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欣

摘 要：“士”是中國歷史上一個延續(xù)數(shù)千年的獨特階層，對中國社會文化的發(fā)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英國的貴族階層是社會的主導階級，貴族精神曾經是英國全民族的價值取向，至今仍影響著英國人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兩個階層在思想文化方面有很高的契合度，都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勇于維護自由與獨立，追求高雅有品位的生活方式，但他們對各自社會文化的影響又有著不同的走向。對兩個階層的比較研究，可以理解文化的共通之處并凸顯各自的文化發(fā)展特點。

關鍵詞：士 中國文化 英國貴族 紳士風度

余英時在《士與中國文化》的引言中說中國的“士”文化是世界文化史上獨一無二的現(xiàn)象。在西方，與中國“士”有相似特點，既具有社會的良心，又追求思想上的自由獨立的“知識分子”階層出現(xiàn)在啟蒙運動以后。然而，在英國有一個階層，他們有恒產，也有恒心，雖不屬于真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卻與中國的“士”在思想信念、文化追求等方面有諸多契合，這就是英國貴族?！笆俊迸c英國貴族都是各自文化的精髓，兩個如此有特點的階層有哪些共通點，又在哪些方面不同，其背后的原因是什么，這是這篇比較研究要回答的問題。

“士”的概念經歷了幾番變化，從最初的“成年男子”到“武士”，再到“辨然否，通古今”（劉向《說苑》）的知識人，涵義豐富。總體而言，“士”是中國古代對讀書人的統(tǒng)稱，類似于今天的知識分子?！笆俊钡膫鹘y(tǒng)在中國延續(xù)了兩千多年，是中國一個獨特的文化現(xiàn)象?！笆俊钡脑缙谛螒B(tài)出現(xiàn)在西周時期，是宗法分封制下的低級貴族。到春秋晚期，“禮壞樂崩”，“士”的人數(shù)大增，形成了相對獨立的知識群體。在戰(zhàn)國時期，“士”開始作為特殊的階層登上歷史舞臺。在這一時期，形成了儒、墨、道、法、陰陽、名、兵等多種思想流派，百家爭鳴。到漢朝時期，士人階層逐漸顯現(xiàn)?！笆俊弊兂闪恕笆恕?。唐宋時期，由于科舉考試制度的發(fā)展，“學而優(yōu)則仕”，布衣貧民可以通過科舉考試直接進入權力世界。因為“士”是有知識的群體，又在權力階層占有一席之地，他們的思想和行為方式對社會的影響是巨大的，在中國歷史上構成了一個獨特的“士”文化，影響深遠。

英國貴族不同于“士”，他們不是單純的知識分子，也不是靠博通之能謀得一官半職，他們是一個統(tǒng)治階級，一個社會等級，一個社會集團。德比伯爵對貴族的定義是：“這個國家中一個偉大的土地擁有者集團”“他們世世代代居住在自己土地的范圍內，并在該地區(qū)經營商業(yè)，影響其鄰居的意見和輿論，行使著家主職權”。擁有土地，富甲一方，并有影響力的家族即為貴族。早在盎格魯·撒克遜時代的英國，貴族就已經出現(xiàn)，他們一部分來自世襲，一部分來自君主的賞賜。在15世紀，貴族主要包括國王、王后、公、侯、伯、子、男等，也有無爵位的領主或Noblemen。自1580年起，大土地主又分為“郡紳”，包括國王和所有在城鎮(zhèn)居住并操縱著英國政治權力的統(tǒng)治階層。另一部分就是在地方有一定影響力的“鄉(xiāng)紳”。較之于歐洲其他國家，英國的貴族階層是相對開放和流動的，人們可以通過自身的努力，躋身“新貴”。此外，對國家有特殊貢獻的人也會被國王冊封貴族頭銜。貴族因為其政治影響力和經濟實力，影響著社會觀念?！跋蛏系热丝待R”成為了英國社會的風尚，這使得英國貴族不僅沒有被歷史淘汰，其精神還幾乎成為英國的“國粹”。

作為兩個民族獨特的文化群體，“士”與“英國貴族”在思想方式、生活方式和歷史作用等方面展現(xiàn)出了很多共同特征。

第一，中國“士”的“天下之志”與英國貴族的社會責任感。中國的“士”常胸懷天下，有很強的社會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而英國貴族也有參政議政的傳統(tǒng)，敢于擔當社會或國家的重任。中國的“士”是“以天下為己任”的。孟子就曾表達過他的鴻鵠之志：“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孟子·公孫丑下》）老子所主張的“圣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老子·四十九章》）就是治國的理念。東漢末年的兩次黨錮之禍，是士大夫們以天下是非為己任，與腐敗勢力作斗爭的代表。盛唐時期的士人更是把個人抱負與國家發(fā)展相結合，體現(xiàn)出強烈的天下情懷。杜甫、韓愈、柳宗元、白居易等人都是當時“社會的良心”。宋代的范仲淹在《岳陽樓記》中說：“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泵鞔念櫻孜湟灿写藦娏业臍v史使命感：“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日知錄》）一直到近代的梁啟超，士人的這種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依然閃耀：“立身豈患無余地，報國惟憂或后時。”（《自勵》）“達則兼濟天下”是士人品格的典型特點，也是中國“士文化”的精髓。與“士”相類似，英國的貴族們崇尚中世紀的騎士精神，他們珍惜榮譽，嚴于自律，敢于擔當社會與國家的重任。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貴族出身的丘吉爾從來沒有畏懼過戰(zhàn)爭，炮彈爆炸，他從不臥倒，子彈從身邊呼嘯而過，他也從不躲避?，F(xiàn)代的威廉和亨利王子，貴為王儲，但都要接受軍事學院教育，并要在軍中服役。亨利王子還在阿富汗戰(zhàn)場身先士卒，直接參與作戰(zhàn)。“二戰(zhàn)”期間，英國貴族林邁可來到中國，在延安生活了十八個月，在異常艱苦的條件下創(chuàng)建了中國第一個國際電臺，用英語將中國抗戰(zhàn)的消息傳播到世界各地。英國的貴族，不像傳統(tǒng)歐洲貴族那樣腐化墮落，他們熱衷政治，勇挑重擔。這是和中國得“士”對“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特點最為相通的地方。

英國的貴族可以做到如此，與英國的地緣政治和貴族本身發(fā)展特點有關系。英國是偏于一隅的島國，在歐洲發(fā)展史上實屬后來居上，要防止外敵入侵，維護本階級統(tǒng)治，在歐洲強國中博得一席之地的責任感使貴族們有很強的憂患意識。英國貴族是一個人數(shù)較少又相對穩(wěn)定的精英團體，18世紀的時候不過數(shù)千人，比起四十多萬的法國貴族，他們更珍惜榮譽，力爭維護森嚴的等級制度。他們崇尚騎士精神，認為騎士的職責就是“護衛(wèi)教會，懲罰叛逆，尊崇僧侶，為窮人伸冤，在領地內維護治安，為弟兄復仇，在需要時勇于捐軀”，這是英國貴族尊崇的價值觀。中國的“士”有著與英國貴族類似的憂患?！笆俊彪A層崛起于戰(zhàn)國時期，動蕩的社會、紛亂的政治局勢，威脅著“士”的生存，也為他們實現(xiàn)個人價值提供了機會?！八麄?yōu)榱藢崿F(xiàn)政治理想，也為了解決個人生活問題而樂于參政入仕，一方面為自己服務，一方面希望實現(xiàn)個人價值?！币匀寮覟橹黧w的傳統(tǒng)文化鼓勵入仕，“士之仕也，猶農夫之耕也?！保ā睹献印る墓隆罚笆俊痹缸鞯弁踔畮?，治國平天下。對比來看，中國“士”與英國貴族雖不屬同一階層，但受自身發(fā)展的環(huán)境和傳統(tǒng)的影響，二者皆顯露出很強的社會責任感和憂患意識。endprint

第二，中國“士”的“以道自任”與英國貴族的追求自由獨立。在中國歷史上“道”與“勢”的糾結與斗爭延綿數(shù)千年，“道”是來源于禮樂傳統(tǒng)的價值和理想，“勢”是政治勢力。中國的士人有一種“以道自重，抗禮帝王”的心態(tài)?？鬃诱f：“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保ā墩撜Z·里仁》）以“道”自任的“士”因為有這份思想信念和精神憑借，而握有比政治領袖（勢）更高的權威。因而荀子也主張“從道不從君”，絕不可“枉道以從勢”（《荀子·臣道》）。中國的“士”以“道”自重，對抗“勢”的偏頗，其獨立的人格和高貴的精神構成了中國文化的風骨。如東漢時期的樊英在拒絕漢順帝時說：“臣受命于天。生盡其命，天也；死不得其命，亦天也。陛下焉能生臣，焉能殺臣！”（《后漢書》）三國曹魏時期的嵇康，蔑視權貴，與當權派道不同時，寧愿隱居山野，在被人陷害，行將行刑之時，撫琴彈奏后從容就戮?！耙缘雷匀巍背删偷氖鞘咳霜毩⒌娜烁褡饑?。同樣，英國貴族對“自由獨立”的追求絲毫不遜于中國的“士”?！百F族們認為‘自由是不容侵犯的，它是英國人自古就有的權利。‘生而自由的英國人是歷史賦予的光榮遺產，如果國王破壞了它，就要受到抵抗?！睉{著這份信念，英國的貴族沒有停止過和國王的斗爭。1215年貴族們不滿約翰王的肆意妄為，強制國王簽訂《大憲章》，將國王置于法律約束之下，確立了英國有限君主制的傳統(tǒng)。1258年，在蒙特福特帶領下，男爵們迫使亨利三世接受了《牛津條例》，不僅進一步限制了王權，還開端了議會制。1642年，不堪忍受查理一世對議會制的踐踏，新貴族們再次揭竿而起，英國內戰(zhàn)爆發(fā)，最終將國王推上了斷頭臺。英國貴族“既是王權的追隨者、服從者、合作者和維護者，又是王權的對抗者、挑戰(zhàn)者、監(jiān)督者和制約者”。正是“貴族與國王的長期較量開創(chuàng)了（英國）各階層反壓迫、反暴政的自由傳統(tǒng)”。英國自由的傳統(tǒng)是貴族而非平民開創(chuàng)的。在秉承自由的傳統(tǒng)與國王斗爭方面，英國的貴族像極了“以道自重，抗禮帝王”的“士”。

英國的貴族之所以可以這樣做，與英國的封建分封制有關。封建時期的英國，經濟和社會制度是建立在以土地為基礎的權利和義務關系之上。國王分封領地給貴族，貴族為國王盡一定的義務，享有一定程度的權利和自由，因而，他們與國王的關系更像是一種契約而非“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的主奴。英國貴族善于運用集體力量，在妥協(xié)中斗爭，在漸進中創(chuàng)新，通過法律手段，建立議會來掣肘王權，久而久之在與國王的斗爭中建立了完善的立憲制政體。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中國士人與皇權的對抗，由于士人沒有經濟基礎和獨立地位，又依附于官僚機構，在“勢”的打壓和拉攏之下，“道”的堅守困難重重。因此，在中國歷史上“道統(tǒng)對于政統(tǒng)的超越性和優(yōu)先性只是一種理論上的可能，道并未取得對于勢的指導地位”?！爸袊@貴始終缺少一個類似于不列顛議會的特權機構。”對王權限制力量的薄弱，是導致中國專制主義成長和發(fā)達的主要原因?！暗馈迸c“勢”之爭在兩個民族中呈現(xiàn)出完全不同的發(fā)展軌跡。

第三，中國“士”的“志趣高雅”和英國貴族的高貴風度。中國古代士人樂知好學，生活情趣多樣，高雅而充實。士人幾乎都有刻苦讀書的經歷，有的是為了搏功名，相信“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有女顏如玉”；有的是為滿足精神追求，“古之學者為己”（《論語·憲問》）。不管目的是什么，讀書是士人的要務，也帶來了豐富的精神享受?？鬃幼x《易》，“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魏晉時期，士人更加喜歡任心適志的個性化生活。東晉名相謝安就是圍棋高手，阮籍擅撫琴，還發(fā)明了“阮咸琴”。后世士人注重生活品味，追求精神世界的充盈。如蘇軾，文采飛揚，書法也自成一家。王維精通詩、書、畫、音樂，他的作品“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英國貴族不僅有機會接受教育，也愿意通過高深的素養(yǎng)和高貴的生活方式與其他等級區(qū)別開來。他們在伊頓、哈羅這樣的公學里接受精英教育，不僅要學習拉丁文、法文，讀古希臘的哲學著作，還要鍛煉意志和體力。他們還去大陸游學，增廣見聞，提高文化鑒賞力和外交能力。像士人組織詩文社一樣，貴族們也會經常舉辦沙龍。英國貴族在人格培養(yǎng)上，注重理智與節(jié)制，矜持待人，勤儉克制，同時要正直勇敢，自尊自助，后來慢慢演變成貴族特有的“紳士風度”。19世紀的英國貴族向往田園般的生活，精通西式的“琴棋書畫”。這種對于教育的重視，豐富個人修養(yǎng)的貴族行為與“士”的“志趣高雅”是異曲同工的。

英國貴族的精神和生活方式對社會的影響是深遠的。查理一世時的理論家理查德·布萊斯維特認為：德行和教養(yǎng)因出身高貴和悠閑的生活方式而獲得。因此貴族優(yōu)雅的生活方式和高貴的德行逐漸成為社會各階層效仿的對象，“紳士風度”逐漸從貴族的專用名詞發(fā)展成為整個社會對美好品質的追求。19世紀時工人們重視圖書館建設，組織圖書會，像貴族一樣熱愛讀書。20世紀發(fā)展的普通教育效仿的也是貴族公學的教學體系?，F(xiàn)在從英國人身上的矜持克制、重視禮貌等特質還可以看到“紳士風度”的影子。中國士人的文化品位也影響了中國文化的發(fā)展，在文學、書畫、建筑、器物等方面都可以看到“士”的貢獻，他們的審美與情趣對提升世俗生活品質有很大幫助。然而，隨著清末科舉制度的取消，“士”逐漸淡出中國歷史舞臺，“士”的文化影響力也在歷史的滌蕩中漸漸消散。尤其在現(xiàn)今社會，“士”文化似乎再難有立足之地，其對社會的影響力遠不及英國貴族精神深刻而長遠。

從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中國的“士”與英國貴族有很多共同點，強烈的社會責任感，敢于擔當?shù)懒x，維護自由與獨立，擁有高雅的生活品位，追求多彩的生活，這是二者的優(yōu)點。值得關注的是，他們的缺陷以及這些缺陷給各自社會發(fā)展造成的問題也有驚人的相似之處。中國的“士”過于守成，一種文化，數(shù)千年不變，創(chuàng)新的“異端”思想很少。與守成一脈相承的是缺少反省和群體批判精神，進而影響了近代中國社會的變革與進步。英國貴族偏于保守，過于尊重傳統(tǒng)，表現(xiàn)在生產上，則是不愿采用新技術，導致工業(yè)革命后期經濟的發(fā)展緩慢。向“上流社會看齊”的傳統(tǒng)，使英國過于重文輕理，輕視技術的開發(fā)應用，很多工業(yè)企業(yè)家在積累一定財富后就不再創(chuàng)新進取。對舊貴族精神遺產清算不徹底，甚至導致英國喪失工業(yè)第一大國的地位。

綜上所述，中國的“士”和英國的貴族都對各自民族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英國貴族雖然不屬于“知識分子”階層，但與中國的“士”在具有社會責任意識，維護獨立自主、自由與尊嚴，重視教育，追求高品質的生活方式等方面有著很高的契合度。兩種相異又相近的文化在歷史長河中遙相呼應。但因為經濟和階級基礎不同，歷史社會發(fā)展的相異，兩個群體所發(fā)揮的影響力也顯現(xiàn)出了不同的走向。通過對比，“士”與“英國貴族”的群體輪廓更加清晰，他們各自對社會、文化的影響也更加突出。對于我們而言，如何繼承古代士人的精神遺產，汲取其敢于為社會擔當?shù)牡懒x力量，適應現(xiàn)代社會中人們的精神追求，都是我們要進一步考慮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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