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誼慧

散心按語：隨著全球一體化進程的加速及中國國際地位的提高，“華語”的要義和功能，已從其所關涉的語言傳承和民族認同，逐漸擴展，成為制定語言政策、開展經(jīng)濟交往甚至影響國際政局的重要因素。它既是全球范圍內的語言問題，也涉及語言資源和語言權利，是語言規(guī)劃中的重要課題。本期我們邀請全球多個華語區(qū)的語言學者圍繞“華人語言生活”發(fā)表觀點，以饗讀者。

漢語走向世界的標志

陸儉明（北京大學）海外華僑華裔子女的極大多數(shù)，其母語是漢語（多數(shù)是某一方言），其第一語言一般是所在國的官方語言或國家通用語言。因此對有些華僑華裔子女來說，華文教學大致相當于我們國內的語文教學；對有些華僑華裔子女來說，華文教學大致相當于外語教學。

從國家、民族的角度說，華文教學是一項關系到海外華僑華裔福祉的重要事業(yè)，有助于保持海外華族民族特性，延續(xù)民族語言，傳承中華文化，是一項“護根”工程。從學科的角度看，它是介于語文教學與外語教學之間的一個獨立的學科。作為事業(yè)和作為學科這二者之間，是一種互動關系，將華文教學這一事業(yè)做好了，有利于華文教學的蓬勃開展；而華文教學搞得蓬勃有生氣、有成效，將有助于華文教學事業(yè)的發(fā)展。

說到華語教學，我們不能不考慮這樣一個問題，那就是漢語怎么樣算走向世界了？我認為漢語走向世界的標志有三個：

第一，漢語教學能進入各個國家，或者說能進人大多數(shù)國家的國民基礎教育體系，就像英語教學、法語教學、曰語教學進入中國的國民教育體系那樣。這是第一個標志。

第二，漢語教學，從事初級教學階段教學任務的漢語教師，基本上都由對象國的國民來擔任，真正實現(xiàn)漢語教師的本土化。我們自己想一想，我們學英語、學日語、學韓語、學西班牙語、學法語、學阿拉伯語，是他們這些國家派教師來教我們的嗎？基本上都是我們中國的本土教師教的。對象國國民任教的漢語教師，他們在發(fā)音上，他們在用詞上，他們在句法規(guī)則的使用上，肯定趕不上我們中國的漢語教師，但是，實際的教學效果會比我們派去的漢語教師要好。原因就在于他們在教學中比我們更了解學生的心理，更了解教學的重點與難點，比我們更善于進行對比教育，會更好地、有意識地引導學生學習漢語。

第三，世界各國能閱讀中文書刊報紙、能上中文網(wǎng)站瀏覽的人越來越多，能在各個國家具有本科學歷的國民中占有一定的比例。那比例該是多少，是5%，還是10%，還是15%？可以進一步探究。

上述三個標志，需要我們以科學的態(tài)度對待漢語教學并進行辛勤的耕耘，才能實現(xiàn)。漢語教學的核心教學任務是“想方設法幫助外國漢語學習者盡快掌握好漢語，特別是漢語書面語”。為什么要強調漢語書面語？趙金銘說過，如果一個外國學生只學說的漢語、聽的漢語，不學漢字，不掌握漢語書面語，他只是一個會說漢語的文盲。李宇明說得更深刻，他說漢語教學中如果不能讓學生掌握漢字、學書面語，這樣的學生最終可能會放棄漢語。沒錯，一個外國人要想真正了解中國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不學漢語書面語是根本辦不到的。只有世界各國有越來越多的人真正學習并掌握了漢語，特別是掌握了漢語書面語，我們才能說漢語在國際上真正擁有了話語權。

語言和諧相處的澳門

程祥徽（澳門大學）

澳門是著名的賭城，文雅一點說，這是一座博彩城、娛樂城、文化城。這座城市特別講究用語的吉祥與和諧。賭城大街上找不到“賭場”的字樣，只能看到“娛樂場”“博彩公司”。36年前我由香港來澳門東亞大學教書，過海關時官員問我到澳門來干什么？回答“教書”。官員說“別教我！”。我問這是什么意思？朋友告訴我：“書諧輸，他不要你教他輸，要教他贏?！焙髞砦疫€發(fā)覺，澳門沒有“通書”（日歷、黃歷、皇歷、月份牌），只有“通勝”，意思當然是只能勝不能輸。在大街上廣告不說“空屋”，只說“吉屋”，因為粵語“空”“兇”同音。誰會拿錢去買個或租個“兇屋”？說到與吉祥相關聯(lián)的新詞，澳門近年出現(xiàn)了“發(fā)財巴”：娛樂公司到機場、碼頭接送外來游客的汽車。詞義當然是接客人們來贏錢發(fā)財。與這個發(fā)財巴相對應的有一個反義詞“僵尸車”，指隨意停泊在停車場的私家車，不知道車主是何人，好像僵尸一樣無法搬走。

澳門漢語經(jīng)歷了近五個世紀的嚴峻考驗，至今已開始平穩(wěn)和諧地生存與發(fā)展。澳門是中國的固有領土，運用的語言屬于漢語粵方言。1553年葡萄牙人帶來了完全不同語系的葡萄牙語，1849年之后葡萄牙人仿效英國占領香港而正式占領澳門，葡萄牙語對澳門的影響也就越來越大。1751年，印光任、張汝霖編著了一部《澳門紀略》，書中附錄了一份將近四百個常用詞的中葡對應詞表。但是即使葡萄牙把澳門當作是它的領地，派兵派將統(tǒng)治澳門，澳門的語言還是以漢語為主；不像巴西，巴西的官方語文是葡文。1992年前，澳門法定的官方語言只有葡語，連郵電局擺放的電報表格也只有葡文而無中文，但仍然改變不了中文在民間的地位（可笑的是，追討稅收的文件有中文譯本）。數(shù)百年來，生活在澳門土地上的葡中兩國人民共同生活，甚至聯(lián)姻通婚，形成一個名叫“土生葡人”（Macanese）或“澳門土生”的族群。在語言上，這個族群使用的葡語和漢語都摻和了雙方語言的成分，而且還產(chǎn)生了一種綜合中葡兩種語言成分的“土生葡語”（lingual de Macau、dialecto macaease、macaista、crioulo de Macau等）。在土生語言中，請假叫“攞（拿）人情”，領取放假的表格叫“攞人情紙”，請假條是“人情紙”，放大假說成“行人情”。

語言融合現(xiàn)象在澳門處處可見，例證可參閱黃翊著《澳門語言研究》。今天的澳門，語言氣氛十分和諧。俗稱賭場的娛樂公司通行普通話，賭場內所有中文廣告和招牌幾乎用的都是標準的簡化漢字，倒是借用賭場臨時舉辦的一些商業(yè)活動和文化活動出現(xiàn)繁體字。2013年金秋季節(jié)，澳門語言學會邀集中國各地以及海外學者舉辦“兩岸漢字使用情況學術研討會”，會議橫幅用繁簡兩體書寫，研討會文件和出席者提交的論文也是按提交的字體排版，編成《繁簡并用相映成輝》一書，由中華書局出版，十分貼切地反映了繁簡漢字和諧相處的局面。

談談海內外華人社會的外來詞

游汝杰（復旦大學）

漢語及其方言傳播到海外由來已久，近年來由于中國實行改革開放政策，這一歷史進程大大加快了。特別是國際漢語教學蓬勃發(fā)展，包括興辦越來越多的孔子學院，也使?jié)h語國際化如虎添翼。與此同時研究漢語的視野也應更加開闊。長期以來，對于“現(xiàn)代漢語”研究，許多學者的眼光，僅僅局限于中國大陸的普通話。例如中國大陸高等學校中文系所使用的各種《現(xiàn)代漢語》教材，幾乎都只是相當于普通話教材，其內容不包括漢語方言和海外漢語及其方言，或者甚少涉及。從國際的觀點來看，當代漢語應包括海內外各地的漢語及其方言，研究的視野也應擴大到全球各地的漢語及其方言，特別要加強海外漢語及其方言的本體研究和使用研究。最近出版的《全球華語大詞典》是漢語全球觀的重要研究成果。以下僅就海內外華人社會使用的外來詞，淺談一得之見。

在海內外不同的華人社區(qū)產(chǎn)生和使用的外來詞，不甚相同。例如：

中國香港粵語來源的外來詞：曲奇（cookie）、克力架（cracker）、嗜喱（jeuy）、威士忌（whisky）、麥當勞（McDonald's）、茄喱啡（carefree，臨時演員、跑龍?zhí)祝⒒瘢╣ay，同性戀者）、的士（taxi）。

上海話來源的外來詞：銷品茂（shopping mall，大型商場）、阿詐里（源自日語，騙子）、牛軋?zhí)牵ǚㄕZnougat，一種花生糖）、品客（pringles，薯片，一種休閑食品）、慕斯（法語mousse，奶油狀西式甜點）、桑車（Santana，桑塔納轎車簡稱）。

中國臺灣來源的外來詞：阿莎力（說話、做事爽快利落，源自日語）、麻吉（事情順利，友好、相配、有默契，親密朋友，源自英語match，由日本外來詞轉駁臺灣）、卡哇伊（可愛，源自日語）、駭客（黑客，源自英語hacker）。

北美華語來源的外來詞：洗籠（1aundry，洗衣店）、康斗（condo，共有公寓）、柏文（apartment，公寓）、摩鐵（motel，汽車旅館）、布菲（buffet，自助餐）。

有的外來詞中國大陸已廢棄，但在海外華人社區(qū)至今仍使用。例如：杯葛（boycoR，抵制）、燕梳（insurance，保險）、開麥拉（camera，照相機）、平果（bingo，對號獲獎）、麥薩琪/馬殺雞（massage，按摩）、恩哥爾/安哥（法語encore，再來一個）、阿拉卡（法語a la carte，定菜）。

外來詞最初往往見于媒體，各地華人社區(qū)自有不同的譯名。始生階段同名多譯是普遍現(xiàn)象。也就是說外來詞始生階段有多元化傾向。例如e-mail最初在各地的表達多達七種，即伊妹兒、伊眉兒、伊媚兒、電子郵箱、電子郵件、電郵、e-mail。各種說法在實際使用中互相競爭，最后會由其中一種取勝，或者兩種或兩種以上長期并存。

其實外來詞的地域競爭在改革開放之前已經(jīng)開始，有的外來詞在上海的寫法與在廣州或香港不同，例如sofa、salad、chocolate、sandwich，上海的寫法分別是沙發(fā)、色拉、巧克力、三明治，香港或廣州的寫法是梳發(fā)、沙律、朱古力、三文治。普通話或現(xiàn)代漢語書面語采用的是上海的寫法。

但是當代漢語新生的外來詞大多來自香港，粵語譯法漸占強勢地位。例如：芝士（cheese，奶酪）、波普（popular，流行的）、布林（plum，杏子）、巴扎（bazaar，市場）、波（ball，球、乳房）。源于20世紀50年代后，英語競爭力在上海大為減弱，與之相應，外來詞也大多漸漸廢棄不用。例如：蘭絲紗（lace，蕾絲）、派哀浦（plpe，煙斗）、里報單（report，報告）、配生（percent，百分比）。

海內外華人社會使用的外來詞在始生階段有多元化傾向，然后進入互相競爭階段，最后許多外來詞又有融合趨勢。例如：上述e-mail的7種說法互相競爭的結果，是“電郵”和“電子郵件”取得明顯的優(yōu)勢，它們在各地的出現(xiàn)頻率逐年提高。將來的發(fā)展趨勢有可能是雙音節(jié)的“電郵”最常用。

我們曾調查30個外來詞在海內外華人社區(qū)的使用情況，結果表明，在美國華人社會，大陸的外來詞形式與港臺來源的外來詞形式相比較，具有強勢地位。也就是說當代美國華人社會更多采用中國大陸的外來詞形式，比如：迪斯科、摩托車、奔馳、博客、高爾夫等。美國的當選總統(tǒng)DonaldTrump目前有兩個譯名：川普和特朗普。美國華人社會常用“川普”，中國大陸常用“特朗普”。這兩個譯名正在競爭中，結果為何，我們拭目以待。

語文歷時與進化退化——論語文新舊運用的問題

許長謨（臺灣文藻外語大學）語文的“歷時陸”（Diachronics）是中性的概念。以歷史語言學而言，古典與現(xiàn)代一脈而來，即使進入現(xiàn)代語言時代，許多的音韻、詞語、詞構句式、語義常是延續(xù)古代，難以切割。當今海峽兩岸政治人物常喜歡援古證今，相互祝福、表意或警告。若運用得宜，既得風雅之贊，又能產(chǎn)生舊義新喻之妙，這是好事。但也需尊重古今語言結構之差異，否則畫虎類犬，也可能騎虎難下。

最近有兩件事反映了中國臺灣古語今用的窘迫。2016年9月，當局于教師節(jié)祭孔時，在島上創(chuàng)建最早的臺南孔廟贈掛匾額：題詞是“德牟道昌”。前詞“德牟”是曲阜孔廟“德牟天地”（也是《四書》）的摘用；然而“牟”字是“與……平齊”之義，后需接有賓語，所以此詞的語義不全，無法與“道昌”并列。2017年新年前夕，有關方面又摘選中國臺灣詩人賴和（1894-1943）的詩句，做了“自自冉冉，歡喜新春”春聯(lián)贈予民眾。這八個字不合“（春）聯(lián)”定義。若寬稱之為“吉祥話”無妨，但其中“冉冉”一詞爭惹了批評與非議。許多人強辯“自自冉冉”之使用無誤，又強用書法慣性、方言、構詞創(chuàng)意、風格等主觀臆測為說項，實在是毫無意義的辯解。其間不僅請出詩人孫輩說了些沒依據(jù)的話，官方更有人提議收錄進詞典中，真令人氣結。賴和所寫的是一首押“詩韻上平十一真”（身、春、人、真、親五字）詩，屬仄起格首句押韻正格的“七言律詩”，原手稿原句是：

自自冉冉幸福身，歡歡喜喜過新春。

平生得意知何事，一世無憂能凡人？

閑陋幸無名士氣，癡愷（？）還有少兒真；

近來一事堪倚說，曾許無邪一女親。

其中幾個字書法難定，但每句絕對須遵守平仄、押韻、對仗等詩律的必要條件。在此我們不是要以古律今，只是強調：既然使用文獻，就該尊重原有語文之結構。

這類藝文風波，反映的是當代人古典語文素養(yǎng)之不足。兩年前游南京秦淮河夫子廟，此地本該是最足以代表中國文風之地，然隨意觀賞，見幾處楹聯(lián)文病不少，如：“且領略”竟可對“莫辜負”，“古今中外君民”對“詩書易禮春秋”等，雖詞構句式可允，但平仄不對，就是詩弊。若在他處見及，也就罷了；但當時身處六朝之勝景，感慨也如今日。

多語——海外華人語言生活的現(xiàn)實及挑戰(zhàn)

李

嵬（英國倫敦大學）

有人說：凡有人群居住的地方一定有華裔。在歐洲，平均每兩千人左右的地區(qū)就會有一家華人開的餐館或商店。中國在過去幾個世紀一直是全球最大的移民提供者。說漢語的移民在世界絕大部分地區(qū)都存在。然而，華裔移民的歷史背景、原因和動機非常不同，所處的新環(huán)境、日常生活方式、家庭結構以及對未來的展望是非常多樣化的。而最重要的是，不同的語言背景、語言能力和語言行為是海外華人社團面臨的現(xiàn)實和最大的挑戰(zhàn)。

華人移民海外最初主要是商人和佛教僧侶，其中絲綢之路起了很重要的作用。明朝（1368-1644年）和19世紀初期出現(xiàn)了多次海外移民潮，不僅商人到境外旅行和定居，普通工人也被吸引到東南亞等地找工作賺錢。然而，真正全球性的華裔移民只是從19世紀中葉開始。大規(guī)模移徙到北美洲、南美洲、歐洲和澳洲，填補了那里取消奴隸制后和資源開發(fā)所需的勞工短缺。20世紀海外移民仍在繼續(xù)，并出現(xiàn)“二次遷移”現(xiàn)象，即從東南亞等地遷移到世界其他地區(qū)，持續(xù)到今天仍源源不斷。

語言對海外華人來說是個極其重要但又錯綜復雜的問題。盡管人們的民族文化意識很強，從中國不同地方出去的華人和他們的后代更多的以說方言為主。加上生存的需要，他們多多少少學會了一些當?shù)氐恼Z言。雙語，甚至多語，漸漸成為海外華人日常生活的必需。從民國后期以來，海外華人也逐漸對共有民族統(tǒng)一通用語有所意識，通過華文學校推廣國語和普通話。雙語，甚至多語使用，在移居海外的移民中并不少見。目前移居全球各地的華人、華裔總數(shù)具體有多少無人可知。從各國人口普查數(shù)字中估計，可能有3000萬，甚至到5000萬。這一估計不包括有中國血統(tǒng)的混血人。總體上講，復雜性多語模式（p01yglossia）已成為海外華人社團的一大特點：

其中漢語方言對海外華人社團來說有著極其重要的凝聚力。而對語言傳承來說，同鄉(xiāng)會、華文學校、華文媒體己成為海外華人社團的三大支柱。隨著時間的推移，海外華人家庭中有的已有在當?shù)爻錾牡谒奈宕肆?。他們還能不能習得并使用漢語，使用哪種漢語，是方言還是通用語，會不會讀寫漢字，是繁體字還是簡體字等，已成為對海外華人語言生活中的一大問題。很多人將漢字讀寫能力看作“作為中國人”的關鍵因素，這對如何幫助當?shù)爻錾娜A裔習得及保持漢字讀寫能力是極大的挑戰(zhàn)。

海外華人極少試圖把自己的語言傳播到他們自己的社區(qū)之外。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他們盡力學習當?shù)卣Z言，并傾向于讓他們的孩子以學好當?shù)卣Z言為主，保持家庭語言為輔。再加上華裔家庭居住相對分散而導致說漢語兒童之間溝通機會較少，及沒有宗教約束等原因，海外華人社團從漢語到當?shù)卣Z言的轉換相對其他移民社團來說發(fā)展過程極快。不少家庭中，父母是移民，但孩子一代已以使用當?shù)卣Z言為主。這對兩代人之間的溝通、海外華人社團的民族認同等都提出了一系列新問題，還有待系統(tǒng)全面地觀察及研究。2016年我編寫的《全球華裔移民社團的多語現(xiàn)象》一書對包括歐美、亞太、中東及非洲等地華人社團的語言生活現(xiàn)狀做了綜述，旨在為海外華人語言生活研究拋磚引玉。

華人語言生活中的“保強扶弱”

吳偉平（香港中文大學）

前些年我說過“語言生活的和諧之道在于保強扶弱”。今年我又說華文教育應該“因地制宜，因人而異，學術為綱，守富扶貧”。不管是保強扶弱還是守富扶貧，其目的都是保持語言使用的動態(tài)平衡。眼下談華人語言生活這個大題目，落到實處，就是要通過“保強扶弱”，在不同華人社區(qū)營造一個健康的語言環(huán)境。

我想“華人”指不分國界地域，包括所有黑眼珠炎黃子孫的這么一群人。“華文華語”的界定在排除政治干擾以后也很簡單：華文是以方塊字為代表的書寫系統(tǒng)，包括簡體、繁體；華語指各種口語體系，包括同一體系不同名稱（普通話、國語、華語）的華人通用語，也包括在特定華人社區(qū)流行的方言。

社會語言學告訴我們，多語共存的語言社區(qū)中一般都有強勢語言和弱勢語言，社區(qū)通用語往往就是該社區(qū)的強勢語言。健康的語言生態(tài)，必須有通用語保證社區(qū)內彼此溝通，而弱勢語言的存在則保證了語言生活本身的多樣性和通用語的可持續(xù)發(fā)展。人在港澳，我就以港澳和廣東的珠三角地區(qū)的華人語言生活為例談談自己的一管之見。

港澳地區(qū)目前的語言生活中顯然是“粵”強“普”弱。雖然自港澳回歸以來普通話作為華人通用語發(fā)展極快，但總體而言還是處于弱勢。首先是使用人數(shù)，根據(jù)兩地近年來人口普查所提供的信息，港澳華人絕大多數(shù)以粵語為交際謀生的第一工具。再看使用領域，教育、媒體、行政、民生，這幾大領域目前基本上還是粵語一統(tǒng)天下。中小學的“母語教學”用的是粵語；當?shù)孛赓M公共電視臺和電臺都是粵語頻道，只是在特定時段插入一些普通話節(jié)目，“點綴”多于務實。除極少數(shù)官方正式場合（比如回歸慶典）以外，幾乎所有政府運作都靠粵語，香港龐大的公務員隊伍絕大多數(shù)以粵語為工作語言。民生方面，普羅大眾之間的溝通和交流，包括大部分商業(yè)和休閑活動，更是非粵語莫屬。最后看語言水平本身，筆者所在的一個科研小團隊從十年前開始關注香港大學生的語言水平，通過相關測試發(fā)現(xiàn)本校大部分學生由于普通話水平的限制，很難在生活和工作中得心應手地運用普通話。或許某些與普通話聯(lián)系密切的行業(yè)（比如零售業(yè)）中有人普通話水平略高，不過大部分港澳居民的普通話水平比大學生更低的假設應該可以成立。

既然“粵”強“普”弱，“扶弱”意味著港澳地區(qū)應該積極關注如何擴大華人通用語在不同領域使用的廣度和深度。珠三角地區(qū)雖然也用粵語，但普通話在很多領域都是強勢語言，學生和普通民眾的普通話能力也遠遠高于港澳地區(qū)。在這種情形下，“扶弱”的著眼點反而是鼓勵地方語言文化的研究和發(fā)展。前兩年上海地區(qū)有幼兒園鼓勵學生講上海話，其實也是保強扶弱的具體體現(xiàn)。

讓漢語成為國際交往的強勢語言

周小兵（中山大學）

海外有多少人學漢語？從四千萬到一億，說法不一。有多少人在國際交往中用漢語？至今沒看到數(shù)字。

“國際交往”至今也無準確說法。我認為，在公認的國際場合用語言交際就可稱為“國際交往”。如在國際場合，中外人士洽談商務、經(jīng)濟、政治、文化、社會、教育、學術、家庭等話題。母語不同的外國人用漢語交際，更是國際交往了。

本世紀以來，漢語國際應用需求劇增，促進了漢語國際教育發(fā)展?！耙粠б宦贰睉?zhàn)略的推行，漢語教育和應用快速發(fā)展，凸顯出漢語國際應用的短板：（1）應用平臺不夠寬廣；（2）語言系統(tǒng)與國際化要求不符。解決以上問題，提高漢語應用的國際地位，可從三方面入手。

第一，對漢語國際應用情況進行全方位調研。如：除去教育，漢語在哪些國際場合使用？有多少人用？只用漢語，還是漢語外語混用？漢語國際應用的困難有哪些？瓶頸是什么？

第二，構建漢語國際應用平臺。中國官方人士答記者問，外國記者提問以前多用英語，現(xiàn)在基本用漢語了。這是漢語推廣最有指標義和影響力的行為之一。商貿洽談，多議題會談，國際會議，數(shù)字平臺等，多用漢語自然可推動漢語國際應用。

第三，改善漢語表達方式，適合國際交往。首先是口語。普通話各地差異大，外國人在四川學普通話，到北京交際可能遇到困難。一個留學生到北京商店買玩具：“我要一個熊貓?！狈諉T：“哪里有熊貓？”留學生用手指：“那個不是熊貓嗎？”服務員：“那是熊貓兒！”減少普通話中沒有辨義功能的兒化詞，應是改善內容之一。

其次是書面語。分詞連寫，可降低認讀難度，提高閱讀效益。目前有初級教材分詞連寫，留學生使用很方便。最大難題，是有些詞和非詞界限不清。可擬定規(guī)則，并制作分詞連寫軟件；按已有輸入法輸入，呈現(xiàn)分詞連寫文本。分詞連寫文本可以和現(xiàn)有系統(tǒng)并行。

再次是拼音。漢語拼音方案原來是服務于中國人學漢語，現(xiàn)在目標應該包含：推動漢語國際教育，推動漢語國際應用（如把漢語拼音系統(tǒng)作為漢語書面語的補充系統(tǒng)使用）。顯然，現(xiàn)有拼音方案有的地方跟新目標不太切合。如uan、uan寫法一樣，iou、uei簡寫為iu、ui，是外國人學習難點。分詞連寫同樣是難題?？刹捎梅蛛A段策略。如馮志偉指出，美國國會圖書館、法國巴黎語言和文化校際圖書館、德國特里爾大學圖書館、加拿大學術圖書館等大型圖書館在使用ISO 7098（1991）進行中文圖書編目時，先對人名地名分詞連寫。在分階段進行過程中，制作多種類型的分詞連寫拼音軟件，印制足夠的拼音文本供國際場合使用，從市場人手推動拼音改革，是方向之一。

漢語國際教育迅速發(fā)展，源于漢語國際應用的需要。這一需求還促進漢語國際應用本身的研究與改革，由此才能形成良性互動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教育、應用兩翼齊飛，推動漢語更快更穩(wěn)健地走向全世界。

港澳人的語言觀

侍建國（澳門大學）

把“語言生活”確定為人們實際運用語言的狀況，對于中國這樣一個多語種、方言復雜的國家來說，是個不錯的定義。李宇明再把“語言生活”分為三個層級：國家層面的、區(qū)域和領域的、個人和社會終端組織的。中國的區(qū)域“語言生活”是個新角度，它既與國家語言政策有關，也跟個人和社會終端組織的語言使用緊密相關。根據(jù)這個觀點，我想談談港澳地區(qū)人們的語言觀。這里的語言觀指人們對于語言運用的態(tài)度，它有兩個特性，一是區(qū)域性強，一般人的日常生活都在一個特定的區(qū)域，此外，除了工作需要一般人不會使用外語。另一特性是個人和群體性強，一個人的語言使用習慣是固定的，而個人的語言習慣又受到所屬各種群體的語言習慣影響。內地各方言區(qū)域的人運用語言有一定的規(guī)律，可稱之語言習慣。比如到政府部門辦事，當交際的一方不使用當?shù)胤窖詴r，雙方就自然以通用的普通話交流。

港澳人的語言習慣與內地有所不同。由于歷史原因，港澳地區(qū)居民以粵語為日常生活語言，跟廣東地區(qū)使用粵語的狀況不太一樣，二者的區(qū)別是正式場合使用什么樣的言語形式。根據(jù)香港大學（《香港居民語言應用、語言能力及語言態(tài)度研究》）的調查，港人在單位與同事和客戶談工作的場合使用粵語分別是97%和94%，使用普通話分別是15%和38%。國家語委（《中國語言文字使用情況調查資料》）發(fā)表的調查數(shù)字顯示，廣東省居民在單位談工作時使用方言是82%，使用普通話是43%。再看城市化與香港相若的上海，在單位使用方言是84%，使用普通話是35%。以上數(shù)字說明港人的粵語在正式場合的使用頻率遠高于廣東人使用粵語和上海人使用上海話。二者的主要差別在于粵語作為中文的一種言語形式，在香港被視為正式語文的口語形式；而內地的國家通用語是普通話，粵語和上海話在內地屬于方言，它們無法像粵語那樣在香港所有正式場合（諸如立法會）使用。

既然港澳人的語言觀有別于內地居民，在處理內地與港澳關系的時候就要考慮這一點，避免發(fā)生矛盾。比如，2011年內地嬰兒奶粉出現(xiàn)質量問題而引起內地人到港澳零售市場搶購，影響港澳人的正常生活，進而引發(fā)一些港人對赴港旅游、不諳粵語的內地人產(chǎn)生不尊重情緒。再從近十年香港教育界對普通話教中文的態(tài)度上看它的社會含義：當兩地良好互動時，香港學校積極推行“普教中”（“普通話教中文”的簡稱），小學的比例從五成增至七成，中學達37%；當兩地關系不和諧時，就有調查研究指出，無明顯證據(jù)說明“普教中”對港人的中文學習有促進作用?？梢娚鐣蛩孛黠@左右著港人的語言態(tài)度。

華語語法研究若干問題

汪國勝（華中師范大學）

經(jīng)過5年的工作，我們完成了中國臺灣、中國香港、中國澳門、新加坡、馬來西亞、美國（洛杉磯）6個國家和地區(qū)的調查，寫出了6卷《全球華語語法考察報告》。通過6個點的調查，我們得到了一些初步認識。

第一，在不同的華語區(qū)，語法的差異程度很大。就已調查的6個點來說，香港華語的差異最大，形成了別具一格的“港式中文”。美國華語的差異最小，除了“請您先看看一下帖子的內容”（動詞重疊帶賓語）、“我知道我不夠他聰明”（比較句）和一些帶有歐化傾向的說法之外，我們沒有發(fā)現(xiàn)更多的明顯的語法差異。

第二，在差異度較大的華語區(qū)，語法有其獨特的一面。但從宏觀上看，還是呈現(xiàn)出一種“大同小異”的格局。比如馬來西亞華語，盡管存在著一些差異，但這些差異大多是局部的或細節(jié)上的，從大的方面來說，跟普通話還是基本一致的。比如，語序和虛詞是主要的語法手段，詞法和句法類型基本一致，等等。更多的則是在一些詞語的組合或用法、成分的配置上表現(xiàn)出不同，當然也還有一些特殊的語法形式。例如，像“上述電梯、上述書本、上述道路、上述樹木、上述住家、上述雞蛋、上述汽車”之類的組合，在其他華語區(qū)好像沒有見到。

華語區(qū)中還有一些特殊的語法形式值得注意：比如馬來西亞華語的“醬”，新加坡華語的“VV”和“VVC”，香港華語（港式中文）中的差比句，中國臺灣華語（國語）的“有”字句以及澳門華語的被動句等。

差異形成的原因主要是三個方面：語言的接觸、方言的影響、語言政策的作用。

一、語言的接觸。以澳門華語為例，我們知道，葡萄牙語作為澳門的官方語言之一，在澳門已有460多年的歷史。1849年，葡語成為澳門唯一的官方語言；直到1992年，中文才又回歸為官方語言，構成澳門社會雙官方語言的局面。葡語對澳門中文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在詞匯方面。澳門中文里存在著不少葡語的借詞或根據(jù)葡語構詞法構成的詞語。由于葡語在歷史上曾處于一語獨尊的霸主地位，許多法律文件、政府公文都是用葡語起草的，然后通過直譯，轉換為中文，因此這樣的中文往往會帶有一些葡語語法的成分，被稱為“葡式中文”。目前我們中心正在做的國家語委的一個項目“澳門法律文書中文翻譯中的語法問題”，主要就是考察澳門法律文書的中文翻譯因受葡語的影響而出現(xiàn)的一些特殊的語法現(xiàn)象。

二、方言的影響。方言對區(qū)域華語共同語語法的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我們在重點調查共同語的同時，也兼顧調查比較活躍的代表性方言，比如中國臺灣的閩語、中國香港的粵語，就是想進一步觀察方言對共同語的滲透。例如，中國臺灣華語（國語）的“有”字句、新加坡華語的“VVC”式，顯然是受閩語影響的結果。

三、政策的作用。調查表明，不同國家和地區(qū)的語言政策對華語的發(fā)展起到一定的促進或抑制作用，使華語在不同的華語區(qū)呈現(xiàn)出不同程度的差異。比如，香港回歸后，特區(qū)政府實行“兩文三語”（中文和英文，普通話、粵語和英語）的政策，“港式中文”得到了進一步發(fā)展。在新加坡，李光耀強調，新加坡華語要跟著中國（大陸）的語言標準，向著普通話靠攏。他認為，“創(chuàng)造自己特點的華語，對新加坡不利，也走不出去?！贝篌w相似的語言環(huán)境（英語作為官方語言，方言使用頻繁），在香港形成了別具一格的“港式中文”，而在新加坡卻沒有形成特點鮮明的“新式中文”。我們覺得，這應該跟香港和新加坡的語言政策有著一定的關系。

大數(shù)據(jù)時代的華人語言和生活

鄒嘉彥（香港城市大學）

華人廣泛分布全世界為時已久，除鄰近朝鮮半島、中亞及云南邊境地區(qū)之外，20世紀海外華人多說方言而非官話。長期以來，他們?yōu)檫m應生活而大量吸納當?shù)匚幕~語，如：沙茶、批/派、泵、磅等。這種語言接觸也惠及主流華人的語言，使?jié)h語更顯多姿多彩，并彰顯出同中存異特點。近幾十年隨著普通話為主的新移民數(shù)量大增，海外華人原有方言產(chǎn)生更廣泛的本質和地位變化。

書面溝通時，獨特的漢字有特別的認知要求。過去一個多世紀以來，許多學者以3000常用字為掃除文盲的門檻。在當前的大數(shù)據(jù)時代，我們可利用共時大語料庫（http：//livac.org）更全面地研究這個議題。譬如，透過字詞覆蓋率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若能掌握任何地區(qū)的500個最常用漢字，即可掌握當?shù)?0%以上的報章漢字。這與過去3000常用字的構想差異很大。以“故”和“事”兩個字為例，很多小孩早就認識“故事”一詞，但他們需要達到相當語言程度才可理解“事故”。由此可見，文化的門檻不能只停留在字的層面，更需要考慮詞。根據(jù)大語料庫，若以掌握報章80%的內容為門檻，約3000常用詞就足夠，而所需漢字僅約1100個。如果把門檻提高到90%，要掌握的詞語量就增至9000個，但所需漢字也不過1900個而已。由此推論，掃盲門檻的常用字和常用詞為1100-1900字，3000-10000詞之間。這個要求與日本和韓國的常用2000漢字數(shù)量相去不遠。

除了華人語言基礎特征以外，大語料庫還可幫助我們從語言文字的角度對華語社會進行研究，宏觀地透視其整體樣貌，并推知個中重要因由以及相互影響的結果。以華人廣泛使用的成語“今非昔比”為例，每個懂華語的人都會感覺到使用它的句子具言外之意、有褒貶之分，但是如果理解不一致就會在溝通時出現(xiàn)語義混淆，甚至產(chǎn)生誤會。大數(shù)據(jù)庫顯示其具一定規(guī)律可循：在香港和臺灣其貶遠多于褒，在上海和北京則相反。這種歧義產(chǎn)生的原因很多，其一可能是多數(shù)中國大陸居民認為今天居住生活、物資條件比昔日好多了，而港臺居民感受則相反。不同地域成員會受各自社會、文化、自身體驗影響，將對事物的正負情感投射到語言的使用上。還有，這種華人語言與文化的關系可以進一步推展，例如通過研究從香港和中國大陸間相互傳播的新詞數(shù)量和特征，可發(fā)現(xiàn)15年間北上詞和南下詞的數(shù)目很不平衡。香港北上詞多屬經(jīng)濟、生活方面，如“減持、問責”，顯示一些新的想法和信息；而南下詞匯類型多元，如“微博、黃金周、維權”，包含新興平臺、政策或社會事件引起的關注焦點。由此可見，境外境內華人的互動關系值得深入探討，以便了解中華文化的新面貌。

責任編輯：姜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