就是個面薄識羞的人,也是天生缺陷的制約,養(yǎng)成了內(nèi)向、自卑的性格,不愿意,也不習慣拋頭露面。我對月琴說,我是誰,我不過就是一個癱子,過去是個窮癱子,現(xiàn)在是個有錢的癱子。

        但有了錢的癱子和沒錢的癱子還真就不一樣。跟過去比,不用每天辛苦地坐診,房地產(chǎn)方面也有專人打理。這時,月琴就勸我甭成天掙命似的,也應像其他成功人士那樣,做點高雅和養(yǎng)生的事。你知道我是個中醫(yī),在養(yǎng)生方面還是頗在行的,但你還知道我的天生缺欠,很多養(yǎng)生理念到我這里只能就是個理念。就拿運動來說,別說騎馬、打高爾夫這些高難的,就連最基本的籃球、網(wǎng)球、羽毛球等對我都是夢中的奢求。有一段時間,月琴讓人給我特制了一塊乒乓球案子,還找專人陪我打乒乓。起初,我還蠻有興致,可打了一段,我發(fā)現(xiàn)這種運動不僅對我,對對方更是一種折磨。我們只能像初學的小學生一樣來回推擋,對方稍一用力,球就會逃出我的控制范圍以外??粗鴮Ψ叫⌒囊硪淼碾y受勁,我把球拍撇到了窗外!

        于是我試著將閑暇盡可能安排在應酬上,這樣既能打理生意上的關系也可排遣我的煩悶??杉幢闶沁@種簡單的聚會有時也會讓我陷入難捱的尷尬之中。若是我請別人,還好一些,我會早早到場,等待大家的到來。待人們酒飽飯足推開椅子,抹著嘴唇離席時,坐在輪椅上很優(yōu)雅地目送大伙一一散去。然而也有吃別人的時候,遇到這種情況我就很難堪。主人宴請基本都有種規(guī)矩,也是禮貌,就是要第一個到場,結束時最晚離席。每當我的司機雙手扣著我兩扇屁股,在眾目睽睽下背著我上樓、下樓時,我的心都抽搐到一塊了。伏在司機后背上的我就像一個丑陋的大青蛙,耷拉著兩條麻筋似的殘腿,我就感覺我這時的樣子一定像極了動物園里開屏的雄孔雀,扎撒著翅膀將屁眼對著圍觀的人們讓人觀賞。我還突然想到了希臘神話的一個故事,那個叫安泰的大力士,當他雙腿離開大地時,是不是就同我此時的心情一樣呢?

        后來我就盡量讓自己不吃別人的,而只請別人。可時間長了,還是不行。你知道,現(xiàn)在消遣那都是講究“一條龍”的,吃越來越不是中心,而是把興奮點放到了吃后的內(nèi)容上。有的鐘情泡澡,有的享受按摩足療,有的喜歡借酒勁嚎兩嗓子。對前兩項,涉及我的缺欠,我只能敬而遠之。嗨嗨歌,還可以接受。久而久之,許多人就不愿趕我的場了,說張老板的飯局太單調(diào),吃完就嚎,嚎一身汗,還得回家自己沖澡。嗨,你說他媽的,花錢請吃請喝,最后還請出一堆不是,你說我這不是犯賤嘛!

        望著張老板微醺的臉,我現(xiàn)出一絲迷惘。我吃不準他喋喋不休地和我說這些,與他的出軌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但似乎又感覺有那么一點說不清的關聯(lián)。

        正當我疑惑間,張老板說,你是不是以為我跟你說這些有些矯情?也是,照過去穿不上褲子時候比這些尷尬和煩惱簡直就不是個事兒??晌冶仨毟阏f,那是當時我的真實狀況和心態(tài),并且,鬧得我一天挺惶惶的。

        6

        問題出在月琴懷孕上。張老板有些羞赧,挾口菜到嘴里,很夸張地吧唧吧唧,咽下去。

        我一怔,很怪異地瞅住他。

        你不用看怪物似的瞅我,我雖然腿癱了,但那里并不癱,在某種程度上不比你老弟差。張老板迎住我的眼神,竟有些挑釁似的看我。我避開他的眼神,伸手將酒給他倒?jié)M。我知道現(xiàn)在最好就是什么也別說,將酒供足,然后靜靜地聽他講。

        果然,張老板喝口酒,潤了潤嗓子,繼續(xù)對我說。應該是在月琴發(fā)現(xiàn)自個懷孕之后,對,就是從那個時候,我倆的性生活就明顯少了。起初是保胎,后來兩女兒落地,月琴將精力主要放到孩子身上。雖然請了保姆,但你知道,有許多事情是保姆不能代替的,何況還是雙胞胎。

        我雖是個什么運動也不能行的癱子,但那項運動還是蠻行的。并且與你們這些四肢健全、體魄康健的比,這于我有更獨特的意義。它是證明我這個男人還是男人的唯一象征;也是我本來幸福不多的生活中鮮有的快樂。跟你說也沒用,你不是我,如何能理解一個四肢不健全人的心思!張老板有些哀怨地瞅我一眼,繼續(xù)說,我是一名醫(yī)生,知道生命在于運動的道理比一般人還要深刻。一個常年坐著工作的人,很容易患上許多職業(yè)病的。而眾多的職業(yè)病里對男人而言最惱人的就是前列腺病。前列腺用小品的話說,那可是“大腺”,對男人生命的意義尤為重大。

        聽他說到這兒,我的襠部突然一抽一抽的,小腹有一種下墜感。我知道,這些年的伏案久坐和不規(guī)律的生活方式,讓我中槍不淺,我的前列腺恐怕也落下了毛病,時有尿頻、尿急、尿不盡之感。

        張老板說,對健康人,有許多方法可以避免或減輕職業(yè)病的病情,還拿前列腺來說,最有效的就是避免久坐,哪怕是工作一段時間,站起來活動一下??蛇@些極簡單的方法,對我來講,都是萬難實現(xiàn)的??尚疫\的是,到目前為止,我的前列腺還基本是健康和正常的。看我熱切的眼神,張老板神秘地眨眨眼,讓我把他的杯滿上。

        我唯一的保健方式就是性生活,這也是我能夠享有的唯一運動??次夷@詫地覷他,張老板呵呵笑了,我不跟你細說,你只需記得,性這東西和酒一樣,不能沒有,但不能貪多,適則益,貪則毀。

        嗑嘮到這會兒,我似乎有些了然張老板的良苦用心了,包括先前他不厭其煩說到的癱子關于運動和社交等等的各種不便,說白了就是給出軌這個事做鋪墊,亦或還有賺得我這個代理律師的理解和同情。我將手里端了許久的酒杯墩到桌上,譏諷地說,這就是你背叛月琴的理由?哪個男人媳婦不坐月子,生雙胞胎的也不在少數(shù)。

        遭我的搶白,張老板不慍反笑了,其實,起初我也是用這話來克服自己,可時間長了,就有點不管用了。剛才,我絮絮叨叨地和你說了那么多,也不是非得給自己找臺階下,事情出都出了,干嗎非要找個理由?我跟你叨咕這,就是想找個人絮叨絮叨,你要不愿意聽,就當我放了個屁。

        張老板這樣講話,倒讓我抹不下臉了。也是,人家那么大的一個老板,好酒好菜款待你,無非就是想讓你當個聽眾,更何況說的都是平時打死都不能說的隱私。自個除了搭點業(yè)余時間,干嗎那樣不待見人家。也許是白天,情緒受到了月琴的影響,所以,一見到這個張老板心里就犯了膈應。我把自個的酒滿上,自罰一杯,誠懇地對張老板,你說,我愿意聽。

        張老板一口也把自己的酒喝干了。他咂咂嘴,說到哪了?對,是月琴的懷孕和生小孩對我的性生活造成了煩惱。其實,那個階段,也是我心靈正處于空虛無聊的階段。不怕你笑話,晚上看完電視躺在床上睡不著,就等著月琴哄睡孩子好干那點事??蛇@倆孩子又哭又鬧地就是不睡,這個總算整著了,那個又醒了。兩個小家伙其實挺著人稀罕的,精神頭也足,越到晚上越精神,嘿嘿呀呀地誰帶也不行,就月琴才能哄得住。說心里話,那種時候我挺煩的,有時甚至想配點安眠藥讓她倆喝下好睡覺。總算將月琴盼床上了,可這時的月琴疲倦的一攤泥似的,哪還有閑心思對我!有時看我急巴急火的猴急樣,就敷衍我,你知道,我這身子干這事沒你們靈光,沒有對方的配合成不了事的,沒等我著她身,她那邊頭一歪就睡過去了,撂下我火上房似的干著急!

        實在沒轍,我就重操念書住獨身時的舊業(yè),啥?自摸唄!醫(yī)學上叫手淫。你別笑,好像你沒干過似的。

        我將一只基圍蝦剝?nèi)テぃ袋c芥末,放進嘴,不搭理他。

        張老板嘆口氣,有時我手里一邊做著,心里泛起一股極度的不平衡,波濤洶涌的。我就想,咋說也是個身價過億的老板,咋說也是躺著房子臥著地的土豪,不說每年給國家上繳多少利稅,也不說每年拿出多少真金白銀資助貧困做慈善,不跟別人比什么三妻四妾的,但總不至于躲在被窩里用自摸的法解決問題呀!

        他把一杯酒放到嘴邊,有些難以啟齒地,不怕你瞧不起我,我,我找過小姐……頓了有一分鐘,他把眼光在我的臉上掃射。我盡量不動聲色,專心致志地剝第二只蝦,我怕我的哪怕一個極小的反應嚇到他。

        他喝下那杯酒,我的司機是我一個遠房親戚,論輩分該給我叫叔。那是個好孩子,不多言不多語的,每天除了開車,就背著我,上上下下的。這輩子,除了我媽,就是他背我最多了。當然,我對他也挺好的,啥事也好跟他說,但也就鬧個說說,他也不說啥,頂多一笑。

        一次,可能是喝多了,我不知跟他說了啥,估計也是那套煩心話。酒醒后,我發(fā)現(xiàn)我被司機背到一個地方,那是一個不大的房間,像一個旅店的客房,只是四周沒有窗,屋內(nèi)閃著昏暗的曖昧的光。

        我屏住呼吸,豎起耳朵想細聽下去時,張老板卻對我“兒童不宜”似的略去了關鍵情節(jié)。他只是萬般懊喪地揮揮手,他娘的,平時英雄百倍的,到動真格的,還真就沒成事。

        看我不信的眼神,他說,不唬你,你也不是抓嫖的警察。我說,那為啥?他說,不為別的,就為她那眼神。事前我那司機已經(jīng)將事情弄妥了,對我的身體狀況給她也做了交代。那小姐也算有備而來??稍谒龓臀颐撓卵澴訒r,還是把她嚇到了,也不單是嚇到,準確點說是震到。我發(fā)現(xiàn)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栗一下,眼睛里浮現(xiàn)出一種不可名狀的神情。他娘的,那是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的眼神,各種成分混和一起,甚至還有一絲鄙視。我一下子就被這眼神擊穿了,平時一碰就雄赳赳的那屌東西這時候不爭氣地軟塌塌地偎在那兒,就像一個受氣包!

        經(jīng)這事兒,我悟出一個道理,男女間的事,一定是要講究個你情我愿的。即便是妓女,即便是賣,也要在可能的范圍內(nèi)挑一個中意點的,男人如此,女人更甚。

        應該說,這件事對我的刺激挺大的,一度將我已蟄伏積年的敏感多疑、自卑自戀的秉性又激發(fā)出來,并達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我陷入極度的苦痛之中,甚至還發(fā)展到陽痿。在那種情形下,我以方便工作的借口從家里搬到辦公室。月琴并沒有察覺到我的改變,當時,兩個小孩一塊鬧起了毛病,一個拉肚,一個感冒,月琴正焦頭爛額,只是囑咐我要照顧好自己,并讓辦公室操持我的飲食起居。

        那個照顧我飲食起居的女孩,不僅把我的生活照顧得很周到,還醫(yī)好了我的陽痿。并讓我重新找回了作為男人的那份自尊。她是一個出身貧寒、很內(nèi)向的姑娘,對我懷有深深的崇敬,她不嫌我是個癱子,反倒認為我是個了不起的真正男人。

        張老板吸口氣,盡量用平淡的語氣,真正的出軌就是從這兒開始的。

        我抬眼,和張的眼神正好碰個正著。他明白我的意思,沒等我問就說,我當然對這件事處理得很謹慎了,我恐日久生變,另外我也不能老霸著人家的青春。經(jīng)過一段時間,我就將她調(diào)到公司的一個重要崗位了。以后的幾個,大多是這樣處理的,如果在工作上幫不上大忙,我也盡量在錢物上不虧待人家,可咋就還是紙包不住火,讓月琴知道了呢?

        我剛想脫口而出,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句話。但見張老板的臉上現(xiàn)出痛苦的神色,眼內(nèi)似有水霧升騰。便將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兩瓶五糧液瓶底朝上,有三分之二是張老板喝的,我酒量差,就這半斤多酒也鬧得我目眩腦脹。朦朧中,張老板不知按了啥機關,有一扇大屏幕從房頂嘩啦啦降下,伴著畫面,音樂響起,張老板手持話筒,在輪椅上和著節(jié)拍東倒西歪地唱起來。挺熟悉的歌詞,好像是臺灣歌手鄭智化的《星星點燈》:

        現(xiàn)在的一片天 是骯臟的一片天

        星星在文明的天空里再也看不見

        天其實并不高 海其實也不遠

        人心其實比天高 比海更遙遠

        學會騙人的謊言 追逐名利的我

        在現(xiàn)實中迷失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脆弱

        看著你含淚的離去 想著茫茫的前程

        遠方的星星請為我點盞希望的燈火……

        7

        我揣測張老板同我掏心掏肺地說這多,并不獨為了宣泄下苦悶,他之所以把自己灌個酩酊大醉,除了情緒的使然,極有可能是借此將其心路歷程剖白給我,讓我對他的出軌給予了解進而理解,并讓我通過打理案子將這一信息傳遞給月琴。我不禁啞然,但一想到昨晚張老板在輪椅上唱《星星點燈》那悲愴的一幕,我還是決定為他再當一次說客。

        我把電話打給月琴,這一次月琴的反應要快得多。她除了禮貌地向我問好,便很直接地將話題轉移到案子的進展上。我沉吟片刻,沒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委婉地把我與張老板喝酒的情況說給她聽,我特別在一些關鍵情節(jié)做了渲染,目的是為喚回月琴那份僵冷的心。

        果然,電話那頭有好一陣子沒了聲息,正當我竊喜時,話筒那頭傳來一聲長嘆。接著便是月琴說,我感謝羅律師的一番好意,我也不能說他是在演戲,也許在昨天那個時候他表現(xiàn)出的都是真情實感,但這并不妨礙他認為需要時去干齷齪的事情。我太了解他了!鄔月琴的話語不高,但透著一股冷,通過電話線撲到我的耳朵里,臉頰上。

        恐怕是猜到了我還想勸,月琴的話語又傾瀉過來。羅律師,我現(xiàn)在正處在一種極度的負疚中,只要一閉眼腦子里全是我爸媽的影子,他們不是責罵我,而是兩眼流著淚,淌著血,問我還和他在一起嗎?我知道我可能是患了抑郁癥,可我沒辦法從這種愧疚與焦慮中解脫出來。如果在以前,我還能咬著牙,用經(jīng)營愛情的理由來與這種念頭抗衡,可現(xiàn)在,我連自欺欺人的借口都沒有了。羅律師,別怪我無理,假若換做你的家人,你的親姊妹,你還能夠如此理智,心平氣和地勸慰她們還要與他恩愛下去嗎?

        我無語。

        我盡快地找到張老板,將我與月琴再次接觸的情況告訴他。他苦笑,說,讓你受累了。

        婚離得很順利,因是協(xié)議離婚,就省卻了法庭上的唇槍舌劍。月琴盡管有些偏執(zhí),但在財產(chǎn)方面卻很理智;張老板也算爽快,不知是念及多年的風雨同舟,還是顧及兩個女兒的成長未來,將現(xiàn)住的別墅和豪車以及一應家私全算在月琴名下,還將愛心醫(yī)院股份的40%轉讓給了月琴。月琴將股份收下,但名頭卻是倆孩子的;別墅和豪車,月琴不要。她說,富養(yǎng)女,也不能這個養(yǎng)法。今后要過普通日子,要給兩個女兒一個健康、正常的環(huán)境。她讓張老板從開發(fā)的樓盤選出一套一百多平米的普通公寓,待簡單裝修后,就搬過去。至于車,月琴從公司的車隊里挑了一款小排量、省油節(jié)能的兩廂車,她說,能代步,將來接送孩子上學方便就成。

        對此,張老板一概是咋說咋辦,并不違背月琴的意思,反倒是我這個律師倒落個清閑,以至于張老板將一筆不菲的律師費交給我時,我倒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打理完這場波瀾不驚的離婚案,我接手了兩起經(jīng)濟官司,我努力讓自己從張老板與月琴的情感糾葛中擺脫出來。我甚至想,這輩子可能再也不會與張老板有什么聯(lián)系了。

        晚上沒睡好,早晨起來頭昏沉沉的,上班又趕上堵車,待趕到事務所,已是九點多鐘了。我急步上樓,就見一輛輪椅橫在辦公室門前,輪椅上,張老板正襟危坐,正朝我望來。

        我怔了一下,邊開門邊喊小鄧。張老板說,別喊了,我已經(jīng)來半天了,壓根沒第二個人。我把張老板讓進屋,猛然想起,開車來的路上曾聽到手機有短信響,還沒來得及瞅。我打開短信,果不其然,是小鄧的,告訴我,身子不舒服,要請幾天假,再有就是提醒我近幾天的安排。我說,小鄧來不了了,只能我來伺候你,咖啡還是茶?張老板臉上不易察覺地一顫,隨即擺擺手,都免了,你知道我這個人,平時養(yǎng)成了節(jié)水的習慣。我不禁想笑,一句玩笑話欲脫口而出,還節(jié)水,咋就不節(jié)欲呢!但窺見張老板的臉色透著陰郁,便硬生生地將話噎了回去。

        我問他,近來可好?不打招呼來我這兒必定是有事。張老板只唔了一聲,沒回答我的好壞,卻問我,你的助手小鄧去哪了?打電話也不接。我說,剛給我請了假,身體不太舒服,要歇幾天……我突然感覺哪里有點不對,我瞧著張老板,狐疑地問,你來這,想來不是找我吧?張老板愣怔一下,定定神,當然是找你,也不完全是,但這會兒,就必須是找你了。

        張老板將身子在輪椅上扭了扭,讓自己坐舒服些,給我講起了讓我驚詫不已的一段他和小鄧的故事。

        他認識小鄧,純粹出自一次偶然。那時的小鄧還是沒畢業(yè)的大學法律系學生。小鄧的家在偏僻的山區(qū),比張老板的家還偏僻。小鄧的父親生了重病,實在挺不過、拖不起了,只得到省城來找小鄧想辦法。小鄧只是一個大三的窮學生,又能有啥辦法!萬般無奈中,突然想起不知從哪里看到的介紹愛心醫(yī)院的一篇報道,便抱著僥幸的心帶著父親來到這家醫(yī)院。

        張老板的醫(yī)院確有一個專門給看不起病的窮人治病的部門,但那也是有嚴格規(guī)定的,不是憑哪個人隨嘴一說,或看你穿著襤褸就認定你可以免費的。而是要所在地區(qū)相當一級政府開具的證明和低保證明什么的。也是,如果沒有嚴格的界定,別說一個區(qū)區(qū)張老板,即便是像比爾·蓋茨那樣的世界首富也不會支撐長久的。而小鄧的父親貧窮那是一點也不摻假,可問題是來時也沒想到會有這一說,因而除了身份證,別的啥也沒帶。小鄧父親患的是胃病,已經(jīng)到了急性出血的地步,疼的伏在地上,滿腦門子大汗淋漓。小鄧見此,更沒了主意,只是哭唧唧地央求人家,先收了病人,自己保證隨后去家鄉(xiāng)開證明。

        正糾纏間,恰巧張老板從旁路過,見圍著一堆人,還聽有哀哀的哭聲。便讓司機停下來,待搞清楚咋回事,就讓先將病人接下來。其實科室的負責人也非鐵石之心,只是礙于規(guī)矩,不得擅自做主,見老板動了惻隱之心,巴不得如此。

        小鄧的父親做了手術,又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治療,基本就好了。這對張老板也就是小事一樁,過后也就忘掉了。可對小鄧、乃至小鄧的全家那可是沒齒難忘的天大的事!小鄧那時就一學生,除了寫感謝信,除了往媒體反映張老板的善舉,除了放假給張老板帶些家鄉(xiāng)的土特產(chǎn),還真找不出更好的報恩法??稍谛睦铮∴嚲陀辛诉@個念想,將來自己有能耐了,一定知恩圖報!

        后來小鄧畢業(yè)留在這個城市,在羅律師的律師事務所做助理。這期間和張老板聯(lián)系逐漸多起來,有時張老板向她咨詢一下法律上的事兒,也有時張老板的項目遇到什么需要法律解決的難題,小鄧都會當自己事兒似的傾力幫忙。而更多的時候,是張老板有應酬,需要有些年輕貌美素質高的女孩作陪,不管小鄧怎樣忙,都會在所不辭,并且會很周到得體的讓張老板在客人面前很有面子。

        講到這里,張老板半晌沒言語,只是兩眼透過我的頭頂往我的后面看。我不回頭,也知道他在看什么,我后面的墻上,掛著一張照片,是市領導來我事務所視察,或者說是調(diào)研時照的一張照片,照片的下角,有小鄧的影子,笑顏如花,呈拍手狀。我說,如果我沒猜錯,在你孤獨寂寞之時,我的助理小鄧一定也揣著一顆拳拳感恩之心以豐美粉嫩之軀成了你排遣寂寞的盤中餐了?

        張老板不理會我的譏誚,抽了抽鼻子,接著說,小鄧是這些女孩子里唯一不讓我?guī)兔φ夜ぷ骱筒皇瘴义X財?shù)囊粋€。我起初以為,她是報我?guī)啄昵熬人赣H的那次恩……我打斷他的話,竟有些惡狠狠地說,好你個張老板吶 ,你真是個高明的釣魚高手,你當年布下可憐的一點魚餌,換來幾年后女孩的主動獻身,你簡直狡猾得像只不動聲色的狐貍!我口不擇言,想啥說啥,真不知是處于正義的審判還是男人的嫉妒,抑或兼而有之?

        張老板好像沒有受到我情緒的影響,繼續(xù)自己的思路??墒鞘虑樗坪醪皇窍裎蚁氲哪菢樱皫滋?,我突然收到她的短信,說她懷孕了,要把這孩子生下來。我看著張老板那張苦瓜似的臉,有些幸災樂禍。我冷笑,這不挺好的嗎?你跟她是你孤她獨,正好是新桃換舊符。況且我的助理我了解,那可是一個美貌如花、性格細膩,知冷知熱的好姑娘呀!

        張老板瞅我一眼,反諷道,你了解她?這么些年,你知道我們倆早就認識?你知道她是一個出身貧寒的山里姑娘?你甚至都不知道她現(xiàn)如今住在什么地方。

        我被張老板的話噎住了,也是,和鄧相處這些年了,這些情況我還真的一概不知。我從來沒關心過她的出身,也沒過問過她每天從哪來,到哪去,我甚至一度以為,小鄧整天樂呵呵的,一定是個富庶家庭里養(yǎng)大的傻姑娘。

        張老板見我沒話,放緩口氣,我倆可能都看走了眼,鄧可不是一個簡單的傻姑娘。我現(xiàn)在開始懷疑,月琴接的那個電話,很可能就是她干的!

        我心頭一震,腦海里倏地閃過當初我讓鄧聯(lián)系月琴,而她卻推脫聯(lián)系不上的那一幕。我雖沒搭話,但心內(nèi)基本已接受了張老板的判斷。我問道,你想讓我做什么?張老板說,她已搬了家,打電話,不接,發(fā)短信,不回,所以我才來找你。

        我揚揚眉毛,張繼續(xù)說。我想,她不理我,不是真的不理,而是在制造一種氛圍和姿態(tài),或者說以此種辦法給我施壓,以加重最后解決問題時的砝碼。

        我說,有那么復雜嗎?張老板說,寧可信其有?,F(xiàn)在,你是我倆溝通的唯一管道。我來找你,就是不想再拖下去,將這件事搞復雜。你跟她說,我愿意出五十萬,只要她把這個孩子拿掉。即便沒有所謂的“孩子”我也愿出這個價,只要今后我倆一拍兩散!

        見我還躊躇,張老板又補充,我不單是忌憚鄧的心機,還有一層,就是潛意識中,我總覺著和月琴緣分未了。所以……我沒等他把話說完,便爽快地答應下來。不獨為他說的與月琴這段話,因為,潛意識里,我也欠張老板一份情,那份輕巧得來的不菲的離婚酬金,總是若隱若現(xiàn)地提醒我還要給張老板干點什么。

        8

        將電話打過去,很快,聽到鄧慵懶的聲音,我問她在干啥,她說,睡覺。我說,別睡了。

        咖啡廳的卡座里,小鄧用精巧的勺攪著氤氳著香氣的咖啡,不時還嗅一下,那神情專注且有些俏皮。小鄧穿著很休閑,平時披著的一頭秀發(fā)用皮筋扎起來,比辦公室里的助理看著更隨意更單純。我不禁嘆口氣。

        鄧揚起彎彎的眉毛,問我,老板有心事?

        我沒好氣地說,別叫我老板。跟了我?guī)啄甑闹值筋^來在我面前是一潭深不可測的湖水,你說我這老板當?shù)挠卸嗍。?/p>

        為這個?鄧幽怨地用嘴吹著咖啡的熱氣,老板從來也沒主動關心過下屬的身世和心事呀!在你的眼里和心里,我不就是一架聽話的辦事機器嘛。

        我被鄧噎得有點不自在,想來人家說得似乎也不無道理。意識到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下去無益,我迅速調(diào)整思路,將我找她的來意和盤托出。

        鄧聽罷并沒覺著意外,而是問我,不管你是我的老板,還是年長我十幾歲的兄長,無論如何我倆也相處了幾個年頭,我倒想聽聽你的意見。鄧用那雙好看的眼睛瞅住我,專注地等待我的下文。

        原先只想著將張老板的意思帶到就算完事,沒曾想小鄧卻把球踢到我懷里,且還找出那些不容回絕的理由,這確實讓我有些始料不及。我開始認同張老板對鄧的評價,愈發(fā)感覺這個丫頭跟我過去熟識的助理判若兩人。我盡量放緩語速,讓我說出的每句話即有助于解決眼下的問題又讓鄧感覺我這個老板兼兄長是在實實在在地為她著想。

        當我字斟句酌、頗為艱澀地將話說完時,我的額頭竟不覺沁出了汗。鄧噗嗤一笑,放下手中的杯,抽出兩張面巾紙?zhí)嫖铱^上的汗。一瞬間,仿佛又恢復了助理的職責,我竟有些恍惚了。

        鄧說,我聽出你的弦外之音,不就是想讓我拿錢走人嘛。我點點頭,既然你拿我不當外人,我說的也是心窩子話,五十萬不算多,但也不少,夠你在我這里當十來年助理了。更重要的是,我停頓一下,顯出我下邊要說的話的重要性。你是一個青春貌美,內(nèi)外兼修的知性女孩,理應找一個年貌相當、才德兼?zhèn)涞母吒粠涀瞿愕娜缫饫删?。可現(xiàn)如今你上趕著要給他生孩子,不僅不可思議,說句難聽一點的話,真就是一朵鮮花插到牛糞上了!

        鄧眼圈陡然紅了起來,片刻后,有一片霧靄從黑黑的眸子溢出。

        我知道我這話刺痛了她,她淚光盈盈地瞅我,些微哽咽著說,你話說的雖有點損,但讓我真感動,不管是真心也罷,還是敷衍我,都是這些年來你說的讓我最愛聽的一句話。她用紙巾小心地揩拭潮濕的眼角,不過,感動這東西就像晨露只能濕濕心,太陽一出也就什么都沒有了,千萬認不得真!

        我說,小小年紀何出此言,感覺比我還滄桑!

        小鄧凄然一笑,何出此言,不是嗎?連你這樣大叔級的平素都要防賊似的防著我,還什么年貌相當、才德兼?zhèn)涞母吒粠浤兀?/p>

        我窘急,面紅耳赤想辯解。鄧說,何必呢,我只不過就那么一說。

        待我臉色稍恢復,鄧用小匙攪起咖啡,杯中便泛起一圈圈漣漪,小鄧眸中幽深起來。反正我現(xiàn)在時間有的是,你若肯聽,我就講給你一個高富帥的故事吧。

        那是父親病好以后,我難得度過了一段平穩(wěn)的日子。大三后課程都結束了,同學們基本分成兩類,一類是考研派,另一類是準備就業(yè)。我其實應當最省心的,我的成績在系里排第二,按照慣例可以免試在法學院的任何專業(yè)讀研??墒俏以缇痛蚨酥饕猓唤邮鼙Q?,盡快就業(yè)賺錢。

        我的決定不僅讓許多人不解,還急壞了一個人,他就是我們班的班長,也是系里唯一成績比我好的。他找到我,那是我平生第一次來咖啡廳,當時記得我著實被震了一下,我從前只是在電影里看過咖啡廳是什么樣子。

        班長可沒你這么考究,沒等在凳子上坐穩(wěn),他就瞪著眼珠子問我是咋想的。我當然不會說出我的真實打算,便和他打太極。我說,法學這東西,如果不想搞理論研究或教學,本科就夠用,更多的需要社會實踐。他不等我說完就急赤白臉地和我大談特談繼續(xù)深造的意義,旁征博引歷史上、現(xiàn)實中各種例子證明我此舉的荒謬與短視。搞得本來優(yōu)雅、靜謐的咖啡廳竟成了辯論的場所,鄰座的人紛紛朝我倆這兒看,搞不好還以為我們是一對吵架的冤家呢!

        我當時窘極了,恨不得將身子埋到桌子底下。但心內(nèi)卻有著一股說不出的滋味,甚至是一種幸福感。因為從小到大,除了我的父兄,還沒有哪一個異性對我如此不管不顧的關心呢。

        或許是感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班長安靜下來。他也學著別人的樣子,有些笨拙且很紳士地用小勺攪著咖啡,然后對著裊裊上升的熱氣抒發(fā)起對未來的憧憬。他說,你不知道當?shù)弥覀z的成績時,我是多么高興!我都想好了,我倆都念經(jīng)濟法研究生,畢業(yè)后你繼續(xù)讀博深造,將來做一位法學泰斗;我則開一家律師事務所,給你擔供經(jīng)濟上的支持……

        我不禁熱淚滾滾,真想偎在他的懷里痛快地大哭一場。是啊,他說的不就是我在夢里重復了無數(shù)次的夢境?

        盡管感動得一塌糊涂,在就業(yè)與保研的問題上我還是理智地選擇了前者。但對于班長的情感進攻,我無力再保持理智,因為除了愛情的美好,班長本身的美好也是我抗拒不了的。

        那一段日子應該是我此生最美好的時光。他保研無虞,我一年后畢業(yè),找工作還不是急迫的事,唯一要做的就是應對畢業(yè)論文,我們把大把的時間都用在愛情上……

        鄧雙眸貓眼一樣忽明忽暗。那一天我倆的畢業(yè)論文都順利通過答辯,班長高興地將我?guī)У揭患倚【起^。他說,今天是個好日子,得喝點酒慶祝一下。我倆要了白酒和啤酒,我們放開量喝得都很盡興,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喝這么多酒,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竟有如此大的酒量。

        喝著喝著,班長突然嘆口氣,情緒一下頹唐下來。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真燙人。我問他是怎么了?他說,昨夜做了個夢,夢中他變成了一只撲蝴蝶的小花貓,而我就是那只飛來飛去的花蝴蝶。他撲啊撲,就是撲不到,我一會飛到他的身邊,一會又落在他的肩上,朝他扇動美麗的翅膀,可一旦他雙手去捉,我就撲啦啦地飛走了。

        看他那愁苦的臉,我的心里很不落忍,我雖然酒意攻心,但還是知道他心里想的啥。自從我選擇了放棄保研,班長并沒再追問原因,但我懂得,他的疑問就像落地的種子,只要一遇合適的土壤,就會破土而出。說心里話,這個問題也似一塊巨石壓得我?guī)捉贿^氣來,我知道,朋友間最低的底線是以誠相待,更何況兩個相愛的人?

        于是,我趁勢倚在他的懷里,閉上眼,給他講我的事情:

        那生我養(yǎng)我的小山村,草房內(nèi)體弱多病的爹和娘;天生腦瓜就不靈光的的大哥為讓我上學去深山采藥不慎滾了下來成為跛子;我那要強的二弟,初中沒念完就為了養(yǎng)家而去深圳打工;還有我聰明又懂事的小弟為了給家里減輕負擔,晚上不住校,每天要走幾十里的山路,往返于山里和縣城之間……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不禁雙肩抽搐熱淚長流,我說,一想到我的親人們?yōu)槲业母冻?,我的心就痛得發(fā)顫,我哪能不顧他們還要保研,我必須盡早就業(yè)賺錢,回報和反哺我那些苦難的親人!

        我感覺班長的身子在微微發(fā)顫,被我倚靠著的臂膀變得僵硬起來。我知道,一定是我的話引起了他的反應,我不敢睜眼看他的臉,但我的心仿佛輕松起來,我在心里說,這道坎早晚是要過的。

        鄧仰起頭,將杯中的咖啡一飲而盡,看那姿態(tài),如同喝進一杯毒酒那般壯烈。

        9

        后來呢?我小心地問。

        后來,鄧甩了甩馬尾辮,好像要把過去的一切甩掉。聲音冷靜而平緩地對我說,后來我就到你這里當助理,一干就是五年。這五年 ,我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將自己包裹起來,不讓自己再去觸碰感情,我努力忘掉自己是來自大山的窮孩子,裝作從來對錢不感興趣的樣子,一心一意地做好你的助理,一直到現(xiàn)在。

        我不禁點點頭。是的,鄧說的沒錯,這五年多,鄧就是這么過來的,以至于我誤以為她就是個從來不知愁為何物的極其簡單的開心妹妹。我說,就這樣下去不好嗎?這回張老板補償你一筆錢,我以后每年視收益狀況給你漲一些工資,一旦機會成熟,你還可以獨立做律師辦案。你用這筆錢先解一下家里的燃眉之急,又能繼續(xù)你的事業(yè),總比像現(xiàn)在這樣拿自個的青春炸碉堡要好吧?

        我自覺說得誠懇,并且勾畫的遠景也挺能打動人的。目前在我來講,給張老板做說客已降為其次,在潛意識里,我真是有點發(fā)自內(nèi)心地想以一己之力阻止這樁悲劇的上演,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跟了我五年多的助理,為了金錢的原因而將自己投入火坑里!

        鄧嫣然一笑。是呀,真是一個挺迷人的主意。我倆還能延續(xù)過去的日子,我每日小媳婦似的,茶呀,咖啡呀的伺候你,打理完雜務閑暇之時,還可以欣賞一下你這位成功男士的成熟魅力。心情好時,還能在不傷大雅的前提下調(diào)調(diào)情,豈不美哉!

        我聽出鄧的話明顯揶揄大于誠意,我趕緊補充道,如果你認為,我這里水淺,你也可以另攀高枝??傊?,只要不是用這種辦法委屈自己就成!

        鄧凄然一笑,叫我羅哥。我不禁心中一熱,說心里話,我認識鄧五年多來,她從來都是正經(jīng)時叫我老板,玩笑時喊我大叔,叫哥還真是頭一次。鄧喊完我哥,滿臉誠懇地說,你給我指的路不能否認對我有極大的吸引力,我也能感覺到,你是掏心窩子的為我著想,所以我脫口叫你一聲哥。說到這兒,鄧的眼圈紅了,但我還是不能接受這個建議,我這樣做也是沒有辦法的選擇。

        因為超生,家里已被罰得家徒四壁,近年來我的父母又日漸衰弱。父親雖經(jīng)手術,免去性命之虞,但必須每日吃藥;母親近年又在高血壓的老病上新添了糖尿病,每日都要以藥物維持;最可憐的就是我那大哥,本來腦袋就不好使,又因上山采藥摔成跛子,四十來歲的年紀還沒能娶上媳婦。近日有人給介紹了一個寡婦,那寡婦不嫌我哥呆和跛,但提出必須要拿八萬塊錢的彩禮。人家也不是漫天要價,她丈夫生前看病欠了近八萬塊饑荒,她是要拿這錢去堵窟窿。如果不應了這事,我哥就得打一輩子光棍,你說我這當妹子的于心何忍吶!還有我那在深圳打工的二弟,這些年賺的錢除了自己的吃喝,幾乎都給了家里。最近二弟處了個對象,也是在外的打工妹,倆人情投意合,人家女孩不嫌我家窮,一分彩禮都不要,只是提出讓二弟今后不能將錢都貼補家里,自個攢些錢,應付結婚的花銷。你說,這樣的妹子上哪兒去找?再說,人家不要,咱也不能一點不給,讓人家女子在親戚朋友面前抬不起頭呀!

        鄧有些歉然地對我,你別嫌我啰嗦,最后就是我那小弟弟了,鄉(xiāng)親們都說這孩子像大姐,是個讀書的料。今年考上了縣高中,高中不似初中,管理很嚴,必須吃、住都在校里,再加上不菲的學雜費,這一筆開銷沒把爹媽愁死。小弟懂事,提出不念了,要去二弟那里打工。父母無奈,電話打到我這兒,我一聽這些,頭都要炸了。我知道,以小弟的天資,將來一定會比我強,假如真的輟學不念,那是多大的遺憾!可是,我這塊鐵,渾身都算上,又能打幾顆釘?

        你知道,我賺的這點錢,這些年除了必要的開銷,不得不買幾件行頭外,幾乎全補貼家里。我是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說,我該怎么辦?

        我被鄧的話語澆得有些喘不過氣來。我禁不住唏噓,誰能想到平時看著那么單純明麗的小鄧背后,卻有著如此艱澀的家事,那單薄而纖弱的肩膀竟背負著如此沉重的負擔!一想到我平素為了些不咸不淡的小事和她耍臉子,心里就浮現(xiàn)出無盡的歉疚。

        鄧見我半晌無聲,便自顧說下去,我今年也小三十了,青春韶華漸盡,身心慢慢疲憊,像年輕人那樣找個青皮小伙無牽無礙地打拼,已是天方夜譚了;去給人家做小三,拋開道德底線不說,那也不是妹子的性格。倒退一萬步,即便我能邁過這道坎,又有哪個現(xiàn)成的大款能讓我傍?開句玩笑話,每當我半真半假與你曖昧時,看著你其實很受用,但又慌慌張張的樣子,我真是又好笑又悲哀。是呀,像我這個年齡,還算有點姿色的知性單身女子,哪一個事業(yè)有成的成功男士不又戀又怕呀?

        鄧的調(diào)侃與嘲諷讓我很是不自在,五年多了,我今天總算領教了這位小師妹的伶牙俐齒。我不禁感慨,這么好的資質不做律師太他媽的可惜啦!可是,面對小鄧所處的殘酷現(xiàn)實,我又有一種無力回天之感。

        正唏噓間,鄧又說,其實,我欲與張老板成婚的想法還真不是蓄謀已久的。最初,我是懷著顆感恩的心在他情感最為脆弱時和他走到一起的。當我發(fā)現(xiàn)懷孕后,第一個反應就像大多數(shù)女孩遇到這類情形時一樣,將胎兒悄悄處理掉,甚至連張老板都不告訴??墒?,突然有一天這個不期而來的小生命在肚里狠狠地踹了我一腳,這一腳就像一道閃電劈開我的心靈,我一下就開竅了。是呀,他不就是上天派來拯救我家出水火的法寶嗎?如果我順理成章地成為張?zhí)敲?,困擾我的一切不都云開霧散了嗎?

        面對鄧的詰問,我無法回答。我知道,假如這次小鄧接受張老板的條件拿到五十萬,雖能解家里一時的窘迫和燃眉之急,但并不能徹底擺脫鄧家貧窮的命運。以鄧家現(xiàn)實的狀況,以山區(qū)農(nóng)村毫無保障的薄弱經(jīng)濟條件,一旦有個風吹草動,鄧家就如一只羸弱的羔羊,隨時會被返貧這只猛虎的血盆大口吞噬掉!到那時,小鄧不可能再有個五十萬往這無底洞里面投了。因此,拋開情感,我不能不承認小鄧的選擇是解決她家庭窘迫的一條捷徑,興許還是永久性的。可無論如何我還是覺得她的選擇是非常規(guī)、非主流的,帶有一種破釜沉舟的殘酷和悲哀。

        鄧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她笑道,你不要用“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悲壯看我,其實,這沒什么。幾年前,月琴姐在張老板那兒還僅僅是個一名不文的小郎中時都能嫁給他,我現(xiàn)在能嫁給個大老板豈不是賺大了,我現(xiàn)在憂慮的不是自個有多虧,而是人家能不能要我。

        我想喊,那么愛情呢?不管怎么說,月琴當初同那個小郎中走到一塊還有感情的因素,可現(xiàn)在的你們呢?

        我咂吧咂吧嘴,卻沒能說出口。我知道,在這種時候,侈談愛情這兩個字,不合時宜的幾近天真。

        我苦笑,說現(xiàn)在雖然他們兩個離婚了,但據(jù)我所知,張老板心里還是割舍不開月琴,特別是兩個孩子。

        鄧兩手下意識地撫住小腹,若有所思。俄頃,她告訴我,再找個助理吧,事務所她恐怕是不回去了。

        望著鄧的滿臉決絕,我無奈地搖頭。

        10

        那一天我正在庭辯,感覺口袋里手機的震動,且連續(xù)了好多次。從庭上下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翻看誰打來的。有三個是張老板,一個是鄧。我先循多的撥了回去。那頭馬上傳來張老板的聲音,劈頭就埋怨我,打了好幾個電話也不接,你啥意思?他未等我解釋,可能也不想聽我解釋,立馬跟上來,下月五號,啥也別干,參加我的婚禮!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腦袋竟短路了。那邊喂喂地喊,聽我說話呢嗎?我回過神,竟有些結巴?;槎Y,誰的婚禮?

        我的婚禮唄!我說你是咋的啦,拿哥們的事上點心。

        我腦海里馬上想到的是月琴復婚有望,連忙問,和誰?

        能有誰,你的助理鄧啊。張回答得很快,并且聲音也很歡快,沒有一絲的被迫與無奈。張接著說,剛才她也給你打過電話,也是邀你參加婚禮的事。所以無論哪頭,你都沒有推辭的道理。

        不知為什么,我此時聽到鄧愿望實現(xiàn),除了有些吃驚,卻一點也提不起精神。我心內(nèi)躊躇一下,知道除了答應,確實也找不到推辭的理由。是的,拋開張老板,單憑鄧給我當了五年多的助理,我也沒有理由不去。張老板見我答應,很是高興,我覺著羅大律師也不是小肚雞腸之人,不會因搶了你的助理而嫉妒到不參加婚禮的程度吧!然后,是一串得意的笑。

        待他笑完,我說,我是覺著有點突然,上個月你還托我找她……沒等我說下去,張老板打斷我,其實也沒啥好費解的。月琴那邊鐵了心,我也不能老寡呆著;況且,正如你說的那樣,鄧也是個不錯的女孩,外貌、素質都不差,還是個學法的,將來對我的事業(yè)會有幫助。最主要的,張?zhí)岣吡寺曊{(diào),很興奮地,她肚里的胎兒是個男孩,我?guī)隽薆超,還親自給她把了脈。沒錯的,那可是我的種,這下,我張家總算有后,我這偌大的家產(chǎn)也有了接班人啦,如果我媽在天之靈有知,一定會為我燒高香的!

        雖然看不到,但感覺得出電話那頭張的亢奮。我不禁想起一月前和鄧談話她手撫小腹拒絕我的決絕神情。那時我還有些納悶,覺得鄧的樣子有點怪怪的?,F(xiàn)在想起,不禁釋然,原來那時鄧想必一定找到了一擊必中的制勝法寶,拿捏住了張老板的脈門并掂量出自己肚里胎兒的分量要遠遠超于月琴身邊那兩個千金的重量。無怪乎她當時是那樣肯定的讓我再找一個助理。

        婚禮是在鄧的老家,一個極偏遠的山村舉辦的。鄧雖已不是單純少女,而且已經(jīng)有孕在身,但畢竟頭婚,婚禮一定要在上午進行。為此,滿載著賓朋的車隊午夜時分就起程往山里趕。我坐在車里,朝前瞅,是看不到頭的車尾,向后看,還是迤邐的車隊。我問開車的師傅,師傅說,他也不知道有多少輛車,反正聽說把市里豪華大客車全租來了。

        車隊一路翻山越嶺,但并不覺得顛簸,忽上忽下的起伏間,讓人有一種在搖籃中的感覺。不覺中我竟睡了過去,醒來時,天光大亮,我揉揉發(fā)酸的脖子,心說,他娘的也怪,松軟的席夢思床愣睡不著,可偎在四邊不靠的車里卻能睡得很香,真是賤!

        我正暗自嗟嘆,車停了,好像是所小學校。我還沒來得及將山鄉(xiāng)的景色看清楚,就被人流裹挾著擁進院里。果真就是一所鄉(xiāng)小學,偌大的操場彩旗飄舞,綁在高高樹杈上的大喇叭里正放送出歡快而喜慶的樂曲;操場中間擺滿了圓桌,來賓和父老鄉(xiāng)親們分娘家親和主家賓被安排在圓桌前;操場的北端是指揮出操的土臺,臨時被加寬加厚變成了婚禮臺,還蒙上了紅毯。兩端除有供人行的臺階,還有一架由木板搭建的斜臺,不用問,那一定是給新郎的輪椅上下用的。

        沒想到婚禮的創(chuàng)意很新穎奇特,除了張老板一對,鄧的大哥與那個寡婦,鄧的二弟和打工妹,都一并進行,可以說是一場小型集體婚禮。此外,婚禮還別出心裁地與命名儀式共同舉行。張老板以新婚妻子的名義將這所鄧曾經(jīng)學習過的母校給予翻建并更名為希望小學。

        一定是請了高人策劃,雖然內(nèi)容有些繁雜,且臺上的各色人等也很多,但卻一點也不顯亂。主持人妙語連珠,巧妙地將兩項并不搭邊的內(nèi)容完美地串聯(lián)到一起。因有學校的更名儀式,縣鄉(xiāng)官員來了不少,加上請來的和不請自到的各方媒體,著實為這臺婚禮增添了氣氛。我不禁擊掌嘆妙,好你個張老板,婚禮的花銷再大也值了,這無形的廣告既給自己賺足了臉面又賺夠了商機!

        除了讓我陪著各色官員,張老板將我的價值發(fā)揮到極致,我還為這三對新人做證婚人。我照本宣科宣讀完法律文書,又極誠摯地祝福三對新人幸福美滿。說這話時,我下意識地瞄了一眼我那位曾經(jīng)的助理。此時的鄧一臉空寂,正極目眺望遠山,對我的祝福好像無動于衷,只是身著的一襲長裙在山風的吹拂下翩然起舞。倒是那位一臉憨厚的大哥,手拉著倚在身旁的那位已見老相的新娘,一塊沖我又是點頭又是作揖,幸福的眼淚在眼窩里直打轉。

        下臺后我沒回到座位上,而是很急地走到為學生們搭建的茅廁里。我剛褪下褲子,就聽得茅廁隔壁一陣喧嘩。伴隨著稀里嘩啦排泄物的響動,帶著山里特有的哏味的話語穿過中間那層薄薄的壁板傳入我的耳朵里。

        媽呀,長這么大,頭回遭這么大的場!

        可不是嘛,一家伙三雙兒女一塊堆結婚,你沒看見,都把老鄧頭兩口子樂傻了。站臺上,光顧著笑,話都說不全乎嘍。

        也是,老鄧家,多少年的窮日子,這會煙消云散啦!你知道不,姑爺不光是給翻蓋了新學校,聽我當家的說,進山的光板路面,都是人家給鋪的,溜光大馬路一直鋪到老鄧家門口。

        不用說,那鄧家的二層小樓也一定是姑爺給翻蓋的?

        那還用問,我當家的說,人家還跟村里談妥了,過一段要在咱山里建加工廠,將來,咱山里的土山貨可要值大錢嘍!

        嘖嘖嘖,人家這閨女可咋生的,一個都比十個強。不僅全家跟著借光,咱全屯子也跟著長臉呀!

        你也別那么說,鄧姑娘那么俊一個妹子,硬生生嫁給了一個癱子,要是你閨女,你還能這么想?

        咳,人這癱子,可不是一般癱子,那可是金癱、銀癱。我這輩子真沒這個福氣,我要是有這么一個閨女,別說嫁一個癱子,就是瞎子、聾子、啞巴,我都認!

        那就今晚讓你老公給你種一個,抓緊,還來得及!

        一陣哈哈的笑聲。

        我心里一陣緊縮,剛才還尿急的我,站在那里,竟一滴也尿不出來。

        11

        早晨起來,頭昏腦脹。妻子收拾被褥,手指拈著一小撮頭發(fā),對我說,都是你的,趕明不到五十歲,就得成禿子。

        我給新來的助理打個電話,便開車前往愛心醫(yī)院,我不是怕像妻子說的那樣,五十不到成禿瓢,而是成宿成宿的睡不著太折磨人了。

        掛號的小姑娘問我掛哪科,我一時竟語塞。我說不好應該掛哪科,只好描述睡不著覺,掉頭發(fā)……小姑娘沒等我說完,便替我做了主。她說,按你的病情應該掛神經(jīng)科,但中醫(yī)也管用。正好,今天我家院長難得出診,只掛十個號,剛好還剩一個名額,只是掛號費貴了些。你?我連忙掏出張百元大鈔將這最后一個號掛了下來。

        坐在長椅上等,看前面有個中年婦女愁眉苦臉的進去,出來時喜笑顏開。揮著手里的方子對等候的老公嚷,專家說了,我這沒啥大事,就是氣血不和造成的,吃幾副藥就會好的!

        只剩我一個時,我推開了診室門,里面的專家望著我和遞過的單子愣住了。過了好一會,他才將單子摜在桌上,氣咻咻地說,沒這么埋汰人的。說著就喊小護士給我退錢。我止住他,說,一碼是一碼,就算我倆關系再好,給你打官司,你也得掏律師費。

        張老板尋思一下,無奈地搖頭,讓我把胳膊伸過去。他一面給我切脈,一面問我有什么癥狀。我搖頭,又壞笑一下。說,我還真不告訴你有啥癥狀,我今天來,除了看病,還就想考察考察你這個名滿全城的國務院津貼獲得者是否是浪得虛名?張噗嗤笑了,說,你那考法不講理,中醫(yī)是講望聞問切的,除了“切”,這前三項,都是你的外在表象,你有義務跟大夫講。我知道他說的在理,可就是咬緊牙關不搭理他。張見我如此小孩狀,便不再問我,而是專心給我號了起來。

        號了左腕又懸右腕,看來張專家真的和我玩上真的了。懸腕畢,他又瞇眼朝我臉上瞅了幾下,才開口將我的癥狀一一道出。沒等他說完,我就徹底服了,這個張郎中,不管做人如何,但做郎中,還真沒的說!看來,這一大爿家業(yè)不是用嘴吹出來的。

        我問緣由。張醫(yī)師唇齒翕動,吐出四個字:氣血不和。

        我瞠目,不禁想起前助理鄧好像被診出此患,剛才候診那個婦女同老公對話的印像在我的眼前還未褪去。我譏諷他,你損不損,老娘們的病,也敢往老爺們的身上按?

        張醫(yī)師一臉嚴肅,我還真沒和你開玩笑,是你孤陋寡聞,這氣血不和不是女人的專利。從中醫(yī)的角度講, 血為氣之母,氣為血之帥。氣屬陽,血屬陰。氣血不和就相當于陰陽不平衡,它是不分男女的。見我還是懵懂,他又補充道,血是人體生命活動的重要物質基礎,它含有人體所需的各種營養(yǎng)物質,在心肺之氣共同作用之下,內(nèi)至臟腑,外達筋骨,對全身各臟腑組織起著營養(yǎng)作用。但如果因各種原因引起氣血不和則可出現(xiàn)一系列的病征……

        我打斷張老板的滔滔話語,直接點說吧,這氣血不和又是咋造成的?張愣了一下,搖搖頭,樣子極誠懇。這還真不能一言以蔽之,剛才我說過,是“各種原因引起”,這各種原因,可就復雜了。張老板打個哈哈,我只是個郎中,只能針對不同的個體號脈、開方,至于找出致病的原因,那就不是我這個郎中力所能及的了。

        張叮囑我一定要按方抓藥,注意勞逸結合。我點頭,突然想起該問候下我的那位前助理小鄧——現(xiàn)任張夫人。張老板說,你那位前助理現(xiàn)如今可是特級保護。吃喝拉撒睡,喜怒哀樂嗔,都圍繞著一件事,保胎。那可是摸不得,碰不得,整個一國寶級大熊貓。大概看出我的疑惑,又補充道,其實也沒啥不妥的預兆,也不是太高齡孕婦,就是心理過于緊張造成的。

        我嘆道,看來又是一個氣血不和!

        張老板聳聳肩,一臉的無奈。

        現(xiàn)如今夫人保胎是第一要務,摸不得,碰不得,那老兄你不又處于水深火熱之中了嗎?我明明有同情之意,可話一出口,聽起來卻有幸災樂禍之感。

        張老板咂咂嘴,倒沒生氣。而是悠悠地說,水深火熱談不上,你這位妹子到底是念過書的,跟月琴還就是不一樣。

        我愣住,怎么,她準你胡來?

        張連忙搖頭,那倒不是。她比較理解我,但必須把握尺度。

        尺度?

        張白我一眼,可能也真沒把我當外人。就是不能遭病,特別不能整出小三上位的事來!這么笨呢,非得把話說明了?

        我訕笑。嘴里卻小聲嘀咕,說這個氣血不和,那個不和的,其實我看,你他媽的張醫(yī)師,比誰都氣血不和!

        離開診室,門還未關嚴,張醫(yī)師的聲音追著我的屁股攆了過來,別尋思聲音小我沒聽見,說我氣血不和,還真他媽的說對了,我鬧這毛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診室外的候診大廳,比來時更加人流熙攘。人們或排著長隊,在各個窗口掛號;或堆在不同診室的門口,候著叫號看病。大廳正面的墻上,掛著一面寬屏彩電,屏幕里一個看著眼熟的過氣女星,拿著一盒不知什么藥品,手指著能看到的每一個人,大聲問著,你氣血和嗎?你氣血和嗎?

        我不禁恍惚,手一抖,手里攥著的那張方子竟隨風飄了出去。

        責任編輯 許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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