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同友
1
先是有一口風。一小口的風,不知從什么地方吹過來,像一個走夜路的小偷那樣輕手輕腳,但還是被我感覺到了。
我眼睛里始終有一層霧。醫(yī)生說我過不了五年時間,等到十三歲的時候,眼睛就會完全看不見了。可是,我會聽,我聽得清楚極了。我聽見那口風鬼鬼祟祟地掠過了曬場,睜開眼睛看頭上的老天,果然,先前響晴的老天突然就黑暗了下來,像被罩進了黑鐵鍋里。與此同時,另外的風來了。
一群風來了。他們從各個方向奔來,這些沒有腿的家伙,他們跑得比四條腿的兩塊瓦還快。他們一邊跑一邊抽打著瓦莊的一切,把大樹跺得東倒西歪,把大樹梳頭發(fā)一樣扯來扯去,把墻頭上攤曬的醬缽子竹箕子掀翻了,把地上的草桿樹葉浮塵扔到高高的天上。我家的柴門被他們推來搡去,吱扭吱扭地響。我擔心,柴門要被他們推散了架。
沒等我看清風的模樣,緊接著,雨來了,大朵大朵銅錢大的雨,打得屋瓦剛剛地響,有幾朵打在我頭上,生痛;然后,雷也來了,雷不知道從什么地方來的,他一會兒在天上亮出了響錘,一會兒又鉆到地底下打起了大鼓;再后來,老天扯了一個閃,老天這時黑透了,這個閃拉開了老天,透出了一線亮。這個閃很長很長,從天邊一直扯到了瓦莊前邊的河里,我聽見河里的水滾開了一樣,被那閃電刺得無處躲逃。
等我再睜開眼睛時,就看到了馬得良、王翠花還有兩塊瓦,他們渾身濕淋淋地站在屋檐下,沉默著,看著屋外的大風大雨大雷大閃,在那些大東西面前,我發(fā)現(xiàn),我們都變小了。
王翠花輕輕嘆息了一聲,摸著我的頭說,你這個憨伢子,落這么大的雨,都不曉得送個傘給我們?
我把頭偏離了王翠花的手掌,她的手掌里有一股牛糞味,估計剛才是從田里散牛糞去了。我低頭看院里的地面,地上積起了一條條的小河,我的眼睛閃了一下,好像看見一張紙鱉,被雨水從柴禾堆里找出來了。我找它找了好長時間都沒有找到,原來,它躲到那里去了,它已經(jīng)被水泡得軟糊糊的了,它再也拍不起來了。我也學著王翠花嘆息了一聲。
馬得良突然離開我們,他急急地往屋里走,然后拿出了一桿秤,他把秤掛在了屋檐下一根伸出來的木橛子上,他認為這樣,風再大,也吹不倒屋子啦。
王翠花在鼻孔里控了一下,我知道,她這是對馬得良這個舉動表示輕蔑,她認為馬得良是膽小鬼,她經(jīng)常罵我,你看你這個慫樣,就跟你大大馬得良一個鳥樣子!
兩塊瓦端坐在地上,兩眼直直地看著屋外落個不停的雨,雨落成了簾子,它像個見多識廣的老頭,不說話,也不動彈,我看見一只蒼蠅落在了它的左邊臉上,它也不去趕走,我不知道它在想什么,我看見它的耳朵突然豎了起來,豎成了一個粽子的形狀,這顯示它聽見了什么。
這時,我也聽見了。
吱吜叫著的柴門嘩一下被推開,不是風,不是雨,而是人,五六個人,他們穿著軍綠色的雨衣,手上拿著棍棒和步槍,他們動作像風雨一樣快,他們的聲音也像風雨雷電一樣夾雜在一起。他們喊叫著沖了過來。
我的眼前都是雨幕。
我聽見馬得良低低地叫了一聲,怎么這么快?
我聽見王翠花對他們大叫了一聲,李國林,你們還真要打狗啊?那么多人家為什么要從我們家開始?
我看見兩塊瓦沖進了雨幕中,沒跑出兩步,它就悶哼了一聲,倒在了雨地里,我聽見從它身體里發(fā)出來的破碎的聲音,像一只裝滿了水的瓦罐被砸破了一樣,它身體里的東西被砸的四分五裂。
我努力睜開眼。扯天扯地的雨中,他們用腳踢踢兩塊瓦。我看見兩塊瓦的四條腿在微微顫抖著,像停在花頁上的蝴蝶的兩片翅膀,它的眼睛亮了一下,它看了我一眼,馬上又閉上了,它不再顫動了,雨水落在它的身上,那么多的雨水,像是從它身上淌下來的,它像一個泉眼不斷往外冒水。
他們中的一個拿出一截尼龍繩往兩塊瓦的脖子上套。
王翠花沖了上去,她叫道,不行,狗皮子我要留下來!
那個人遲疑著停了下來。
他們中有一個人說,不行,必須統(tǒng)一埋了,上面規(guī)定的!
王翠花說,李國林,你莫騙我,誰不曉得你是要吃狗肉扒狗皮?她上前去,要拉兩塊瓦。
王翠花,你說話要注意影響,你這是違反政策,紅頭文件規(guī)定的,所有的狗一律要掩埋,你懂嗎?快,拉走!
那個人聽了這話立即套了兩塊瓦拉著它往柴門外走。
他們擋在了王翠花身前,王翠花攆了一兩步,看看這一群人,只好又退了回來,她對著他們背影罵道,你們這些劊子手,遭雷劈的!
她剛罵完,一陣巨大的雷聲從地底下響起,一道血色的閃電從天上劃過,嘩啦啦,嘩啦啦,嚇得她立即閉了嘴,天空烏云密布,大雨繼續(xù)扯落,我已經(jīng)看不見兩塊瓦了,但我聽見它被拖著走的聲音,它已經(jīng)像一塊木板,擦過地面上的水宕、泥巴、石子和樹根,濺起一陣陣泥水。
我這時才意識到了什么,我拉起王翠花的手喊,媽,媽,兩塊瓦,兩塊瓦!
我要往柴門外攆去,但王翠花緊緊拉住我,她忽然冷了聲說,攆不回來了,我早就猜到了,他們第一個就要拿我們家的兩塊瓦開頭!
我哭了起來,兩塊瓦,兩塊瓦!
馬得良走過來,他一把抱住我,狗伢,不哭,狗伢,不哭!
我的眼睛一哭就像有個小刀子在割我的眼皮,我只好閉了眼睛,抽咽著,歪倒在馬得良的手臂彎里。雨一直下。我們家的房子像一只飄搖的小船,而馬得良的手臂就是兩只槳,沉默地劃在一片黑暗里。
停電了,王翠花點了一支蠟燭在堂前,又端上了一碗煮山芋,她將那個粗瓷大碗“砰”地一聲重重地墩在桌子上。
馬得良的手抖了一下,隨后又輕輕地搖晃著我,他說,狗伢,狗伢,你吃不吃?吃個山芋吧,吃了就去睡覺。
我搖搖頭,把身子更緊地埋倒他的臂彎里。
馬得良輕微地嘆了一口氣,輕得如一片樹葉落到地上,但我聽得見。馬得良怕王翠花,其實不光是怕王翠花,他幾乎怕村里所有的人,他總是輕聲細語,見了人沒說話臉就紅了。我們家做房子時,他堅持選在這個遠離村莊中心的山腳下,和村子里別的人家隔了好遠一段路,就像一群雞中不合群的一只鴨。王翠花就不一樣了,她永遠大著嗓子,叉著腰,如果長了一個紅冠子她就是一只好斗的公雞。
王翠花又叉著腰指著馬得良罵,我就知道他們會拿我們家開刀,柿子揀軟的捏啊,馬得良,你能不能硬氣一點?
馬得良像往常一樣嘟嚷一句,那怎么辦?誰叫我們是小戶人家?
王翠花蹦了起來,小戶人家就該是被欺負的?我倒要看看,他們這個打狗隊到底是真打還是假打!要是只打了我們一家,我到時找他們拼命去!拼命去!她說著,順手把墻上掛著的長柄鐮刀唰地抽出來,狠狠地向地上一戳,刀光亮閃閃的。
馬得良又驚得顫抖了一下,他低聲說,肯定會打的,李國林不是說了么,國家紅頭文件哪,瘋狗病傳染得厲害,也是沒有法子么。
廢話!王翠花更加生氣,你,你,人家把你賣了,你還幫人家數(shù)錢!你說,我們家兩塊瓦是瘋狗?是瘋狗?我看見她的手指已經(jīng)指到了馬得良的鼻子上了,她的唾沫噴到了我的眼皮上了。馬得良不再說話,又低下了頭。
王翠花忽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她像氣不順似的連著打了幾個嗝,然后就打出一串哭聲,她哭著說,欺負人??!為什么要欺負老實人??!
王翠花一哭,我又想起了兩塊瓦,我忍不住又要哭了,我的眼皮子又刀割一樣痛,幾顆大大的水珠落在我臉上,我知道,那肯定是從馬得良的眼睛里落下來的。這時,又是一個長長的亮亮的血色的閃電伸到了我們的屋子里,這把長長的鐮刀割走了蠟燭的火光,也割走了屋子里最后一點亮光,我們都一下子止住了聲息,只聽到大雨在屋外嘩嘩嘩地落,我們一家像陷落在水底下的沉船。
2
我吸吸鼻子,又張了張耳廓,我知道,天晴了。
瓦莊的盛夏總是這樣,大雨之后就是大晴。我知道,這會子,鼻涕蟲正在充滿腥味的泥土上蠕動,螞蟻們又在樹根下排兵布陣,知了在扯著嗓子叫“五一要死——五一要死——”,它們會一直從太陽出山叫到太陽落山,它們太討人嫌了。
我翻身起床,走到院子里,我叫,兩塊瓦,兩塊瓦!我想讓它在樹下轉幾轉,這樣,那些知了就會停叫一會。兩塊瓦并沒有像往常那樣從柴禾堆邊沖過來,我又喊了一下,這才想起來,它昨天被打狗隊的打死拖走了。
我怔怔地站在院子里。
馬得良坐在院子的東頭長板凳上編麻繩,他很會編繩,那些青麻在他的手底下扭來扭去,就扭成了一根粗壯的麻繩,他已經(jīng)編好了一捆,只要湊到了十捆,就可以到鎮(zhèn)上賣了。他編得很專注,他一編麻繩就好像聽不見別的聲音了,甚至王翠花從河里洗衣回來他也沒聽到。
王翠花神情有點奇怪,她進了院子里柴門后,往四周看了看,就貓一樣溜到了馬得良的身邊。
兩塊瓦沒死!
馬得良仍然低頭編繩。
兩塊瓦沒死!
馬得良抬起頭。沒死?
沒死!王翠花說,兩塊瓦被他們那幫狗日的拖著,拖到村后的山邊時,雨太大了,他們就在大樹下躲雨,將兩塊瓦扔到一邊,你曉得怎么了,兩塊瓦活了,它偷偷咬斷了繩子,跑了!那幫家伙傻眼了,開了幾槍也沒打著兩塊瓦!
馬得良笑了,我很少看見馬得良笑,他笑得嘴咧到了耳朵背后,他說,狗是土命,只要挨到土,就會又活過來!
王翠花也雞一樣咯咯咯地笑了,是呀,是呀,李國林真是個傻子。王翠花笑著笑著忽然不笑了,她說,不過,我聽人說,這瘋狗病真的傳染來了,沙莊和窯莊有幾條狗咬了人,狗瘋了,人也瘋了,人先是見到水就吐,見到光就難受,后來就見人咬人了,那些人現(xiàn)在都被抓起來,關在瘋人院里,聽說要不了幾天就會死。
馬得良說,關在瘋人院里?
王翠花沒有理會馬得良,她突然跳了起來,沖到院子中央,一把揪住我的衣領,狗伢,從今天起你不能出門了,你眼睛不好,看不到瘋狗,要是被咬了一口,你就要變成瘋子,最后死翹翹,你聽到?jīng)]有!
我沖著王翠花拖泥帶水地點了點頭,我其實并沒有聽見她說什么,因為,我又聽見了柴門外傳來一陣可怕的風雨雷電聲,我驚恐地扭頭看向門外。
來的并不是風雨雷電,而是民兵營長李國林他們那一群打狗隊的,他們依然手里或拿著長步槍,或提著粗木棒,他們是沖進來的,呼嘯著,風一般在屋里四周一處處卷過。
馬得良,李國林站在院子當中單手拎著步槍,嘴角呶向馬得良說,你們家的狗回來了嗎?
馬得良從一堆麻繩中抬起頭,臉微微地紅了,他站起來,躬著腰,像看著廟里菩薩塑像那樣看著李國林,他低了聲說,沒有呢,國林營長。
王翠花竄到了李國林面前大聲喊,李國林,我們家不就只有一頭狗嗎,昨天不是被你們打死帶走了嗎,你們怎么又來了?你們是要打狗呢,還是故意要來打人?
李國林皺著眉,往后退了半步,他看見打狗隊的人搜了個遍也沒搜出個狗毛出來,便不停地嘶著氣,好像他的嘴里塞了一塊火炭。我站在王翠花的身邊,看著李國林,我能清楚地看見他的嘴角一扯一扯,帶動著鼻孔里的毛也一抖一抖的,我忍不住笑起來,嗬,嗬,嗬,嗬嗬嗬。
王翠花瞪了我一眼,你這個癡子,笑什么呢?
李國林嘶著嘴,繞開王翠花,他走到了馬得良跟前,他招了一下手,那些打狗隊的人便向他圍過來,他們把馬得良圍在了中間,馬得良的臉更紅了。
馬得良,你不是一直都想加入民兵組織嗎?你不是想玩槍嗎?李國林說著,單手把槍往空中一拋,又用左手接住,拉響了槍栓,退出了子彈匣,他把槍口對準了馬得良,嗯?
馬得良嚇了一跳,他看著黑洞洞的槍口連連擺手,不,不,不。
打狗隊員們全都笑了起來,馬得良,你別尿褲子了吧。
李國林把槍塞到了馬得良的手里。你玩玩。李國林說。
馬得良眼睛一亮,他雙手拿著槍,拿得很別扭,像是用雙手在托著一件沉重的東西,汗水唰地從他臉上淌下來。
你把你們家的狗找到了,不管死的活的,我就讓你參加民兵訓練,到時候你就有槍了。李國林湊近馬得良對他說。
馬得良仍保持著那樣一種別扭的姿勢,雙手托槍,槍支在他的手上搖晃,汗水已經(jīng)濕透了他的衣裳,他看著李國林,然后猛地把槍往李國林懷里一塞,一屁股坐到了打麻繩的長凳上,低下了頭,一句話也不說。
李國林說,怎么樣?
馬得良抬起了頭,我看見他的臉脹得通紅,他低聲地卻又有力地說了聲:好!
李國林吁了一氣,對嘛,這樣就好,打狗是現(xiàn)在的重要任務,你沒聽見天天廣播里都在廣這件事嗎?哪個要是跟我們做對就是跟政府做對!五天,五天之內,你要是找到你們家的狗,你就能參加下半年的民兵訓練了!
李國林說著,招了一下手,十幾個人又風一樣走遠了,只有院子里柴門在吱吜吱吜地叫。
王翠花看著李國林他們走遠的背影,又看看馬得良。馬得良又動手編起了麻繩,青麻在他的手下扭動著身體,扭得讓人眼花繚亂,一旦編起了麻繩,馬得良就恢復了平靜,就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
王翠花沒等到馬得良說話的聲音,她到底忍不住了,她說,哎,沒想到兩塊瓦還給我們家做貢獻了。
馬得良沒接她的話把,依然沉默著,兩手麻利地編著麻繩,成束的麻繩蛇一樣從他的手底下往下哧溜。
王翠花扭了扭頭,把靠在柴門邊的竹扁擔扯了過來,豎立著,垛在馬得良的腳邊,又一把拉起馬得良,不編了!
馬得良愣愣地看著她,喉嚨里像是有河水在涌動,就是不流出來。
王翠花把竹扁擔往他手上一靠,哎,快去找兩塊瓦??!
馬得良嘴里的河水消失到他的肚子里去了,他說,不要緊,他們找不到的,兩塊瓦不會有事的。
王翠花跺了一下腳,癡貨!你這個癡貨!我知道他們找不到,這就需要你去找?。?/p>
馬得良說,我去找做什么?我去找到了,那不就讓兩塊瓦送死去嗎?
王翠花說,哎,你沒聽懂還是怎么的,你必須要去找到兩塊瓦,交給李國林!
為什么?
加入民兵??!
我不加了。
癡貨,參加了民兵,我看那些人可還敢欺侮你!還敢看不起你!你一個大男的要像個男人的樣子??!你不能總讓我一個女人天天在外罩著這個家吧,我是女的嘛,我……王翠花突然哭將起來,我命苦啊,我比黃連還苦啊,我大大媽媽為什么只生養(yǎng)我一個女兒嘛,我知道上門女婿小門獨戶就是讓人看不起嘛,嗚嗚嗚……
馬得良一聽見王翠花的哭聲頭就大了,他站起來,你哭什么嘛,我去,我去,我去就是了!
王翠花立即止住了哭,她說,你走村子里頭走,要讓人家看到你去找兩塊瓦去了。
馬得良扛著汗紅的竹扁擔,一把拉開柴門,往門外走去。
我看了一眼王翠花,向馬得良追去。王翠花沒有阻攔我,我拉住了馬得良的手。馬得良低頭看看我,捏捏我的手掌,走吧,他說。我聽見他的喉嚨里又有了河水涌動的聲音。
我和馬得良手牽著手走進瓦莊村中心。
走過村中的小賣部,一幫人在那里打紙牌,他們問,馬得良你扛個竹扁擔做什么?
馬得良不說話,他咧咧嘴,喉嚨里的河水咕咕響了就是不流出來。我對他們說,我們去找兩塊瓦!兩塊瓦被打死了又活過來了!
哦,馬得良你是要打死你家的狗了?
馬得良就是不開口。
你們看馬得良低頭扛扁擔的鳥樣子,就這樣能找到狗?找到狗屎還差不多。他們說著,哈哈大笑起來。
馬得良紅著臉牽著我,迅速地穿過村巷,走到了后山上。
一山的知了都在叫,五一要死——五一要死——,我聽著聽著,知了們換了叫聲,兩塊瓦要死——兩塊瓦要死——,它們故意要氣馬得良似的,越叫越起勁。
馬得良一屁股坐在一棵大櫧栗樹下,他抱著扁擔的樣子,像我們語文課本上“守株待兔”課文里的那個靠在樹下等兔子的呆瓜。
陽光太烈了,我又閉了眼睛,我豎起了耳朵,試圖從滿山的知了聲中找到兩塊瓦的聲音,但是知了的聲音太繁密了,遮擋了別的所有聲音,我對馬得良說,我們不上山找嗎?
馬得良搖搖頭,找不到的,兩塊瓦那么聰明,它一看我手里拿著扁擔,早就跑到天邊去了。馬得良說著,臉上竟然還有了笑意。
我仍然閉了眼睛,仰頭看天,陽光透過樹葉落下來,把兩塊金色的亮片貼在我眼皮子上。
我知道了,你是不想找到兩塊瓦。我仰著頭,對馬得良說,好像他此時坐在天上。
馬得良動了一下,他靠近我說,狗伢,難道你想找到兩塊瓦把它打死?
我搖搖頭,眼皮上金色的亮片也搖了搖。
可是,你不想?yún)⒓用癖耍?/p>
不參加了。馬得良停了停又說,你可別告訴你媽。
我點點頭,眼皮上金色的亮片也輕輕晃了晃。
滿山的知了又叫回去了,五一要死——五一要死——
睡一會吧,馬得良把扁擔橫了過來,做成枕頭,躺了下去,我聽見兩片金色的亮片也貼在他的眼皮上了。
馬得良一下子就打起呼嚕。他打呼嚕很有節(jié)奏,很快就和知了的叫聲混在一起了,聽起來也像是“五一要死——五一要死——”
3
第五天了。
我和馬得良每天早上扛著竹扁擔出去,穿過瓦莊的村巷,在人們的嘲笑聲中,走到后山,在那棵大櫧栗樹下做守株待兔的人,然后等太陽下山時,又扛著竹扁擔回來。
王翠花很失望我們的一無所獲。她在晚上臨睡覺前,把院子的柴門打開,又放了一根肉骨頭在柴禾堆邊,她想,也許兩塊瓦會在晚上偷偷回到家里,那樣就有機會捉住它了??墒?,那塊骨頭都臭了,兩塊瓦也沒有回來。它真成了野狗了,王翠花罵道。
第五天早上,當馬得良牽著我的手,扛著竹扁擔再次出門時,王翠花跟在后面喊,馬得良,你是不是沒有真心去找兩塊瓦?不行,我今天得跟你一起去!
馬得良說,一起去?
王翠花說,昨天李國林又來問了,他看樣子急瘋了,上面天天催他,不能讓一條狗漏網(wǎng),他說,我們家的兩塊瓦在上面掛了號了,是重點打死對象,只要我們把兩塊瓦找到打死,另外再獎勵我們家三包化肥票,三包啊,夠我們半年用的了,不用再為買不到化肥發(fā)愁了,他還說,被打死又活了的狗最容易瘋了,他還說,有人發(fā)現(xiàn)兩塊瓦昨天在后山上了,要是今天你再抓不到,他們明天就要增加人員,把幾個村的民兵打狗隊集中起來搜山,你想想,你要再抓不到兩塊瓦,讓他們搜山搜到了,我們不就又落后了?
我聽到馬得良的心臟咚地跳了一下,他捏著我的手停住了步子。他想了想說,你去就不用去了,我們今天盡力去找就是了,你在家里候著,也許它要跑回家呢?
王翠花看看馬得良,又看看我,好吧,那我在家候著,你們上山找仔細些,三包化肥票啊。
我和馬得良走出好遠了,王翠花的眼光還粘在我們背后。她看著我們走了一段路后,突然喊住我們,哎,馬得良,你等一等!她說著,返身回到屋里,用板凳搭腳,把房梁上一直舍不得吃的腌豬腳解了一只下來,又拿了一截長麻繩,飛快地跑到我們面前,把腌豬腳和麻繩塞到馬得良手里。
兩塊瓦最喜歡吃豬腳,你用這個誘誘它看看。她說著,又指著麻繩說,你要不想自己打死兩塊瓦,你就把它綁回來,交給李國林,???
馬得良不說話,拿過豬腳和麻繩,一起掛在竹扁擔頭上,又牽著我往前走。
王翠花一直看著我們的背影。
我們穿過瓦莊村巷中心時,忽然聽到背后一聲槍響,我和馬得良一下子嚇得站住了。
回頭一看,在巷口,一條黑狗撲倒在地上,一灘血流在青石板上。我知道那是葛賢友家的狗。
李國林帶著一群打狗隊員沖了過來。兩個人拖了狗,而另外的人卻綁了葛賢友往村外走。
葛賢友兩手兩腳地舞著跳著,我沒有病,我沒得瘋狗病,你們憑什么綁我?
李國林說,你被狗咬了,就有嫌疑,必須把你送到醫(yī)院去。
葛賢友急了,放你媽的屁,你媽才得了瘋狗?。?/p>
李國林說,我看你是真瘋了!他說著,一個槍托打在葛賢友的腰上。
葛賢友疼得一聲慘叫,顧不得罵人了,整個人往地下癱倒,幾個民兵把他架起來就走。
李國林沖著圍觀的人大聲說,打狗是當前壓倒一切的政治任務,誰要反對打狗,誰就是與人民政府做對,誰就沒有好下場!
我想回過去看看,馬得良一把扯住我,急急地把我往后山拉,我聽見他呼吸聲粗重如牛。
我們到了山腳那大棵櫧栗樹下,馬得良沒有像前兩天那樣躺下來,而是圍著樹不停地轉圈,把樹周圍的草都踏平了,他一邊轉圈,一邊朝山上張望。
我數(shù)了數(shù),馬得良一共轉了三十二圈才停了下來,他喘著粗氣,又一屁股坐在了大櫧栗樹底下,懷抱著竹扁擔,任由麻繩和豬腳在扁擔頭上晃蕩,他坐下來后,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前方,前方是進山的小路。小路上什么東西也沒有。
我不知道馬得良想做什么,我努力睜大了眼看著他,我看見陽光和知了的叫聲混合在一起,團成了一粒粒黃豆,落雨一樣落在他的身上。他一動不動。我只好也靠在樹的另一面,我的眼皮上又貼上了金色的亮片,它們隨著我眼皮的顫動而顫抖。
我以為這一天就會又這樣過去了。但是到了半上午的時候,我眼皮上的金色亮片劇烈地跳動起來,我的耳朵也自己豎立起來。前方進山的小路上來了一群人,領頭的正是民兵營長、打狗隊隊長李國林。
馬得良看見李國林后立即站了起來,我聽見汗水炸蠶豆一樣從他的身上炸裂開來,與陽光、知了的叫聲碰撞著,散落了一地。
4
天黑了,馬得良仍然坐在山溪邊的那塊大石頭上,他在向對面的樹林里一遍遍地喊,兩塊瓦,兩塊瓦!
經(jīng)過一天的搜索,打狗隊發(fā)現(xiàn)兩塊瓦就在對面的林子里,它是出來在小溪邊喝水被他們發(fā)現(xiàn)的,等他們要拿槍瞄準時,它嗖地一下就鉆進了林子里,像一條魚游進了大河里。李國林讓馬得良就坐在小溪邊的大石頭上誘惑兩塊瓦出來,他讓馬得良把那只腌豬腳扔在小溪邊,而打狗隊的人就埋伏在大石頭四周,子彈上膛瞄準目標。
馬得良還在向對面的樹林里一遍遍地喊,兩塊瓦,兩塊瓦!他的嗓子都快喊啞了,可是兩塊瓦一直都沒有出現(xiàn),而在以往,只要馬得良一聲咳嗽,兩塊瓦就屁顛屁顛搖頭擺尾地跑過來了,這家伙真是個狗精啊。
月亮升起來了,把山林照得一片瓦藍。樹林里還是沒有動靜,只有哼子鷹在高高的樹上發(fā)出“哼——哼——”的叫聲。我靠在馬得良的身邊,我感覺到他的身體月亮一樣涼,他的嗓子已經(jīng)啞了,喊不出聲音了。他啞著嗓子問李國林,營長,算了吧,明天再來?
李國林壓低了嗓子說,不行,領導下了死命令,今天必須完成任務,你們家的狗是最后一只沒打死的。
忽然,李國林噤了聲,頭往下一低。
小溪那邊,不知什么時候,沖出了一個黑影,它閃電一樣沖出了樹林,它并沒有像人們猜測的那樣,奔向那個香噴噴的腌豬腳,而是一個猛子扎進了馬得良的懷抱,這完全打亂了打狗隊事先的設計,兩塊瓦和馬得良粘合在一起,他們無法開槍。
兩塊瓦咻咻地用鼻子嗅著馬得良,它渾身精瘦,被樹刺刮得一道血痕,它看著馬得良,眼淚汪汪的。
馬得良摸著兩塊瓦的脖頸,像是為它理順衣領,那里是它最喜歡別人撫摸的地方,它閉了眼,伸長了舌頭,像是在享受著美味,我也湊上去撫摸著它的肚皮。
馬得良一邊撫摸著兩塊瓦,一邊從身后拿起麻繩,他拉開麻繩,靈巧地用一只手挽成了一個活結,它舉著繩子,準備往兩塊瓦的脖頸上套去。這個動作只要眨一下眼皮的時間就可以完成,可是馬得良的手始終落不下去,我看見他的手顫抖著,越來越厲害地顫抖著,我聽見大顆大顆的汗珠又炸蠶豆一樣從他的身上炸裂開來,發(fā)出響亮的聲音。
兩塊瓦顯然也聽到了這聲音,它身上的毛剎時全都炸裂了,刺針一樣張開。
李國林手持步槍從石頭后往前一跳,步槍已上刺刀,只差一點就要刺到了兩塊瓦了。
兩塊瓦發(fā)出了一聲悠長的嚎叫,我從沒有聽過它這么叫過,這聲音像貼著地面在流淌。它張大嘴叫著,眼神既驚訝又怨恨,它一偏身躲過了李國林的刺刀,又撞向馬得良拿繩的手腕,馬得良手中的繩子應聲落地。
接著,兩塊瓦像一顆子彈一樣彈射進森林里,在它身后,好幾支槍響了,槍彈和它比著速度,我清晰地看見有兩顆子彈射進了它的身體里,一顆在頸脖子上,一顆在肚子皮上,血從它的頸脖子上流了出來,像是系了一條紅領巾,血從它的肚皮子上流了出來,像是插上了一面小紅旗。它掙扎著,跑了沒兩步就倒在地上,兩塊瓦倒地之前還絕望而又不解地看著愣在大石頭上的馬得良和我,好久才閉上了眼睛。
馬得良拿繩的手始終舉著。到李國林他們拉著兩塊下山時,他還是那樣舉著。月光下,他像一個走夜路卻丟了火把的人。
呀,你的手,淌血了!我看見一股黑色的血從馬得良的右手腕上往下滴落。是兩塊瓦咬的嗎?
馬得良這才放下手,看著手腕上的血流,它們已經(jīng)在石頭流成了一條血河。馬得良啞了嗓子對我說,回吧,別對別人說是兩塊瓦咬的,就說是跌倒了,石頭刮擦破的。
我扛著竹扁擔,準備將麻繩和腌豬腳再掛在扁擔頭上,馬得良卻走上來,將它們遠遠地扔在對面的山林里,他低了頭,在小溪邊洗了手,又在山地里找了一些兒草葉,放在嘴里嚼了嚼,貼在手腕的傷口上。
我們沿著小溪往瓦莊走。瓦藍的月光下,我發(fā)現(xiàn)我的眼睛變得異常明亮起來,我看見馬得良的臉上浮現(xiàn)一種奇怪的神情,像哭又像笑,我還看見他手腕上的血管在劇烈地跳動,我甚至能看見溪水里一只黑殼螃蟹,它凸睜著驚恐的眼睛,八只腳拼命地扒拉著,往石頭縫里鉆。
我們走著走著,望見瓦莊的燈火了,馬得良又一次對我說,記住了,狗伢,別對別人說我手腕上的傷口是兩塊瓦咬的,就說是跌倒了,石頭刮擦破的。
馬得良說的慎重極了,我點了點頭,嗯哪,我說。
5
一夜過去,馬得良的手腕竟然腫成了小牛腿??墒撬豢先ユ?zhèn)上的醫(yī)院,他又在竹園里找到了一個麻漆漆的大蜂子窩,搗碎了敷在了手腕上。王翠花出去干活去了,馬得良無法編麻繩了,一大早起來,他就坐在石門檻上聽廣播。
廣播里仍然在說著狂犬病的事。馬得良認真地歪側著頭聽著,像一個遵守課堂紀律的小學生。我也跟著他聽著,可是廣播里播的還是老一套,無非是狂犬病的預防之類,什么被狗咬了后如果頭昏,發(fā)燒,怕水,怕光,那可能就是傳染了狂犬病了,狂犬病的發(fā)病潛伏期有二十一天,如果見了狗的眼睛發(fā)紅,尾巴緊緊的夾在屁股后,那就要注意了,說不定就是瘋狗,堅決打一場殲狗戰(zhàn),保障人民生命健康!誰不打狗,我就打誰!廣播里在喊口號,我也跟著喊起來:誰不打狗,我就打誰!
馬得良狠狠地走到廣播邊,“啪”一下扯斷了廣播的接地線,廣播啞了,馬得良閃身進了屋,仰頭看屋頂上的亮瓦。陽光透過亮瓦,形成了一道光柱,斜斜地撐在屋子里,但它沒撐住馬得良,他嘆了一口氣,仰身躺在竹涼床上。
馬得良閉了眼睛像是在睡覺,但我知道他沒有睡著,他在竹涼床上翻來覆去,弄得竹涼床咯吱咯吱地響。躺到半上午的時候,他突然伸出手揮舞著,喊我:狗伢,狗伢,你快點過來!
他揮舞的手臂落在光柱里,像是鑲嵌在里面一樣。
我走過去時,他把我的手按在他的額頭上,狗伢,摸摸我的再摸摸你的,我是不是發(fā)燒了?
我感覺不到他是不是在發(fā)燒,我摸了他的又摸我的,馬得良緊張地看著我,我先是搖搖頭,接著又點點頭,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發(fā)燒,我說。
馬得良伸出他的手,摸了我的額頭,又在自己的額頭上試試,他不停地摸著,像一只鳥不停地從這一個枝頭飛到那一個枝頭。最后,他坐了起來,整個身體鑲在了光柱里,光柱轉動著,有一下,我覺得他隨著光柱在往上升騰。
馬得良離開了光柱,他站了起來,他到院子里背上一捆麻繩,又在腰上別了一把大砍刀,然后他往院子外走。
你去哪兒?我問。
辦事兒!
這可真奇怪,我記得馬得良好像很少出門辦事兒,辦事兒的事大多是王翠花去做,馬得良只管悶頭做事,田地里做完了農活,他就編麻繩,連去賣麻繩都是王翠花承包了,馬得良總是說自己辦不好事兒。我也要去,我說。
馬得良想了想,說,也好,走吧。
我以為馬得良要去鎮(zhèn)上賣麻繩,但是他并沒有往鎮(zhèn)上走,他走到了瓦莊的村中心小賣部那兒。
小賣部門前和往常一樣擠著一堆人,有的在打紙牌,有的在看打牌。馬得良猶豫了一下,走到了打紙牌的人堆里,他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
打紙牌的人說,馬得良,今天太陽從西邊升起來了,你居然也來看打牌?你還不去編麻繩去,當心王翠花晚上讓你跪床板!
他們說著哼子鷹一樣哼哼哈哈地笑著。
馬得良面無表情,他沖著打紙牌的曹扁發(fā)說,曹扁發(fā),前年的臘月二十四你媽生病住院,你借了我二十塊錢,你要還給我。
曹扁發(fā)看著馬得良,我沒錢還。
你天天打紙牌不是有錢嗎?
打紙牌的錢也是借的,要不,我們倆來賭一把?敢不敢,啊,敢不敢?曹扁發(fā)說著站了起來,馬得良,要不我們賭一把?
其他的人在起哄,對啊,馬得良,你編麻繩編那么多錢也舍不得賭錢,你還是個男人嗎?你褲襠里有沒有長卵子???
馬得良看著曹扁發(fā),我不跟你賭,他從曹扁發(fā)面前的臺子上拿過他的錢,八塊錢,這是八塊錢,你還欠我十二塊錢,明天你必須還我。馬得良低聲說著話,把八塊錢揣進了口袋里。
曹扁發(fā)瞪大了眼睛看著馬得良,咦?馬得良你膽子變大了啊,你竟然敢搶我的錢?曹扁發(fā)說著,揮舞著拳頭向馬得良砸過來。
馬得良用沒有受傷的左手一把抓住了曹扁發(fā)的手腕,曹扁發(fā)想抽出手來,可是馬得良的手像鐵鏈子一樣捆住了他,曹扁發(fā)脹紅了臉,馬得良你放開!你小心我一把火燒了你家!
馬得良低聲說,你還欠我十二塊錢!他說著,松開了手,站著不動,看著曹扁發(fā)。
曹扁發(fā)抖著手腕,準備再揮拳沖上去,但他看著馬得良的樣子,就罵罵咧咧地坐了下去,媽的,不就是二十塊錢么?搞得老子還不起似的!
我又一次猜錯了,我以為馬得良要拿著八塊錢往回走了,但他還繼續(xù)往村口走。他走到了王翠花的大舅奶家,這也是瓦莊王翠花的唯一的親戚。
馬得良從肩膀上取下那捆麻繩,放到大舅奶家的曬衣桿上。大舅奶,馬得良說,那一年我和王翠花結婚時,你好心給了我們一捆麻繩捆嫁妝,今年我家麻繩多,我送你一捆,你自己用也可以,拿到鎮(zhèn)上賣了也可以,聽說今年麻繩漲價了。
這么一大捆啊,大舅奶說,得良,是翠花叫你拿來的么?
是的呢,馬得良說,是王翠花叫我送來的。
大舅奶摸著麻繩說,這個麻繩編得好,能賣個好價錢。她再抬眼的時候,馬得良已經(jīng)牽了我的手走遠了。
馬德良還不往回走,他帶著走到了村口的李國林家。李國林不在家,馬得良對李國林的老婆說,麻煩你對李國林營長說一聲,我來找他要化肥票,是和他先說好了的,我明天再來。
6
第二天,沒等馬得良去,李國林自己先來了我們家。
李國林一腳踹開了我家院子里的柴門,馬得良,他大聲喊,聽說你到我家去找我要化肥票了?
我看見馬得良慢吞吞地從屋里走到院子里,他眼睛盯著李國林說,是的,我把我們家的狗打死了,我要那三張化肥票。
李國林從嘴角里“哧”了一聲,是你打死的?馬得良,打狗隊那么多的人可都在,你不要睜著眼睛說瞎話,明明是我們用步槍打死的。
可是,我要是不引它出來,你們永遠也找不到兩塊瓦。馬得良說。
反正不是你打死的,李國林說,你別想要那三張化肥票。
馬得良也從嘴角里“哧”了一聲,我第一次聽見馬得良發(fā)出這樣的聲音,他竟然也能發(fā)出這樣的聲音,李國林大概也沒料到馬得良能對著他“哧”地一聲,他看著馬得良像是不認識他一樣。
馬得良說,李國林,你記不記得有一年打麻繩比賽?比到最后就我們倆個,我硬是一天一夜沒歇,最后兩只手的手皮都爛掉了,麻繩成了血繩,我最后贏了你。
李國林說,那又怎么樣?
馬得良說,你要不把化肥票給我,我會天天去找你要的,我聽說廣播里說了,上面規(guī)定的,只要積極幫助打狗隊打死自己家的狗的都獎勵化肥票,兩塊瓦死了,我就要得到化肥票。馬得良不緊不慢地說著,他一邊說,一邊用左手盤弄著長板凳上的麻繩。
李國林愣了一下,我說了不給你了嗎?馬得良,該給你的不會少了你的,死了個狗你還像成了個英雄呢。李國林說著走了出去,他經(jīng)過院子柴門的時候,被門邊框擋了一下,他差一點沒站穩(wěn)摔倒在地,他扶著門,狠狠地又踹了柴門一腳,柴門委屈地又吱吜吱吜地叫喚著。
看著李國林走遠了,馬得良又要出門了,這回他主動要求帶上我,走,我?guī)闳€地方。
馬得良牽著我,走過瓦莊的田畈,河溝,來到了一片竹林,他站在竹林邊,左看右看,最后,他站到了一棵竹子下,招手讓我過去。你把這棵竹子記住,他說著,用砍刀在竹子上刮了一條痕跡,你記住了,我要是死了,你就讓你媽把我葬在這里,這里安靜,不像墳場上死人太多太吵了。
你要死了嗎?我仰起頭問馬得良。
馬得良沒有說話,他忽然抱著那棵青翠的竹子低聲哭泣著。
我有點害怕,你真的要死了?我也哭起來了。
馬得良還是沒有說話,摸摸我的頭,他抱起我,一把把我架在了他的肩膀上,我都快八歲了,已經(jīng)有好幾年沒有讓馬得良給我騎馬肩了。我騎在馬得良的頸脖子上,一下子看得好遠,看到了遠處的山峰,村莊人家的屋頂。馬得良架著我,一路騎馬肩把我馱回了家。
馬得良回到家后,在大白天里卻洗了個澡,換了身干凈衣服,他拿出一捆麻繩,放在竹涼床邊,然后躺了下去,他喊著我,狗伢,狗伢,你過來。
你把我綁起來,馬得良對我說。
綁起來?
嗯,我怕是得了瘋狗病了,我發(fā)燒了,你不想讓我到處咬人吧?你也不想讓我去瘋人院吧?
我搖搖頭。
那你就幫我把我綁起來,今天是第三天,一共二十一天,如果再過了十八天,我還沒瘋,你就放了我,我要是瘋了,死了,你要記得告訴你媽,把我葬在那棵竹子下,來吧,綁結實點,打個死結,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