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菁，筆名吧啦，“80后”湘西女子。曾為大學(xué)教師，教授藝術(shù)設(shè)計專業(yè)相關(guān)課程?，F(xiàn)為自由寫作者、自由攝影師。已出版散文隨筆集《見素》，短篇故事集《當茉遇見莉》。

一

念初一那年，我特別喜歡上政治課。因為教我們政治課的李老師不僅寫得一手好字，而且教學(xué)生動，講課不枯燥，最關(guān)鍵的一點是，他特別重視我。

記得上第一堂課時，李老師請同學(xué)上講臺表演，要將“喜怒哀樂”四個字用自己的表情和動作完整地演繹出來。曾有過演小品經(jīng)驗的我趕緊舉手，李老師微笑著請我上臺表演，我將這四個表情演繹得十分精彩，贏得了老師與同學(xué)們的陣陣掌聲。也許就是從那堂課開始，李老師記住了這樣一個剪著齊耳短發(fā)，活潑開朗，追求上進的女孩。

那時的我其實并不是個優(yōu)秀學(xué)生，我偏科嚴重，重文輕理。數(shù)理化科目的課堂上，我總是在課本下面放一本小說，任老師在上面講得口若懸河，我總是沉醉在自己的文字世界里，自得其樂?？墒敲慨斏险握n時，我總是把雙手放在課桌上，端端正正地坐著，認認真真地聽李老師精彩絕倫的授課。政治課程原本晦澀生硬，但因為他妙趣橫生的講解，這門課變得有趣起來。

夏天的午后，蟬在校園里此起彼伏地鳴叫，攪得人心煩意亂。盛夏的燥熱讓人在聽課時昏昏欲睡，個別不想學(xué)習(xí)的同學(xué)，干脆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其實，我也犯困。但為了聽李老師講課，我振作精神，眼睛直直地盯著他。他雖已中年，卻并無令人生厭的大腹便便。偏瘦的身材，站在講臺上宛如一棵佇立在山巔的松樹，腰板永遠挺直，加之肩膀稍寬，所以整個人顯得英姿颯爽。他長得并不算帥，可是在我眼里他渾身上下都發(fā)著光，無時無刻不在吸引著我的目光。我能數(shù)得出他臉上有幾顆痣，他笑的時候眼角有幾條細紋。

我對政治課幾乎癡狂。

每次上政治課，我都是最積極的學(xué)生，他也更為器重我。每次在校園里碰到他，我都會歡天喜地問候他。他也會回我一個燦爛的笑容。如此平常的笑臉，對我而言卻如春日里的暖陽，緩緩地抵達內(nèi)心深處，激起層層不可抑制的歡喜。

初一的期末考試，臨考前我通宵達旦地背政治知識點，第二天考試簡直比喝絲瓜湯還順溜。結(jié)果也真是好，我考了個滿分。李老師在課堂上表揚了我。到此為止，我從來都沒讓他失望過。

可是，我還是讓他失望了。初二時我因為嚴重偏科，幾乎已經(jīng)沒有考上高中的希望了。我與班里另外幾名淘氣的女生組成一個幫派，逃課上網(wǎng)、打架、抽煙，無“惡”不作。青春期的叛逆是一片望不到盡頭的沼澤，陷進去就很難爬上來。我不知如何自救，只能讓自己一點點地陷進迷茫的泥沼里。

我自暴自棄，可是每次上政治課的時候，我依然會認真聽課。這是我黑暗生活里唯一的燈，我不想也不能讓它熄滅。

李老師了解到我的情況，連續(xù)幾個晚自習(xí)把我叫到教室外面談心。他希望我能改過自新，迷途知返。我心里渴望改變，可是我被自卑緊緊裹挾，以至于只能破罐子破摔。那些夜晚，他給我講道理的時候，看著暗夜中的校園，我只覺得，我的青春與這個夜晚一樣，有著深不見底的暗沉。

有時候與“姐妹們”走在校園里，碰見李老師，我再也不能像當初那樣，自信滿滿地與他打招呼了。我把頭低下來，假裝沒有看見他，眼神里都是膽怯，心里全是灰暗。

初三那年，“五人幫”里的兩名姐妹退學(xué)了，這直接導(dǎo)致幫派解散，當時身邊彌漫著中考的硝煙，我也被這中考大軍推著往前走。我何嘗不想像身邊的同學(xué)一樣為了考學(xué)夢而奮斗，可是理科成績一塌糊涂的我，不知道如何改變自己的命運。

二

那時，誰都救不了我，只有那盞燈火，那盞掛在心頭的燈，它盈盈照亮前方的路。敬愛的李老師，我渴望得到您的鼓勵，渴望在我快要掉入懸崖的時候，您能伸出那雙大而有力的手救我一把。我不知如何發(fā)出我的吶喊，于是，我想到一個最愚蠢的辦法。

一周后的政治模擬考試，我使了個小手段。我只做了選擇題，后面的問答題全部空著。李老師看看手腕上的表，敲了敲我的桌子，示意我抓緊時間答題，我只是低頭咬著筆頭不動。是的，為了得到他的關(guān)注，我計劃來一次發(fā)揮失常。政治測試一向高分的我，突然考了低分，必定能引起他的關(guān)注。我盼著他批改完試卷后會來找我談話。

那個傻女生為了得到老師的關(guān)注，不惜做出這么愚蠢的舉動?？墒钱敃r的我就是如此執(zhí)著，想著只要他能給我一句鼓勵的話，我就可以找到無窮的動力為前途拼搏一次。整個初中階段，只有他給過我信心、關(guān)懷與希望。在那一刻，能給我莫大精神動力的，也只有他。

兩天后的中午，我正在走廊上曬太陽，他對我招了招手，示意我去辦公室。終于來了。我吸了一口氣，走到他面前，他看著我，嘆了一口氣，然后將我的試卷找出來，我看見上面用紅色鋼筆赫然寫著一行字：“你怎么了？”

看到這行紅色的字，我內(nèi)心一驚，瞬間轉(zhuǎn)憂為喜。我清楚地記得，那個中午，李老師說了很多很多鼓勵我努力學(xué)習(xí)的話。我一直點頭答應(yīng)，沒讓他發(fā)現(xiàn)我眼中的歡喜。是的，我的計劃成功了。

當我從他的辦公室走出來的時候，暖陽罩著整個校園，我覺得我的青春終于可以像被陽光照耀一樣明亮起來了。

我開始夜以繼日地努力備考，心無旁騖。試卷滿天飛，我的花季也在這如羽翼一般的試卷中綻放出別樣的美麗與光彩。青春就是如此，你不搏一回，就永遠不會知道自己的潛力有多大。勤能補拙，我終于考上了高中。

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我對李老師充滿感激。

我升入本校的高中部，搬了教學(xué)樓。

讓我興奮不已的是，高一時我的政治老師依然是他。每當課間休息，看見他從教室外面走過時，我都會難掩心中的喜悅。對于我來說，他已是親人一般的存在。如果沒有他的幫助與鼓勵，就不會有積極向上的我。他就是我青春暗夜里最亮的那顆星。

李老師對我仍然很關(guān)心。他知道我數(shù)學(xué)不好，作為政治老師，竟然在晚自習(xí)值班的時候幫我輔導(dǎo)數(shù)學(xué)。他給我講解習(xí)題的時候，那樣細致耐心，有一瞬間，我感動得想哭。如果有一個長輩愿意在人生顛簸的道路上幫助你，那股力量將推動著你滿懷信心地走好人生的每一步，最終使自己的人生熠熠生輝。

高一下學(xué)期，李老師不再教我們政治了，這讓我失落了很久。可是他給我的力量一直積蓄在心里，不知哪一天，就會迸發(fā)出來。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我成了一名美術(shù)特長生，走上了藝考的道路。我拼命地畫畫，我要把初中那幾年荒廢掉的珍貴時光都補回來。

高三那年，我背著畫板，提著畫箱，一個人在長沙的各個考點參加外省學(xué)校的美術(shù)考試，與千千萬萬的學(xué)子共闖藝考獨木橋。我參加了10所學(xué)校的考試，收到了6所大學(xué)的美術(shù)專業(yè)合格證書，也就是說，只要我在高考時文化科目正常發(fā)揮，就可以從這6所大學(xué)里任意挑選一所去讀。

于是我回學(xué)校“備戰(zhàn)”文化課，因為專業(yè)課考得好，考上大學(xué)很有希望，所以班主任特別重視我，對我寄予厚望。

三

可我仍然不“安分”。那年初秋，為了慶祝新的大禮堂落成，學(xué)校計劃舉辦一次歌頌老師的演講比賽。每個班級選一名參賽選手，根據(jù)大家的投稿文章?lián)駜?yōu)選取。得知這個消息后，我腦海里閃出的是，要在中學(xué)時代最后一個教師節(jié)做一件有意義的事情——讓李老師聽到我的演講。

我相信自己的寫作能力，我堅信那個演講的名額非我莫屬?？墒墙Y(jié)果卻出乎意料，代表我們班去演講的并不是我，而是我最好的朋友。那個傍晚，我蹲在地上哭成了淚人。

我找到活動的負責老師，向她申請在比賽的最后，作為校團委的學(xué)生干部代表進行演講。她被我的誠心打動，最終答應(yīng)了我。

那一個星期，我的扁桃體卻發(fā)炎了，不說話嗓子也會疼。但是我不管，我小心翼翼地背著演講稿，啞著聲音對著鏡子練習(xí)了無數(shù)遍。無論如何，那一天我一定要站到演講臺上。

活動的前一天晚上，學(xué)校組織參賽學(xué)生去彩排，我也去了?；亟淌业臅r候，被班主任堵在了門外，他當著眾人的面怒斥我，不允許我在備考的關(guān)鍵時刻參加任何活動。他告訴我，本來我的稿子在學(xué)校通過了，那個名額是我的，但是他為了讓我有更多的復(fù)習(xí)時間，毅然決然換了別人。

我泣不成聲。我怎會不知道班主任是為我好？我怎會不知道他的良苦用心？可是我只要這一次機會，一次站在講臺中央的機會。

下了晚自習(xí)，班主任給我的父親打了電話。但骨子里的執(zhí)拗占領(lǐng)了我的整個思想，我熬夜給班主任寫了一封信，請求他原諒我，因為我一定會參加這次演講活動。

第二天是教師節(jié)，我把信遞給班主任，他看了之后終于答應(yīng)了我的請求。我破涕為笑，雀躍地跑到李老師的辦公室外面張望，他看見我來了，招手示意我進去。我氣喘吁吁地告訴他，下午在大禮堂有一場演講比賽，我會上臺，請他一定來聽。

他說下午有課，下課了就趕來。

下午的演講比賽如約而至，講臺上的人連軸轉(zhuǎn)，我祈禱他們講得長一點、再長一點，因為，我要等的人，還沒來。

終于，終于主持人念我的名字了，可是，他還沒來，我的心跌到了谷底。但是我仍然走到了講臺中央，開始了我的演講。我的聲音在禮堂回蕩。那是我在初中的第一節(jié)“喜怒哀樂”，那是他對我的鼓勵……當我講到為了引起他的關(guān)注而故意交白卷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大禮堂的后門走了進來。他站在后門門口，靜靜地聽我演講，站得筆直。

他終于來了。

剎那間，我像燦爛綻放的花朵，舞臺是我的伊甸園，四周都是青草、大樹、河流、奔馳的白馬……臺下的老師與同學(xué)們仿佛都不存在了，唯一存在的，只有他。我們之間的距離隔得那樣遠，可是那一刻，我覺得我就在他的身邊，向他表達著女兒對父親一般的深情。

當我含淚結(jié)束自己的演講時，臺下響起雷鳴般的掌聲。在模糊的淚眼中，我分明看見他也在用手背擦拭著眼睛，不動聲色地。

2008年的那個8月，是我人生中無比美好的盛夏，我考上了向往已久的大學(xué)。我終于破繭成蝶，蛻變成我原本應(yīng)有的燦爛模樣。我第一時間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李老師，他由衷地為我高興。他的名字里有個“?！弊郑磕甑慕處煿?jié)與父親節(jié)，我都會在短信里喚他“大海爸爸”，祝福他節(jié)日快樂。

他也會鼓勵我：“女兒，要一直追求進步?！边@樣的鼓勵好似會延續(xù)一生。

10年之后，我也如他一樣走上教室的講臺，并且出了自己的書。在我的成長路上，他是我最重要的見證人。

如今，他也會在課堂上對現(xiàn)在的學(xué)生講起，很多年前那個留著娃娃頭的女學(xué)生，通過勤奮改變了命運。他會告訴他們，這個女學(xué)生的名字叫“李菁”。

他因我而自豪，我因他而閃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