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蓮
晚奶奶蹲在雪地上,一絲不茍地洗著蘿卜青菜。井面上熱氣騰騰,團起了層層的白霧。蘿卜一個個,敦敦實實,圓滑飽滿,白嘟嘟、胖乎乎的,蠻逗人愛。晚奶奶一會兒一個,一會兒又一個,用谷草替它們抹頭洗臉,擦洗身子。晚奶奶像是對我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蘿卜青菜是個寶,谷草用起來就是好,軟和和的,暖融融的,搓洗起來,不硌身,不傷人?!蔽覀兛粗砟棠?,再看看雪地上立挺的青菜,一棵棵,緊緊地包裹著,嫩綠生鮮,青是青,白是白,倍顯精神。
大家都曉得,在農村,一日三餐,蘿卜青菜是最為家常的菜??诳柿耍S手在地里拔一個新鮮蘿卜,生吃猶梨,甘甜爽口,百吃不厭。甚至,蘿卜還可以當飯吃。蘿卜飯,那個年代,我和四哥都吃過,甜沁沁的,軟嫩濃香。在農村,有了蘿卜青菜墊底,家家就有了生氣,有了歡聲笑語。老家有很多俗語,譬如:“三天不見青,喉嚨冒火星”,說的是要多吃青菜;“冬吃蘿卜夏吃姜,不用醫(yī)生開藥方”,更是強調蘿卜和姜的功效;“十月蘿卜小人參”,說的是秋季吃蘿卜勝過吃水果,營養(yǎng)豐富,甜脆可口,有“小人參”之稱。還有說“離了蘿卜擺不了席”“蘿卜青菜保平安”等俗語,無一不是說蘿卜的重要和好處。
我也喜歡蘿卜青菜,最感興趣的要數大年夜蘿卜。灶膛里的木柴火,噼里啪啦燃燒得正旺,大塊大塊厚實的蘿卜,燉著熏得透亮的老臘肉,大鼎罐里咕嘟咕嘟興奮地唱著歌,大半夜不歇也不休。燉好的蘿卜臘肉,酥爛鮮香,滿屋子溢香撲鼻,飄散在整個村莊的上空。鄉(xiāng)村,一夜無眠,大伙喜氣洋洋,個個滿嘴流油,空氣中彌漫著飽嗝連連……從農歷大年夜一直到來年的正月十五,家家的鼎罐里都盛著年夜蘿卜。在農家人的眼中,蘿卜青菜,猶如他們的娃崽,少了不行,再多也不嫌多。
蘿卜青菜,真正是農家人的所愛,世代相看不煩,久吃不厭。大字不識的晚奶奶不會講大道理,但對經商的后歸哥總是苦口婆心,說,我們祖祖輩輩都是吃著蘿卜青菜長大的,做人做事,要清清白白,實實在在。也許,后歸哥早把晚奶奶的話當做耳邊風,蘿卜青菜現(xiàn)在充其量不過是他一日三餐的配菜了,隔三差五吃上一點只是用來瀉瀉火罷了。晚奶奶還說,做人不能忘本。走得再遠,還是要記得回來喲。地里,有種才有果;天上,有云才有雨。有花,就會開;有水,自會流;有雪,來年就會有好收成……
晚奶奶絮絮叨叨說個不停,有人從我們身邊走過?;仡^一看,是丁生叔。他踩著厚厚的積雪,一路咯吱咯吱脆響。丁生叔不喜歡說話,晚奶奶說他簡直就是一條埋頭拉活的黃牛。丁生叔高高大大,一柄大鋤頭扛在肩上,在廣袤的雪地上突兀高聳,有些孤單,他卻滿是執(zhí)著和自信,一步一步,穩(wěn)穩(wěn)地向前走去。
接著,晚奶奶又跟我們講起晚爹爹。晚爹爹一身硬骨頭,70多歲還能犁田打耙,能扛打谷機。不管哪家有個力氣活,只要一聲喊,晚爹爹從來都是有求必應,從不喊累。很多人就當面背后總講他,莫不是鐵打的、鋼鑄的?晚奶奶講,他的骨血和身體都是土做的,總有一天會土崩瓦解。到底,晚爹爹睡下了,變成一手不黃土。晚奶奶哭過之后,平靜地說,他本是泥土,終要歸于泥土……她說,別看他生前常常罵你們這些晚輩,心里其實不知有多疼你們呢。晚爹爹好罵人,罵時不留半點情面。晚奶奶逢人就說,晚爹爹是為了你們好才罵你們呢。是的,現(xiàn)在很多后生想要聽他的罵再也聽不到了。
從山腰走下來,我們站在雪地邊的青草上回首凝望。天地一色,干凈透亮。山頂白雪皚皚,樹木寒中靜立;路邊的溪水,仍是緩緩流淌,熱流融融。雪地上兩行清晰的腳印,一直向遠方延伸。有一種聲音從耳邊拂過,哦,是雪染的松風,絲絲縷縷,柔軟溫暖。
轉了一整天,回來的時候我們去院子里看三娘。一進院門,我看見三娘的小孫子在禾坪的雪地上一筆一畫、工工整整地寫著:山、石、土、田、人。在每個字后面,他照著課文組詞:山——山水;石——石頭;土——土山;田——田地;人——大人。
立刻,我清晰地記起自己小時候最早學過的課文:上中下,人口手,山石土田,日月水火……我愣怔了一下,然后久久地看著,雪地上的一切,立馬生動起來,茁壯起來,蔥蘢起來,仿佛在一圈一圈地擴大,長高……大地上仿佛有山,有水,有土,有田,有石,有屋,有人……像鄉(xiāng)村一樣,像親人一樣,像大地一樣!漸漸地,一切鮮活如初,堅實如恒。
我抬起頭來往遠處看。天邊,突然顯出一線亮亮的光來。我想:陰雨過后是晴天,風霜冰雪見陽光。陽光明媚,又是一個春天。一到春天,鄉(xiāng)親們又該忙碌起來了,大地上化生萬物,勃勃而發(fā),生機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