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小林
摘 要: 作為中國文化之異端,在強權的欺凌中,哲合忍耶走上了決絕的反抗道路,他們以死作為信仰,形成了以殉道為核心的“宗教激情”與“反叛姿態(tài)”。而這意外暗合了張承志內心深處“革命激情+叛逆姿態(tài)”的“紅衛(wèi)兵情結”。所以,在《心靈史》的書寫中,張承志為自己的異端找到了大本營。
關鍵詞: 張承志 《心靈史》 宗教激情 反叛姿態(tài)
1991年,在八赴大西北、十進西海固的基礎上,張承志創(chuàng)作出版了以哲合忍耶教史為主要描寫對象的《心靈史》。哲合忍耶誕生在清朝乾隆年間,從一開始它就倡導“人道、人性、人心”,被清政府視為異教遭到滅絕式的鎮(zhèn)壓,一代代導師及一批批百姓慘烈殉教。強權的欺凌使他們走上了決絕的反抗道路。他們以死作為信仰,一代代傳播殉教思想,崇尚犧牲。
一、“宗教激情”:殉道的真誠與狂熱
在《心靈史》中,張承志用“克拉賣提”(奇跡)、“穆勒什德”(導師)及“束海達依”(殉教)等宗教術語來闡釋哲合忍耶。其中,“束海達依”一詞最能揭示哲合忍耶的本質特征:“束海達依,單數(shù)形是舍西德,基本的涵義就是為伊斯蘭教犧牲……一切有哲合忍耶幸存者潛伏的地方,束海達依思想以它特有的血的燙熱和濃醇,默默溫暖安慰著我們的祖先。”[1]因此,哲合忍耶以死作為信仰,崇尚犧牲,他們以“手提血衣撒手進天堂”為生命的最高境界,并以此來教育后代。正像作者所說的:“在以茍存為本色的中國人中,我居然闖進了一個犧牲者集團?!盵2]
殉道的真誠與狂熱在《心靈史》中主要表現(xiàn)為兩個方面:一是圣徒情結,二是拱北意象。
(一)圣徒情結
在伊斯蘭教里,“穆勒什德”一詞含有“導師、圣徒與領袖”之意,而哲合忍耶則“讓每個衣衫襤褸的窮人都認識圣徒——導師本人,都直接跟著他堅持人的心靈世界”。[3]而這些窮苦農民,也將一代代導師當做自己的精神巨人來崇敬,誓死追隨自己的導師。
第一代宗師馬明心被捕,有兩人(一名張懷德、一名張漢)主動隨馬明心入獄,陪伴穆勒什德;當馬明心被捕的消息傳到河州時,“蘇四十三如瘋狂的雄獅,當日便率領憤怒的哲合忍耶撒拉撲向蘭州省垣”[4],馬明心殉教后,蘇四十三、賽力麥及撒拉教眾并沒有失去血戰(zhàn)到底的心勁,而是隨意上了華林山,只盼一死,不愿存活,最終殉教。同時,剛烈的張夫人殉教殉夫,撒拉夫人也自殺殉夫。
第三代導師馬達天充軍黑龍江,牛二爺?shù)仁粽芎先桃掏綊仐壒枢l(xiāng)、舉意追隨自己的導師流放東北。牛二爺替毛拉承擔了罪名,即使在酷刑折磨得幾次昏厥的情況下,也沒有供出毛拉的一言半語。繼牛二爺后,牛家第三代人牛金山也替馬化龍出庭抵罪。
在哲合忍耶兩百年的時光里,至少有五十萬教眾犧牲。五十余萬教眾在《心靈史》中構成了慘烈的背景,他們以自己的鮮血表達了對七代導師的忠誠。
(二)拱北意象
拱北是貫穿《心靈史》全文的一個重要意象。在文中,作家一開始就為我們介紹了哲合忍耶凄厲的生存處境,但是這里的人卻在這樣的生存環(huán)境中堅守至今,原因何在呢?
“因為至少在這里有相互知根知底的多斯達尼(哲合忍耶民眾),有輩輩相傳的烈士傳說,有領導大家而且時刻準備殉命的穆勒什德(導師、圣徒、領袖),最重要的是有安息這數(shù)不清的烈士遺骨的拱北墳園?!盵5]
接著,張承志從拱北角度試圖為我們講清究竟什么是哲合忍耶:“如果要用一個畫面來捕捉它——那么我想,所謂哲合忍耶,就是一大群衣衫襤褸的剛強回民,手拉手站成一圈,死死地護住圍在中心的一座墳?!盵6]對哲合忍耶來說,拱北更集中顯示了他們所遵循的“束海達依”(即殉教)的精神:只有殉教,才配擁有拱北?!笆ネ絺円舱驗橛辛斯氨保脖阙A得了后人的極度崇拜與不舍追隨?!盵7]因此,七代宗師和白彥虎、杜文秀等人的生命價值的最高顯現(xiàn)也便是為自己爭獲一塊圣潔的拱北。
當?shù)谝淮鷮燅R明心被殺害于蘭州城時,人們羨慕道祖的生命達到了舍西德的高品,蘭州也永遠地成為了創(chuàng)造者馬明心的紀念地;第二代宗師穆憲章雖未能命喪戰(zhàn)場,但因身心備受劊子手的摧殘而欣慰感到自己“有舍西德的色百布”;第三代導師馬達天在吉林船廠歸真于流放途中,拱北位于松花江畔的山崗上;第四代導師馬以德,在恐怖血腥的日子里,使教派獲得了全面的復興,也是另外一種犧牲。第五代宗師馬化龍首級遍示全國長達十年,也因身、首兩處的血淚拱北而使自己英明永存;第六代宗師馬進城遭極刑并漢俗入葬卻為自己爭得了一塊永恒的拱北;一生致力于實現(xiàn)和平的導師馬元章,在和平的年代,難以像前六輩穆勒什德一樣,“手提血衣撒手進天堂”,但卻急急奔回故鄉(xiāng),奔向自己的歸宿,以成全自我殉教的愿望。
一座座拱北,雖然墓主姓氏不一,但都埋藏著一段血淚以及一股不屈的精神。所以,哲合忍耶一輩輩人舍命護拱北,一次次在戰(zhàn)爭中爭奪拱北,“戰(zhàn)火拼殺中,甚至在失敗被殲之中,哲合忍耶總是不顧死活地搶奪領袖遺體——成了一種瘋癡習慣。然而,深刻的前定又使他們無法一勞永逸地保護住掩埋著領袖遺體的墳墓——哲合忍耶便死死爭奪那個埋骨的地點。拱北(圣徒墓)在哲合忍耶中完成了它的象征和抽象意義”。[8]
有了拱北,就扎下了根:“老百姓們藉這些拱北看守這自己的一切——信仰、情感、財富、歷史?!盵9]從某種意義講,哲合忍耶的歷史就是由遍及全國邊緣省份的星星點點的拱北寫成的。
二、“反叛姿態(tài)”:底層抗爭廟堂的異端之美
對于正統(tǒng)的中國來講,伊斯蘭教屬于異端,而馬明心傳播的蘇菲主義又曾被伊斯蘭正統(tǒng)神學視為異端。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哲合忍耶屬于異端之中的異端(中國文化之異端的伊斯蘭教的異端派別)。由于宗教在很長的時間內,曾經是占統(tǒng)治地位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所以正統(tǒng)宗教常常得到世俗權威的扶植和庇護。“宗教異端為此常常與社會底層的卑微民眾聯(lián)系在一起,具有反抗秩序的傾向。宗教異端與正統(tǒng)的斗爭往往是底層抗爭廟堂、抗擊世俗權威的形式?!盵10]被張承志贊譽為“窮人宗教”的哲合忍耶就是這樣。因哲合忍耶在數(shù)百年間遭到過強大的漢文化的文化絞殺,所以對漢語及漢文化傳統(tǒng)懷有決絕的抵抗。
比如,關里爺創(chuàng)作的《熱什哈爾》,“先從語言上層層設障:先用的是阿拉伯文,沒有使用外人能讀的漢文,再用波斯文對不懂波語只懂阿語的教內人進一步守密?!盵11]接著,關里爺又對內容本身設障,用奇跡的方式隱晦記錄了乾隆四十六年三月二十七日被清政府殺害于蘭州城墻上的宗師馬明心的奇跡,以及馬明心的繼承者穆憲章的奇跡,進一步隱藏真實。對語言設置障礙的背后,是對于漢文化的抵抗。
作者在小說的開篇就點明了哲合忍耶在文化上的獨特性:沒有正統(tǒng)士大夫文化的熏陶。雖然鎮(zhèn)壓哲合忍耶的清廷統(tǒng)治者在根本上也是來自北方的少數(shù)民族,但是,清朝廷在文化上崇奉孔孟儒家。所以,“清朝廷對哲合忍耶的防范與鎮(zhèn)壓表面上看是禁止回民造反,而更深層次的原因則是文化上的碰撞?!盵12]
以正統(tǒng)自居的清朝廷為了統(tǒng)治天下,不會容忍在自己的勢力范圍中有一個異教存在。作者非常清醒地看到并且指出這場沖突的文化碰撞性質,他說:“中國不允許這種怪誕形式。蘇菲神秘主義對于來世和造物主的摯愛和苦苦追求,實際上標志著對黑暗中國的控訴批判。這是一種最徹底的異端。讓中國容忍著人民異端自由發(fā)展的假象,很快就要結束了?!盵13]而對哲合忍耶這一伊斯蘭異端教派而言,“孔孟之道化、世俗化、中國化乃是比‘公家屠刀更兇險的敵手”。[14]在小說中,作者這樣評價了這場文化沖突的意義:“整個中國僅有哲合忍耶才能揭示的一個真理”,[15]“這個真理就是——雖然以孔孟之道(包括與孔孟之道同質的佛教與道教)為代表的中國文明是世界上最璀璨的偉大文明,但是對于追求精神充實、絕對正義和心靈自由的一切人,對于一切宗教和理想,對于一切純潔來說,中國文明核心即孔孟之道是最強大的敵人。任何異端、任何理想主義、任何美、任何新鮮的希望,若想存活都必須防止中國文化中的孔孟之道?!盵16]
所以,哲合忍耶的反抗是中國穆斯林反抗?jié)h文明孔孟之道異化的一步絕路。
三、張承志的“生命激情”與“反叛姿態(tài)”
作為“紅衛(wèi)兵”的命名人,張承志繼承了那個時代最珍貴的激情,以及反叛性,“激情”與“反叛”二者結合形成了他內心深處的“紅衛(wèi)兵情結”。哲合忍耶的“宗教激情”與“反叛姿態(tài)”意外地暗合了張承志內心深處“革命激情+叛逆姿態(tài)”的“紅衛(wèi)兵情結”。于是,張承志需要哲合忍耶的精神信仰,哲合忍耶需要借張承志之筆傳達自己的聲音。各自的迫切需要促成了他們之間的雙向選擇。
(一)醉心于“異端美”的張承志
張承志一直以異端自居,他自己曾坦言:“我的人生和文學也可能很復雜,但簡單講,也可以只用兩個字:區(qū)別?!盵17]
從人生軌跡來看,他沒有走常態(tài)的人生,當他的學者生涯正蒸蒸日上,如日中天的時候,他告別了研究所,去當一名專業(yè)作家,現(xiàn)在,他又皈依了宗教。從文學史上看,他無法歸結為任何流派。他的小說有一點尋根意識,有一點哲理意味,但它們仍然是獨特的,很難歸類。當“傷痕”與“反思”文學盛行的時候,張承志則“我行我素地在嚴峻的真實里首肯著‘上山下鄉(xiāng)與勞動人民結合所放射的理想主義光芒?!盵18]作家曾說:
我是一名從未向潮流投降的作家。我是一名至多兩年就超越一次自己的作家。我是一名無法克制自己渴求創(chuàng)造的血性的作家。[19]
(二)無法自棄的紅衛(wèi)兵時代的激情
異端往往會因不甘于平庸地“求全”而展現(xiàn)出別一種生命樣式,張承志本人所做的:即是孤傲地舉著激情的旗幟。
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市場經濟的發(fā)展,社會越來越功利,旁觀、冷漠成為普遍的社會情緒,也成為文學情感的基調,最典型的如新寫實主義主張“零度情感”。在這樣的背景下,張承志卻孤傲地舉著激情的旗幟,繼《黑駿馬》《大坂》《北方的河》之后,又寫下《金牧場》《心靈史》及一連串的散文與隨筆。對于激情,張承志義無反顧,全身心投入進去,歌頌那些富有激情的生命。在遼闊無涯的草原上,在黃河的巨浪中,在哲合忍耶的堅忍中,他闡釋了:萬物皆美,而激情最美。
作為“紅衛(wèi)兵”的命名人,與“紅衛(wèi)兵時代”告別時,張承志并不像同時代的人一樣一刀兩斷,展開控訴與批判。相反,他把那個時代最珍貴的激情不加懷疑地繼承下來。這份激情,他決心以全部的精力加以捍衛(wèi),發(fā)誓絕不丟失。進入90年代,幻滅的氛圍使得一大批曾經的理想主義者紛紛遠離,張承志卻以悲劇英雄的面目,頑強地抗爭著,賦予正義、良知以不屈的尊嚴,他對于物欲橫流的社會的批判,更是成為世紀末喧嘩的當頭棒喝。正因如此,在90年代文壇“人文精神重建”的討論中,張承志儼然成了關懷人文精神、抵抗世俗潮流的一面大旗。
張承志本人,也正是憑借著這股不息的“革命激情”與“異端姿態(tài)”,才使自己永遠成了人們視域中的參照風景線。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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