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顯志
鄉(xiāng)下都興承包,專業(yè)戶也興起了,爹爹這個撂了比我歲數年頭還要多的做豆腐手藝也撿了起來。
做豆腐得用毛驢拉磨磨豆?jié){,爹爹就從集市上牽回一頭黑毛驢。哈呀!這頭黑毛驢真惹人喜歡。油黑油黑的毛,柔軟柔軟的鬃毛,長長的耳朵。我蹦蹦跳跳地跑過去親熱地摸它的頭,爹卻像跟誰干仗似的吼了一聲“滾”,就把黑毛驢拴在下屋馬棚子里。爹哪來這么大的氣???爹進屋跟媽說:“今兒個我算倒了霉了,花二百元按五歲口買的,可叫人唬了,進村叫人一瞅是八歲口?!?/p>
爹爹叫人家賣驢的唬了,就把氣撒在黑毛驢身上,動不動就抽幾鞭子,再不就踹幾腳。黑毛驢不會說話,更不會哭,任爹咋打它,也不尥蹶子,總悶頭給爹拉磨磨豆?jié){。
我常常趴在豆腐房的小窗子看黑毛驢拉磨。黑毛驢的眼睛被爹用一塊黑布蒙著,默默地拉著老沉老沉的石磨。石磨一圈一圈地轉著,雪白的豆?jié){順著磨流淌著,一會兒就淌了一水筲。大概老黑驢拉累了,走著走著有點慢了,爹就拿木棒照它脊背上打幾下子,打得黑毛驢的皮抽動幾下子。此時我的心也抽動幾下子。黑毛驢又艱難地拉起來,一聲不響地拉。
黑毛驢白天黑夜地拉呀拉的,爹做了一板又一板豆腐,掙的錢一把一把的。爹有了錢,差不多天天買酒稱肉,又吃又喝。還常常給我買餅干、麻花、大蘋果啥好吃的??山o黑毛驢吃的,只不過是干草,連豆餅都舍不得多給。它漸漸地瘦了,脊梁骨像彎彎的鐮刀。爹說:“這敗家的,死了吃肉,再買頭壯實的。”
聽了爹的話,不知咋的,我對黑毛驢疼愛起來。覺得黑毛驢太苦了,爹對它太不公平了。爹能干,豆腐做得好。一年過去了,錢掙了不少,我們家也富裕了。爹和媽抿嘴樂,可就忘了黑毛驢。
我跑到下屋馬棚前,看黑毛驢咯咯地嚼著硬硬的干草,心里可不好受啦。它老了,牙齒也像姥爺一樣吃硬東西費勁兒。
吃完早飯,我偷偷拿起鐮刀和籃子,到村北頭洼甸子給黑毛驢割草。那里有好多茂茂實實的青嫩草呢!來到草甸子,我凈挑嫩嫩的草割。割呀割,不一會兒就滿了籃子?!霸俣喔铧c吧!”我想著又去割?!鞍パ剑 辩牭兑换绞种干?,血流了出來。要是在平時,我非得坐在地上踹腳哭。今天我沒哭,抓把土面兒按在傷口上,血不淌了。回到家,我把青草撒到槽里,黑毛驢香香地吃,邊吃邊晃蕩著尾巴,還不時地打響鼻兒,可能是高興的吧!
媽媽看見了我手指的傷口:“咋弄的?”
我扯謊:“吃甜稈拉的?!?/p>
“疼吧?”
我搖搖頭。其實咋不疼呢?可我一瞅黑毛驢吃著我割的青草那美勁兒,就不覺疼了。
天黑了,我鉆進了被窩,傷手指一跳一跳地疼,我咬著牙沒吭聲?!爸ㄅぁ遍T開了。我鉆出被窩一看,是三舅來了。三舅可好了,一來就給我?guī)Ш贸缘?。三舅到我跟前,給我一大包糖。有橘子糖、小人酥、膠皮糖,真甜死人啦!黑毛驢也吃糖嗎?它知道糖甜嗎……我躺在被窩里想。
第二天早上起來,我就悄悄跑到馬棚前,把一塊小人酥塞進黑毛驢嘴里。黑毛驢開始莫名其妙,可一嚼,知道糖甜了,吃沒了還吧嗒著嘴,一雙大眼睛老瞅我的手。我又掏出一塊給它,又掏出一塊……??!衣兜里就剩兩塊了,我全掏出來給了它。黑毛驢吃著糖,瞇著眼睛,打起響鼻兒。它是感謝我吧!
“嘿!它肯定愛吃麻花?!蔽蚁胫堇锱?。到籃子前一看,里面只有一根了,那是爹花錢給我買的??赡清X也有黑毛驢的功勞呀!它不拉磨磨豆?jié){,爹也不會做得豆腐的。我拿起麻花就走。
“往哪拿?”媽媽問我。
“我吃嘛!”我說。
我假裝狠狠咬了一大口,沖媽媽做個鬼臉。別看媽媽是大人,真傻,叫我唬過去了。她一點兒也不知道那麻花叫黑毛驢吃得一點兒不剩。
昨晚上三舅來說今天叫我們上姥姥家過八月節(jié)。這不,吃完早晨飯,爹把黑毛驢套在小膠輪車上。我,還有媽媽、爹都坐著毛驢車出門。
爹趕著車,我看到黑毛驢走得挺吃勁。遇到上坡,它也不放慢,不偷懶。黑毛驢身上出汗了。
黑毛驢多累呀!它肯定不樂意拉我們,會不會罵我們呢?不,它不會的,它是頭好毛驢。為什么我們要叫毛驢拉走呢?它多累呀!昨天它還拉磨來著。
走著走著,天陰了,刮起了涼風,不一會兒掉雨點兒了。媽媽打開塑料布,我們蒙在底下。爹也穿起雨衣。
雨點兒噼噼啪啪地敲塑料布了,真好玩。虧得媽媽帶塑料布,要不叫雨一澆多冷?。∥彝高^透明的塑料布,看見黑毛驢在雨里走著。它身上全濕了,雨點兒在它背上打起了水花兒。路濘了,泥陷著車軸。
“爹,快停下,停下車?!?/p>
爹沒停車,問我:“停下干啥?撒尿?”
“是要撒尿,我憋不住了。”我唬爹。
爹把車停下,我脫下布衫。媽媽問:“脫衣裳干啥?會凍著得病的。”
我沒吱聲,下了車把布衫披到黑毛驢身上。媽看著我,似乎明白了,把麻袋搭在毛驢身上。
我懇求爹:“我不坐車了,你們也別坐了,黑毛驢多累呀!”
“這孩子,是咋的啦!”爹生氣了,抱我上車。
我蹬著腿:“不,不嘛,我不坐,就不坐?!?/p>
媽媽說:“這孩子心里有事,不坐就不坐吧!”
爹哼了一聲,一揮鞭子:“駕!”我以為我們不坐車了,黑毛驢會撒歡兒往前跑??伤驹谀嗨镆粍硬粍印5帧榜{駕”兩聲,它還是不動。
怎么連空車它也拉不動了?不是。黑毛驢用一雙大眼睛瞅著我。我看見了,黑毛驢哭了。大滴大滴的眼淚從它眼睛里淌出來。是淚,還是雨?我上前用手接住那亮晶晶的水珠兒,熱乎乎的。是淚呀!黑毛驢也會流淚!不知咋的我也想哭。
黑毛驢看著我,打著響鼻兒,蹄子直刨地。啊!我明白了黑毛驢的意思—它是過意不去讓我走。我拍拍它的腦門說:“快走吧!叫雨澆的工夫長了會生病的?!焙诿H搖著頭,像是不同意我的話。我拍著它的背喊“駕”,它還是不動。黑毛驢,你真的也有感情嗎?要不怎么不走,怎么流淚?
后來,我到底上了車,黑毛驢才走的。
從姥姥家回來,是三舅用大馬車送我們回家的。再后來,爹又買了頭又壯又大的灰毛驢。我著急地問:“黑毛驢哪去了?哪去了?”
他們誰也沒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