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晚清小說創(chuàng)作和發(fā)表過程中，作者之創(chuàng)作，報館、書局之印刷、刊行，讀者之閱讀，乃是一個有機的整體。其運作過程中，作者的創(chuàng)作及書局的印刷刊行都十分尊重讀者趣味，遵循市場規(guī)律。在李伯元小說《官場現(xiàn)形記》的創(chuàng)作和刊行中，晚清報刊所載眾多關于這部小說的廣告，生動揭示了李伯元邊寫邊刊、編讀互動的創(chuàng)作方式，積極主動的反盜版宣傳，以及讀者對該小說 “官場高等教科書”的評價，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晚清時期小說市場的特點以及讀者對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影響。

關鍵詞： 晚清小說；小說廣告；李伯元；《官場現(xiàn)形記》；讀者

中圖分類號：I207.4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7408（2017）05-0107-6

引言

光緒二十九年四月二十日（1903年5月6日），《官場現(xiàn)形記》這部晚清小說史上的重要作品問世。但是它并非直接出版，而是以連載的方式在李伯元主辦的小報《世界繁華報》上出現(xiàn)，連載時間從光緒二十九年四月二十日起，至光緒三十一年六月止，歷時兩年多。在此期間，《官場現(xiàn)形記》分四次結集出版。這部小說作為晚清以來中國譴責小說的代表作品，無論在當時還是后世，都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從某種意義上講，李伯元是中國最早的一批職業(yè)報人小說家的典型代表。李伯元頗為重視出版宣傳，在其創(chuàng)作及出版《官場現(xiàn)形記》的過程中，有關這部小說的廣告，頻繁出現(xiàn)于晚清各大報刊。晚清的綜合性日報如《新聞報》《時報》《中外日報》以及小報如《世界繁華報》《游戲報》《寓言報》《笑林報》《昌言報》等上均刊載了大量關于《官場現(xiàn)形記》的廣告。據(jù)統(tǒng)計，僅光緒三十年李伯元在《時報》上刊登的《官場現(xiàn)形記》廣告就有102次。這些百年前的廣告文獻，為我們今天考察《官場現(xiàn)形記》乃至晚清時期小說的創(chuàng)作、出版和傳播提供了大量珍貴的史料，本文即以此為中心，來考察以《官場現(xiàn)形記》為代表的晚清小說創(chuàng)作過程中作家與讀者之關系。

近年來，史學家的眼光已經(jīng)越來越向下，尋找那些被忽略的人的歷史已經(jīng)成為一種趨勢。對小說讀者及其閱讀史的關注即是其中之一。小說創(chuàng)作的歷史和閱讀的歷史是分不開的。因為小說書籍不僅有作家創(chuàng)作層面的構成因素，還有小說被印刷，被出版，最終到達讀者手里等層面的因素。通過對讀者及其閱讀史的考察，我們就有可能知道，那個時代的人們喜歡什么，閱讀什么，他們的喜好對作家的創(chuàng)作有多大程度的影響。這些問題不但是閱讀史研究的關注點，也越來越成為文學史研究的關注點。因為在從作者到出版者、印刷者、運輸者、發(fā)售者和讀者的鏈條中，讀者最終完成了這個循環(huán)，因為讀者的參與，會影響作者書寫活動的前前后后；小說作者通過閱讀與讀者建立聯(lián)系，并形成關于作品內容、主題、情節(jié)等問題的想法——作者、讀者藉此建立起一種互動關系。這一過程被西方閱讀史稱為書籍的“交流循環(huán)”（communication circuit）。[1]從書籍印刷到傳播，從書商的出版策劃到讀者的閱讀實踐，都存在這樣的“交流循環(huán)”。通過對這一環(huán)節(jié)的考察，可以更客觀地了解小說發(fā)展的歷史。

本文選擇報載《官場現(xiàn)形記》廣告作為考察晚清小說作者與讀者關系的切入點，首先是基于晚清之際小說家和出版商在報刊上刊載小說廣告的普遍性?！靶鲁鰰?，非廣登啟事，購者無從知悉。每出一書，長篇廣告，燦然滿目?！盵2]這些報載小說廣告作為小說作者與讀者之間的傳播媒介，將作者和出版商的寫作與出版意向傳遞給讀者，反映廣告主（作者）的意圖，使新出小說的情況為讀者知悉；小說作者與出版商通過在報刊上刊登的小說廣告，刺激讀者的消費欲望，將新出小說銷售出去，順利地獲得利潤。但讀者也并非被動，他們有自己的閱讀嗜好與鑒別能力，廣告只有打動讀者，才能獲得重視。就此而言，廣告也體現(xiàn)廣告受眾（讀者）的意向。受眾（讀者）的集體意向又主導了小說廣告的內容。故而，對晚清小說廣告的分析，可以揭示晚清之際讀者購閱趣味對小說市場的影響，以及讀者消費心態(tài)對作家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

一、邊寫邊刊的創(chuàng)作方式和積極的反盜版宣傳

晚清之際，小說頗受讀者歡迎， “識字之人，有不讀經(jīng)，無有不讀小說者?！盵3]《官場現(xiàn)形記》首先在《世界繁華報》上連載刊出，并非偶然。作為資深報人的李伯元在創(chuàng)辦《世界繁華報》之前，已成功經(jīng)營《指南報》《游戲報》。光緒二十九年四月二十日（1903年5月6日）《官場現(xiàn)形記》繼《庚子國變彈詞》，開始在《世界繁華報》連載，歷時兩年多。從這個意義上說，《官場現(xiàn)形記》首先是針對《世界繁華報》的讀者而作。《官場現(xiàn)形記》的連載一開始就受到讀者歡迎。先在報刊連載，后根據(jù)刊載效果決定是否結集出版，乃是晚清小說慣常的出版方式。報刊連載既是出版前的宣傳，也是對市場的試探，受讀者歡迎的小說，出版商才愿意投資出版。《官場現(xiàn)形記》于光緒二十九年四月二十日開始連載，僅三個月后的七月十七日，即刊載廣告宣稱已將連載的前12回結集出版，說明該小說連載過程中頗受讀者歡迎。

在光緒二十九年七月十七日（1903年9月8日），《世界繁華報》第892號刊載了第一則《官場現(xiàn)形記》出書預告稱：“本報所撰之《官場現(xiàn)形記》一書，雖甫成十二回，已得九萬余言。頗為閱報諸君子所稱許”，故此“將前十二回先行刊印成書，以應遠近之購取，定于重陽前出版”。[4]這則廣告是最早出現(xiàn)在晚清報刊上的《官場現(xiàn)形記》出書廣告，它首先告訴我們的是，《官場現(xiàn)形記》是一部典型的報載小說，邊刊邊寫，第一冊連載12回后，結集出版。稍后光緒三十一年二月初三（1905年3月8日）1377號《世界繁華報》的另一則《特別告白》則說明了這一情況：“官場現(xiàn)形記四編本定日內出版，因其中應需改削之處尚多，一時不及印齊，展期二月下旬一定出版?！盵4]以上兩則廣告均可看出《官場現(xiàn)形記是》邊寫邊刊的特點。廣告稱第四編正在匯集修訂之中。在結集出版單行本前，作者要在連載文本的基礎上對小說進行統(tǒng)一的修訂潤飾。例如第四編，因為修訂潤飾的工作量較大，李伯元甚至將第48回和第49回的“標目改換”，出單行本的時間就會相應較原計劃推遲，這也是報刊連載小說出版的特點。

以上兩則廣告?zhèn)鬟f給讀者的另一個信息是，小說連載后頗受讀者“稱許”，出書是“以慰殷盼”。而廣告中“一時不及印齊”，“二月下旬一定出版”的承諾，也從側面說明，讀者對這冊小說是翹首以待，望眼欲穿，頻頻催問出版日期了。作為廣告語，這樣的結論本不足為憑，但是《官場現(xiàn)形記》在當時頗受歡迎，尚未連載完成，已經(jīng)被日本知新社盜版，李伯元憤然將盜版書商告上法庭，并引發(fā)晚清文學史上第一次版權訴訟，卻是不爭的事實。光緒三十年十月十六，（1904年11月22日），世界繁華報館曾在上海的《新聞報》《時報》《中外日報》同時登載廣告，向讀者通報租界法庭對盜版書商席粹甫會審結果：

世界繁華報館特別告白

翻印《官場現(xiàn)形記》者看！看！看！

出售翻刻《官場現(xiàn)形記》之席粹甫前因抗傳不到，經(jīng)公堂出票拘提，昨日解訉，奉會審憲判席粹甫先枷三天。特此布告，各書坊寶號幸勿誤售受累是盼。[5]

這則廣告是李伯元以他自己經(jīng)營的世界繁華報館的名義登載的，因為坊間翻刻《官場現(xiàn)形記》的現(xiàn)象嚴重，李伯元就此事稟報過上海租界的會審公堂，并已獲得官方批準，查辦翻刻《官場現(xiàn)形記》的書莊。因此他借助廣告警告各個書莊，不要出售翻刻的《官場現(xiàn)形記》，以免被追究責任。這則廣告出現(xiàn)在光緒三十年七月二十三日（1904年9月2日）的《新聞報》和《時報》上。據(jù)統(tǒng)計，從七月二十三日起至十月初六（1904年11月12日），這則廣告曾26次刊登在《時報》廣告版。光緒三十年李伯元共在《時報》上刊登廣告102次，僅七月二十三日至十二月底在《時報》一家報紙上刊登關于訴訟的廣告，就達70次，成為晚清報刊小說廣告中最早關于晚清小說版權訴訟的記載。客觀地講，這次訴訟的結果并不完全令人滿意，最終受罰的只是銷售商席粹甫，身為法人的日本人知新社主人弼本氏并未受到懲罰。不過，李伯元的勝訴畢竟給盜版書商一定的威懾。

由于晚清之際書籍市場對盜版現(xiàn)象尚缺乏有效監(jiān)管及制約，追求最大限度的利潤，自然成為許多出版商家的出版目的。對出版商來說，最好的書就是能銷售出去的書。由此觀之，《官場現(xiàn)形記》盜版情況嚴重，也反過來說明該小說受讀者青睞程度之高。李伯元這樣高頻率地在《時報》上刊登廣告，借助媒體宣傳自己小說內容、特色、結集出版的時間、銷售網(wǎng)絡、小說價格等種種情況，并積極斥責盜版行為，這不但是有效宣傳方式，同時也是通過廣告和讀者進行交流、溝通，希望讀者關注該小說的連載及出版情況，尤其是支持世界繁華報館出版的正版小說《官場現(xiàn)形記》。這樣重視讀者，以讀者為中心的宣傳策略，即使在今天看來也是很超前的理念。

二、與讀者的積極互動

除過廣泛的廣告宣傳，為了進一步增進和讀者的溝通、交流，為后來的創(chuàng)作提供更多素材，李伯元還在《世界繁華報》上刊登有獎售書廣告，獎勵讀者寫信跟他交流：

《官場現(xiàn)形記》初、續(xù)編有獎售書告白

古人著書，稿至三四易五六易而成。此著乃初脫稿耳，閱者倘為糾謬繩愆，或以個中丑狀詳細臚示著者，擬俟投函齊后，評定甲乙。第一名贈本書五十部，二名贈三十部，三名贈二十部，以下酌贈。如欲現(xiàn)洋，即照七折批價付值。本埠一月為限，外埠兩月，函交繁華報館。著者附志。[6]

據(jù)該廣告可知，李伯元在《官場現(xiàn)形記》初、二編出版后，即有對其進行修訂的意向。在修訂過程中，他很重視讀者的參與，甚至設置重獎，鼓勵讀者來信與自己溝通。不過，這一方法并非李伯元的“獨門絕技”，近代“小說大王”包天笑在創(chuàng)作《碧血幕》的時候，也曾在《小說林》雜志刊登“天笑啟事”，[7]征集《碧血幕》素材。李伯元和包天笑這兩位晚清暢銷小說作家都敏銳地意識到讀者參與的重要性，并非偶然。“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毙≌f是作者根據(jù)時代風氣和讀者需求創(chuàng)作的作品，和讀者的溝通交流，能使小說家更準確地了解讀者的世界，從而在作品中與其讀者共享相同的“心態(tài)世界”，[8]創(chuàng)造出更符合讀者生活經(jīng)驗和未來期許的作品。小說的創(chuàng)作向來是由無數(shù)個“創(chuàng)作——閱讀”的環(huán)節(jié)組合而成，讀者是推動作家進行創(chuàng)作的動力之源。只有當作品被讀者閱讀，方能體現(xiàn)出其價值，接著產(chǎn)生社會影響，并刺激作家的后續(xù)創(chuàng)作。作者和讀者正是通過創(chuàng)作——閱讀——再創(chuàng)作——再閱讀的互動環(huán)節(jié)，最終完成對大眾文化的傳承和再生產(chǎn)。從這個意義上看，強烈的讀者中心意識，以及創(chuàng)作中與讀者的積極互動，乃是李伯元小說受讀者歡迎的重要原因。

三 、以“不可不看”為中心的廣告宣傳

李伯元的讀者中心意識不只是體現(xiàn)于刊載“來函照登”“有獎讀書”廣告，積極和讀者交流互動，還體現(xiàn)在他刊載于晚清報刊上的眾多《官場現(xiàn)形記》廣告的宣傳方式上。

《官場現(xiàn)形記》第一編出版之后十數(shù)日，光緒二十九年九月初三（1903年10月22日）《世界繁華報》904號刊載廣告云：

南亭新著《官場現(xiàn)形記》裝訂六本，價一元本館出售。此編專述官場怪怪奇奇之丑事，為世間種種人勿可勿讀之書。有志為官者最宜□覽□，升官□□也。裝訂六本，實價一元。躉批另議。四馬路開明書店，棋盤街商務印書館，江左書林，笑林報館。售報人經(jīng)手折扣格外從廉。外埠面購空函勿復。 本報啟。[9]

這則廣告中稱《官場現(xiàn)形記》是“勿可勿讀”之書。雖然因為廣告文本中有四個字模糊不清，但“有志為官者”“升官”的詞語說明，李伯元此廣告目的在于強調其小說有助于“為官”“升官”二事。

類似廣告語，在《世界繁華報》上所載其他《官場現(xiàn)形記》廣告中也多次出現(xiàn)。光緒三十年五月初四日（1904年6月17日）《世界繁華報》1123號刊載的題為“《官場現(xiàn)形記》初編于癸卯九月出版，二編次年二月出版”的廣告稱“有欲研究官場真相者，無不家置一編，洵近來小說中唯一無二之鉅制也”；又云：“此書描摹官場丑態(tài)，無微不至。某京卿謂鄒應龍打了嚴嵩，嚴嵩猶說打得好打得好，今之官場中人無不喜讀此書，同此意也?！睆娬{“今官場中人無不喜讀此書”。

李伯元在自己創(chuàng)辦的《世界繁華報》大量刊載以“不可不讀”為主題之《官場現(xiàn)形記》廣告的同時，也在《新聞報》《中外日報》《時報》《游戲報》刊載類似廣告。但是因為大報和小報讀者面不同，所以刊載于這些傳播面廣、影響巨大的綜合性日報上的廣告措辭又有所不同。例如下面這則刊載于光緒二十九年九月初一（1903年10月20日）《新聞報》的《官場現(xiàn)形記》初編出版廣告：

繁華報館刊行出版南亭新著小說《官場現(xiàn)形記》

此書專述中國官場怪怪奇奇之丑狀，為世界種種人不可不讀之書，成書12卷，計字九萬言，隨繁華報附刊閱者咸為拍案叫絕，惟以未窺全豹為憾，特先付印以餉同人，每部六本，價洋一元，續(xù)編年后準出，總售處大馬路泥城橋東億鑫里世界繁華報館，分售處望平街新聞報館，棋盤街商務印書館，大新街游戲、笑林兩報館。[6]

比之小報《世界繁華報》上的廣告，這則刊于當時五大報刊之一《新聞報》上的廣告，明顯用詞典雅，但是也同樣強調“此書專述中國官場怪怪奇奇之丑狀，為世界種種人不可不讀之書”。 在《時報》上反復刊載過很長時間的另一則廣告《呵，呵！請看最新出版、最有趣味之小說》同樣強調這一主題：“此書描寫官場惡態(tài)，無孔不入，官場中人幾于無人不讀。凡非官場中人欲識個中真相者，尤不可不讀也?！保ㄔ搹V告自光緒三十年五月十六日起在《時報》多次刊登。）

事實上，這樣的廣告敘述，在晚清時期屢見不鮮。光緒三十一年三月二十五日（（1905年4月29日）《時報》刊載《恨?；ā窂V告[10]稱該小說“誠青年社會不可不讀之書也”；光緒三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1906年1月6日）《時報》刊載言情小說《情天恨》廣告[11]中強調“喜讀小說者不可不讀此書”；在《月月小說》雜志的宣傳中，也曾出現(xiàn)“官場中應看”“維新黨應看”“歷史家應看”“實業(yè)家應看”“詞章家應看”“婦女們應看”[12]的廣告敘述。這樣的廣告雖有大言不慚之嫌，但從傳播學角度看，卻是出版商或者作家迎合讀者心理的體現(xiàn)。

廣告像一面鏡子，不但反映出商家的營銷目的，也映照出讀者的消費需求。而在廣告?zhèn)鞑ミ^程中，受眾是其核心作用的因素。作為潛在的小說讀者的廣告受眾的需求，決定了廣告主也就是商家的宣傳導向。出版商宣傳某一內容，多是因為讀者歡迎此類內容。在激烈的報刊銷售量競爭中，讀者的趣味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報刊的銷量。李伯元創(chuàng)辦《世界繁華報》時已經(jīng)是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報人，對市場和讀者都了如指掌，深知讀者之閱讀趣味。只有讀者喜愛，作品才有市場，報紙才能發(fā)行，書籍才能出版。李伯元在上海灘創(chuàng)辦《游戲報》《世界繁華報》極為成功，而其小說《官場現(xiàn)形記》同樣受到讀者歡迎，主要原因是其對市場規(guī)律的遵循、對讀者趣味的依從。其實，強調小說的“不可不看”的實用功能，對李伯元來說并非自《官場現(xiàn)形記》始，李伯元主編的《指南報》《游戲報》《世界繁華報》都有作為“海上花界”指南的實用功能?！队螒驁蟆贰妒澜绶比A報》等報紙一度成為上?！捌坊ā钡墓财脚_，有數(shù)以萬計的讀者同時共享這一娛樂話題。而《官場現(xiàn)形記》“不可不看”的廣告所敘述的，也正是讀者熱衷的“指南書”式的實用功能。雖然此“官場指南”非彼“歡場指南”，這兩則廣告面對的讀者群或許不同，但其與讀者的關系是相似的，在激烈的報刊銷售量競爭中，讀者的趣味決定了小說的生產(chǎn)方向，指南書式的小說生產(chǎn)，乃是由晚清之際小說市場的規(guī)則所決定的。

四、“官場教科書”式的讀者評價

當李伯元在廣告中一再強調《官場現(xiàn)形記》“不可不看”“不可不學”的實用功能時，讀者反應如何呢？似乎是為了回答讀者的疑問，《世界繁華報》904號除過刊載前文提及的以“不可不看”為主題的廣告外，還刊載了一則讀者來函。[13]李伯元為刊登這則來函，專門在《世界繁華報》上新設了一個欄目“特別來函”，并且專門撰寫了編者按語：

昨日，吳門游俠子來函，以本館新出《官場現(xiàn)形記》一書窮形盡相，獎許過情。著者原意，頗冀匡其不逮，不敢望譽言之日至也。惟游俠子窮三日之力，將此書條分縷析，扶抉無遺，大可以便讀者，爰為照錄左方。

“特別來函”是在“來函照登”欄目的基礎上的一個新增欄目，在現(xiàn)存的《世界繁華報》中，只出現(xiàn)過一次，大約此欄目是專為推介《官場現(xiàn)形記》而設?！妒澜绶比A報》的欄目并不固定，常常有新設欄目出現(xiàn)。例如在推介另一個連載唱本《子虛記》的時候，就曾新設過一個欄目“新書品評”。[14]但在介紹已經(jīng)連載了數(shù)月之久的《官場現(xiàn)形記》時，“特別來函”似乎比“新書品評”更能迎合讀者的心理。這則“特別來函”是否真的是讀者來函，我們不得而知。但以讀者身份刊發(fā)這封來函，足以說明作者對讀者之重視。編者按語稱，讀者游俠子來函贊《官場現(xiàn)形記》，并且將小說的內容總結為若干條：

讀《官場現(xiàn)形記》者，看！看！看！

不可不看九條：欲知官場儀注者不可不看；初過班之道臺不可不看；做官親幕友者不可不看；做太太者不可不看；出銀子買大帽子、八行書者不可不看；候補官欲鉆謀差使者不可不看；當官家能騙得主人歡喜而又能害主人者不可不看；新中舉人不可不看；戴紅頂子做局里總辦者不可不看。

不可不學六條：經(jīng)手辦事兩面賺錢，當學狐貍精及魏翩仞；替人買缺經(jīng)手過付，當學泥菩薩；做生意細大不捐，當學三荷包；做醫(yī)生當學張聾子。假情假意能收能放，當學新嫂嫂；背后傾軋而不露，當學周老爺及戴大理。

據(jù)李伯元按語，他之所以編發(fā)這則讀者來函，目的是方便讀者了解《官場現(xiàn)形記》之內容。來函共分“不可不看九條”“不可不學六條”“得意五條”“可憐七條”“氣煞六條”五個部分。后面三個部分似乎確如按語所說，是對作品內容的歸納，這里略去未引。但是前兩部分卻并非對作品內容的具體歸納，而是對小說的評價。第一條和前文所引之廣告相呼應，認為世間凡是做官、準備做官、想要升官、想要和官府打交道、家人做官等等諸類人，都“不可不看”此書，；第二條“不可不學”更強調此書儼然官場秘笈、行為指南。 “背后傾軋而不露”“假情假意能收能放”“做生意細大不捐”“替人買缺經(jīng)手過付”“經(jīng)手辦事兩面賺錢”……如此著意渲染的修辭方式，似乎暗示讀者，讀此書者可以“學”到以上諸多官場上行私舞弊的“妙法”，這和李伯元在《游戲報》中所言“以嬉笑怒罵之辭，備興觀勸懲之旨；莊諧齊語，半屬寓言”[15]的寫作旨意似乎南轅北轍，又似乎隱約暗合。

無獨有偶，《新小說》第二十期 （1905年8月）《新笑史》專欄刊登的一則新聞《堂上親供》[16]云：

上海有著為《官場現(xiàn)形記》者，以小說之體裁，寫官場之鬼蜮。其書經(jīng)人翻刻，著者乃控之于會審公堂。據(jù)《中外日報》載此案，中有句云：“斷得此書毀謗官場，歷歷如繪?！?/p>

這則新聞繪聲繪色地描繪了《官場現(xiàn)形記》在民間的評價，也似乎是對《世界繁華報》 “不可不看”的廣告敘述的注解。不獨民間評價如此，李伯元的朋友對其作品評價也與此相類。《官場現(xiàn)形記》單行本的出版序言中，相似的敘述也頻頻出現(xiàn)。例如在1903年分冊刊行的《官場現(xiàn)形記》前有無名氏序[17]云：“老友南亭亭長乃近有《官場現(xiàn)形記》之著，如頰上之添毫，纖悉畢露，如地獄之變相，丑態(tài)百出。每出一紙，見者拍案叫絕。熟于世故者皆曰：‘是非過來人不能道其只字。而長于鉆營者則曰：‘是皆吾輩之先導師?！睂懹?907-1908年的《后官場現(xiàn)形記》里也說：

無奈讀書的只看了（《官場現(xiàn)形記》）一面，當作他處世的金針，為官的秘寶，專心致志，竭力仿摹，六七年來，成就人才確實不少。所以《官場現(xiàn)形記》竟美其名為“官場高等教科書”，不脛而走，海內風行，洛陽紙貴。[18]

后人姚公鶴的記載也可作為上述見解的旁證：

吳李伯元氏輯《官場現(xiàn)形記》一書，以章回體裁，敘政治罪惡，無非為官界警告，用意非不善，其次亦小說家言，藉以自遣，固絕對不發(fā)生惡影響也。然某年某名土以舉人大挑知縣分發(fā)江南時，端午橋總制兩江，素耳名士名，于其察見時戲語之云：“此后拋卻筆墨生涯，淪落宦海，亦曾購備《官場現(xiàn)形記》學種種入官之秘訣否？”端語雖詼諧，然晚清官場之得力于是書，亦誠為不可掩之事實矣。而與李氏著書之意，不大相刺謬乎！[19]

這些來自不同層面的讀者的評價說明，晚清讀者中該書享有“官場高等教科書”的“美名”，和李伯元所做的“不可不讀”的廣告敘述可謂此呼彼應。諷刺晚清官場黑暗的《官場現(xiàn)形記》被視作為官教科書，頗有些讓人哭笑不得。不過，如此遭遇在清末并非僅此一例。當時風靡天下的林譯言情小說《迦茵小傳》，也曾被批為“傳其淫也，傳其賤也，傳其無恥也”。[20]甚至晚清新小說中最為流行的福爾摩斯偵探小說也曾被認為是向讀者展示 “陰謀詭計”“蛇蠍其心，豺狼其行”“唯利是圖”的面向……。[21]最為南轅北轍的例子是清末科舉改革后，《新民叢報》《中國魂》之類呼吁維新與批評清廷的激揚文字，卻被出版商和科場士子視為“科舉利器，今科各省中舉卷，多仿此文體者”。[22]而當時出版的諸多“衛(wèi)生”書籍大都會被清末人士作為“淫書”來觀[23]……如此種瓜得豆的現(xiàn)象，不勝枚舉。當時的小說家陸士諤曾用諷刺的筆法描述了時人對新小說的看法：[24] “新小說乃是人人少不來的東西，差不多與吃飯穿衣一般的緊要……不僅有益于人的知識，并還有益于人的身子呢！”“我們瞧了這些新小說，差不多增進了數(shù)十年的閱歷，所以在社會上交際，人家的圈套，頗能識破他一二，決不會再受人欺騙了?！?/p>

陸士諤的這番話雖然語涉譏諷，但卻揭示了晚清之際小說閱讀的深層特征，即小說作為生活中的“教科書”“指南書”的功能。晚清之際，小說是頗受讀者歡迎的。出版家、教育家舒新城回憶他在縣立高等小學求學時，“發(fā)現(xiàn)小說的一種寶藏，在那里三年，除去前一兩個月外，無日不看小說”。[25]即便是對于那些文化知識層次較低或者是文盲的民眾，話本、繡像、插圖本小說也是他們的主要閱讀活動。觀戲、看小說、聽說書已經(jīng)成為大眾日常生活不可分割的部分。大眾信仰往往首先來自小說。周作人曾在回憶錄中記載他母親看《七劍十三俠》《三國演義》等新出的章回小說之類的書，[26]清代李廷翰就回憶說：“我九歲時，始看小說，吾母為我講解。”[27]到他十一歲之時，已經(jīng)讀了包括《水滸》等在內的一百多本小說。狄楚青則認為，不僅中國女子將《天雨花》《筆生花》《再生緣》等院本小說作為教科書，“吾國舊時男子，何嘗不以小說為教科書？”[28]

對小說做“教科書”式的閱讀，反映了小說在被閱讀和接受過程中具有的開放性和復雜性。一方面體現(xiàn)了出版商、小說家在實際出版、寫作過程中重利輕義、嘩眾取寵的取向，亦表明讀者閱讀新小說過程中存在的選擇性、功利心等人之常情，至于個中原因，多因主流社會所倡之教化類小說空言說教、內容陳腐，不合民眾的閱讀趣味。針對這一現(xiàn)象，《月月小說》曾撰文批評道：“今試問，萃新小說數(shù)十種，能有一焉如《水滸傳》《三國演義》影響之大者乎？曰無有也?！盵29]小說家創(chuàng)作不出足以抗衡舊經(jīng)典的新作，出版商又濫竽充數(shù)、但為利來，讀者的閱讀趣味自然會移向他處，啟蒙關懷在此狀況下自然會被邊緣化、空洞化，致使小說越來越走上艷情、黑幕之路。新小說的倡導者梁啟超感慨道：“今日小說之勢力，視十年前增加倍蓰什百……其什九則誨盜與誨淫而已。”[30]但將此時社會風氣之墮落歸咎于新小說，未免過激。因為，作為在清末語境中流行的文化符號，《官場現(xiàn)形記》等晚清新小說出現(xiàn)在眾聲喧嘩、多元雜陳的論述空間，難免成為各種思想論述、現(xiàn)實利益互相爭奪的對象，倡導者、評論者利用其宣傳啟蒙、改造大眾文化，報章雜志利用其吸引讀者、增加銷量.作家則借其獲得稿費，商人靠之謀取利潤，導致同一部小說在不同讀者群中呈現(xiàn)出不同甚或大相徑庭的閱讀價值及附加意義，這一特點雖不掩蓋其藝術價值，但也是清末小說發(fā)展中不應忽視的環(huán)節(jié)。

結論

晚清之際，轉型中的士大夫是小說讀者隊伍的主力軍，新型知識分子群體為其生力軍，而作為“小說界革命”啟蒙對象的下層市民則是其源源不斷的后備軍，他們構成了晚清小說讀者的龐大隊伍。這支隊伍已經(jīng)明顯不同于傳統(tǒng)小說的讀者，他們具有明顯的近代市民的特征，對晚清時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影響巨大。因為作者的寫作必須考慮到讀者的趣味，并受到讀者反應的影響與制約，所以在閱讀史的視域下，晚清之際的小說的創(chuàng)作和閱讀已不再純是私人的行為，絕不是在真空狀態(tài)下進行，其過程和效果不同程度受文化習性、傳播狀況、傳統(tǒng)閱讀文化、讀者接收情況等的影響，讀者影響了作家書寫活動的前前后后。

對李伯元《官場現(xiàn)形記》做作者和讀者關系的論析，是從廣告文本研究出發(fā)，提取《官場現(xiàn)形記》廣告中的大量的讀者因素，探討讀者反應和作者創(chuàng)作關系的嘗試。李伯元在小說創(chuàng)作、出版的過程中，無論創(chuàng)作動機、還是創(chuàng)作過程都以讀者為中心，采用編讀互動、多角度、多方面廣告宣傳的方式，也是其小說最終暢銷的原因。而揭示晚清之際以《官場現(xiàn)形記》為代表的小說讀者的歷史，可為后世提供許多反映時代精神氣候與人們心態(tài)世界的佐證。更重要的是，這些小說也與當時社會大眾之文化需求和日常生活密切相關，反映著一般民眾的世界觀和集體心態(tài)，實際上昭示了他們如何看待、如何面對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體現(xiàn)了他們的生活經(jīng)驗和期許。因為讀者對一個文本的閱讀，總是以頭腦中既存的人生經(jīng)歷、閱讀體驗以及閱讀習慣、文化脈絡為基礎的；閱讀并非一個抽象的行為，并非讀者被動地接受作者預設的主題。[31]

羅蘭·巴特認為，小說是對讀者開放的，讀者具有積極能動性，大眾也就是讀者可以自覺地尋找文本與社會關系的交接處。[32]美國著名史學家戴維斯在其經(jīng)典著作《檔案中的虛構》中認為，虛構的故事被講得如此生動和真實，是因為他們和在當時社會上流行的故事“具有的相似之處”，故事是有所本的，是受當時社會大眾閱讀情況、價值、信仰等文化因素所束縛的。[33]《官場現(xiàn)形記》等晚清新小說中所包含的價值觀、意識形態(tài)通過讀者的閱讀，在中國社會四處流傳、被人們廣泛使用甚至濫用著。雖然對于晚清的小說讀者并沒有留下太多關于自己生活、思想和信仰的記載，但是通過當時的報刊廣告、編讀往來、新聞報道等形式保留下來的珍貴信息，則可看出一二端倪。揭示這些過往的讀者的閱讀心理和文化感受，會使我們對當時的小說以及其所凝聚的大眾文化的歷史書寫有新的思考和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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