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兆文
1200年前,白鹿洞坪地上,滿腹經(jīng)綸的王貞白端坐在風雨斑駁的唐詩里,一臉沉靜。那時的唐朝,遠處狼煙四起,兵戈錚響。一陣風起,暮春的細雨洇過硯紙,一顆少年雄心伴著瑯瑯書聲,沿著烽煙的方向飛翔:“讀書不覺已春深,一寸光陰一寸金;不是道人來引笑,周情孔思正追尋?!?/p>
從此,一座城池與一個詩人,一起徜徉在光陰里,翩若驚鴻,穿越千年。
廣豐——“中國光陰之城”,我與她邂逅,是在2017年初那個煙雨迷蒙的冬天。
這是一個讓人在浪漫時空里容易迷夢沉醉的地方。不消說這里三省交界,江南丘陵,“七山一水分半田,半分道路和莊園”;不消說千年封禁的銅鈸山,奇山秀水,滿目蔥蘢,霓裳羽衣,風情萬種;不消說處處都是像著了火的丹霞地貌,六石巖“出雙山,望六石,六石磊磊”,真不愧“一座山峰一扇屏,一泓清泉一部琴,有聲詩與無聲畫,盡在六石峰中尋”;不消說不經(jīng)意間與“江南天池”九仙湖撞個滿懷,一池幻影,一池碧波,讓你如臨仙境;不消說曲徑折道、斜坡陡壁之后,與巨石高聳、斷崖削天的白花巖不期而遇,讓你慨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天造地合……沐浴著這里清新無比的空氣,仿佛漫步在天然氧吧里,心肺像洗滌過一樣,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皆如走進傳說中的“綠色天堂”。
雨依舊不停地下著,此次的廣豐之行天公不作美,幾天的采風,所到之處自是讓人游目騁懷一番,但我分明感到自己只是風景之外的匆匆過客,心中始終無法達到心神合一的釋然境界。是天氣的緣故,還是其他原因,我自己也無從知曉。
我們是黃昏時分抵達一個叫東陽龍溪的地方,那時天空放亮了許多,只是依然飄著細雨,仿佛這雨是追隨我們而來。下車伊始,我便聽到了水聲。一座四墩三孔的古老石拱橋現(xiàn)入眼簾,穿孔而去的是一條清澈碧澄的溪水,猶似一條藍綠相間的飄帶,又如一條游龍,向著遠處的村落蜿蜒而去。所謂龍溪便得名于此。此刻我撐著一把雨傘順著溪流而行,天上的雨水細密而下,河里的流水淙淙作響,仿佛置身“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的《琵琶行》里,心境順勢滌蕩開來。這里已是江西的最東邊,同時與浙江毗鄰,贛山浙水,日出東陽,夢回龍溪,享盡了風水靈秀的滋養(yǎng),一個古老神秘的村莊竟然憩息在這龍江深處已達600余年。
尋得了一條河,就如尋得了龍脈。有了龍溪的潤澤,村落的經(jīng)絡一下子打開,村巷交錯,四方縱橫,水網(wǎng)密布,井然有序。云翳繚繞、綠水環(huán)抱中,白墻黛瓦、飛檐翹角的古民居鱗次櫛比、星羅棋布。祝氏先祖遷居開族,在這條河的潤澤下,繁衍綿延歷久不衰,這也算是奇跡。
不遠處,河岸邊蘆葦掩映的地方,矗立著一個巨大的水碓磨坊,急流激起的浪濤推動著碩大的水輪轉(zhuǎn)動,碓木和碓錐起起落落間,與青石臼相擊,發(fā)出咚咚的悶響。水碓磨坊,集礱、磨、碾、榨四大功能為一體,是舊時用來舂米、磨面、榨油的,這里曾是贛閩浙三省交界鄉(xiāng)親加工糧油的首選地,可以想見,這巨大的碓車像是承載著小村繁盛不息的巨輪。這撞擊的聲響,曾讓小村的倉廩變得日益富足。如今,喧囂退去,空空地轉(zhuǎn)著,也只為了向世人細細訴說一個村落的前世今生。
腳下的土地依然春耕秋播,依然春華秋實,這一切不僅已與水碓無關,還與不遠處農(nóng)耕文化館里的每一件器物無關。破舊的編簍、籮筐,已背不動稻谷;生銹的刀鍬、斧銑,已翻不動農(nóng)事;褪色的各式水桶,盛不下一滴甘甜的滋味。這些農(nóng)耕的工具和曾經(jīng)的生活用品,都在玻璃罩里展示著,與我們的目光對視著,在光陰的坐標上離我們越來越遠。我們對這里的一切,還不算陌生,曾在兒時的記憶里見證過,抑或使用過它們,但不知多少年后,我們的后人能否認出其中的一件物品來。
循著河流的方向,我們的目光繼續(xù)向古村的縱深處游弋。村落依山而建,傍水而居,走向布局順應自然,天人合一,處處體現(xiàn)出“道法自然”的美學思想。穿過青磚灰瓦,穿過五岳朝天封火墻,穿過雕梁畫棟,穿過曲徑幽巷,我們依次參觀了香火空靈的水仙閣,美輪美奐的祝氏宗祠,氣勢恢弘的文昌書院,四面鄰空的江浙社。耕讀傳家、重教尚學的族規(guī)家風,讓這里的一切變得安靜淳樸,變得文氣盎然。誰曾想,一個彈丸之地,3000人口的小山村,竟然碩士、博士、教授、科學家、作家、畫家比比皆是,這在全國也是罕見其匹。
即將走出小村落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一口井,村人介紹說叫“木勺井”,因它形狀像一個舀水的勺子。據(jù)說龍溪人無論是出生,還是離世,都要用這口井的水進行清洗,算是一次莊嚴而神圣的洗禮。更為神奇的是,這口井至今沒有淹死一個經(jīng)過洗禮的村人,至今依然清澈如初。但我細看以后,覺得這口井更像一把古時候開鎖的鑰匙,一把打開小村人心扉的“開心鑰匙”,一直掛在小村的胸口之上。冥冥之中,似乎喻示著一個道理:井不枯竭,小村的命門永不關閉。
我們一行人從“龍江橋”上進村而來,現(xiàn)在從“木勺井”旁迤邐而去,我突發(fā)奇想,覺得這里就是我夢里苦苦追尋的故鄉(xiāng),因為饋贈我太多的不舍與依戀。臨上車的時候,有人說,這是一條尋根之旅,一條文脈之旅,一條鄉(xiāng)愁之旅。當?shù)厝苏诖蛟臁巴靡娚?,看得見水,記得住鄉(xiāng)愁”的鄉(xiāng)愁文化園。而我陷入了沉思:外面的世界著實很精彩,如今許多年輕人紛紛走出了村落,走出了大山,這是時代進步的潮流,似乎無可阻擋;但他們走后,留給村落的是什么?空巢的老人,留守的孩童,斑駁的陳跡,遙遠的記憶,試問若干年后,還有多少人能記住鄉(xiāng)愁?
上了車,我們在等著后面掉隊的文友。這時候,雨終于停了下來?;赝g,突然,一幅畫面躍入眼簾,讓我一下子激動不已。遠處空曠的田野里,一個女子,身披一條紅色的圍巾,舉著手機,對著村落的方向在拍攝。黃昏偌大的曠野里,僅有她一人,而且色彩搭配極其鮮明:黑色的外套,紅色的圍巾,綠色的田野,枯黃的草垛,以及遠方白墻黛瓦的民居。這樣的畫面非常具有視覺沖擊力。這是遠方歸來的游子,還是即將離去的游客?她是想把鄉(xiāng)愁攝入鏡頭帶走,還是讓漂泊的靈魂夢回故里?
此刻,有一種頓悟襲來:其實不僅她在畫里,我也在畫里,我們每一個人都在畫里?!澳媳鼻脚c萬山,軒車誰不思鄉(xiāng)關?!辈槐剜祰@,不必悲憫,每個人的心里都住著一個故鄉(xiāng)。走過千山萬水,千世的光陰里,我們每一個人都是過客,歲月不移,寵辱不驚,唯有感恩,唯有珍愛,才會讓夢找到棲身的家園,才會留住離我們越來越遠的鄉(xiāng)愁。
責任編輯:青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