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尚杰
摘 要: 劉壎是宋元之際著名的學者、詩人與批評家,在劉壎的詩學理論中,盡管呈現出調和唐宋的整體特征,但是在宗唐氛圍非常濃厚的元代詩壇,他推崇江西詩學的特點又十分鮮明。劉壎詩學理論中對江西詩學的吸收主要體現在遵法度與重悟入兩個方面,他對黃庭堅本人的推崇在元代詩壇上看也是獨一無二的,因此,在劉壎的詩學理論中具有比較濃重的江西詩學色彩,這也是研究元代宋詩學的一個重要部分。
關鍵詞: 元代 宋詩學 劉壎 江西詩派
在元代詩歌的發(fā)展過程中,宗唐成為詩歌創(chuàng)作與理論的主流?!把嗪燂L里茶煙外,自選唐詩教子孫”,元代宗尚唐詩不僅僅是延續(xù)南宋末期至金對宋詩的批判,更是詩壇藝術方向的自覺選擇。盡管唐詩學在元代得到了充分的重視,但是宋詩并沒有從元人的視野中消失,有不少詩人、詩論家重新把眼光投向宋詩,審視其獨特的成就與價值。
一、元代宋詩學觀念與劉壎的詩學思想
劉壎是宋元之際著名的學者、詩人與批評家,作為江西人,劉壎對宋代江西的文人名士多有推崇,“宋文章之盛,歐、蘇、曾、王四大家名天下,獨蘇出眉山,余三子皆吾江西人,則文派之系江西也”①。在兩宋時期,江西一直都是詩文創(chuàng)作的中心地帶,并且其影響輻射和延續(xù)了相當大的地理空間與歷史時期,劉壎及其家系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江西學風、詩風的深刻影響。
宋詩在元代的影響自然遠遜于唐詩,但并非無人問津。元代詩人袁桷認為宋詩的最大問題在于理學對文學的全面滲透,以“理”為詩,使得詩歌喪失了本身所應具有的藝術審美趣味。但是在理學之外,亦有成就斐然者?!昂筇K、黃杰出,遂悉取歷代言詩者之法而更變焉,音節(jié)凌厲,闡幽揭明,智析于秋毫,數殫于微眇,詩益盡矣,止矣,莫能以加矣。故今世作詩者咸宗之”,袁桷的這段話首先肯定蘇、黃在詩歌發(fā)展史上的成就和地位,此二人的最大貢獻在于“變”,特別是黃庭堅。蘇、黃是宋代詩歌藝術的高峰,他們的影響力之大不僅貫穿宋代,在元代亦被詩人作者“咸宗之”,也即對宋詩的成就加以認可。
元代大力推舉宋詩的批評家是方回,江西詩派一祖三宗之說便是在方回那里完整提出的。他以杜甫在唐詩中的地位來類比黃、陳在宋詩中的地位,“老杜詩為唐詩之冠,黃、陳詩為宋詩之冠”。同時,盡管方回對南宋四靈、江湖詩人的創(chuàng)作多有批評,但是他依然肯定南宋大家的詩歌成就,“自乾淳以來,誠齋、放翁、石湖、遂初、千巖五君子,足以躡江西,追盛唐。過是永嘉四靈、上饒二泉、懶庵南塘二趙為有聲,又過是則惟有劉后村亦號本色,而不及前數公”。在方回看來,繼北宋黃庭堅和二陳三位江西詩派之宗而能夠取得較大成就的,便是南宋的中興詩人,至于劉克莊,盡管是南宋后期成就最大的詩人,但因其屬江湖詩派,方回認為其詩已有晚唐的格調,自然不能與前幾位詩人相比。
劉壎屬于元代對宋詩比較推崇的一位詩論家,但是他并沒有如方回一樣過多地偏重于強調宋詩的成就和地位,而是將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宋詩的審美本身以及與唐詩的辯證關系問題上面。劉壎比較推崇宋詩在美學理想上的獨特創(chuàng)造,即平淡美。他認為經文之所以超越其他文學形式,其原因就在于它出于自然,沒有人工的做作,因此在后世能夠做到出于自然平淡的作家是值得稱贊的。對宋代詩文而言,“歐、曾俱出自然,東坡亦出自然,老蘇則皆作為也。荊公有自然處,頗似曾文,惟詩也亦然。故雖古作者俱不免作為。淵明所以獨步千古者,以其渾然天成,無斧鑿痕也。韋、柳法陶,純是作為。故評者曰:陶彭澤如慶云在霄,舒卷自如”②,此處是文詩并論,以詩為主,其中,劉壎所論荊公與東坡平淡的具體內涵又是有差別的。簡而言之,王安石的平淡正如其詩所言,“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是說用力而看不出痕跡,有意而又似天然作成。蘇軾的平淡觀則是由“技”向“道”的一步步飛躍,最終達到“行于所當行”而“止于不可不止”的自如境界。蘇軾對陶淵明的詩評價最高,“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兩種對立風格的統一正是劉壎所說的“渾然天成,無斧鑿痕”,在對陶淵明地位與成就的認同這一點上,劉壎與宋人的態(tài)度是一致的。
劉壎對宋代的重要詩人非??隙?,但這種肯定又是在盛贊唐詩的前提下加以討論的,“七言近體,肇基盛唐……意旨高騫,音節(jié)遒麗。宋三百年,理學接洙泗,文章追秦漢,視此若不屑為。然桃李春風,弓刀行色,猶堪并轡分鑣”③,“桃李春風”“弓刀行色”都是黃庭堅詩中的句子,宋人一些律體的盡管可以與唐人并駕齊驅,但在劉壎看來首先要有唐人風神的烙印?!霸娭劣谔?,光岳英靈之氣為之匯聚……歐、蘇、黃、陳諸大家,不以不古廢其篇什品詣,殆未易言”④,劉壎對宋代詩歌無疑是認可的,他對唐詩的推尊也并不是欲意貶低宋詩,從其并論唐宋的觀點看來,劉壎的詩學思想具有調和唐宋的明顯特質。
二、遵法度:江西詩學的重要特征與門徑
劉壎十分推尊黃庭堅,認為黃庭堅是與杜甫比肩的集大成者。“賡歌防于舜廷,至《三百篇》以來,跨漢魏,歷晉唐,以訖于宋,以詩名家者,亡慮千百。其正派單傳,上接風雅,下逮漢唐宋,惟涪翁集厥大成,冠冕千古,而淵深廣博,自成一家”,“學詩不以杜黃為宗,豈所謂識其大者”⑤,在他看來,黃庭堅之所以能夠成為千古之冠,不僅僅是對前代詩學成就的集大成,更在于融會貫通而自成一家,他對黃庭堅如此的評價在元代是獨一無二的。
劉壎論詩重視法度,同時將這種法度的觀念稱之為“杜、黃音響”?!皯泧L與君登峰遠眺,竹樹晚涼,星河夜橫,君索予說詩,予為言杜、黃音響”⑥,一方面我們可以看到,劉壎在論詩當中幾乎時時以杜、黃為范例,此二家為唐宋格調之代表;另一方面,講“杜、黃音響”實際上是重視律詩的筆法和聲調,“嘗謂五十六字乃一篇有韻之文,分寸、節(jié)度有一字不安,即不純熟。此又陰有合五音六律,自然之妙也”⑦,此處劉壎專論七律,而作七律又必須嚴格遵守分寸、節(jié)度,然而律詩最高明的法則不是處處有符合格律的痕跡,而是有法而無法,就像老杜詩和山谷詩,劉壎認為他們二人的詩作是有天然音律的作品,渾然一體,杳無痕跡。
對于“杜、黃音響”,劉壎也有具體分別的論述,他的《隱居通議》就有專門論法度的部分,他論杜詩“以上皆少陵句法,或以豪壯,或以鉅麗,或以雅健,或以活動,或以重大,或以涵蓄,或以富艷,皆可為萬世格范者”⑧,杜甫是詩歌發(fā)展至唐代的集大成者,不僅推動了詩歌形式的完善和成熟,更以美學風格的多樣化而得到歷代詩論家的高度評價。劉壎論黃詩“山谷先生句法也,山谷所長在古體,固不以律名,然時作律詩,亦自有一種句法”⑨,實際上律詩也是黃山谷所擅之體,而對于律體黃庭堅更為強調句法,“句法俊逸清新,詞源廣大精神。建安才六七子,開元數兩三人”,“寄我五字詩,句法窺鮑謝”。此外,黃詩中就有非常多的坳體律詩,都直接體現了他作詩不摹常規(guī)的原則。所謂古詩實際上說的是黃庭堅所謂的“長篇”,黃庭堅古詩十分強調謀篇布局,“始學詩,要須每作一篇,輒須立一大意,長篇須曲折三致焉,乃為成章耳”⑩,作好古體詩的關鍵就在于處理好整體的篇章結構問題,使整首詩的意脈具有波瀾,常常產生出其不意、妙趣橫生的審美效果。
劉壎對法度的重視除了明確句法的重要性之外,還直接體現于對律法在創(chuàng)作中地位的描述上?!胺蚵?,圣人制作之初,測陰陽,定清濁,應高下,和神人,一累黍不中不曰律,詩亦如之”{11},此處的律指的應當是歷法、音律,歷法是指導人們生產生活的規(guī)律性總結,音律則能夠通過統治者對音樂表達規(guī)范的統一化和定型化,來展示時代的政治風貌和進行特定的道德教化。通過對律的源頭和作用的考查,把“律”的問題上升到了“圣人制作”的地位,將它歸入了更為普遍和深層的范疇。劉壎這樣的一個思路正是對江西詩派作詩精髓的抽取和提升,后期的許多江西詩人視法度為純粹的技巧,而失去了山谷強調法度的原初意義,劉壎不僅大幅提升了這一概念的地位,而且有關“圣人制作”的論述實際上是吸收了黃庭堅重涵養(yǎng)的部分內容。
三、重悟入:江西詩學的自得之境
以“悟”來論詩實際上是借禪喻詩,在黃庭堅之后,呂本中面對江西詩派日漸僵化的局面,認為“作文必要悟入處,悟入必自工夫中來”,“此事須令有所悟入,則自然越度諸子”?!拔蛉搿笔墙髟妼W的一個重要范疇,所謂“越度諸子”正是要憑借悟入來超越凡俗,從前人的優(yōu)秀作品中參悟作詩之法,并在此過程中獲得自我的藝術提升,達到自得之藝術境界。
劉壎在論詩過程中很重視對“悟”的闡發(fā)?!皟和鯇W蒙昧未開,故懵然無知。及既得師啟蒙,便能讀書認字,馴至長而能文。端由此始,即悟之謂也。然此卻只是一重粗皮,特悟之小者耳。學道之士,剝去幾重,然后逗徹精深,謂之妙悟?!鶢幬┮荒ぶ?,是之謂悟”{12},劉壎在這里將“悟”分為了兩個階段,最初的階段叫做“開悟”,而最高的階段叫做“妙悟”。以作詩來講,初級階段的悟意味著學詩者并沒有充分領會前人佳作的妙處,在實際創(chuàng)作過程中往往流向因襲模擬。而達到妙悟境界的學詩者則能夠對作詩有深刻的本質的理解,能夠突破前人詩歌創(chuàng)作法度的束縛,進而得之于心,應之于手,創(chuàng)作出自成一家的優(yōu)秀作品來。
要想做到妙悟,就必須下一番大工夫。劉壎對此描述為“剝去幾重”,同時妙悟與開悟之間存在著“一膜之隔”,需要學詩者來打破這一層阻礙。相比之下,想要破除這一斷隔之“膜”就必須付出多重的努力,而這種努力是通過學詩者廣泛閱讀書籍,提升學問來實現突破創(chuàng)新的。劉壎認為“熟讀妙品,自有悟入”{13},“抑嘗聞之師曰:‘詩不易作,亦不可茍作。且當使胸中有數百卷書,韻度不俗,乃可下筆。……山谷先生所謂用一事如軍中之令,置一字如關門之鍵,涵泳變化,優(yōu)孟似叔敖矣!”{14},要想做到悟入,就必須熟參詩歌史上的經典作品,使其深入于心,并且要不斷地總結高妙作品的藝術規(guī)律,使其藝術精神與創(chuàng)作范式熔鑄于自我的寫作過程中,以此來突破悟與不悟之隔。
江西詩派非常重視通過讀書積累學問進而提高詩歌創(chuàng)作的藝術水平。黃庭堅很認同杜甫所說的“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把熟讀前賢經典之作作為提升詩歌藝術境界的必然道路。“詞意高勝,要從學問中來耳”{15},“若欲作楚詞追配古人,直須熟讀楚詞,觀古人用意曲折處講學之,然后下筆”{16},學問的積累是決定詩作思想深度和藝術趣味的關鍵因素,因此養(yǎng)成深厚的學問就顯得十分有必要。黃庭堅強調讀書,一方面是重視對經典的反復鉆研,只有經典才代表了藝術創(chuàng)作的最高水平,這有利于避免“屋下架屋”的負面效應,以及樹立“向上一路”的正確觀念。另一方面讀書也不是單純的閱讀活動,而是要求讀書者潛心觀察和體會,深刻理解前賢的用意精髓,在不斷的體悟中獲得持續(xù)的突破。黃庭堅以讀書為手段,目的在于通過讀書積累來達到自成一家的獨特成就,“觀杜子美到夔州后詩,韓退之自潮州還朝后文,皆不煩繩削而自合矣”{17},以杜甫、韓愈為楷模,并不是對其因襲模擬,而是在熟讀的基礎上吸取其藝術精神與規(guī)律,用“點鐵成金”的方式使自己的作品具有獨立的氣質和面貌。劉壎也吸取了江西詩學的這一要義,“觀其妙趣天得,自成一家,不肯拾陳蹈故”{18},這種觀點很明顯與江西詩學的理論觀念是一致的,因此,可以從總體上言,劉壎的詩學思想吸收了很多江西詩學的理論特點,并且呈現出遵法重悟而最終達到自得的藝術實現方式,盡管劉壎的詩學思想中具有調和唐宋的整體特點,但其中對江西詩學理念及吸收和體現成為我們看待元代宋詩學的一個重要部分。
注釋:
①③④⑤⑥{11}{13}{14}李修生主編.全元文[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304,301,302,301,305,302,302,322.
②⑦⑧⑨{12}{18}劉壎.隱居通議.叢書集成初編本[M].北京:商務印書館,1937:192,59,69,95,7,85.
⑩{15}{16}{17}黃庭堅著,劉琳等校點.黃庭堅全集[M].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1:1684,1684,1371,470.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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