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錫榮
萬物易取,一磬難得,先有磬,后有編鐘?!绊唷弊怨啪团c“德”相貫通。中國在石器時代就有了“磬”,作為禮器用于祭祀?!绊唷弊陨讨芤詠恚冀K是至高無尚的禮樂之器,是國家、帝王、貴族、土大夫、文人騷客們最為崇尚的德馨之器。
一、“磐”:樂之首器
為了更加深層地認識“磬”,我特意趕到上海博物館,去看展出的西周古磬,當時恰逢上博成立六十周年,陜西省博物院提供了韓城梁帶村芮國墓地出土的西周青銅器、玉器、磬等計一百四十三件。其中有幾件青銅鏤空方盒子,五壁皆如通透的棱窗,全無底部,類似漢代熏爐功能的器物,個頭也就+公分許,與明清時節(jié)的鏤空香篆熏爐一個模樣。
展品中更有古磬十領,很是完整的一套。為靈璧石做就,素面無紋飾,長二尺許,寬不過尺,高約一尺,厚僅半寸。小的尺余長,半尺有余寬,磬之上沿形如山墻,近頂處鉆一小孔,用于繩鉤懸掛,下沿直平。到了漢代的磬,則有些變化,上下沿皆為山墻形,整體形似角尺狀,一如我收藏的漢磬模樣。
榮齋漢磬收藏軼事
辛卯年的春盛時節(jié),煙花三月里,我再下江南,自是流連忘返的陶醉,在嘉興星偉的春秋亭中見到此磬。一進門,正對著條案上的葵邊橢圓的鏤花磬架中,懸掛著一領古磬,甚是莊嚴、肅穆、攝人。初時猶豫,也是放棄了的,回到北京之后,連日不知所措,卻自無有著落。
月余后,忽一日,秋深夜靜,于沉煙相伴間,讀久了書的困累襲來,打開電視,正播著《漢武大帝》,見劇中鐘鼎沉煙,編磬陳列,殿堂之上,輝煌高貴。剎那間便尋著了牽掛,急去電話與友人相商,在漫長的半年等待之后,那磬終于入來我的“榮齋”。
只是換成了明代的方形架子,倒也無妨。入夏再赴嘉興參加“雅祥藝術研討會”期間,拜訪星偉,又說起磬,現(xiàn)今已是很不好找了。
此磬質為墨玉,密實堅硬,以燈光照之,仿佛一團水墨,青碧熔融,雛鴨一般。大小尺許,角狀如魯班所用木尺模樣,只是寬了許多。厚過四分,均勻平坦。角處有孔,銅釘夾箍,圓環(huán)吊鉤,懸于明式磬架之中,輕叩以指,聲朗清冽,如山泉汨汨,勝古琴吟吟。
《文房器具箋》云:“有舊玉者股三寸,長尺余,古之編磬也。有靈璧石色黑性堅者妙,懸之齋中,客有談及人間事,擊之以待清耳”。此處說的磬,自然是古代高士們警志省身之物了。
大凡友人來訪,必定近前輕擊一試,頓覺滿室清音,越妙繞梁,頗添了許多雅趣。此磬出土于杭州宋元年間,等到李日華入藏時節(jié),已是兩三百年以后的事情了。明朝的杭嘉湖一帶,是中國最為富裕所在,此處地方志有“民風淳樸,淡于經商,離家百里,面有難色”的記載。當時的書院、園林、勾欄、酒肆、茶樓、美食、當鋪、布行、米行、銀樓以及各種商鋪,甚是繁華。
明代松江文人李日華為晚明的“博物君子”,與董其昌、王維儉共負盛名。一生博覽,工研賞玩,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畫作有《楓林釣柯圖》等傳世,亦為中國最善畫蘭竹之大師,以致其畫蘭之法,一直影響至今,明清許多畫竹大家,也包括畢生畫竹的鄭板橋也受其影響。李日華對明清的文人文化、傳統(tǒng)文化之繁榮,貢獻頗大。在杭嘉湖一帶,仍然有許多軼聞遺事,廣為傳誦。
李日華得此磬,喜極,且一向以為,周朝之所以成為國家,并且能延續(xù)七百余年,全依賴周朝的“禮”、“樂”維持,“禮”為國家的秩序綱常,“樂”是社會的等級制度,是萬萬不能紊亂的,“磬”作為禮樂的載體,自古就是至高無上的尊貴,如今能看到已是不易,便依照青銅器之鐘鼎銘文的寓意,撰文刻于上:“質……聲锃锃,宜長樂,永安康。”落款為“萬歷丙辰年八月,竹懶道人”。其館閣體,字妙工精,與磬之形制,壁合增輝。
榮齋吉慶(磬)有余
大凡友人拜訪其室,都必須依照李日華的規(guī)矩,總要于前廳條案上安置的磬架處,拿起磬槌,擊磬三下,并要求第三下?lián)?,必須是稍沉的綿長一擊。他認為人們應該每天“日須三省吾身”,且又有“吉慶(磬)有余”的寓意。只有如此修為,才是雅士君子。方可入座,賓主相敘。也曾有人不屑者,竟被趕出家門,不予往來。
我們所見之“磬”多為明、清之物,多為地方玉做成,鮮有上古玉磬、靈璧石磬之音妙,更何況能至漢代以前之物呢?這就難怪李日華先生如此珍貴此磬了。
二、“磐”到真時禮樂備
磬有兩類,一是以靈璧石與和田玉為首的硬玉做成的磬,可作禮樂之器;二是以南陽玉、岫巖玉為首的地方玉所作磬,是在磬的禮樂功能消亡后,作為陳設賞器,用來禮樂象征或是寄托,歷代的皇家、土大夫、文人們都非常崇尚。
青銅器是金屬的,由于容易保存又可以修復,以致存世甚多?!绊唷眲t不然,一旦摔壞,無法修復,大吉之器便為不吉之物了,一概拋棄,以致存世甚少。所以才有“萬物易取,一磬難求”的古訓。
在乾隆年間,曾在南陽開采過玉,作為禮樂之用,此領磐應該是那個時期的南陽玉作品。磬寬六寸有五,高四寸有六,厚四分有二。質軟色碧,青翠蘊黃,微有綿綹。品相完美,皮殼老道,蝶形兩側,各有一龍盤旋而上,頂端俯瞰一只瑞蝠,其下一團圓壽字,甚是高貴,當屬清代中期陳設賞器。那是一定要請回榮齋的,自然也要行那一直以來不能少的入藏禮儀。
就在本文成就之后,接星偉電話,說他在北京古玩城的新店鴻張,我隔日前去拜訪,品茗聊天之間,見一黃楊木雕的蓮蓬,甚是高雅,很入我心,便以開張志喜,入藏榮齋。
又隔一日,啞舍的賀蘇軻先生來電話,說呂文臻先生又幫著找到一領玉磬,形制一如姜先生那領的蝶狀,看照片不錯。我依約下午到了啞舍,只見路鷹先生早已沏好“啞舍龍印”普洱茶,正和蘇軻、文臻三人賞“磬”呢。
此三位忘年小友皆為行內,做事情亦然是老成持重,都喜歡隨身栓些文玩小件,路鷹所掛為竹根雕的蓮蓬,寓意高潔;蘇軻所系的是羊脂玉瑞虎,君子之佩;文臻最喜隨身幾件中古味道的成串玉件。
三人閑時,常在一起切磋。再賞那磬,顏色近似芙蓉顏色,綿綹之間有絲絲微紅色的沁線,材質也是南陽玉,由于明清的人崇尚唐宋古風,將磬做了仿古的提油處理,煞是雅韻。圖案則另有新意,頂端祥云,兩邊是兩只遙對的鳳凰,下邊是兩只蝙蝠,蝠下各有一孔,雙鉤線,淺浮雕。與前文之磬頗像,只是尺寸小了兩寸。
二磬擺在一起,大者玄黃蒼碧,小者水潤白壁。大者雙龍捧壽,福象君臨,小者雙鳳拱壽,福在眼前。一龍一鳳,一大一小,一褐一白,如雌雄絕配,正應乾坤天地,陰陽和諧之像。中間我又將那蓮蓬擺上,其吉祥嘉瑞之氣象,很是富貴堂皇。
真不成想,京城的一場暴雨之后,我竟于九日之內,“蓮連得磬”,也算得上是藏界奇趣了。
“磬”承載的禮樂
“磬”在商代以前的石器時代已經有了,其作為禮樂之器,遠在編鐘之前。當為“樂之首器”。
“磬”與青銅鑄造的鼎彝器、玉石琢磨的琮、璜、圭、壁等,一同承載了中國的禮樂體系,與“編鐘”一樣,作為一組獨立系統(tǒng)的發(fā)聲樂器,既可以“鐘磬和鳴”于宮殿社壇,隆重于盛典祭祀,亦可以娛樂于廳堂廊苑,相伴于歌舞雅集,用于生活愉悅。當然,這些待遇,也就只有王、諸侯們才能有此等享用,土人與百姓人等是決不可能的。
周王朝后期日漸衰頹,都城由西京遷往東都洛陽,于是就有了史稱的“西周”、“東周”,有一套史書就專文記載此段歷史,叫《東周列國志》。其實,這段歷史時期通常稱之為“春秋戰(zhàn)國”時期。周王朝開始“分崩離析”,諸侯國們各自稱王,禮樂不舉,鐘磬雖鳴,虛自妄演。“春秋五霸”、“戰(zhàn)國七雄”,也都各自鼎承社稷,“合縱、連橫”相互征戰(zhàn),先后稱霸,甚至“挾天子以令諸侯”??追蜃用鎸Υ髞y的天下,仰天悲呼:“禮崩樂壞!”
可見,自古的中國,“禮”、“樂”代表國家。
可見,“磬”在國家禮樂中的崇高地位。
夏商周時期,人們就發(fā)明了玉磬與靈璧石磬,與青銅鑄就的鐘合稱為:玉振金聲。王大體為十二成禮,諸侯十件成勢,其余五七不等,以其空靈天籟之音,調諧八荒陰陽之和,祭天地于高壇社稷,告祖宗于萬年無疆。伴歌舞于庭院殿堂,豈不清明盛世?
歷朝歷代的官宦貴族、文人雅土們,都要設法尋找一方古代的“磬”,安置于廳堂雅室,于晨昏時分,“日有三省”、“擊磬有余”、張揚禮樂、賞心雅境。如今,當人們明白其中之高義時,即便重金尋找,也是一“磐”難求了。
中國的古文獻中關于磬的記載,俯拾皆是?!墩f文》:“磬,樂石也”;《山海經·西山經》:“小華之山多磬石”;《詩·小雅·鼓鐘》:“笙磬同音”;《詩·商頌·那》:“依我磬聲”;《淮南子·泛論訓》:“語寡人以憂者擊磬”;宋代蘇軾《石鐘山記》:“鐘磬置于水中”。至于“磬”字作為寺院的響器之名,作“空”、“盡”等義項,雖然亦是警醒之意,則遠非本文目的,自然無所議論了。
榮齋收藏儀軌
當然,我歷來入藏之儀規(guī)也是少不了的:沐浴更衣之,以蝶形二磬羅列漢磬左右,甚為氣派。于“山高水長”宣德爐之中,高燃奇楠沉香,待沉煙如祥云縈繞之際,便禮拜再三,禮成,方才畢恭畢敬地上前,以早備的金絲楠木磬槌輕擊三磬,各器三擊,如是九樂。
果真是聲锃锃,繞梁盈室,宜長樂,可以永年。一時間,吉慶(磬)有余,仙境一般,我竟一手持卷,一手執(zhí)槌,踱步來回,擊出一聲天籟,吟詠幾句詩詞,是夜正是秋高氣爽,月朗星稀,天如水,人吉磬,無寐。
古代的磬所留給我們的禮樂儀規(guī),或是遠去,而帶給我們的高雅與快樂,卻是永遠的“吉慶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