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朗 周敏莉
[摘要]瀘溪(浦市)方言的指示詞是遠近二分體系。其特點如下:基本指示詞“這/那”可以單獨作“是”字句的主語,但不能單獨作賓語。主要的名物指示詞為“這條/那條”;處所指示和時間指示都受到普通話的影響;數(shù)量指示詞“這蒲/那蒲”是中性詞,而“這何/那何”主觀性較強。方式程度指示詞主要有“這么/那么”“這么條/那么條”兩組,但二者的句法功能有較大區(qū)別。
[關鍵詞]浦市方言;指示詞;數(shù)量;方式/程度
[中圖分類號]H174[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36121(2017)03013105
瀘溪縣浦市鎮(zhèn)位于湖南省瀘溪縣境東南部,由原浦市鎮(zhèn)、浦陽鄉(xiāng)、長坪鄉(xiāng)及李家田鄉(xiāng)一部分合并而成,與辰溪縣隔江相望。1949年11月建鎮(zhèn),鎮(zhèn)域面積238.68平方公里,轄28個村(社區(qū)),158個村(居)民小組,總人口61572人,其中城區(qū)面積3.05平方公里,常住人口21325人,是瀘溪縣第一大鎮(zhèn)。瀘溪縣內語言主要有苗語、土家語、佤鄉(xiāng)語和漢語等4種語言,通行漢語言文字,境內各族村落相錯,往來密切,有的既會講苗語又會講佤鄉(xiāng)語;有的既會講苗語又會土家語并會佤鄉(xiāng)語。瀘溪(浦市)方言屬湘語辰溆片的浦市方言片區(qū),包括浦市鎮(zhèn)為中心延伸的與白沙、達嵐接界的部分村寨。本文所研究的瀘溪(浦市)方言主要以浦市鎮(zhèn)城區(qū)話為準。語料主要來源于筆者的田野調查(1)。
一、瀘溪(浦市)方言指示詞概說
瀘溪(浦市)方言的指示詞系統(tǒng)是二分的,“這[a24]”“那[na24]”是基本指示詞, 其他指示詞主要由基本指示詞“這/那”作為基本語素,加其他成分組合而成。瀘溪(浦市)方言指示詞可以細分為指示名物、處所、時間、數(shù)量、方式/程度等6大類。(詳見表1):
二、名物指示
(一)這 / 那
劉丹青、劉海燕(2005)指出,指示詞(demonstrative)一般習稱為“指示代詞”,這對普通話來說基本可行,因為普通話的“這、那”都兼有指示和代替作用,但不少南方方言的基本指示詞往往只指不代,只能用來限定名詞,因此宜稱為“指示詞”。從瀘溪(浦市)方言的情況看,“這/那”在本方言中可以單獨作主語表指示,但僅限于“是”字句中,而且不能單獨作賓語,類似普通話中“看看這,摸摸那”的表達方式在瀘溪話中并不成立。例如:
(1)那是麼?(那是什么?)
(2)*這好望嘜?(這個好看嗎?)
(3)這條好望嘜?(這個好看嗎?)
(4)*望下這,摸下那。(看看這個,摸摸那個。)
(5)望下這條,摸下那條。(看看這個,摸摸那個。)
李啟群(2002)提到,吉首方言中的指示代詞“這、那”的情況也是如此。瀘溪(浦市)話中的“這/那”單獨使用范圍有限,在“這/那”指代人或物且不能單獨使用的情況下,均可以用“這條[a24di13]”“那條[na24di13]”來指代,還可以用作稱代,使用范圍極廣。
(二)這(一)條+名詞/那(一)條+名詞
“條”是瀘溪(浦市)方言中的個體通用量詞,用法大致相當于普通話的通用量詞“個”,不僅可以用作名量詞、動量詞,還可以用作助詞等?!皸l”用作名量詞時,相對于普通話的量詞“條”,搭配對象要豐富得多。例如:
(6)兩條男的(兩個男的)三十條工人(三十個工人)<表人名詞>
(7)兩條魚(兩條魚)兩條西瓜(兩個西瓜)<動植物>
(8)十八條湯圓(十八個湯圓)點幾條菜(點幾個菜)<食物>
(9)那條杯子(那個杯子)一條新床(一張新床)<器物>
(10)這條月亮(這個月亮)好大一條湖(好大一個湖)<天文地理>
(11)有條廁所(有間廁所)這條月(這個月)<時間、處所>
(12)這條事(這件事)出條主意(出個主意)<抽象名詞>
“這條/那條”在句中指代人或事物,可以充當主語、賓語、定語。呂叔湘(1985)將近代漢語中“這、那”的稱代用法分為“轉成稱代”和“直接稱代”。轉成稱代是指把被指示的名詞省去,但是量詞(或連數(shù)詞)必須保留;直接稱代是指同時指示而又稱代人或事物,后面沒有省去的名詞。瀘溪(浦市)方言的“這條/那條”也有這兩種用法。
(13)你望倒上那條(人)嘜?(你看得上那個人吧?)
(14)這條(衣服)的袖子爛了你穿那條。(這件衣服的袖子破了你穿那件。)
“這條/那條”可以省略后面的名詞表轉成稱代(以上兩例可以分別省略“人、衣服”),但省略的名詞是上下文中出現(xiàn)過或是說話雙方心知肚明的,可以補出來。在表直接稱代時,“這條/那條”直接指示事件本身,“條”后面沒有成分,不能補出來。如下面例句中的“這條/那條”是抽象地指示整個事件(例15指“抽煙”,例16指“蹦極”),只能整個轉換為名詞來理解。
(15)(遞給說話人一支煙)我冒會[ZZ(Z]這條[ZZ)]。(我不會這個)
(16)(在蹦極場地)那條太嚇人了。(那個太嚇人了)
三、處所指示
瀘溪(浦市)方言中表示處所的指示詞是二分系統(tǒng),但因為后面所接成分的不同,含義也略有差別?!斑@□[xa31]/那□[xa31]”相當于普通話中的“這里/那里”,所指范圍比較小,一般是指說話雙方身處某地所能親眼看到的范圍,在句中充當主語、賓語、狀語、定語,也可以受人稱代詞、疑問代詞等的修飾。
(17)這□[xa31]的水清顆,快來?。ㄟ@里的水比較清,快來?。?/p>
(18)你曉得哈個那□[xa31]有藥嘜?(你知道誰那里有藥嗎?)
“這頭/那頭”相當于普通話中的“這邊/那邊”,范圍要廣一些,可以指說話雙方可視范圍,也可以指說話雙方不可視范圍,使用時主要是用來指示大概方位,并不指明具體地點;在句中也可以充當主語、賓語、狀語、定語,還可以充當同位語?!斑@邊/那邊”應該是在與普通話交流的過程中引進的書面語,目前在日常生活中兩組詞使用頻率相當。
(19)書店在這頭,你往那頭行做麼?(書店在這邊,你往那邊走干嘛?)
(20)白沙那頭屋都樹好了。(白沙那邊房子都建好了。)
(21)你快到那邊去望下子。(你快到那邊去看看。)
(22)屋里這邊都落雨了,你要注意唻。(家里這邊都下雨了,你要注意呀。)
“這當頭/那當頭”相當于普通話中的方位短語“這邊盡頭/那邊盡頭”,但在瀘溪(浦市)方言中已經凝固成一個詞,表示說話雙方目所不及的地方、所指方位的最盡頭,極言距離之遠,在句中也可以作主語、賓語、狀語和定語。
(23)我先行了,在那當頭等你啊。(我先走了,在那邊盡頭等你啊。)
(24)這當頭的山就是鳳凰山。(這邊盡頭的山就是鳳凰山。)
在想要表達更加遙遠的距離時,就采用象征性的語音手段來表示指示詞所表達的距離遠近,用更長更重的音來表示更遠。例如:
(25)大頭山啊,在那——當頭去了。(大頭山啊,在那邊——盡頭去了。)
四、時間指示
時間指示詞主要有三組:這盤[a24ban13]、那盤[na24ban13];這晨家[a24i13k31]、那晨家[na24i13k31];這時候[a2413x24]、那時候[na2413x24]?!斑@時候、那時候”應該是從普通話中吸取過來的。“這盤/那盤”主要是表具體的時間點,相當于普通話的“這次、那次”。如:
(26)這盤就算了,下盤再這麼條你望咯。(這次就算了,下次再這樣你看看。)
(27)這本書是她那盤考試給我的。(這本書是她那次考試給我的。)
“這盤”還可以表示當下較長的一個時間段,相當于普通話中的“現(xiàn)在”。例如:
(28)從這盤起你就是大伢兒了。(從現(xiàn)在起你就是大孩子了。)
(29)沱寶這盤又這麼在行,才將硬吵死了。(沱寶現(xiàn)在又這么乖,剛剛真是吵死了。)
“這晨家、那晨家”主要表示一個時間段,相當于普通話中的“這時候、那時候”。“這晨家”主要表示當前的時間段;“那晨家”表示過去或未來的時間段。
(30)都這晨家了他若還冒來。(都這時候了他怎么還沒來。)
(31)那晨家我莫沒有你高啊?(那時候我難道沒有你高嗎?)
(32) 等你結婚那晨家,我都要有50歲了嘜?(等你結婚那時候,我都快有50歲了吧?)
五、數(shù)量指示
“這蒲[a24b13]、那蒲[na24b13]”與“這何[a24xo55]、那何[na24xo55]”這兩組代詞在瀘溪(浦市)方言中是用來指示數(shù)量的,表示大于一的復數(shù),相當于普通話的“這些/那些”“這么些/那么些”?!捌选薄昂巍痹诒疚闹芯捎昧送糇直硎荆咀植幻?。兩字在瀘溪(浦市)話中是表集合的量詞,但用法略有不同。其中,“蒲”除了用于“這/那”后構成指示詞外,還可以與數(shù)詞搭配構成數(shù)量短語修飾名詞,大多修飾捆起來的事物集合體。如:
(33)我今兒上街買了兩蒲地蘿卜。(我今天上街買了兩捆豆薯。)
(34)她有一蒲好頭發(fā)。(她有一把好頭發(fā)。)
但“何”卻不能單獨與數(shù)詞搭配,只能與“這/那”一起構成指示詞,瀘溪(浦市)話中沒有“一何”“兩何”的說法。
瀘溪(浦市)方言中的“這蒲/那蒲”“這何/那何”可以用在名詞性成分前修飾數(shù)量,后面所接,既可以是可數(shù)名詞,也可以是不可數(shù)名詞。例如:
(35)那何老師是惡了顆。(那些老師是兇了點。)
(36)這蒲人的名字都登記了。(這些人的名字都登記了。)
(37)只幫你給那蒲零錢有麼用啊。(只給你那些零錢有什么用啊。)
(38)你若有這何行李啊?(你怎么會有這么些行李啊?)
瀘溪(浦市)話中的這兩組數(shù)量指示詞位于名詞性成分前時,意義有細微差別:“這蒲/那蒲”是中性詞,在句中只是單純的指示作用;而“這何/那何”具有加強語氣和表示“出乎意料的多”的意義,類似于普通話中的“這么些/那么些”。例如:
(39)這蒲東西是我的,那蒲才是你的。(這些東西是我的,那些才是你的。)
(40)你講這蒲做麼,又沒有麼用。(你說這些干嘛,又沒有什么用。)
(41)這何作業(yè)麼時候才搞得完啊。(這么些作業(yè)什么時候才寫得完啊。)
(42)你撈那何菜做麼,莫客氣咯。(你做那么些菜干什么,別客氣。)
瀘溪(浦市)話中的“這何/那何”是特言其多,與特言其少的“這顆/那顆”正好相對,類似于普通話中的“這么點/那么點”。試對比:
(43)你都吃了這何了還吃。(你都吃了這么多了還吃。)
(44)你才吃了這顆就冒要了?(你才吃了這么點就不要啦?)
六、方式/程度指示
(一)這么 / 那么
瀘溪(浦市)方言中,“這么/那么”在句中主要作狀語,用在形容詞和表示心理活動的動詞前時多表示程度,用在動作動詞前時一般表示方式。例如:
(45)你就這么跟他講咯冒要緊。(你就這么對他說吧沒關系。)
(46)那么喜歡就買回去噻又冒貴。(那么喜歡就買回去唄又不貴。)
“這么/那么”還可以用在數(shù)量短語前,如下面兩句中“這么兩張、那么一盤”就表示說話人主觀上認為數(shù)量不多。
(47)你就幫他分這么兩張就好了。(你就給他這么幾張就可以了。)
(48)我就到過那么一盤鄉(xiāng)里。(我就去過那么一次鄉(xiāng)下。)
(二)這么條 / 那么條
瀘溪(浦市)方言中的“這么條/那么條”并不同于普通話中的“這么個”,雖然從結構上來說都是“這么/那么+量詞”,但在意義與用法上卻大不相同。在普通話中,“這么個/那么個”后只能接名詞,而瀘溪話中的“這么條/那么條”卻可以修飾名詞和動詞?!斑@么條/那么條”修飾動詞表示方式,在句中充當狀語。此時,“這么條/那么條”已經凝固成詞,相當于普通話中的指示代詞“這樣/那樣”。例如:
(49)這么條寫可以嘜?(這樣寫可以嗎?)
(50)你那么條打他,他肯定要罵你唻。(你那樣打他,他肯定要罵你呀。)
“這么條/那么條”還可以用于稱代某種動作和情況,在句中可以充當主語、賓語、謂語,也可以對舉使用,表示虛指。但是,“這么條/那么條”不能直接修飾形容詞。
(51)那么條還可以講得去。(那么著還可以說得過去。)
(52)你再這么條我就幫你丟出去?。阍龠@么著我就把你丟出去?。?/p>
(53)你想這么條,他想那么條,那我到底聽哈個的唻?(你想這么著,他想那么著,那我到底聽誰的呢?)
(54)*我冒吃那么條酸的東西。(我不吃那么酸的東西。)
此外,“這么條/那么條”還能作名詞性短語的修飾語,表示“這樣(的)、那樣(的)”的意思?!斑@么/那么”不能直接修飾名詞。例如:
(55)這么條男的若會望上那么條女的啊?(這樣的男的怎么會看上那樣的女的?)
(56)買那么條爛鍋子有麼用???(買那樣一個破鍋有什么用?)
在瀘溪(浦市)方言中,“這么條/那么條”最初是指示詞“這么/那么”后加上通用量詞“條”組合而成。如例(57)中的“那么條裙子”可以理解為“那樣一條裙子”,例(58)中的“這么條照片”可以理解為“這樣一條照片”。
(57)你若買了那么條裙子?(你怎么買了件那樣的裙子?)
(58)這么條照片是哈個幫你照的?(這樣一張照片是誰幫你照的?)
雖然現(xiàn)在“這么條/那么條”中的“條”已經是構詞語素而不是獨立的量詞,但還保留了量詞修飾名詞的功能。下面兩句話的意思有細微區(qū)別:前一句“這么條爛衣服”,結構是“這么條+名詞短語”,可以理解為“這樣一條爛衣服”或“這樣的爛衣服”;后一句“這么爛條衣服”,結構是“這么+形容詞+條+名詞”,可以理解為“這樣爛的一條衣服”,似乎后者更強調衣服的“爛”。
(59)這么條爛衣服你還留到做麼。
(60)這么爛條衣服你還留到做麼。
(三)這條 / 那條 / 這
在瀘溪(浦市)方言中,“這條/那條”除了具有指代的用法,還可以修飾動詞、形容詞等謂詞性詞語,用來形容動作行為的狀況已經到達極致。但是,此時謂詞后必須有助詞“的”。
(61)牙齒這條痛的,硬睏不著覺。(牙齒疼得很厲害,連覺都睡不著。)
(62) 吃他顆東西人家那條講的,還冒如冒吃。(吃他點東西別人說得很,還不如不吃。)
此外,名物指示詞“這”在句中也可以單獨修飾動詞或形容詞來指示程度,相當于“這麼”的省略形式,主要表示驚訝、夸張的語氣,但“那”不可以。需要注意的是,呂叔湘(1985)提到,近代漢語中指示性狀的程度通常用“這么”和“那么”,然而間或也有就用“這”和“那”的,往往表示夸張的語氣。在這樣的用法中,“這”多于“那”。而張伯江、方梅(1995)發(fā)現(xiàn),當代北京口語中,“這/那”加在形容詞前指示性狀程度的用法里,“那”多于“這”。
(63)我硬想不通她若這喜歡吃肉還冒肥。(我真想不通她怎么這么喜歡吃肉還不胖。)
(64)那天我在這□[xa31]望倒這大條蛇?。翘煳以谶@看到這么大條蛇。)
[注釋]
(1)在調查過程中涉及的發(fā)音人有:李寶珍,女,68歲,瀘溪縣浦市鎮(zhèn)人,小學文化;鄭水秀,女,68歲,瀘溪縣浦市鎮(zhèn)羅家村人,小學文化;楊友金,男,47歲,瀘溪縣浦市鎮(zhèn)李家田村人,小學文化。
(2)對瀘溪(浦市)方言音系作過系統(tǒng)的調查并發(fā)表的研究成果有3篇論文,但這三份調查結果均略有不同。通過筆者的實地調查,發(fā)現(xiàn)鮑厚星(2006)的方言語音系統(tǒng)更貼近我們的調查結果,故本文采用鮑厚星(2006)一書中《瀘溪(浦市)話聲韻調》的音系記音。
[參考文獻]
[1]鮑厚星. 湘方言概要[M].長沙: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80.
[2]李啟群.吉首方言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2:2782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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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呂叔湘.近代漢語指代詞[M].上海:學林出版社,1985:218226;229230.
[5]張伯江,方梅.漢語功能語法研究[M].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6:1581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