拱玉書
一涉及文明史,西亞地區(qū)便顯現(xiàn)出特殊性,即西方學者早就先入為主地主導了這個地區(qū)文明史的研究,也勢不可擋地規(guī)定了相關學科的話語。以西方為出發(fā)點來觀察這個地區(qū)已成為慣例,因此西亞便成了距離西方最近的“近東”(即現(xiàn)代國際政治話語中的“中東”)。我們已經沒有選擇,只好人云亦云。古代西亞文明即“古代近東文明”或“古代東方文明”,這又何妨?在概念上爭高低沒有任何意義,只要“此心光明”,知道二者的關系和歷史淵源足矣。
西亞地區(qū)是人類文明的搖籃。西亞地區(qū)的兩條大河——底格里斯河和幼發(fā)拉底河——孕育了最早的人類文明——蘇美爾文明。早在公元前3300年前后,蘇美爾人就發(fā)明了人類歷史上最早的文字——楔形文字??脊艑W家僅在烏魯克一個遺址就一次性地發(fā)現(xiàn)了屬于公元前3300—公元前3000年的楔文泥版(包括殘片)5000余塊,單字總量逾千,而且已經構字有法,用字有道,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一書不少,與晚于楔文近2000年的甲骨文的造字之法和用字之道頗為契合。這5000多塊泥版中85%是經濟文獻,15%是辭書文獻。這些文獻給黑暗歷史帶來了一束光明,透過這束光明我們看到了人類文明遙遠而輝煌的發(fā)端。當今的人類文明仍深深地打著蘇美爾文明的烙印。
蘇美爾人講的語言與目前已知的任何語言都沒有親緣關系,因此,到目前為止也沒有被歸入任何已知的語系,說它是黏著語、作格語,只是因為它在詞語形態(tài)方面具備一定黏著語、作格語特點。楔形文字是蘇美爾人為記錄蘇美爾語而創(chuàng)造的,斯文斯語一旦結合便成為黑暗中的一盞明燈,不但照亮了當時的世界,成為人類從野蠻邁入文明的標志,使蘇美爾文明光彩奪目,也照亮了數(shù)千年后重建這個失落文明的現(xiàn)代學者,使他們能夠穿越時空,能夠將源遠流長的人類文明回溯到起點。
上古時的西亞地區(qū)是多民族共同生息的地方,這里有競爭、戰(zhàn)爭與毀滅,但更有和平、融合與借鑒。就文字而言,借鑒顯得尤為突出。大約在公元前2600年前后,地處當今敘利亞境內一支操塞姆語(亦稱閃語)的民族率先借用了蘇美爾人發(fā)明的楔形文字,他們在埃布拉建立了“人類歷史上最早的圖書館”。1975年意大利考古學家在那里發(fā)現(xiàn)數(shù)以萬計的泥版文書,年代皆屬公元前2600—公元前2300年。泥版、楔文、書寫方式完全是從蘇美爾人那里學來的,但他們書寫的是一種西塞姆語,這種語言與蘇美爾語沒有任何親緣關系,而與阿卡德語、阿拉米語、希伯來語和阿拉伯語卻關系密切。這是人類歷史上最早借用近鄰發(fā)明的文字來記錄自己民族語言的例子。這一借用引發(fā)了多米諾骨牌效應,在隨后的幾個世紀里,操東塞姆語的阿卡德人、操埃蘭語(語系不詳)的埃蘭人、操印歐語的赫梯人相繼借用楔形文字來記錄自己的語言。至此,文字第一次顯現(xiàn)出可以共享的特點。正是因為這種文字共享,西亞地區(qū)出現(xiàn)了人類歷史上第一個由文字來統(tǒng)領的文化圈,即“楔形文字文化圈”,這也是最早的文字國際化。后來的阿拉米字母共享、拉丁字母共享、漢字共享都是文字國際化的表現(xiàn),都是楔形文字國際化的余波成新浪,或許也是一種多米諾骨牌效應。
楔形文字文化綿延3000余年,用(變化了的)楔形文字書寫的語言多達十幾種,用楔形文字書寫的文獻浩如煙海,內容包括經濟、宗教、政治、文學、法律、醫(yī)學、占卜、天文、教育、倫理等,可謂包羅萬象,琳瑯滿目,藏珍納寶,堪稱文化寶庫,而且是人類歷史上最早的文化寶庫。其中的《烏爾納穆法典》開人類法典先河;《漢穆拉比法典》樹古代立法典范;《吉爾伽美什史詩》鴻篇巨制,膾炙人口;《可憐的尼普爾人》詼諧幽默,品之難以忍??;《舒魯帕克的教諭》充滿智慧,長者諄諄教子,父母之心古今同。這座文化寶庫中的瑰寶俯拾皆是,不能枚舉。
依我拙見,語言是思維的可聞形式,文字是語言的可視形式。語言可以脫離文字,而文字不能脫離語言。獨立于語言之外的任何符號都不是文字。即使記錄語言的文字,一旦挪為他用,不再與具體語言發(fā)生聯(lián)系,它(們)就不再是文字。蘇美爾語使蘇美爾人的思維可聞化,楔形文字使蘇美爾語可視化,二者都是傳遞信息的手段,方式不同而已,一個通過聲音達到目的,一個通過視覺達到目的。在留聲機問世之前,語言如電光石火,轉眼即逝,只能實時同步地傳遞信息,不能儲存信息;而文字的最大優(yōu)勢是可以把語言用約定俗成的符號固定下來和儲存起來,并可以超越時空限制將之傳遞。楔形文字即如此,它們記錄著各種早已消亡的語言,承載著幾千年前的種種信息,穿越時空,傳到今日,使重建人類最早的文明——古代東方文明——成為可能。
責任編輯:姜 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