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蘭
這些年,來日本賞櫻花的中國人越來越多。朋友圈里熱轉(zhuǎn)過一篇文章,大意是到日本賞櫻是中產(chǎn)階級生活的新標(biāo)志。仿佛賞櫻是一件極風(fēng)雅的事情。然而,在賞櫻的發(fā)源地日本,這從來就和風(fēng)雅不沾關(guān)系。真正風(fēng)雅的事情,是賞紅葉。
我問過一位頗有些出身背景的日本太太,喜歡賞櫻還是賞紅葉,她回答當(dāng)然是賞紅葉,賞紅葉更有“氣質(zhì)”。賞櫻不過是春光來臨時全民行動的一場春游罷了。要是跟日本人說喜歡賞櫻,大概就跟小孩子說喜歡去烈士公園一樣,挺可愛,但無關(guān)風(fēng)月。
日語里有個詞叫“花見”,望文生義即是“賞花”的意思,但僅代表賞櫻花,再沒有其他花能擔(dān)起這個名號。
總是在無法預(yù)料的一夜之間,干枯的樹枝突然就綻滿了嬌美的粉色,一年一度的“花見”也自此拉開序幕。
櫻花季雖不放假,卻比節(jié)日還要重要。櫻花的盛開甚至比過年更有辭舊迎新的意義。新年是肅穆的,以侍奉神明為主要意義,大大小小的規(guī)矩和儀式必須遵守,多了肅穆少了歡樂。反倒是櫻花季,全民沉浸在喜氣洋洋之中。而日本學(xué)校的開學(xué),大學(xué)生畢業(yè)典禮和應(yīng)屆生正式開始工作,都發(fā)生在櫻花盛開的季節(jié)。
離開舊相識,迎來新生活,櫻花的盛開是日本人生命中的年輪,是告別,也是相遇,是結(jié)束,也是開始。而日本老人在感慨去日無多時,總是嘆著氣說不知道這一輩子還能看見幾次櫻花。看一場櫻花,才是生命中的一年。
作為外國人,我倒是感觸不到這其中的情緒,只管安心賞花。不得不承認(rèn),在東京看櫻花確實好過國內(nèi)。一是因為多,大街小巷隨處可見,更重要的是,日本的櫻花樹齡長,連道路兩旁都種滿一人合抱不住的櫻樹,更別提賞櫻勝地。站在樹下抬頭仰望,櫻花像夏天的梧桐一樣遮天蔽日。
我家住的樓層略高,站在陽臺眺望,一大片一大片的櫻花如魯迅先生所說似粉色的云霞。更妙的是風(fēng)起時花瓣不是直接向下飄落,而是先向上飛舞再慢慢盤旋著落下,從高處望著仿佛緋紅的云霞中又蒸騰出粉色的輕煙。若不是生活在此,有閑情有時間又有這絕佳的視角,恐怕也領(lǐng)略不到櫻花還有這樣的美麗。
櫻花還有一種我之前不曾發(fā)現(xiàn)的美——臨水照花。在日本的河道和湖泊,櫻樹不是呆呆地種在岸邊,而是種在臨水的斜坡上。因為重力和斜坡角度的原因,櫻樹不是筆直長高,而是迎著水傾斜著生長,盛花時仿佛整個花冠都要探入水中。而落花時,水面飄著滿滿的粉色花瓣,美得簡直不真實。
東京的“千鳥淵”是皇宮的護(hù)城河,相當(dāng)于天安門前金水橋下。河兩岸都種滿了櫻樹。在河岸散步,真正的“夾岸數(shù)百步…芳草鮮美,落英繽紛”。劃小船下到河里,船是窄窄的扁舟,船槳撥動水面,滿滿的櫻花花瓣隨著水波蕩漾。
最美的是,河岸一側(cè)的櫻樹都低低地探在水面上,劃船靠近河岸,要弓背才能進(jìn)入花枝下的世界。低頭,入眼是厚厚一層粉色花瓣,隨著水波溫柔地起伏。抬頭,開得密密匝匝的櫻花離自己那么近,一伸直背就會被櫻花輕柔地拂過臉頰。環(huán)顧四周都是幾乎要浸入水中的開滿繁花的花枝。原來自己身處在天與水之間用櫻花搭成的帳篷里,這是在想象中也不曾出現(xiàn)的良辰美景。
有意思的是,河岸上站滿了圍觀群眾,以游客為主。我們劃船駛向花枝最繁茂的水域時,便能聽見各種口音的英語沖我們大喊:請往左一點,再往前劃一點。大概尖尖的船角出沒在水面上的櫻花叢中,能讓畫面頓時變得更加生動。
可惜的是,水面上花瓣太多讓人舍不得用力劃漿,花枝離水又低,時不時要彎下腰去,使不上力劃漿,只能隨波逐流。眼前是目不暇接的櫻花,耳邊是此起彼伏的快門聲,好像自己是個明星,其實不過是沾了櫻花的光罷了。
不過這樣的熱鬧在日本延續(xù)了應(yīng)該有幾百年。臨水照花的種植方法本就是為了春季花開時借著川流不息的賞花人群把河堤踩得結(jié)實一點 。這確實是一個很接地氣的好主意,也再次印證了日本人賞櫻不過是普羅大眾的民俗而已。
日本人還有一個愛好很獨特——偏愛夜櫻,最愛在黑夜里欣賞燈光探照的櫻花,和燈下看美人一般別有情趣。櫻花的花色淺,白天里若不映襯著藍(lán)天和陽光,看著就近乎白色,陰天看著還有些灰白。但夜里被燈光一照,花瓣雖顯不出顏色卻近乎透明,一樹樹櫻花竟然變得晶瑩,頗有仙氣。
日本人最愛對著夜櫻開懷喝酒。去年我去了大名鼎鼎的吉祥寺公園,還在公園大門外就聽見人聲鼎沸,這樣的喧囂在日本大概只有夜櫻樹下才有。今年我去了六本木,對著夜櫻喝清酒。居然還見到了曾經(jīng)的足球明星中田英壽。但周圍所有的日本人都特別淡定,沒人偷拍,沒人跟他打招呼要簽名。大家都只是看他一眼,然后專注地賞櫻、喝酒。
那一晚剛好月亮也極美,從花枝間看到一輪又圓又大的月亮。人生有幾次能看到滿月映著開得最盛的夜櫻呢?美景如斯,誰還要看明星!
對著酒,朋友們聊起曾經(jīng)見過的美麗的櫻花。我想起某一個雨天路過街邊小小的公園,雨打落的花瓣靜靜地覆蓋了整個公園,欄桿上、滑梯上、沙坑里,目之所及都蒙上一層粉色,我腳下也踩著厚厚一層花瓣。映著被雨水濡濕的青黑石板,花瓣是盛開時都不曾見過的嬌艷的粉紅。我停下腳步,眼前是一架秋千。亂紅飛過秋千去,在異國也有古詩詞中的美好場景。從此,我不再覺得只有晴天的櫻花才美,微雨中賞櫻是另外一種風(fēng)情。
還有一天坐電車,停在某一站時我突然抬頭。正好我對面的座位一個乘客都沒有,而盛開的櫻花緊緊貼著車窗,窗框就像是畫框,藍(lán)天就是底色,櫻花沐浴著夕陽填滿了整個車窗外的視野,漂亮得讓我都看傻了。等我反應(yīng)過來,車又開動了。這條線路我很少經(jīng)過,要坐在那一節(jié)車廂,還要趕上車窗旁沒有乘客,櫻花開得正盛,夕陽的光線剛好落下,這么多巧合的因素聚在一起形成的美景,只能偶遇卻不能重逢。
還有一次,我在公司的窗口接電話,正好那天大風(fēng)刮個不停,偏偏陽光又極明媚,從二樓的窗口看出去,滿天都是飛舞的花瓣。櫻花凋落時沒有絲毫的枯萎,一片片在眼前飄舞的花瓣依然鮮艷嬌媚,而且不斷改變著飄舞的軌跡,時上時下,畫著圈兒,真的像落雪。而比雪花更美的是櫻花花瓣的輕盈嬌柔,每一片都在風(fēng)中不停地顫動,像一只不斷忽扇著的蝴蝶翅膀。我那天在窗口看了半個多小時都不厭倦。可是今年,我好幾次跑到那個窗口,卻再沒有合適的風(fēng)吹出飄雪般落花的美景。
櫻花雖然年年開放,可是每年看到的美麗卻各不相同。難怪我問朋友:“你們?nèi)毡救四昴昕礄鸦?,會不會司空見慣???”朋友們大驚:“怎么會!櫻花這么美,又這么短暫,根本看不夠??!”
日本人到底為什么如此愛櫻花呢?朋友說:“因為櫻花一直在提醒著我們,生命如此短暫,又如此無常?!边@個答案在意料之內(nèi),我聽了沒什么反應(yīng)。朋友看出了我的輕忽,非常認(rèn)真地對我說“櫻花展現(xiàn)的不是普通的人生哲學(xué),這是我們?nèi)毡救说腄NA”。
看著他嚴(yán)肅的臉,我能體會到一點日本人的心情。這樣狹窄的小島,土地貧瘠,沒有礦產(chǎn),原本最可靠的大山與土地又頻發(fā)火山和地震。生命的脆弱與短暫就是這樣刻進(jìn)了日本人的DNA里。所以他們?nèi)鐧鸦ㄒ粯颖F,渴望生命如櫻花一般短暫但盛放,尤其是在死亡時也能結(jié)束得體面又美麗。
古時有日本人寫下稱贊櫻花的漢詩:若是唐山生此樹,牡丹不敢僭花王。唐山指的是中國。當(dāng)初無意讀到此詩時,我恨不得穿越到過去問問這位古人是否親眼見過長安城的牡丹。但聽了日本朋友說的關(guān)于櫻花與DNA的這番話,我大概能明白寫詩人的心情。
中國人擁有的太多,同一個春天里,有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有紅杏枝頭春意鬧,有梨花初帶夜月,海棠半含朝雨。纖薄又短暫的櫻花并不討中國人喜歡,東渡日本后卻在對生命的不安和悲戚中成為一個民族的知音。
我并不喜歡給櫻花加上這樣悲戚的含義。我更喜歡櫻花下放縱歡笑的恣意。喜歡在千鳥淵遇見的獨自劃著小船駛向花叢的那些人,只身去赴一場與櫻花的約會,姿態(tài)瀟灑。我喜歡走在路上,突然一陣風(fēng)吹落漫天花雪,周圍所有的陌生人都停下腳步,抬頭仰望并一致地發(fā)出驚嘆聲,又在風(fēng)停之后匆匆地各奔東西。
人生的美好,總是這樣不可預(yù)計,又不可挽留。這就是我站在櫻花樹下,聽見櫻花告訴我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