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禾

小悲傷

……我的悲傷，那么小

散落在我身體里，還沒匯聚一滴淚水

還沒有凝成一首詩

洗冤錄

有足夠證據(jù)

指認(rèn)他殺了人，有吐火之舌

把他

從法庭，押赴刑場——

有一顆子彈，在出膛的瞬間

偏離彈道

讓他多活了一分鐘

第二顆子彈追上去，怒不可遏地質(zhì)問

——他死在兩顆子彈的互否里

……多年后，真兇歸案，第一顆子彈的

驚惶，被反復(fù)憶起

為什么不是一槍奪命？

多年之后，偶然歸為天啟，歸于宿命

還其清白的，并非真兇

亦非偵案人員

而是一顆偏離的子彈

在黃泉之下，被他

從記憶里摸出來，看了又看

困了

困了，陷在轉(zhuǎn)椅里

不停打哈欠

想起了什么，什么都想不起

被壓扁的彈簧

嘎吱吱響，如高原雪崩

在我身下

而睡意一層層包圍過來

把我浸泡

這時候，轉(zhuǎn)椅也是床

一張親愛的床

我躺在上面，所有的溫暖

聚攏上周身

讓昏沉的頭顱

緩緩抬起來，恍惚的光

從眼前飄過

襁褓中的，蹣跚學(xué)步的，童年的，少年的

青年的，戀愛的，新婚的，

為人父的，病中的，奔跑的，危險的中年

臃腫的衰老，奄奄一息的終別

多么悲傷而無奈

……困了，打個盹兒

睡去吧，或醒來，在一張轉(zhuǎn)椅上

一生，或一秒

看見不同的生死

靈魂啊，請等一等，等我把這包湯藥

沖開，喝下去

一堵墻的拐彎處

在一堵墻的拐彎處

墻角生出

不知名的幾種植物

在夏天綠過

也開花，結(jié)果兒

葉落稈枯，自生自滅

有幾片葉子——

楊樹葉子，槐樹葉子

銀杏葉子

都失去了顏色

我知道，風(fēng)把它們聚在這里

如果來一把火

它們將化成灰，被風(fēng)散盡

最下邊的幾塊磚頭

裸露出來

磚頭上有幾塊血跡

那么模糊

卻扎眼

沒人說得清它的來處

如果有雪落下來

它將被掩去

今冬無雪

它一直紅在那兒

隨暮色而來

天暗下來，晃動的

居民樓，沒入自身之黑暗。

越過窗簾，我的視線

停在門前空地上，寥落的秋千架，

單杠，雙杠，生銹的跑步機(jī)，

因無人而孑立著。

那么久的，我注視著它們，

盼望有一片枯葉飛起，

或一片雪花落下來。那么久——

飄搖的芙蓉路，隔在柵欄外，

要繞很遠(yuǎn)的路，才能去那兒乘車，

我?guī)缀跏チ伺d趣。

隔著窗簾，我的視線里，

有三個小孩跑過去

他們省繞過單杠，雙杠，生銹的跑步機(jī)，

徑直爬上秋千架，坐好了，

小身子擠在一起，也不吭聲，

一直安靜地，望著遠(yuǎn)處。

我一直注視他們，那么久地，看暮色涌動，

淹沒黃昏，三個小孩，

身形漸漸模糊，漸漸隨秋千架，

一起消失在黑夜里——

紀(jì)錄片，或下午

掌心里的村子，在張家口某地。

深冬的一場雪，白茫茫的，落進(jìn)掌紋里

壓得幾棟老房子嘎吱響

——有什么關(guān)系？它只對留守的三個老光棍兒

造成危險，以及冬眠的癩蛤蟆。

一群烏鴉從樹杈上“嘎”一聲飛起來，

也沒能驚動它。鎮(zhèn)子上的洗頭房，

年輕的姑娘們，嗑瓜子，玩手機(jī)，望向門外，

但從沒記起他們。那么急的雪，

把膠片都彌漫了，三個老光棍兒，

像三頭老驢子，坐在炕頭，

東拉一句西扯一句。零星的雪，

從窗洞里飛進(jìn)來，眨眼

不見了影子。他們模糊的笑聲

誰聽見了？他們松弛的身體。

那么丑陋（這感受僅屬于我）

他們說的從前，從前的好時光，

去山上放羊，在場院里騎馬，擠在墻根

曬太陽，撞身取暖，比對村里女人的

屁股和乳房。離開的人

都不再回來，這兒如今屬于

三個老光棍兒，從什么時候，他們忘了羞澀，

脫掉衣服，躺在炕上，抱在一起，

撫摸，吻，舔，反復(fù)把物件操進(jìn)去，

蛇一樣扭動，呻吟，快活地叫。窗洞外，

雪越下越大，白皚皚，一片死寂，

電腦屏幕陷入漆黑。我知道，故事結(jié)束了，

那個村子離我遙遠(yuǎn)，或不存在，

我看的不過是電影，

以紀(jì)錄片之名。這個下午

沒有雪，好天氣，陽光溫暖著每一張臉。

去一個地方

我從沒去過那兒

——老房子

青苔，瓦片，斑駁殘墻

巷子里的行人

緩慢，守舊，遠(yuǎn)離塵囂

用隔世的目光，忐忑地打量我

我迷戀雕花的門窗

關(guān)閉或打開

每一扇，都有陳年舊事纏繞

飛檐接雨水

石階上暗影

被圍攔的鐵樹

從不落葉，春來卻萌新芽

它和村子共生

從一個人的童年，向宗祠扎根

村子外的山巒，野樹林

池塘里

波涌的星光

似曾相識，它要彎下腰來

烙上每個人的額頭

而另一個地方，風(fēng)景寫意

所有的老人

推開門，從新起的屋子里涌出來

浮現(xiàn)同一張臉孔

——我從沒懷疑過他有分身術(shù)

我記得一場雪壓彎屋頂

風(fēng)在樹梢上打滾兒

而灼熱的夏日

玉米瘋長，蟬鳴帶來漫長的羞恥

我勃起的青春期

被毒太陽，一次次識破

當(dāng)我獨(dú)自上路

已回不去這塵世的每一個早晨

年齡問題

之前我沒多想過它

第四個本命年的春早，大風(fēng)驟起

氣溫卻在回升

路上的積雪融化了

不再有腳印留下來，我沿河而走

脫去棉衣，并不加快腳步

或坐上陽臺，繼續(xù)喝茶

讀《陶淵明詩箋注》，嘗試以古人的心境

觀今世，寫小句子，給三兩人聽，

不奢望力不能及的

活在促狹的家里，活在親人中

我有更從容的心情

而窗外孩子們的笑臉，與院前的臘梅

有一樣的顏色

我一抬頭，望見對面林立的樓頂

或者去行旅世界

去踏青，種植，挖野菜，被玷污的鞋子

把泥土腥氣帶回家

……這一切我還未及當(dāng)真，一個上班族

風(fēng)雅一下而已

結(jié)老繭的雙手獨(dú)屬于古稀的老父親

我活著——被移植到城里

但枯萎的速度

不比一朵臘梅緩慢。我活著——

還來得及，說出對世界和父親的愛

春的花

先說梅花吧——寒風(fēng)里

開了：紅，白，紫，一枝枝隨風(fēng)

搖曳。它閃爍，羞怯，

給你新生的憧憬。接著是迎春，

一樹樹燦爛的姚黃，沒人攔得住，

在路邊，在街口，在空地上

在第一縷春風(fēng)里，它開得歡暢。

但你更愛鄉(xiāng)間野花，

它無名，先于玉蘭，桃李，紫荊，

星星點(diǎn)燈，從少年腳下，

開向遙遠(yuǎn)，像一個懵懂的夢，

一段不知所終的愛情，消失了，

或開在溝坎，崖畔，寂寞無人知。

至于桃李和紫荊，它映紅了

游人的臉龐。至于梨花，

它壓彎了海棠。而蒲公英，撐傘

飛起來了，楊柳開花，

亂了你的眼。薺菜開花，

香留你唇齒間，水葫蘆

帶來一塘蛙鳴，細(xì)密的苦楝花

開亮了你少年時的屋頂，和出村的路，

它為生者守望，為死者送行，

為空心村，舉行一場寂靜葬禮。

你好，春天

原野解凍，岸柳泛青，

河水乍起波紋，浪尖上的碎銀，

裙擺搖曳的性感小腿，

一只上路的螞蟻……在春天，

喜悅遠(yuǎn)不止于此——

懵懂的哈欠，鼓脹的乳房，

鮮紅的胎音，長尾巴的蝌蚪，

躍出水的魚苗，走失的人

不再回家，失憶者飲露止渴，

羊羔才站起來，小馬駒已套上籠頭，

苦楝花開得像雪。桃花雨

點(diǎn)燃了少女的紅唇

以及樹枝上的風(fēng)箏，白云下

飛過的白頭翁。一粒沙子

吹進(jìn)我的眼睛，落下來

變成了金子……在春天，一切

皆有可能，流浪的

骨頭在集合，倒走的人，

腳步比我更快。去小學(xué)校的路上

飛起來的孩子們

像變幻的七彩風(fēng)。喜悅漫過

我雙肩，漫過我心頭……在春天，

一百歲的老婦，夢見從高空跳傘。

李白夢見汪倫和一首好詩。

說過的話

話說一千遍，苦和澀

消失了，而甜蜜加到一千倍

甚至變成炮彈

瓦解了鐵石心腸。比如說“我愛你”

加上玫瑰，許愿樹，物質(zhì)生活

她上了你的船

與你風(fēng)雨共濟(jì)，白頭偕老。但總有一天

還要分開，隔著黃泉

說過的話，再說一萬遍，回聲嘹亮

她已形同陌路

從前的日子，漿果流傳，漫山遍野

盡飼于鳥雀。草莓豐盈的

嘴唇，沿街叫賣，在風(fēng)中凋零

真理被綁上

火刑柱，燒成了灰燼

地球依然繞太陽旋轉(zhuǎn)

瓦礫堆砌，也沒響起一秒鐘的黃金韻律

被眾生齊齊呼萬歲的人

誰活了過百年？泥土里流浪的骨頭

從不曾照亮生者的黑夜

那個一萬遍說“我愛你”的人

于今安在？而我只許諾一棵青草在你手上

一滴光在你心里

說過的話，在你的沉默里，疊成一座山

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螺湖，春天

我來適逢季末。一條涪江

也慢下來，漫成了澄碧的青螺

那么靜地，被群山環(huán)抱

在一只晨鳥的啼鳴里，放飛云朵

我來適逢春夜。幾粒星子

亮不過一城燈火，幽暗的夜空

風(fēng)吹過，螺湖的波瀾

蕩漾在臨水照影的少女眼影深處

我來適逢良辰。但盛唐何在？

兄弟何在？

一輪明月何在？半杯濁酒何在？

我疲憊的腳步

是否驚動了一滴露珠的睡眠？

而螺湖以水筑臺，引詩入我胸懷——

陳子昂讀書臺

其實，它該與秋色有關(guān)

與兵戈、家國、廟堂上的慷慨大義

遍地死骨有關(guān)，與白發(fā)蒼茫

拔劍四顧而涕下，又愴然壓回劍鞘有關(guān)

——這一座孤山，更適于躬耕

對弈，李下瓜田，

更適于把酒桑麻，或夜闌聽雨

把菊花種遍

更適于彈琴復(fù)長嘯，攜眷春風(fēng)江南

而我乃乘風(fēng)而來

拾階而上，看遠(yuǎn)山以遠(yuǎn)

不見錦官，亦不見長安

唯青苔斑駁，一樹槐花正好

芳香淹了人間苦難

設(shè)想一下：有西窗燭明

蓮葉田田

有江風(fēng)浩蕩，漁舟唱晚

要那馬蹄踏雪作甚？更何況幽州臺上

不見古人，亦不見來者

而今讀書臺下

麻將聲聲

誰聞詩來？誰問詩來——

香椿記

房前的香椿，因為得陽光，

閃過年，就發(fā)了嫩芽。

我用竹竿綁了彎鐮，小心地

夠下來。小小的香椿芽，

莖和葉子，一律紫紅色，

油汪汪的，斷茬處，有淡淡的津液

滲出來，撲鼻地香。開水焯一下，

加了鹽，香油，

或水豆腐若干，端上桌，

可稱絕頂美味。這一道菜，讓我感嘆

春光無限好。一棵香椿樹，

從開年，反復(fù)采摘，一茬茬吃，

過了四月，樓后的另一棵，

續(xù)上來。一個春天，我享受這美味，

不思出門，而幾年前買下它，

只用了幾塊錢。真?zhèn)€是

意外的福分。到現(xiàn)在，小樹成了

大樹，反復(fù)地采摘，

并沒傷及它成長，在夏天

撐一片綠蔭，自然的偉力，

多么匪夷所思。我在樹下喝茶，

發(fā)呆，寫詩，玩微信，偶爾抬頭，

看見碎月亮，三兩顆星星。

如果你來了，我就親自下廚，

做一盤拌香椿，請你品嘗。

它有香椿的滋味，春天的滋味，

如果再來點(diǎn)酒，它又有了

一首詩的滋味。兄弟，你來吧——

捉迷藏

我們躲在一片葉子后

誰都不吭聲

看那個傻瓜東張西望

眉頭皺成了“川”字

在腦殼里拼命搜尋我們可能藏匿的地方

看他穿過門樓

廊柱，水池，土堆，玉米堆

大人的叮囑

一只蝴蝶的翅膀

那個傻瓜離我們越來越近了

月亮把他的影子投到我們腳尖了

我們甚至聽到了他的呼吸

但這一片葉子

真的障住了他的眼睛

他折回出發(fā)的地方

按事前約定

吆喝我們應(yīng)一聲兒

我們誰都不吭聲

看他等啊等，終于懊惱地踢著一顆石子

消失在我們的視野里

才從不同的葉子后邊雀躍出來

聚集在月光下

繼續(xù)剛才的游戲

這一次

我們換了另一片葉子

但新的傻瓜仍然找不到我們

真是奇了怪

又不是藏到了鳥巢里，星星上，云端之外

或月亮的環(huán)形山下

一片葉子為什么障住了他的眼睛呢

看他從我們的視野里遠(yuǎn)去

我們再次聚集到月光下

重復(fù)剛才的游戲

直到剩下最后一個人

夜深了

他在一片葉子上

安然睡去

像一個失蹤者，一片肉眼辨不清的葉子

一場雪

一場雪，落在青灰屋頂上

遠(yuǎn)近都白了

季節(jié)多么安靜

一縷暈黃的光，從木格窗欞透出來

鍍亮了檐下的冰凌

以及，它垂落井臺上的影子

……這是多年以前

父親推開院門的聲音特別響亮

他一身白，頭發(fā)和眉毛

也白了

他在門樓下跺腳，反復(fù)拍打衣服

順手把木锨放回門后

輕咳一聲，轉(zhuǎn)身回到爐火旁

黎明之前，天地盡白了

我第一個爬起

穿上棉衣，去到院子里，掃一片空地

撒下秕谷，支起竹篩

等待饑餓的麻雀，一只只落下來

也有時，忽然望見

隔墻伸過來的

半枝梅花，給雪平添一點(diǎn)鮮紅

或者，一樹梨花

給這茫茫的白，加上更多白

——在我愣神之間

吃飽的麻雀

早已飛回天上，嘁嘁喳喳地

論說著人間的事情

掙扎

歲月何其漫長

要一天接一天度過

去周游世界，去尋歡

去覓一張床

夢見出生，死亡

小孩子在迎風(fēng)成長，老人愈見衰老

這一樹花兒

開過了又開，果實已腐爛

這懸垂之物

已揮霍殆盡。落日澆透了山河

夜色還不曾降臨

……聽那雨

睡夢中醒來，聽那雨

攜著雷鳴

在狠命地抽打你的玻璃窗子

——它就要破窗而入

仿佛身后有萬千追兵，它有秘密對你說

托付你身后的事情

你聽啊——，它喘著粗氣

亂發(fā)淋漓

被閃電照亮的臉，清晰又模糊

而遠(yuǎn)處的建筑

還在沉睡（多像一個個裝睡的人?。?/p>

窗前的鐵樹

也落葉紛飛。那雨中奔跑的瘋子

一晃而過

而近于虛無——

黑暗中，你睡意散盡

——披衣，下床，摸索著拉開門

放那雨進(jìn)來

但門外一片空蕩，微風(fēng)掠地

一片殘月

不安地，斜掛在半空中

肉體之花

肉體之花綻放

形同

廢墟之上的玫瑰

它呈現(xiàn)唯一的鮮紅，太陽的陰影

而我的愛

遠(yuǎn)勝于蜂針的啜飲

它從落雪的枝頭

像亡靈分蘗

爆出新芽。它活在另一個靈魂的記憶

一點(diǎn)點(diǎn)長大，在風(fēng)中奔跑

春天寫歡樂的詩

你來啊——來安慰它

給它一座教堂

或者，一支管風(fēng)琴的巴赫

它也會離開枝頭

去塵世旅行

它用一匹純棉裹身，香氣彌漫

所有人都跟隨它

趨之若鶩

又漸次遠(yuǎn)離了

在無人的懸崖邊

它一回首，望見了怎樣的前生

而樹枝在光中搖蕩

肉體之花瓣

并不曾減少其一。蜜蜂遠(yuǎn)去了

還留下知更鳥干什么

一片葉子的戰(zhàn)栗，黃昏一樣盛大

或許，它更愿

坐下來

和我談一談亡靈為什么

結(jié)一枚碩果

甚至在凋零之前，讓樹枝連根死掉

這一點(diǎn)，它做得到——

花園記

從前的一片空地

那么狹促，卻總有花兒開

迎春，月季，紫荊，金盞菊

不同的顏色

不一樣的葉子

老藤爬滿了護(hù)欄，青澀的柿子

從樹葉下閃露出來

孩子們稱之為小花園

巴掌大的地方

我坐在其中，讀一本詩集

仿佛蜜蜂啜飲

更遠(yuǎn)的，石頭上的閃光

你看不見

而眼前這一切

卻是真實的，被時光確認(rèn)的

月亮和星星

在早晨散盡了

自然的恩澤，呈現(xiàn)為一滴露水

旋轉(zhuǎn)著

消融在更盛大的陽光里

插曲

對不起，一大早的

天還不亮

我就來在了這兒

雜亂的野樹，幾支桑牡丹

不一樣的顏色

微風(fēng)中的流水，幾乎是靜止的

也沒一只鳥兒

寂靜，如帶露的野草瘋長

我來這兒，真沒什么事兒

坐在長堤上

我望向?qū)Π叮瑯鋮埠蟮母咚俟?/p>

像一條飄帶去遠(yuǎn)

沒一輛車駛過

更遠(yuǎn)一點(diǎn)兒，燈火熄滅了

一座新墳

對應(yīng)了黎明的寂靜

我停下來

坐在一層落葉中

撿一截枯枝，把身前的落葉撥開

我低下頭

不再看遠(yuǎn)處

專注地干著這件事兒

突然落下了淚水

沒有誰說得清為什么

過了一會兒

我從露水里起身，搖搖晃晃地

繼續(xù)向前走去

長堤上

長堤上的幾個人，一邊走

一邊指點(diǎn)什么

我說的是中午，他們的模樣

你想得出

幾天后，挖沙船進(jìn)來了

穿救生衣的工人們

從水底

撈出了各種散發(fā)著惡臭的垃圾

一次又一次

河水變清了一些

一個木質(zhì)平臺，臨時伸到了河水里

經(jīng)常有人踏上去

張開雙臂

臨水喊一嗓子

回聲驚起了藏身草叢的野鴨子

噗嚕嚕飛起來

在早晨，長堤上聚集了

越來越多的男女

他們跑或走，友好地招呼

也有的，牽著寵物狗

一路做著

各種奇怪的吐納動作

世界的美好

在此時，超出了一只秋蟬的聒噪

而我總在夜晚

沿著長堤

獨(dú)自一人走過

這時候，已不見了晨練者的影子

夢游者還沒出門

我沿著長堤，多從東向西

也有時相反

我走得輕快，落葉沙沙

我像一個不存在的人

或者，一縷棄了肉體的靈魂

在黑暗中閃光

黑暗中的長堤，流淌的河水

頭頂上的夜空

三兩顆星，比白天亮了一點(diǎn)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