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捍華
一、夢里一場雪
劉知仁覺得身上的匪性正一點一點消失。
“知遠是不是該回來了?”他問知信。知信正在稻床邊磨斧子,磨刀石旁碼了一山堆的木頭,都是好木料,沒有一個節(jié)子,勻稱修長,品相很好。埋頭磨斧頭的知信沒聽清知仁的話,“這些木料都是從獐子沖拉來的,和往年一樣。”
知仁講究,他過冬喜歡烘火,架起劈好的大柴,一間房子就紅彤彤的。木料必是獐子沖的,獐子沖的樹木吸收了更多的陽光,燒起來有股特別的清香,人聞了,說不出的神清氣爽。木料不能有節(jié)子,一有節(jié)子,燒起來有濃煙,知仁聞了就會一個勁地打噴嚏。
要是別人,知仁早就開罵了,對知信,他狠不起來。自從父親天問莫名其妙地失蹤,他覺得就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責任。
別人不知道,石匠知兵曉得。知兵木訥,一石磙壓不出一個屁來。但精通石頭,熟悉石性,石頭是他最好的朋友,大家干脆叫他“石頭”。天問還在響馬巖的時候,就總是說:“跟石頭喝酒,是一種安心妥穩(wěn)?!?/p>
石頭善于尋找上好的石料,一般石匠,對著山上凸出來的石頭一通亂砸,用鋼釬、鋼楔、各色錘子鼓搗,鼓搗出一塊塊棱角銳利的石料。石頭對這些做法早已不屑,粗活全都交給了徒弟們,粗制濫造的石料全都塞進投石機。他找石頭,是沿著山的脈絡(luò)尋找,拿錘子敲敲,貼近地面聽聽,點點頭,就在他停下來的地方,準有一片結(jié)實堅硬的花崗石。
細心地開采,大型的石料就運回去建了祠堂,方方正正,一直壘到屋檐滴水。祠堂大門兩邊的立柱,是兩塊上佳青石,刻有一副對聯(lián),字遒勁有力,據(jù)說是天文的手筆。
藜閣家聲遠,
墨莊世第長。
稍薄點的,石頭就搬回家。再后來,石頭徹底放棄設(shè)計和打鑿建筑、軍事、生產(chǎn)生活用石,只專心刻碑。
刻碑很講究,按照劉家莊的規(guī)矩,應(yīng)諱則諱。
生、老、病、死、苦,富、貴、貧、賤、絕。
依這個順序,碑文尾字只能落在“生、富、貴”上,其他諸字都須避開,是為避諱。一般石匠都刻下六個或七個字,簡單,還討人巧。石頭就不,他只按自己的意愿去刻,任何人都說服不了他,他喜歡把尾字落在“生”上。
知仁走進院子,石頭正在一片冬陽下,專心致志刻碑。陽光照射石碑,碑上騰起一面淡淡的煙霧。
“知遠該回來了吧?”知仁問?!澳膫€曉得,往年這個時候早死回來了?!笔^還是趴在石碑上,甕聲甕氣,頭也不抬。石頭的堂客(老婆)蘿卜早端了長條板凳過來,“大哥,你歇下,水正在鍋里燒著,等一下,就給大哥泡碗滾跳跳的茶水。呆子,你也歇下,過來陪大哥拉呱拉呱,一天到晚就對著青石碑,不曉得犯了哪門子邪?!?/p>
石頭停下來,拍拍手,撣撣灰,嘿嘿地笑。蘿卜點著他的額頭罵:“呆子,你要有知遠一半的靈泛,也好些?!敝蕯r住蘿卜的話,“呆有呆的好處,最起碼石頭對你忠,整個莊子里也找不出來第二個吧?”蘿卜知道知仁在敲打她,再不敢放肆,轉(zhuǎn)身扭進廚房,“我看看水燒開沒有。”
蘿卜嫁過來,在劉家莊很有些轟動,大家從沒見過這么白凈的女人,頭大身子大,腿勻腳小巧,著實讓人稀罕。鬧過洞房,幾個好事的小伙子就躲在墻根偷聽。一個在那說,“你真是一根白蘿卜,水甜水甜的,白蘿卜水靈靈甜絲絲……”一個在那哼唧,“你就真是一截黑炭頭,又黑又硬……哎喲,黑炭頭,你輕點,弄疼老娘了……”
引得大伙兒一陣哄笑,散了。背地里,大家叫兩人“黑白無?!保谏饭疵?,白煞勾魂。也有人不怕死,一個叫徐小惹的,總趁石頭外出時,溜進石頭家,拿些無聊話撩蘿卜。撩著撩著就生出了事端。一個月亮白白胖胖的夜晚,石頭從被窩里鉗出小惹,一錘就錘爛了小惹的禍根,再一錘就錘爛了小惹的腦袋。隨后把尸首血淋淋地拖到獐子沖,第二天尸首被餓狼啃得光剩骨架。
小惹的父親徐四維請人把骨架抬回家,又派人馬不停蹄地去找天問,叫天問來評理。天問沒來,只讓人帶來一幅字,“四維不張”。鄰居不理解,這是什么意思,就憑為天問當軍師,做那么多事的份,他來都不來,是幾個意思。徐四維老淚縱橫,只一個勁在那打自己的臉,“他是打我的老臉呢?!?/p>
“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國如此,家亦如此。哈哈哈。”徐四維笑過一陣,草草埋了小惹,從此緊閉大門,不再過問響馬巖的事,只潛心教授孫子爾諾。
女人們倒放了心,再也不用擔心水蘿卜水靈靈的眼神,偶有個別膽肥的,偷偷瞄蘿卜,“看,還看,再看大頭小頭都沒有了?!碧}卜倒也自然,進出任何人家,再不必享受女人的集體仇視,女人們熱情地招呼蘿卜,“你家石頭,那是真正的男人,錘得了,放得下?!碧}卜心下透明,明白話里話外的諷刺,只裝作不知。她閑日子總比忙日子多,沒人陪她拉呱,比死都難受。
“你看,知遠為什么還不回來?”知仁繼續(xù)追問。石頭悶聲悶氣,“他是花腳貓,到處亂跑?!蓖A艘粫?,石頭猶猶豫豫,“我,昨晚做了夢,夢見一場大雪,響馬巖、涼亭河、麻石課、獐子沖,一直到夾石溝,一片白茫茫,耀得眼都賊花,什么都沒有,只有雪,我總感覺,不好,很不好?!?/p>
我也是,感覺非常不好。知仁沒說話,只嘆口氣,“今年冬,只怕是沒有雪嘍。”話還在堂屋,人早就出了大門。蘿卜攆出來,“大哥,水都沒喝一口,空坐一晌午。”
知仁還是決定去響馬巖瞭瞭。叫上知信,清晨田畈靜悄悄,偶爾有一頭牛,在茫茫的田野中,孤獨得可憐。河里撲過來的冷風,鉆進鼻子,一陣鉆心的寒。經(jīng)過麻石課時,知仁回身望一疇平畈,忽問知信:“今年的稻子收了多少?”
麻石課是一座山,靠近莊子的一面,山體平緩舒展,慢慢延伸,一直伸到河口,而另一面,卻是懸崖峭壁,險不可攀。知信也回身看看,“夠吃了,一半的稻子都運上了響馬巖。大哥擔心明年的年成不好?”知仁點點頭,“往年這個時候是不是應(yīng)該下第二場雪了?”“舊年臘月二十四下的是第三場雪。”知信若有所思,“今年的天氣是有點反常?!?
響馬巖離莊子有二十里地,走了一半,知仁就開始呼哧,氣息不勻凈了。干脆停下來,知信別過臉去,裝作看田里的烏桕樹。從五斗沖上響馬巖,路陡峭,上到豬鬃嶺,知信問知仁:“大哥,要不叫二哥他們派人下來接你?”知仁沒有回應(yīng),極目四望,都是灰蒙蒙的,籠罩在深深的陰冷當中,山風一吹,知仁的腦子像被什么挑了一針,他蹦了起來。
知信嚇了一跳,做好了挨罵的準備。但知仁只是往前走,“昨晚上,你聽到什么動靜沒有?”知信放了心,“沒有?!薄芭??”知仁回過頭來,乜了一眼,像是看看知信撒謊沒有,又像是看看來時的路,“我聽見腳板響?!敝乓不剡^頭去,看看后面,空無人跡。豬鬃嶺是響馬巖的腎,樹林茂密,雜木叢生。山嶺平緩,沿著山脊向前走半小時,就到了響馬巖的寨門。
豬鬃嶺表面平靜,和和氣氣,內(nèi)囊子里卻有許多奇怪的危險。有一年,朱雀縣令突發(fā)奇想,叫人帶著五百兵卒,趁著熱浪,從八方鎮(zhèn)一個拐角,摸上豬鬃嶺。上豬鬃嶺只有兩條路,一條是從八方鎮(zhèn)西北角上,地勢極險,關(guān)山難越;一條就是繞七口塘走五斗沖,地勢稍平,但路極窄。五斗沖,是一個長長的山?jīng)_,所有田地加起來,卻只能收獲五斗米。官兵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摸上豬鬃嶺,吐著舌頭在豬鬃嶺的樹蔭處休息。不久好似又集體得了失心瘋,山脊山腰上亂竄亂跑,最終都中暑而亡。
有一段時間,響馬巖浸在惡心的奇臭里。天問派人四處找臭源,找來找去,在豬鬃嶺旁的大淌里找到了,五百官兵橫七豎八死在那里,臭不可聞。天問叫人挖了一個巨坑,掩埋了他們。淌是常見的地名,一溜勻的山地,帶著清晰的坡度,山水順著坡度自然向下流淌,山地就像山水一樣,斜斜向下流淌,所以叫“大淌”。大淌是種紅薯、高粱、玉米、小麥、大麥的好地方。第二年,無論種什么,大淌里的作物,都比別處的要壯實,收成更好。
事后,天問在豬鬃嶺的東南角加強了布控,增加了幾個暗哨,防備官兵再次暗襲。在響馬巖的最高處增加了崗哨,加強監(jiān)控。但官兵好像忘記了這次恥辱,一直按兵不動。有人隨口撩了一個故事,說是山魈帶著官兵亂竄的。山里人信山魈,有一回,啞巴到獐子沖放牛,碰見了山魈,山里轉(zhuǎn)悠三天,愣是沒轉(zhuǎn)出來。后來還是上山打獵的天益老漢給帶出來的。知仁心細,帶著知義、知智又走了一趟豬鬃嶺。走著走著,就看見知義搖搖晃晃,趕緊喊他們用濕毛巾捂住嘴巴和鼻孔。四下尋找,在一個少有人去的山坡上,發(fā)現(xiàn)一片密密麻麻的花,水紅、深藍、粉白、淺褐,煞是好看。知義想聞聞,被知仁打了一巴掌,趕緊放開了花,緊緊捂住嘴鼻。
小心翼翼摘了一朵拿回去,無人認得。還是知遠解開了謎底,說那是曼陀羅花,有毒,能讓人頭暈?zāi)垦?,三國時的神醫(yī)華佗用它做麻沸散。天問叮囑大家路過豬鬃嶺時小心點,捂住嘴鼻,勿吸花香。
知義和知智迎了出來,把知仁和知信迎進大廳,讓知仁坐在大條桌上方,卻沒理睬知信,知仁抬抬下巴,知信就在條桌下方坐定。
他倆一直對來歷不明的知信有偏見,不喜歡,知信也很少上響馬巖。結(jié)巴端上茶水,邊嘮叨著:“老大,這是,前些,日子,借來的,叫,叫,叫什么,紅茶,不,不,不好喝,你,嘗嘗?!苯Y(jié)巴說話必須兩個字兩個字地蹦,不然就說不出完整話。知仁撇去茶盞面上的沫子,輕抿一口,大贊:“嗯,和山里的茶是不一樣?!苯Y(jié)巴歡喜了,轉(zhuǎn)向知義,“二叔,那就,送給,老大?反正,你也,不愛,喝?!薄罢l說我不愛喝了,你個小結(jié)巴,還曉得偏心眼,只顧著巴結(jié)老大?!敝x故意大著嗓門說話。結(jié)巴吐了一下舌頭,高興地走了。
知信搓搓手,跺跺腳,知仁問他:“你冷么?”知信站起身來,“可不是,剛才淌汗了,現(xiàn)今坐下來,就感覺涼。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敝x看知信走遠了,就對知仁說:“大哥,你把他帶在身邊,遲早是個禍害?!敝蕯[擺手,示意知智攏一下臘月的收獲。知智就一一說了。
“你們把布匹和50斤黃煙送到莊子上,還有,那些機器,多檢修一下,不要到時候都成了聾子的耳朵。”知仁叮囑他倆,“還有……”剛說到這里,響馬們從五十里外的羊角尖回來了,紛紛擠進大廳和知仁打招呼?!皨尷瓊€巴子的,曉得老大要來,再怎么的,我們也要弄只麂子回來。”大頭在那恨恨的。羊角尖的麂子,類似于山羊,但肉質(zhì)比山羊鮮嫩。當?shù)氐木用?,只有最尊貴的客人來了,他們才會爬上閣樓,拿下掛在通風口的煙熏麂子肉。
“都怪老天爺呀?!绷硪粋€人接了話頭,“老是不下雪,麂子、黃羊,一到了雪地,再怎么快,也跑不過我們嘍?!摈渥印ⅫS羊腳細,走在厚厚的雪地上,它們就驚慌失措,再也不能像平常那樣騰挪自如。
“是啊,大哥,這都快到年關(guān)了,雪花咋一點影子都沒有呢?”知義問。“要是知遠在家,就好了,知遠該回來了吧?”知智也問。原來天文地理的事情,由徐四維解答,但四維恨死了石頭,發(fā)誓不為劉家莊、響馬巖做事,知遠就接手了這一攤子,觀天象、測吉兇、卜死生。但知遠閑不住,不愿意在家待著,他的口頭禪就是,“家里好,外頭也不賴”。
夜宿響馬巖,靜悄悄的。夏天,響馬巖是嘩啦啦的,旁邊的涼亭河時不時發(fā)出怒吼,能驚醒鳥兒的夢。秋天呢,響馬巖就籠罩在一片火紅之中,田野上的烏桕樹,山脊上的楓樹,比賽一樣,你紅,我更紅,尤其是霜風過后,紅得更是單純而又透徹。冬天就只剩孤寂了。知仁睡了一個深沉的覺,從來沒有過的舒坦。
第二天一早,知仁和知信在院子里打拳,知智攆了進來,有些慌張,“大哥,你說奇怪不,昨天剛說一冬沒雪,夜里就做了個夢,夢里下雪,從響馬巖,一直到獐子沖、夾石溝,白茫茫的?!敝拾参克?,“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知智看了知信一眼,知信走到旁邊,拿起石磙,舉了又舉?!拔衣犚娛漳_板的聲響?!敝室汇?,看向知智,“暫時別聲張?!?/p>
二、最輕的擁抱
知仁始終有一塊心病,都知道,都不去觸碰,生怕一碰,那塊血痂就會“砰”的一聲脫落。仿佛還在昨天,跟在父親后面,看他走路,踏出一陣陣轟響。晨霧里,父親迎著陽光打上一套柔和的拳。那時,他覺得,父親已經(jīng)柔軟。柔軟的父親,他笑了起來,其實,我自己也正走在相同的路上。是不是都這樣,父親走著爺爺?shù)穆?,我走著父親的路,兒子走著我的路……一代一代,看不見盡頭,永遠沒有盡頭,像一條始終延續(xù)的臍帶?
近年關(guān),家家戶戶都忙,莊子充盈著年畫、豆腐、鞭炮、糍粑的味道。堂客阿蓮總想著把父親的畫像掛上墻。但知仁不許,在他心里,父親只是突然失蹤,說不定在某個時節(jié),他又會突然出現(xiàn),風塵仆仆,一絲不茍,吩咐五個兒子檢修響馬巖的投石機、擂木機,站在麻石課高高的白塔上遠眺四方。
父親是一個夢想家,他畢生都在做夢。有時,知仁這么想。他是不是又做下一個夢去了?
有一年冬天,父親突發(fā)奇想,嫌棄原先的老祠堂太小太破,決定扒掉,蓋上一幢新的,要有廂房,可以做學(xué)堂。老人都跳出來反對,好好的祠堂,說拆就拆,那豈不壞了好風水?“難道,我們一輩子就在響馬巖?”天問反問。祠堂就這么建起來了。
正想著,天益老漢晃悠悠地走了過來,“知仁,我總覺得,這天啊,開始動蕩了,不穩(wěn)呢?!彼矚g說些古怪話,莊子里的人見怪不怪,知仁也不在意,任由他胡說。不想老漢又咕囔起來,“總睡不著,睡不著,頭一挨枕頭,枕頭邊好像就有一陣腳步聲,等我點燈看,又沒有了,等我準備困,聲響又來了,簡直要了我的老命呀……”
知仁望向老漢,“你是說,你聽見了收腳板的聲音?”“可不是,一連好幾天了,是不是那些老家伙活得不踏實了?”老漢晃悠悠地走了,留下一連串的咳嗽。莊子里一片喜慶,似乎又籠罩著一層莫名的愁霧。
莊子有個古老的傳說,人如果覺得要走了,他們就會把四處走過的腳步聲收回,帶往另一個世界。知仁覺得,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每個人都會擔心自己在世間沒有留下一點痕跡。在走之前,到自己曾經(jīng)經(jīng)過的地方轉(zhuǎn)一轉(zhuǎn),把曾經(jīng)的腳步,一粒一粒地撿起來,就像是老人在大路上撿拾牛糞。這是一種儀式,是告知、是懷念、是不舍,更是一種勸慰:即將離去,不要悲傷。但父親從來沒有回來轉(zhuǎn)悠過,他一定沒有去世,只是突然失蹤,在自己最需要的時候,他會像從前一樣,突然回來。
一滴水跌進海洋,其實有細微的聲音;一個人歸于塵土,也有著細微的回聲。
臘月三十夜,鞭炮噼里啪啦此起彼伏地響起,招呼逝去的祖先回家,一起享受過年的豐盛和喜悅。知義、知智回來了,一大家子圍著方桌正吃年夜飯,結(jié)巴闖進堂屋,跑得匆忙,被門檻絆了一下,“轟”的一聲。知義笑了起來,“結(jié)巴,要壓歲錢,也不必行這么大的禮吧?”
結(jié)巴爬起身,顧不得拍身上的土,“老大,老……大,我,奶奶,不行……行了……”知仁拉上結(jié)巴,趕往竹竿家。竹竿是個篾匠,竹子經(jīng)過他的手,化作薄片、細絲,任他揉捏成菜籃、擔土的糞箕、撈飯的筲箕……因他長得高瘦,大家伙兒都叫他竹竿。竹竿看知仁來了,淚就往下掉,“只剩一口氣了,我娘,可咋這么苦呢?!蓖跄棠屉[約見人來了,把雙臂努力向上,微微搖搖,結(jié)巴會意,擠到奶奶身前,“叫我,我呢,奶……奶……”王奶奶喉嚨里一聲響,頹然放下雙臂,房間里的蠟燭“忽”的一聲,熄了。
結(jié)巴放聲痛哭。“奶奶,你再,抱抱,抱抱,我……”竹竿也抽噎著,“快吃年夜飯時,我娘就不大對勁,她晃悠悠地走向我,輕輕地抱住我,拍了拍我的背……”竹竿命苦,三歲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王奶奶一人把他拉扯大,給他學(xué)手藝,讓他跟隨天問走南闖北。二十六時,堂客又被涼亭河的水鬼拉走了,結(jié)巴原來說話很靈泛,但不見了娘,整天抽抽噎噎,就變成了結(jié)巴。
知仁拉過竹竿,告訴他,把喪事緩一緩,等過了正月初七,再來知會大家。竹竿點點頭,忍著傷心,“知仁,我娘抱我的時候,說了兩個字,糧食?!奔Z食,糧食?知仁念叨著,他的大腦,好像被一根針挑了一下,疼得鉆心?;氐郊?,知義幾個就趕緊圍了上來,知仁微微一嘆,“世上又少了一個賢惠的人……”
各人心下黯然。知仁抽了兩口黃煙,看著火塘旁邊的知信,“你怎么不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和大家多嘮嘮,別整天大姑娘似的?!敝艙u頭,體弱多病的知禮走后,母親水芹整天恍恍惚惚的,父親從山外帶回一個男孩,身材長相,都和知禮差不多,只是比知禮壯實,天問叫男孩知信。
第二天早上,正月初一,男人們照例是在祠堂門口放爆竹,說說喜慶話,叫“出方”,一出一入,一年方始。知仁拿起“三音槍”,問石頭,“火藥夠勁?”石頭點頭,“曬得緊,夯得壯?!比魳屖且环N土制煙花,請鐵匠將鐵塊融化,敲打成圓柱體,中間有三個不相通的孔,用來填火藥,邊上留小眼,用來插引線。大年三十晚,填好火藥,裝好引線。正月初一,齊齊擺在祠堂門口。疙瘩嫌棄三音槍只有三孔,又改良出五音槍。
知仁喜歡三音槍,有勁,音騷,引線一點,“轟”一聲,手臂發(fā)麻,響聲能震碎對面山崗的積雪。大家捂住耳朵,靜靜等待開年第一槍。引線“刺刺”,但槍聲沒響,點了三回,三音槍始終沒響。大家都愣住了,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好。傻二擠進人堆,“槍沒響,嘻嘻,槍沒響……”石頭黑著臉,“槍聲沒響,今年興旺!”
知仁抱拳,“大家該放炮竹了,放吧放吧。”于是“噼里啪啦”里夾雜著“轟轟轟”,好一陣鬧騰。大家團拜一圈,嚷嚷一陣,懷著忐忑,各回各家。爾木帶著幾個小字輩,在祠堂邊尋找那些沒有點燃的,或沒有完全炸開的爆竹。把爆竹剝開,將黑色的火藥倒在一起,點上,藍色的火焰騰起,“癡——”,倒像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正月初七,晴了一冬的天突然飄起細細的雨。
初一為雞日,初二為狗日,初三為豬日,初四為羊日,初五為牛日,初六為馬日,初七為人日。女媧娘娘怕人類孤獨,在捏泥造人之前,先造了家禽。誰料到人類善變、貪婪、追逐食物和色欲,那些朋友,能吃的,都被烹煮燉熬烤煎炒。
東方朔在《占年書》里嘮叨:“人日晴,所生之物蕃育;若逢陰雨,則有災(zāi)?!鼻f子里的人,當然不知道東方朔的嘰嘰歪歪,但他們有自己的判斷,“七晴八雨,物豐民阜?!碧}卜扭進來,找阿蓮說話,“怎么就下起了小雨,涼亭河也不曉得漲水沒有,親戚走動,真不方便嘍?!卑⑸徴趻叩?,頭也不抬,“晴了一個冬天,下點蒙絲雨,又有什么打緊的。”
“我倒不是擔心別的,我是擔心石頭啊,從去年臘月,到今年正月,他就一直趴在那不聲不響地雕呀刻,魔怔了?!敝蕪臅刻匠霭雮€身子,“蘿卜,你叫石頭過來,說我想和他喝酒?!碧}卜趕緊側(cè)轉(zhuǎn)身子,“好嘞,我去叫他過來。”
“知遠會不會也失蹤了?”知仁問石頭?!澳堑共粫?,他多精明,能掐會算,總能躲過災(zāi)星?!笔^對知遠很放心,但他曉得知仁和自己說的不是一回事,不愿提起那壺燒人的酒。“那你說……”石頭喝下一杯酒,“該來的事,遲早要來,該走的人,遲早要走。”“你是說……”
“我是說,自從遇見梁武陵,天問叔就變了,他的心就不在響馬巖,也不在劉家莊。”石頭平日不多話,今天他曉得知仁存心要解開心結(jié),搬走心上的花崗石?!澳撬麜谀睦??”石頭搖頭,“竹竿的心,全在竹子上;疙瘩的心,全在爛鐵上;木頭的心,全在木料上;我的心,都在那些石頭上?!薄捌鋵崳銈兌际亲頋h,碰見了,就一門心思鉆了進去。”知仁若有所思。
“天問叔也是醉漢。”石頭笑?!八碓谀睦铮俊敝首匝宰哉Z,“他醉在哪里?”知信突然做聲了,“武陵?是不是梁武陵?”知仁摸摸腦袋,心里蹦出一個聲音,父親真的沒走,他在等?!懊魈斓氖?,知道都安排好了吧?”知仁問?!笆堑?,我已經(jīng)刻好了五塊碑?!?/p>
“五塊?”
“我一直沒對你說,我做了五個夢,他們都晃悠悠地走向我,抱了我一下,輕輕地,然后就像空氣一樣,消散得無影無蹤?!笔^輕聲說,生怕碰碎了夢里的擁抱。
父親失蹤時,有沒有給我一個輕輕的擁抱?知仁問自己,那個父親,怒時生威,慈時生愛。初七夜,細雨轉(zhuǎn)為中雨。知仁翻了一會書,卻一個字都沒看進去。干脆脫了衣服,早早上床睡覺。屋頂上的雨聲,吵吵嚷嚷,一只貓在心里撓著癢癢。
迷迷糊糊中,王奶奶走了過來,顛著小腳,拉著知仁的手,卻不說一句話,只淚眼汪汪看著對面的田地,好像要把田地裝進眼睛和心事。過了一會,王奶奶撇撇嘴,好像要對知仁交代什么,知仁卻聽不見任何聲音,趕緊搖王奶奶的手,但王奶奶漸漸消失在一片黑暗里。
臥室門口傳來隱約的聲音,是什么人,騎著風,來撿拾自己的腳步?“是我。”天益老漢走過來,輕輕擁抱知仁,“雨的聲音,水的聲音,都將消失,知仁?!崩蠞h還是那樣,說著古怪的話,讓人費解。不一會兒,蝎子也走了進來。不死的蝎子,有毒的蝎子。他橫著身子,一只腳向前試探,覺得道路足以承受他的重量,就把腳落了下來,另一只腳隨即攆上前腳,滑稽而古怪。有次在玄武縣,一個衙役嘲笑他,正在那笑呢,笑得很開心。等蝎子走遠,那衙役還在笑,靠著柱子笑,旁邊人覺得不對勁,推了他一下,衙役筆直倒了下去。也不知蝎子使的什么戲法,讓嘲笑他的人在快樂中死去。但蝎子一直灰心,喜歡嘮叨,“閻王爺馬上就要收我了,馬上就來……”嘮叨了幾十年,還是活得好好的。
有幾次,看起來實在不行了,吩咐兒子知明去準備后事。壽材重新上了漆,壽衣穿上,但蝎子又活過來了。等知明在獐子沖打獵被一只漂亮的梅花鹿勾走了魂,不幸跌下斷腸崖,蝎子還是活得好好的。知明是蝎子在玄武縣歇宿時撿的,狠心人把孩子放在客棧門口,蝎子看獨眼的小家伙可憐,就撿回了家。
“知仁,這次真不撒謊了,命,是改不了的?!毙迂W栽谀钦f,“女人啊,我很厭惡女人,知仁,你呢?”知仁正想調(diào)侃調(diào)侃蝎子,不想知智闖了進來,一臉慌張,“大哥,大哥,船沒了,他們都在造船呢?”知仁剛想問,知智扭轉(zhuǎn)身子,倏的一下,就不見了。
知仁拽了空。這時,徐四維站在麻石課大聲喊爾諾,知仁問爾諾哪里去了。四維不理知仁,還在風里喊,雨里喊,雪里喊,對著響馬巖喊,“爾諾,爾諾……”知仁曉得四維對父親天問和自己怨恨很深,只是勸慰他,爾諾遲早會回來的?!盎夭粊砹?,回不來了,他已經(jīng)走到毒鹽巴里去了?!笔裁炊钧}巴?知仁剛想問,一陣大風,把四維刮到了麻石課的白塔上,單薄的四維像一只小鳥,飄飄忽忽,不知去向。
知仁再也睡不著了,只在腦子里把剛才的夢境,一遍遍地梳理。糧食。水。女人。船。爾諾。
三、和自己相遇
正月初八,大晴。知道從五十里外的操家?guī)X請來一個地仙,看好出殯時辰,打好壙穴。
竹竿和結(jié)巴哭得地動山搖,把七天以來強作歡顏的痛苦,一下子宣泄出來。知仁被昨晚的長夢折磨得不輕,昏昏沉沉的,卻不得不打起精神,安排各項事。
八仙在右臂上纏上白毛巾,竹竿帶著結(jié)巴,向八仙一一拜謝,往常這個儀式由女人完成,但竹竿家唯一的女性,就躺在黑黑的棺材里。到了壙穴,知仁黑著臉,把知道拉過來,“一正一斜,什么名堂?”知道搖頭,“我也弄不清楚,知遠又不在家,我哪里懂得這些?!苯Y(jié)巴的爺爺墓地正對荒農(nóng)尖,奶奶的壙穴,卻向后一扯,和爺爺來了一個面和心不和。地仙解釋,王奶奶托夢給他,要永遠望著莊子對面的田地。
一個賢惠的人就這么輕易地遠離了劉家莊,她會乘著風的翅膀,四處流離?還是會一直守著莊子,看著孩子成長?
女人們在廚房里忙,一班一班,分工明確。男人們在祠堂喝酒。蝎子橫著走了過來,輕輕地抱了一下知仁。天益老漢走了過來,輕輕地抱了一下知仁。他們輕飄飄地走出祠堂,只讓知仁自個兒發(fā)愣。
向上望了望,向下望了望,向左望了望,向右望了望,人影渺渺,知仁覺得是一場夢,夢境似乎早已開始,又似乎早已結(jié)束。
二月二,龍?zhí)ь^,蝎子終究沒有熬過時間,走了。二月十二,春分,天益老漢夜里喝酒,喝著喝著,就溜到方桌下面去了。知仁猛然感覺到,夢是真的。趕緊派人到徐四維家。四維自從遠離響馬巖之后,就不再和莊子里的人交往。天問念舊情,也不等四維張口,按時供應(yīng)他們糧食。四維安安靜靜躺在床上,平靜中又有著些怪異。在書桌上發(fā)現(xiàn)了幾幅字,帶給知仁,知仁一看,一幅寫著密密麻麻的小楷,是《桃花源記》,另一幅寫著四個大字,爾諾而諾。
糧食。水。女人。船。爾諾。
知仁又把正月初七夜里的長夢梳理了一遍,吩咐下去,“大米,紅薯,這些糧食,大家從今往后,不要糟蹋,要省著吃,平日吃半斤,從今而后只能吃三兩?!?/p>
“還有,知信,你帶人趕緊去山里尋找水源,打井。”
“叫知智回來?!?
大旱,顯而易見。從去年冬天開始,老天就沒正兒八經(jīng)地下過一場好雨。知仁裝作不動聲色。田里是一道道清晰的傷口,找不到一片濕壤,種子們瞎了眼,不愿意被種進干裂的土地里。
張著的,是一雙雙沉重、失望的眼睛。他們向上望了又望,向下望了又望,沒有風,沒有云,也沒有雨。沉默寡言的石頭也念叨知遠,“怎么還不死回來?”該來的終究是沒來,不愿來的終究還是鋪天蓋地地來。夜里,知仁展開徐四維寫的小楷: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yè)。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fù)前行,欲窮其林……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guī)往。未果,尋病終,后遂無問津者。
桃花源,世間真有桃花源?知仁苦笑。關(guān)于莊子的起源,說法很多。徐四維說莊子里的劉姓本是匈奴人,因受漢武帝恩情感召,遂改姓劉,定居長安,但不習慣長安生活,就輾轉(zhuǎn)來到響馬巖,“你不覺得我們骨子里好戰(zhàn)、不安分么?”知遠不同意,他從祠堂的對聯(lián)上看出了端倪,“我們不是劉向的后代就是劉式的后人?!鼻f子里的人不懂,他也不急,向眾人講了兩個故事。
藜閣家聲遠。說的是西漢劉向。劉向特別聰明,博學(xué)多才,和我們劉家莊的“四大匠”差不多。正月十五鬧元宵,別人都玩炮仗去了,只有劉向在書房天祿閣里看書寫字。突然一個黃衣老人拄著一枝青藜杖,敲敲閣門進來了,一看,劉向坐那看書呢,老人拿起青藜杖一吹,發(fā)出萬丈光芒,照亮暗室。劉向肅然起敬,神仙呀,趕緊讓座、倒茶。老人說他是大乙精星,聽說卯金氏之子好學(xué),特來看一看,現(xiàn)在贈你一本《洪范五行》。
“后來呢?”小孩子里爾金、爾土最喜歡讀書,也喜歡問。“后來劉向就成了一代大師。”最小的爾土也問,“卯金氏之子是什么人?”知遠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人不學(xué),不知道。卯金氏,就是劉字啊,劉向姓劉嘛,是漢高祖劉邦的后代呢?!?/p>
墨莊世第長。說的是宋朝劉式。劉式愛讀書,去世后,沒留下什么金銀財寶,只有幾千卷書。妻子陳氏對兒子們說,你們的父親喜愛讀書,他總說,金山銀山,不如墨山。他給你們留下的,就是這么一座墨汁寫成的莊園,你們在里面辛勤耕種,也會有很好的收成的。
爾木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算命叔叔說來說去的,是想讓我到祠堂里去讀書,哼,我就不讀書,我就只練武,哼——哈——”爾木最頑皮,也最恨讀書。知仁問他,“一輩子做響馬?”“什么響馬,我做四大金剛,做大俠?!逼匠K拖矚g纏著說書人劉知道,讓他講七俠五義。爾金瞪了一眼爾木,“這么說來,那我們的祖先都是讀書人?”
“可不是。不過,我現(xiàn)在覺得應(yīng)是劉向的后代?!闭f到這里,知遠頓了一下,看爾金們眼里充滿疑問,“為什么呢,因為劉向和我的祖師爺,經(jīng)歷一樣。我的祖師爺,那可了不得,是唐朝的王遠知,他能知曉人的生死。玉帝生了氣,小小凡人,竟能定人生死,不行,得把他的技法收回來。于是他就派雷公電母,把青丘元老送我祖師爺?shù)恼疾窌栈厝チ恕!?/p>
知仁把《桃花源記》又細細看了一遍,突然,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我們該不是劉子驥的后人吧?會不會是劉子驥留下了什么物事,一代一代相傳,傳到父親手上,父親按留下的標記,找桃花源去了?還是尋找另一個自己去了?
“沁”咕咚一聲斷了。
一條清澈小河,繞莊而流。小河邊,有一眼“沁”,周圍綠樹叢生,兩棵樹王挺立其間,綠云擾擾,清新怡人?!扒摺逼鋵嵕褪侨?,冬天暖和,夏天冰涼。大伙兒習慣用“沁”里的水釀酒、煮飯。女人喜歡在“沁”洗衣洗菜,冬不傷手。夏天,就是不做事,在“沁”旁走走路,散散步,談?wù)勯e,也是一件美事。
“水找到了嗎?”打有記憶起,“沁”就從沒斷過,知仁感到了恐慌?!坝袃蓚€地方?!敝疟荛_話題。知仁不說話,看著知信?!耙惶幵阝記_,就在知明被梅花鹿勾走魂魄的地方,山崖下,有一根大泉水,自然形成了一個小池塘,水清,又冷,奇怪的是,塘里竟然有小魚,永遠長不大的樣子,小巧得很?!?/p>
“還有一處,就在夾石溝。陰排上,有兩根泉水?!标幣?,是太陽照不到的山麓;陽排,是太陽充裕的山麓。排呢,是莊子里的人對斜斜山坡的稱呼?!暗挥幸桓苡?,其中一根,冒出來的水是鐵銹色的,不好。”知仁對知信的啰里啰嗦煩透了,“那你趕緊組織大家去引水?!?/p>
“都不好弄。獐子沖路途遠,也沒有正經(jīng)路,只有獵人踏出的小路。夾石溝也遠,還很古怪?!敝糯曛?。“古怪?”“是啊,前天我?guī)е泶?、木頭他們?nèi)チ藠A石溝,找到了那根清泉,昨天再去,打算挖個深凼存水,但找不到那根泉水了。后在旁邊又找到了,它好像長了腳一樣?!敝蕘砹伺d趣,“哦,有這樣的怪事?我想去見見。”
第二天,帶上知信、疙瘩、木頭,四人直奔夾石溝。剛進溝口,一陣涼意,知仁感覺自己的汗毛都怪異地豎起。兩邊是高山,太陽就躺在右邊的山頭上,狂妄自大,驕傲放肆。沒有路,但有燙腳的河道。沿著河道直上,河邊是成片的野桃樹?!斑€有這么好的地方?”知仁感嘆,山下的樹木大都枯死了,夾石溝的桃樹卻精神抖擻。
知仁心里一動,這莫非是桃花源?走了兩個時辰,終于走到兩泉之處。銹泉在左,清泉在右,對面是一支長長的山脈。知仁問清了清泉走勢,站在陰排上,望著對面的山。山勢連綿,一座小山向前一伸,似一條小龍,美美飲河水。一塊巨大的石頭,形如蛤蟆,蹲坐河邊,似乎有“咕咕咕呱”的叫聲傳來。知仁看看泉水,又看看山,“不如挖口大池塘,不管山泉跑到哪里,都能保證泉水流到塘里?!?/p>
說干就干,知仁坐在旁邊,仔細觀察泉水。開始,泉水并無變化,過了一段時間,泉眼好像憑空消失了。知仁盯著旁邊,在離先前泉眼十步遠的地方,泉水又冒了出來。知仁心里一動,走到泉水近旁,來來回回看了幾次,看出了端倪。吩咐知信,沿著山泉走勢,挖出一道長溝渠,順勢把泉水引進池塘。知信在那問,“大哥,要挖多長?”知仁指著前后兩端,“你們發(fā)現(xiàn)沒有,這根泉水,有四個窩,大概一個時辰就挪個窩?!敝艙狭藫项^,近處一看,果然如此。
木頭指著河邊的蛤蟆石,“老大,那石頭很奇怪,好像也能變換方向呢?!敝授s緊看石頭,蛤蟆的頭,似乎真有些微的變化,它好像向左邊稍稍扭轉(zhuǎn)了一點。知仁警覺了,跑到山泉旁邊,站在泉眼之處,兩點一線,眼睛一瞄,發(fā)現(xiàn)蛤蟆石的嘴巴,剛好對準泉眼。
知智并沒有回來。知義怕大哥擔心,叫人捎來話,知智出門了,帶結(jié)巴、滾油、爾武一道。知仁倒不擔心了,因為有滾油,滾油有兩重意思,一是再難纏的人,他都可以揩點油下來;二是如果有人不幸惹了他,就會像被人丟進了滾油鍋,活遭罪。
莊子里了無生機,但知仁最擔心的還是響馬巖。響馬巖,何曾有一匹馬?只有一片光滑的巖石。居高臨下,不可一世,站在寨子的頂端,就可以清晰地看見大地的脈絡(luò),感受到光陰的永恒。一條官道,從響馬巖下經(jīng)過。山里哪有什么“官道”,原本叫“寬道”,知遠信口一改,就成了官道??邕^一座木板橋,就能抵達湍急的涼亭河邊。河兩岸,各有一座涼亭,供人歇息、候船。一條河,一條船,一個啞巴。這是進出莊子的唯一選擇。
知仁不放心,帶著知信冒著酷暑趕往響馬巖。豬鬃嶺上花香隱約,“看來,那些曼陀羅花也快枯死了。”知信聳聳鼻子,拿開捂住鼻子的毛巾。寨子和莊子一樣,靜悄悄,沒有活力?!八麄?nèi)チ四模俊敝蕟栔x?!拔乙膊恢?,老四嫌寨子悶,只說去踩踩,沒說去哪兒?!薄斑@可不是你……”知仁瞪了知義一眼。知義臉一紅,一根輕巧巧的繡花針,又把頭皮挑了一下。
第二天,知仁帶上知信,從豬鬃嶺下,沿五斗沖,過觀經(jīng)塘,抵涼亭河。河里似乎有淡淡的一線河水,又好像沒有,細細的白沙直晃,灼痛人眼。
船。
這個時候,還需要船嗎?知信莫名其妙,“大哥,什么船?”知仁才反應(yīng)過來,不自覺地把心里的話說了出來。他搖搖頭,“知信,你在這涼亭歇息過嗎?”知信想了想,“父親帶我回來,在這打過尖?!贝蚣?,是歇息吃干糧?!坝浀梦沂鶜q那年,父親帶我去朱雀縣,也在這歇息。我問,我們?yōu)槭裁唇许戱R,沒有馬呀。父親說,他也不知道,大概是區(qū)分盜賊、土匪吧。我說響馬不就是土匪嗎?父親搖頭,說響馬是行俠仗義,土匪是強搶豪奪……”兩人不再說話,卻不約而同嘆了口氣。
四、溫一壇時光
一夢醒來,披一身寒氣。響馬巖的早晨,涼爽。河水雖干涸,樹木依舊蓊郁,有著清新的冷意。
知仁照例在院子里打拳,繞著寨子走了一圈。只希望知智平安歸來,知仁心里默念一遍。這是老娘水芹教授的法子,要想平安,每日三遍。走到響馬巖山頂,大頭指著巖下的官道,“老大,那有一個人?!敝食乱煌挥袀€人,看不真切,正坐在一塊石頭上歇息?!拔?,是知智嗎?”知仁把手攏在嘴邊,向下喊。那個人并不回應(yīng)。
早上到中午,那人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大頭緊張了,“老大,會不會是探子?”知仁搖頭,“不會,要是探子,他早就掉頭了?!笔疽庵艓蓚€人下去看看。兩個時辰之后,知信回來了,“大哥,你猜是誰,是知遠啊,知遠回來了?!壁s緊趕往大廳,知遠正狼吞虎咽,嘴里塞滿了大饃,又忍不住去呲溜一口稀飯,忙得不可開交。知仁看著他,“知遠,知遠?!敝h并不理睬,吃好了,打一串飽嗝,把身體放進椅子,美美睡起了覺。知義看看知仁,知仁看看知義,一臉狐疑,這還是那個知遠,話比涼亭河水還多的知遠?
一覺醒來,已是夜深?!澳銈兪钦l?我又是誰?”知遠揉搓著眼睛,四處張望,一盞黯淡的燈火,好像是在一片夢里。大廳里只有知仁、知義。知仁笑了起來,“我是知仁,你不是知遠嗎?”知義也笑,“我看你,把飯都吃到腦袋里去了,吃迷糊了吧?”一說到吃,知遠不自覺地吧嗒嘴,知仁倒了杯水給他。
“知仁?”知遠抓抓頭發(fā),“為什么不叫瓜子仁?”知仁和知義對望,“該不是傻了吧?”“那你知道自己是誰嗎?”知仁問。知遠站了起來,兩腿并攏,站得筆直,“我乃大唐王遠知。”然后朗聲高談:“吾善《易》,知人生死,作《易總》十五卷。一日雷雨,云霧中一老人叱曰:‘所泄書何在?上帝命吾攝六丁追取。吾跪地。老人曰:‘上方禁文,自有飛天神王保衛(wèi),何得輒藏箱帙?吾曰:‘是青丘元老傳授也。老人取書竟去?!?/p>
知義莫名其妙,“這鬼鬼叨叨的,是什么東西?”知仁倒聽明白了,“知義,你還記得他在祠堂講我們劉家莊的來源嗎?他現(xiàn)在講的就是他祖師爺王遠知的故事?!敝x恍然大悟,“哦——那他是瘋了,還是祖師爺上身了?”鬼上身?
早先,莊子里有一幫算命的。他們負責打探敵情,物色女人,販賣莊子里的出產(chǎn)。莊子里女人少,且多為劉姓,婚嫁成了一個大問題。算命的有時憑三寸不爛之舌,就能為莊子引進優(yōu)質(zhì)女人。
原先都是小打小鬧。到知遠,才聲名遠播?!拔覀兪钦疾沸g(shù)。”知遠能說會道,“起源那可早。伏羲用龜殼算卦,漢武帝用雞骨占卜,京房用銅錢占卜,邵堯夫、李虛中拆字、看八字,都相當厲害,當然,最厲害的還是我的祖師爺王遠知,他創(chuàng)制了玄女課,能算人生死?!?/p>
別人不服氣,“你的祖師爺們都厲害,你呢,可有什么創(chuàng)制?”知遠也不急,“我正在想呢,過不了多久,我就能創(chuàng)制出麻石課。天地之間,獨一無二?!薄袄拱?,麻石課,那是五斗沖對面的一座山?!薄吧接谐?,人有短長,世間萬物,都可隱藏?!敝h說著說著就故弄玄虛。
但知遠就是有本事,遠近聞名。他不需要任何外物,甚至不需要測字。占卜門類多,有鳥卜、錢卜、瓦卜、棋卜、雞卜、響卜等,都要借助外物,知遠不屑。有一回,十五歲的知仁跟著他,到朱雀縣去給人算命。一路上,話不歇。“知仁,你還小,干我們這一行,要學(xué)會造勢。想想,我們的漢高祖,那可是第一高手。還沒起義呢,就開始造勢。說有一天他母親劉媼做了一個夢,和神仙幽會。他父親去看,一條大龍伏在劉媼身上。這可了不得,說明漢高祖是真龍?zhí)熳?。這一造勢,那些個能人,還不都乖乖地追隨漢高祖。”
“再看看我,不說千里之外的人曉得我,最起碼,百里以內(nèi)的鄉(xiāng)親,都知道我?!敝h很得意?!拔覀儎⑶f算命的,是從唐朝延續(xù)下來的,宋朝時遇到過一次磨難。有一次,宋高宗讓劉謝石拆字,拆‘春字,謝石說了直話,‘秦字頭太重,壓得‘日字沒了光。丞相秦檜在邊上聽了,很不高興,想辦法把謝石處死了?!敝什唤?,知遠解釋,“秦,就指秦檜,日,指皇帝,說秦檜權(quán)勢太大?!敝h頓了頓,“所以,壞事不可說透,好事不妨多說。這是我的規(guī)矩?!?
到了要算命的那戶人家,屋明三暗五,家境殷實。主人約莫五十來歲,見知遠到了,也不起身,就坐在堂屋方桌旁,一個婦女在廚房里忙碌著。知遠也不惱,拉著知仁在他對面坐下。
“這些年,我總有一件煩不完的心?!敝魅顺榱艘豢谒疅熗?,咕嚕咕嚕響。知遠看著主人,“煩不過心,好不過水,最累莫過后斷腿。”主人看著知遠,好一會,扭頭對廚房里喊,“蓮花,倒茶?!睆N房里的人停了下來,端出兩碗茶水?!跋壬?,請喝茶?!敝魅丝蜌馄饋?,邀知遠喝茶?!澳憧矗壬?,可有破解的法子?”知遠裝模作樣吹口熱茶,細抿一口,“好茶,是羊角尖的野茶吧。前些年春上,我到羊角尖去走親戚,野茶隔老遠就能聞到清香?!敝魅说靡馄饋?,“先生品茶,可和鎮(zhèn)上的牛博士一比?!?/p>
正喝著茶,一對小夫妻過來與知遠見了面。兩人都清瘦,女子憂心忡忡,好似有千斤心事。知遠喝了茶,告辭,主人忙不迭地起身,去攆知遠,“先生,先生,真沒好法子了?”“有倒是有,叫兒子重物色一個媳婦吧。”主人付過錢,“還請先生包涵,緊實。”知遠抱拳。
知仁沒明白其中奧妙,緊跟知遠,“就這么簡單?我還不曉得是什么事呢,那人怎么變化得這么快,先不理不睬的,后又畢恭畢敬的?!薄按酥杏姓嬉猓豢梢鈺?,只可意會?!敝什桓吲d了,“有什么了不起,不就一個算命的?”知遠回過頭,“這你就想岔了吧,要學(xué)會察言觀色。”知仁不理知遠,知遠倒慌了,“你注意到門口的桃樹沒有?”知仁想想,“嗯,有兩棵,結(jié)滿了桃子……哦,我曉得了,結(jié)滿桃子無人摘,說明這家沒有小孩?!?/p>
知遠故意考知仁,“聰明,聰明。除了桃子,還有什么?”知仁又想,“還曬了很多衣。”知遠望著前面,不做聲?!罢鏇]什么了。”知遠罵知仁,“叫你用心,你又不注意。知仁,你以后是要做大事的,不仔細,怎么能成呢。”知仁鼓著嘴,“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敝h想想,“也是,像我們這些算命的,就得小心仔細。曬的衣服里,你只要注意看,就會看到小孩子的衣服,尿布。衣服有新有舊,尿布也這樣,說明他們家老早就開始準備小孩子的衣物了?!?/p>
知遠頓了頓,“到他家的三岔路口,你發(fā)現(xiàn)什么沒有?”知仁搖頭?!坝卸胖俸蜑豕请u的殘渣?!敝什欢幚恚犞鵁o辜的大眼?!爸嗅t(yī)常常用杜仲燉烏骨雞來治流產(chǎn)?!敝驶腥淮笪?,“哦,明白了,那對年輕人結(jié)婚很早,但一懷孕,就流產(chǎn),家里準備了好幾年的衣物,卻老見不到孩子。難怪你說后斷腿,我還以為你詛咒他們家呢?!薄班牛鳟a(chǎn)次數(shù)多了,就懷不上孩子了。”知遠說,“以前他們家肯定也找過算命的,但都沒有消除心梗,我就干脆點明。他還叮囑我口風緊一點,我一向厚道,是吧?”
知仁笑他,“就算你最不厚道?!?/p>
正想著,知信慌慌張張闖了進來,“大哥,不好了,莊子里好多老人都不吃不喝?!敝h在旁邊拍手,“好哇,不吃不喝,長命百歲。”知仁下定決心,“知信,你先回去,對那些老人,只消得說一句話?!敝艙项^,知遠倒接上了話,“唱山歌,唱山歌,唱山歌?!敝胚€是不解。知仁搖搖頭,“啞巴唱山歌,久晴必有落?!?/p>
知智還是沒有回來,知仁決定帶著知遠回去。還沒進莊子,老遠就聽見啞巴站在麻石課上亂唱。知仁心里一暖,路上碰見疙瘩,疙瘩笑,“聽聽,啞巴在唱歌,咦,那不是知遠嗎,知遠回來了?”知遠笑嘻嘻地看著他,學(xué)起了舌,“知遠回來了?”經(jīng)過大樹旁邊,知仁似乎聽到了“沁”的聲音,知遠也“咦”了一聲,知仁越發(fā)有底了,“沁”回來了,大旱九個月,九個月大旱,終于要走了。
知信迎了出來,“大哥,他們還是不吃不喝的?!敝蕯[擺手,走進天圣家,天圣叔躺在床上,瘦成一把細細的狗尾巴草。木頭在旁邊,呆呆地坐著。見知仁進來,也不起身,木呆呆的?!疤焓ナ?,啞巴真唱歌了,我和知遠、疙瘩都聽見了,你起來聽聽?!碧焓ゲ徊?,有氣無力,“省點吧,雨會來,谷子不會長出來。”木頭也勸,“大(父親),你如果餓死了,我不是要落個不孝的罵名?”天圣把身子側(cè)過去,“名比命重?”
窗外一聲悶響,莊子黑了下來,天圣翻身坐起來,示意木頭扶他。祠堂外邊的稻床上,齊刷刷站滿了人,齊刷刷望向天空。豆大的雨點砸了下來,打在臉上,生疼,但大家還是望著天空,眼里蓄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知遠孩子一樣,沖進雨里,仰天長嘯。知仁和大家一樣,都在默默祈禱,糧食,糧食早點回來。
知智早點回來。知遠早點回來。
接連幾天都是傾盆大雨,老天補償起來,非常瘋狂。莊子活躍起來,大家的心也活躍起來,迫不及待地跑到田里、山上、地里,聽泥土、樹木回神的聲音。
所有一切都回過了神。連知遠好像也回過了神,一頭鉆進祠堂,把廂房打掃干凈,又把爾金、爾雅、爾土幾個小孩子拉進來,在里面天天教授《桃花源記》:……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整齊的童聲,讓莊子似乎又回到了從前:孩子們讀書,萬物生長,天地祥和,沒有紛擾,一個夢,一口茶,一杯酒,一條結(jié)滿繩結(jié)的人生。
涼亭河睡了一個長長的覺,一個翻身,醒了過來,怒濤如濁,咆哮向前,連莊子都能聽見那激昂高亢的喜悅。等雨勢稍小,人們摟起種子,小心翼翼地種進土地。只有土地,不欺負人,它們吸納汗水、雨水、種子,然后讓種子破土、拔節(jié),讓種子開花結(jié)果,讓種子沉睡卻又讓種子無限膨脹,給人以力量、希望、美好和世間一切的尊貴。莊子里糧食還是緊缺,大家勒緊褲帶,望著田地,都喃喃安慰自己,莊稼不會糊弄我們。
知仁躲進書房,研究《桃花源記》,他總感覺,劉家莊的命運就系在這幅字里,或者就躺在這篇文字里。忽然,一個念頭冒了出來:桃花源,鹽從何處來?
祠堂里,爾雅也問知遠,“先生,桃花源里的人就不吃鹽了嗎?他們有沒有咸菜吃?”知遠一愣,迷迷糊糊,“不吃鹽,也沒什么大不了吧?!薄跋壬?,你這就有所不知了,說文解字上說,天生為鹵,人生為鹽。人不吃鹽,肯定不行。蘇軾有一句詩,豈是聞韶解忘味,爾來三月食無鹽,這說明,沒有鹽,你就吃不下去?!敝h拍手,“爾雅,真厲害,小小年紀,像個小書袋?!被仡^掃看大家一眼,下定決心,“從明天起,我不吃鹽。我倒要看看,鹽能奈我何。”
知仁在外面,聽了知遠的話,搖搖頭。找知信到鹽窖里清點,“不多了,大概能用兩三個月?!币估铮阎h、石頭、疙瘩幾人叫到一起,商量出山買鹽的事。知遠不做聲,呆呆的,聽知仁他們商量,眼里閃著好奇與懵懂。正在那吩咐,那根細細的針又來了,挑了一下,毒鹽巴,毒鹽巴……
知仁頓住了,徐四維的聲音在腦子里響了又響。“這樣,石頭,多帶幾個人,知信你也跟著去,鹽不要買太多,就50斤吧,不要在一個地方買,多選幾家店。”石頭不解,知仁解釋,“不要怕麻煩,現(xiàn)今小心一點為好,哦,還要特別注意一下爾諾,看他在干什么,如果他不做正經(jīng)事,就帶他回來?!备泶癞Y聲甕氣的,“石頭才不會帶他回來呢,說不定又一錘子砸了他?!?/p>
“竹竿去不去?”疙瘩問?!斑@次,就不要叫他去了。結(jié)巴還沒回來,我怕有個萬一。你們還有一個最重要的事,打聽知智他們的行蹤,他們出去好幾個月了。”知遠在燈下突然喊了一聲,“天問叔,你還好吧?”知仁嚇了一大跳,向后望,沒有任何動靜。知遠指著知仁,“你呀,你就是天問叔啊?!敝授s緊拉住知遠,“我是知仁呀,是天問叔的大兒子呀?!敝h搖頭,“不對,不對,你就是天問叔?!?/p>
五、捕風的燈盞
莊子似乎一切如常。
知仁就是不踏實,女人阿蓮在夜里也是翻來覆去,問她,她也不講,只說眼皮跳得慌。只有知遠,還是記不起從前,在廂房里讀書、教書。他有時把耳朵貼在墻上、地上,鬼叨叨的,“爾雅,爾雅,你聽……”十幾個孩子都貼近地面,認真地聽,爾木骨碌爬起身,“有什么聽的,屁都沒有?!?/p>
“不,有戰(zhàn)馬咆哮,有戈矛相碰,有皇帝登基,有尸骨累累……”知遠還在那嘮叨。爾土打了一個冷噤,“先生,你是說天下大亂?”“天下大亂,百姓遭殃。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知仁聽了,不由得越發(fā)擔心。知遠望著知仁,“天問叔,我們研究的麻石課,你有什么發(fā)現(xiàn)沒有?”知仁一笑,“我哪里懂得什么課,我只知道麻石課是一座山。”“不不不,麻石課是山,也是命,我們大家的命,都會得到麻石課的指引?!?/p>
一個月后,石頭回來了?!爸悄??”知仁問?!爸堑谋?,我早就刻好了?!笔^低著頭。心好像從山頂嘩啦一聲滾了下來,燈盞被一陣微風吹熄,知仁坐在一片黑暗里。天問走了進來,摸著知仁的頭,深深地嘆氣,又輕輕地轉(zhuǎn)身。父親,我是否能像你一樣,一走了之?把莊子就這樣扔進一片黑暗,看他荒落,看他停頓,讓他引頸眺望……
世上是沒有桃花源的!
不,有。天問轉(zhuǎn)過身,不在這里,就在那里。
什么是桃花源?
人有情,地有信。
鹽呢,有沒有毒?石頭把十幾袋鹽,分別用銀針試了試,搖搖頭。知仁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響馬巖已亂作一團,響馬們被熏風、暖香、軟語激活,一個個把自己的荷爾蒙毫無保留地釋放出來。因為,女人來了,且是五個。大頭帶著小勇在山頭巡邏,突然聽見嚶嚶的哭聲,小勇眼尖,看見巖下的官道上,五個人正在那歇息,有人在揩眼睛。
兩人對望一眼,“女的?”小勇點點頭。也不跟知義打招呼,風一般沖下山,把五個女人背上山寨。等知義曉得這件事,女人們已坐在大廳里狼吞虎咽,知義問她們?yōu)槭裁磿淼竭@個偏僻的地方。
都不做聲,知義以為她們聽不懂自己的話,放慢語速,問她們的名字。一個女人落落大方,聲音挺大,“我叫胡四姐,大家喊我四姐好了。”大頭看著她,“這倒好,我們平白多了一個四姐,這名字,多占便宜呀?!币粋€穿黑衣的女人,朝知義一笑,知義覺得自己的心“砰”地一跳,“我叫小倩?!薄拔医行‖?,她叫……”旁邊的女人推掉小瑣的手,“我自己說,我叫紅玉?!贝箢^喊了一聲,“好吃好吃,恨不得吃了?!表戱R們大笑,笑得紅玉莫名其妙。莊子里把紅薯叫作“紅芋”,剛好和“紅玉”同音,紅玉不知道這些,在那莫名其妙。大家都盯著最后一個女人,個子高高瘦瘦,說話聲音蚊子一樣,“我叫蓮香?!毙∮陆幼?,“那你得讓我打打?!编l(xiāng)間有“打連廂”傳統(tǒng),演員拿著棍子在臺上邊敲邊唱。用二尺長的竹子或細木制作棍子,挖出四到六個空當,串上銅錢。表演時,上下左右舞動,用棍子敲擊四肢、肩、背部,就會發(fā)出清脆悅耳的響聲。
早有殷勤的,把臥室騰了出來,請五個女人去歇息。胡四姐伸一個懶腰,“是得好好睡一覺了,這幾天,可把姐幾個累成狗娘了?!?/p>
知義叫大頭、小勇把這幾個女人趕緊送回去。響馬們聚集在廳外,七嘴八舌,“聽聽聽,這幾個娘們可真累壞了,打起呼嚕來,也像唱歌?!薄叭トト?,你們家的蓬蒿,呼嚕聲不比她們好聽?”響馬們相互打趣。大頭和小勇垂頭喪氣地走過來,“別鬧騰了,二哥要把她們送走?!彼妥??大家面面相覷,有人說了一句,“也是,從來沒有女人上過響馬巖,這可真破了規(guī)矩了?!薄翱上Я耍上Я?。”有人一迭聲地嘆氣。
知義是被一陣琴聲驚醒的,“當——丁——冬——”,零零碎碎的,擾人美夢。知遠在劉家莊也是坐立不安,放了學(xué)生的假,跟著知仁轉(zhuǎn),“天問叔,你聽,麻石課……”
知仁不理他的嘮叨。石頭沖了進來,筆直沖向知仁,還沒站定,就嚷:“知仁,木頭,木頭不行了。”知遠跟著知仁往外跑,到了木頭家里,木頭和女人蜷縮在床上,抖個不停。知仁問他們,木頭早就說不出一個字。知仁扭頭望著石頭,石頭搖頭,“會不會是鹽巴?”石頭一拍腦袋,說木頭家是最先吃新鹽的。知仁冷靜下來,吩咐石頭趕緊收回新鹽,叮囑莊子里的人暫時不要吃鹽。
不是驗過嗎?怎么還是有毒?知仁想不通。知遠看著知仁,“天問叔,我十天沒吃鹽了,力氣都飛了,不吃鹽還真是不行?!敝室部粗?,最聰明的人如今卻變成了傻子,“你說,知遠,鹽怎么有毒?”知遠眼珠子一轉(zhuǎn),“有哇,我碰見過呢,有的毒浸到鹽巴里,平常看不出來,一遇熱,毒性就出來了。”知仁一把抓住知遠,“那你說,是什么毒,怎么解?”知遠撓著腦袋,“什么毒來著?清風毒,弱水毒……”他仔細想了一會,突然跳了起來,“是惹水毒啊,好解好解,中毒的人只要出一身汗,就解掉了。”
能不能相信這么一個神經(jīng)兮兮的人?知仁倒有些害怕了,但是,不相信又怎么樣。 “你見到爾諾了嗎?”知仁問石頭。“沒有,不過聽縣衙里的人說,他在鹽市里?!笔^說?!澳悄慊貋碓趺床粚ξ艺f?”知仁高了聲音。石頭囁囁嚅嚅,“我不愿意提他?!薄安辉敢?,不愿意,這關(guān)系到整個莊子,你做事不能好好想一想?”石頭犟了,“我哪里知道?”“你不知道,砸死小惹時,你不知道就已經(jīng)種下了仇怨?”知仁看著石頭,“原先你們四個,是我父親的左臂右膀,如今不太平,你們也得多擔點兒?!笔^怔了一會,“鹽的事,我想辦法?!?/p>
知遠跟在知仁后面,還是寸步不離,“知遠,有什么事?”知遠回答:“麻石課,去麻石課?!敝实男亩耍椭书_起了玩笑,“一座小山,有什么好事?該不會是你把算命的金子,埋在山上吧?”爬上麻石課,山頂一塊平地,不知什么人,把幾塊大石頭胡亂圍成一圈,正對著山頂?shù)陌姿?。知遠繞著石頭走了一圈,“就是這里了?!敝市α?,“可我們沒帶鋤頭啊,怎么挖?”知遠倒愣住了,“挖什么?”知仁說:“挖寶貝啊?!敝h不理知仁,迎著風,豎起了一對招風大耳,“你聽,你聽,在響馬巖呢?!?/p>
兩人決定上響馬巖。離寨子老遠,就聽見古琴的聲音,一個女人在唱:
華山畿,華山畿。
君既為儂死,獨生為誰施?
歡若見憐時,棺材為儂開。
知遠早就風一般地沖了進去,“青鳳,青鳳……咦,你不是青鳳,你是誰,你怎么會唱《華山畿》?”
知仁走進大廳,響馬們在那七嘴八舌,都沒注意到知仁的臉色。知義起身,“大哥?!贝箢^還在興高采烈,“這幾個娘們,唱歌就是好聽,二哥非要攆她們走,這不暴珍天物嗎?”爾武嘲笑他,“沒文化,就別裝斯文,是暴珍天物嗎,暴殄天物啊?!贝箢^也笑:“我哪里舔得到,是吧,老大……”老大陰著臉,大頭吐了一下舌頭,趕緊溜出大廳。
知義說:“大哥,這幾個女人,是大頭他們背上來的,我看她們可憐,就暫時收留幾天,否則早就轟下山了?!敝什蛔雎暋!吧较麓髞y,朝廷應(yīng)該暫時不會派兵到我們這個山旮旯里來?!敝食磷猓懊髟绨阉齻?nèi)克妥?。”知遠走了出來,“仁者,謂其中心欣然愛人也。知仁,你這樣做,可就對不住你的名字了?!敝势婀值乜粗?,知遠也看著大家,“我,劉知遠,魂回來了,魄也回來了?!睗L油笑,“你不是大唐王遠知嗎?”“我既是王遠知,也是劉知遠,遠方事,不可知,且看眼前三五尺。”
知仁打斷他的話,“仁義和莊子,哪個重要?”知遠搖頭,“仁義和莊子,是不搭界的,是兩碼事,仁者愛人,包括莊子和生人?!敝试谛睦镉帜钜槐椋?/p>
糧食。水。女人。船。爾諾。
該來的都來了,躲也躲不開。知仁轉(zhuǎn)而問:“知遠,你怎么突然就醒了?”知遠岔開話題,“該醒就醒,青鳳……蓮香,你把古琴搬過來?!倍《《瑏y撥了幾個音,滾油突然說了一句,“我看剛才蓮香唱什么棺材的,太不吉利了。”知遠笑他,“這有什么吉利不吉利的,這是一個故事。說南朝時候,南徐有一個書生,出門踏青,碰見了一個姑娘,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害了相思病,還沒等上門提親,就病死了。臨走的時候,他告訴家人,要把自己葬在華山旁,也就是他第一次遇見姑娘的地方?!?/p>
“剛走到華山腳下,拉車的牛就不走了。停住的地方,正是姑娘家。姑娘出來,見了拉棺材的牛車,不悲不驚,轉(zhuǎn)身回家,梳妝打扮,唱著這首歌,唱到棺材為儂開,棺材真的應(yīng)聲而開,姑娘就跳了進去?!鄙徬憬涌谡f道。知遠忽然淚流滿面,“青鳳死,我獨生……”操起古琴,丁丁冬冬,一通亂彈。蓮香止住他,“逝者長已矣……托體同山阿?!敝h點點頭,平復(fù)心境,手腕輕揚,一曲舒緩的歡樂就在響馬巖鋪開:
我曾拋樓臺,自詡游俠,殷勤行江山。
九州風物里,朝暮多徘徊,閱后添倦怠。
生平事紛亂,偶得閑暇,回眸帶笑看。
奇趣如波瀾,摘過二三瓣,溫酒細賞玩……
蓮香眼里有亮閃閃的淚水,她面對知仁:“這是一個有情義的人?!敝手溃h消失的日子,一定經(jīng)歷了許多。但知仁不去追問,他曉得知遠不說,自有不說的原因。知義問幾個女人怎么辦,其他人都目光熱切地望著知仁。知遠低低地說:“讓她們留下吧,她們來,自有說不出的苦衷?!敝蕰缘弥h的心思,也不點破,“讓她們先住下吧,回頭還是要把她們送走?!睅讉€女人高興起來,只有蓮香,依舊一臉平靜。
知遠魂不守舍,接連幾天都跟在蓮香后面,蓮香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胡四姐笑知遠像個跟屁蟲,知遠也不惱,只在那一個勁地咕咕囔囔,這一次,再也不能讓你走了。
知仁還是不放心,問幾個女人為什么跑到了響馬巖。女人們相互使了個眼色,還是小倩先開了口:“我們是從玄武縣逃過來的,山外大亂,許多胡人進了我們縣?!奔t玉臉色蒼白,“那些胡兵,無惡不作,燒殺搶掠,個個五大三粗,蠻橫得很?!敝兽D(zhuǎn)問滾油:“你們碰見的也是這群胡人嗎?”滾油說:“這,我不是很清楚,但從身形來看,的確不是朱雀縣的?!敝暑D了一下,頭皮好似又被一根細細的繡花針挑了一下,鉆心的疼。
先前忙著對抗百年不遇的大旱,那刺心的痛,很久都沒來了。知仁知道,那件神秘的事情,還是沒有走遠,它終究還是要來到響馬巖,來到劉家莊。知仁問五個女人以后打算怎么辦。胡四姐大聲說:“大哥,你該不是又趕我們走吧?山外兵荒馬亂,你讓我們幾個弱女子回去?回去我們不就是一個死嗎,走走走,我們馬上走……”響馬們也不攔,都看著知仁。小瑣突然蹲在地上,放聲哭了起來,哭了一陣,竟然要吐。知仁望了知義一眼,知義搖搖頭。
小倩趕緊去拍小瑣的后背,小瑣哭哭啼啼,“打死也不回去,一回去,我們不就像嬌娜一樣,受人凌辱,想死都死不了……”紅玉想說話,蓮香止住了她,面向知仁:“我知道,大當家的是怕我們生事端,我保證我們不會無事生非”。知遠跟著說:“仁義禮智信,這可是天問叔的想法啊,知仁,你得幫助她們?!敝x突然做了聲:“大哥,把她們留下來,也是一件好事。正好莊子、寨子里都有好一些光棍漢?!苯Y(jié)巴忽然跳了出來:“那也,僧多,粥少啊,不夠,分啊?!睗L油笑了起來:“小子,想媳婦了?結(jié)巴的心,可真花,你前些日子不是說看中了栗樹下的小花嗎?”結(jié)巴急了,“我……我,什么,時候,說了?”爾武也笑他,“是小花沒看上你吧?”結(jié)巴又急了,“什么,看,看不,上我,我,我才,看不,上她,她呢?!?
胡四姐聽了他們的插科打諢,在那罵:“誰說我們就愿意嫁給你們了?”滾油轉(zhuǎn)身看著她,眼里流過一絲輕蔑,“你們也沒什么大不了,我一下子就能聞得出來?!奔t玉不高興了,“你屬狗的,能聞出我們的氣味?”小勇來了勁,“那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也聞得出來,你們是——”他故意停了下來,看幾個女人都焦急地看著他,才把謎底抖摟出來,“是狐貍精?!闭永镆黄β?。
蓮香正色道:“從前是從前,各有各的難處,現(xiàn)在我們都只想做一個平凡的女人,過安穩(wěn)的日子?!睗L油欲言又止,想了一想,就不再做聲了。四個女人留在響馬巖,蓮香愿意回莊子。知仁長時間回味蓮香的話,安穩(wěn)?平靜?生活就像捕風的燈盞,風是過客,卻始終想擁抱燈盞。
六、折疊的鋒利
四大匠。
莊子四個匠人師傅,赫赫有名。石匠石頭,木匠木頭,篾匠竹竿,鐵匠疙瘩,人們叫他們 “四大匠”,莊子里的人把“匠”念作“嗆”,所以叫他們“四大嗆”,說他們的性格能嗆死人。山外人以訛傳訛,喊他們“四大金剛”。
知仁帶著知遠、蓮香回到莊子里的時候,石頭們已經(jīng)動身,連木頭都跟著去了。知仁埋怨阿蓮怎么不攔下木頭,阿蓮倒生氣了,“我怎么沒攔,你哪里曉得我沒攔,攔得住嗎?”恰好木頭的女人桂花也在,她點頭,“是啊,連我都攔不住?!敝拾岩磺换鸢l(fā)到桂花身上,“你男人,你不曉得他的性格,你攔不住,還好意思?”桂花趕緊躲到一邊,“他認死理,你又不是不知道?!敝h攔住知仁:“他們都朽掉了,讓他們一起去練練,說不定是件好事?!卑⑸徳谀菐颓唬骸暗妒窃侥ピ娇臁!?/p>
知仁不再理會他們,只是依舊擔心,木頭剛剛?cè)?,他是否能夠讓鮮血磨快那把銹蝕的砍刀?
早些年,四大金剛跟隨天問走南闖北,為響馬巖、劉家莊的太平立下不朽戰(zhàn)績。天問迷戀“桃花源”,跟四角鎮(zhèn)的冬烘先生梁武陵交上了朋友。梁武陵以武陵人之后自居,開始并瞧不起一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一交談,才發(fā)現(xiàn)天問心里藏著一個久遠而偉大的夢想:
人有情,地有信,衣食無憂,自得其樂。
天問醉心于尋找“桃花源”,有一回,帶著幾個年輕人到玄武縣去販鹽,半途遇到一幫土匪,鹽被搶走了。天問改了思路,要有隊伍,要能對抗縣衙,要能鎮(zhèn)住土匪,這樣不就是美妙的“桃花源”?正好江家山有一群打手,他們做著外出為人看家護院的營生,個個身懷絕技,名聲響亮。天問親自上門請來兩個,到劉家莊教習年輕人。
四大金剛在年輕人當中脫穎而出,石頭、疙瘩狠,竹竿心細,木頭擅長技巧,四人配合,逢戰(zhàn)必贏。知信早就聽說過他們的故事,安慰知仁:“大哥,他們四人一起出去,說不定更好呢。我想跟著他們一道去,石頭嫌棄我,說我沒見過什么大陣勢,去了還要照看我,嫌麻煩?!敝蕯[擺手,心里總有一絲不安,他扭頭找知遠,知遠早就和蓮香躲進了廂房。阿蓮冷笑,“找誰呢,也不知從哪找來一個妖精?”
知仁不理,阿蓮平白多了一個對手,自然有怒氣,還在那咕咕嚕嚕。知信說:“大嫂,大哥是那樣的人嗎?”阿蓮反諷一句:“有你說話的份嗎?你想想自個兒?!敝拍樢患t,知仁拉長了臉:“別給臉不要臉,這話,是你能說的嗎?在我劉家,女人永遠都不要亂說話,多說話。”阿蓮哪里受過這種氣,一下子跑到臥室里,哭了起來。知仁一直寵著阿蓮,阿蓮本是玄武縣大戶人家閨女,有一次獨自逛街,被知仁看中,知仁一聲不吭,扛起阿蓮,塞進馬車,一下子就拉回了劉家莊。
“知遠呢?”知仁問知信?!澳臅缘??鬼迷心竅的?!敝艙u頭。一陣琴聲從祠堂傳來,知仁摔一句,“喊他過來?!?/p>
知遠并不愿過來,他叮囑蓮香,叫小孩子們讀書。爾木早就不耐煩了,問知遠:“先生,你什么時候帶我行走江湖?”知遠笑他:“江湖雖大,卻不如家。走了,你們好好讀《論語》,要不,叫蓮香姐姐帶你們讀,好不好?”眾人掌聲嘩然。爾土催促:“先生快走,大伯找你,去遲了,大伯會責罵你的?!敝h一吐舌頭,裝出害怕的樣子,引得蓮香微微一笑。
知遠立刻覺得春天溢滿了祠堂,又挪不動腳。爾土幾個推著知遠,把他推出了祠堂。知仁在書房里,盯著四維寫的《桃花源記》,知遠也湊了過去,看不出什么端倪。知仁也不看他,“知遠,你的腦子沒生銹吧?”知遠一愣,“銹倒是沒銹,只怕有些不夠花了?!薄拔铱傆行┖ε拢h,我總覺得響馬巖馬上就要塌了……”知仁一臉疲憊,“你要把心思花在莊子上?!敝h臉一紅。
知遠盯著《桃花源記》,忽然喊了一句,“奇哉怪也,這字里藏著一座山呢?!敝矢闹割^,一點一片,連起來看,果然是一座山,四維故意將一些字寫得稍大,勾勒出一座山形。知仁覺得在哪見過,但一時間,又記不起是在哪里。知遠看知仁還在思考,就說:“今明兩天,我好好地琢磨琢磨?!敝室琅f盯著那幅字,不做聲。
莊子里的人,在夜里小心翼翼地磨鐮刀,準備秋收了。他們相信,所有的植物都聽得懂人話,看得見人的行動,猜得透人的心思。他們只在夜里偷偷磨鐮刀,免得驚動稻禾,稻子一旦受到驚嚇,就會立即返青,讓你哭笑不得。一個清晨,霧像一條絲巾,柔柔地飄在麻石課對面的山腰。桂花在路邊喊蘿卜,蘿卜走到稻床邊,“快過來,快過來?!碧}卜莫名其妙,跑到桂花身邊,桂花指著麻石課對面的一丘田,“你看,你罵了你家的稻子吧?”蘿卜望一眼,心一涼,嘴上還硬,“我有那么不賢良?”
田里稻子全部返青,和周圍的稻子形成鮮明對比。蘿卜哭了起來,“老天,你這是不給我們活路啊?!彼诹恋目蘼?,把莊子里的人都拉到麻石課山腳下。知仁和知信也攆了過來。沒有人說一個字,秋天的河風吹在身上,涼颼颼的。蘿卜臉上還掛著淚珠,望著知仁:“這可咋辦?石頭回來還不得把我埋怨死?”
“你們趕緊把稻子打回家?!敝蕮]手讓大家趕早去田里收割?;氐綍浚h早就在那等他。“知仁,我們要背井離鄉(xiāng)了,要重新去尋找桃花源?!敝市睦锏囊粔K石頭反而落了地,他知道,該來的總會來。“你先說說石頭。”知仁說。知遠捏起幾根指頭,來來回回一掐,搖搖頭,知仁曉得石頭回不來了,心里不由一片蒼涼,那些稻子早就知道石頭不會回來了,故意返青,拼命延長自己的生長時間,翹首等待石頭歸來。
蓮香倒和小孩子們處出了感情。她教孩子們讀書、彈琴、唱歌,連不愛讀書的爾木也不逃課,平常一到秋收,他就會賴在田里不走,在田溝里挖泥鰍,到小河里去捉魚。
阿蓮動了心思,極力撮合知信和蓮香。知信倒是愿意,嘿嘿嘿地笑,阿蓮罵他:“只曉得嘿嘿嘿?!敝糯笫忠淮?,“我就只曉得劈柴、練武……”蓮香倒落落大方,平日不是在祠堂里教授學(xué)生,就是在知仁的書房里看書。阿蓮時不時地叫知信進書房倒水續(xù)茶,知信扭扭捏捏地進去,手足無措,倒惹得蓮香發(fā)笑,“小哥,你們這里有座叫麻石課的山?”知信點頭?!澳悄闶裁磿r候帶我去看看?!敝胚€是只曉得點頭。
他們爬上麻石課,豁然開朗,向前能看見響馬巖的楓樹林,也能看見涼亭河水湯湯流淌。蓮香不由發(fā)出一聲贊嘆,“好地方。”知信咕囔,“也沒見什么好來?!鄙徬阒钢h(huán)抱莊子的兩條山脈,“你看,雙龍戲珠。”左邊是夾石溝的山脈,右邊是獐子沖的山脈,兩道山脈向前,一直到五斗沖邊的七口塘,猶如兩條巨龍飲水。山風一吹,吹動蓮香的頭發(fā)和衣袂,知信不由得看癡了,“真美?!鄙徬悴焕頃诺脑?。“你昨晚做夢了嗎?”蓮香問知信,知信搖頭。“我做了夢,夢見一場大雪,把兩座山蓋得嚴嚴實實的,好大的雪啊,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雪?!?/p>
正在那聊著,知信看見山塘旁邊有幾個人影,他大聲喊:“是石頭哥嗎?”沒有人搭話。知信趕緊拉著蓮香下山,剛到山腳下,那群人也到了小路上,是木頭他們。“石頭哥呢?”知信在人群里尋找,卻沒找見石頭。木頭、竹竿、疙瘩黑著臉,都不做聲。
幾個人趕著牛車回到莊子里。知仁剛一露面,木頭就放聲痛哭,蹲在祠堂門前的臺階上,哭得石頭門柱都搖搖晃動。竹竿說:“我們趁黑摸進一戶人家,但剛一進去,就被圍住了,我們殺得血肉橫飛、昏天黑地。但他們好像看出木頭體力不好……”
疙瘩喊一聲,“痛快痛快,好長時間沒這么痛快過。”竹竿瞪了他一眼,繼續(xù)說,“石頭叫我們趕緊帶著木頭走……”疙瘩嘆氣,“真不該走,真不該走?!薄拔覀儾辉敢庾撸^罵我們,他不想我們都折在這里?!蹦绢^哭喊,“都怪我,拖了大家的后腿,都怪我,大哥,我們一同生,一起死,我馬上就去追你?!辈灰粫?,蘿卜也趕到了祠堂,“石頭呢?”她問竹竿。木頭撲騰一聲跪倒,“嫂子,我們對不住你?!碧}卜昏倒在地,桂花趕緊扶住她,“石頭,你等著我,我馬上就去找你?!碧}卜發(fā)出一聲喊。
祠堂籠罩在一片慘烈之中。知仁吩咐木頭幾個回家,洗個澡,好好睡一覺。眾人紛紛散去,知仁看著暮色漸漸合攏,蟲鳴清越,四周靜寂,說不出的蒼涼。
響馬巖卻長出了一片歡樂。
知義挑出幾個單身的小頭目,讓四個女人自己選擇。響馬們不干,他們商議幾個人比武,誰本事大,誰就有權(quán)先挑選。胡四姐直嚷嚷:“怎么地,哪有這個做派,這是兩情相悅的事,你們這么做,怕是一廂情愿吧。”小瑣、小倩、紅玉倒沒反對。胡四姐不愿意,“不行,我只喜歡滾油?!表戱R們在旁邊起哄,滾油冷冷一笑。選定日子,開始比武,結(jié)果是爾武第一、結(jié)巴第二、大頭第三、小勇第四。爾武選了小瑣,結(jié)巴選了紅玉,大頭選了小倩,小勇不高興,胡四姐大大咧咧,“怎么?選了老娘,不是你的福分?”知義吩咐伙房,“開懷吃喝三天?!?/p>
莊子里,蘿卜卻三天不吃不喝,第四天頭上,真追隨石頭去了。臘月的一天,知遠攆進書房,“找出來了,找出來了?!敝士粗h,“要找五個做夢的人?!敝实男耐蝗换瘟艘幌拢翱墒侵?、石頭都走了?!敝h奇怪,“你知道什么夢?”知仁點頭,“是找五個夢見大雪的人?”知遠點頭?!澳阕鲞^這樣的夢嗎?”知仁問。知遠的臉扭曲了,“以前做過,那還是在青鳳出事的時候。”
知仁算了算,“原先有五個,剛好五個,我,你,知信,知智,還有石頭?!敝抛吡诉M來,“蓮香說她也做過這樣的夢?!敝屎椭h相互對望,眼神里充滿了疑問,她怎么會做這樣的夢?知遠嘆氣,“那也還差一個。”
“仁伯,仁伯。”稻床上有人在喊。知信扭著爾諾進了書房,“大哥,就是他,害死了石頭!”知仁冷眼望著爾諾,爾諾抖抖衣衫,“仁伯,兒子為父親報仇,是不是應(yīng)該?”知信大聲說:“你害死了石頭,就是不應(yīng)該?!睜栔Z毫無懼色,“石頭是我的殺父仇人!”竹竿幾個聞聲闖了進來,看著爾諾,一個個攥緊拳頭,恨不得生吞活剝了爾諾。知仁止住他們,“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疙瘩不干,“怎么能便宜了這小子?”木頭紅著眼睛,“你就不能害我們?!睜栔Z冷笑,“我害大家?我有一百種方法害大家,但我早就對知遠伯說過解毒的法子。”疙瘩還是忿忿,“你就是不應(yīng)該害石頭?!敝侍岣吡寺曇?,“不要再糾纏了。爾諾,你怎么回來了?”
爾諾整理一下衣服,“前些天,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一場大雪,獐子沖、夾石溝、麻石課、響馬巖,全被大雪蓋住了?!敝h笑了,“想什么,就來什么。”知仁發(fā)了一句狠話,“都不要難為爾諾?!?/p>
尋個下雪的日子,五人來到麻石課山頂。找到看似胡亂卻自成規(guī)則的大石頭,分別坐下。知遠翻開包裹,拿出一件灰色的粗麻布袍子穿上,開始念念有詞:純則粹,陽則剛,天行健,兩儀遵道恒長;麻石課,松如浪,地勢坤,厚德載物之相……
知仁心想,這就是麻石課了。知遠念畢,四野團團一拜,輕呼一聲,“開。”一道陽光照射在雪地上,積雪慢慢融化,留下兩個字,“七寸”。五人相互看了看,一臉茫然。知遠問:“有叫蛇形的山嗎?”知信搖頭。蛇打七寸,人走正途,山川蒼莽,積雪為路。知仁說:“知遠,四維的那幅字,山形是不是蛇形?”知遠點頭。
臘月二十四,家家戶戶打揚塵。知仁吩咐知信去響馬巖,叫知義不要掉以輕心,又把莊子里的男人集中到祠堂里,說了兩件事,把刀磨快,把餅烙足。竹竿愣了一下,率先感覺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氛,“我們這是要走嗎?”知仁擺手,“我是擔心,亂世之后,會有人拿我們當禮物?!鞭D(zhuǎn)眼就到了除夕,小孩子們還是像往常一樣,到處摔鞭炮。
正月初二大家正準備出門,到親戚家走走。爾諾急匆匆從麻石課跑來,“仁伯,響馬巖冒起了濃煙。”知仁很冷靜,“敲鑼,到祠堂?!蹦信仙俣紒淼届籼?,一片肅穆,風一吹,每個人都不禁打了一個哆嗦。知仁坐在板凳上,“自從我們來到劉家莊,在這里過日子,過著桃花源一般的日子。可是,這樣的日子,是很難長久的。我們都曉得,這一天遲早要來?,F(xiàn)在,男人拿起刀矛,趕往麻石課,女人穿上男人的鞋子,帶著老人,往山里走,走左邊的獐子沖。知信、知遠、爾諾、蓮香,你們四個帶上孩子,往右邊走,走夾石溝,記住,一定要沿河走,不要走小路?!睜栔Z跳了出來,“我不走,我回來,就是補齊四大金剛的。”知信也不愿意,“我也不走?!备泶裣驙栔Z伸出大拇指,“爾諾,好樣的?!睜栔Z一笑,“該報的仇我會報,該報的恩我也會報?!?
知遠也惻然一笑,“我的心死了,我走又有什么意思?”知仁一揮手,“不要再爭,知信和蓮香,你們帶著孩子走。知信,你記得我們找泉水的地方吧,沿著蛤蟆石,向上一百步?!北娙思娂娚⑷?。阿蓮帶領(lǐng)老人女人,知信、蓮香帶著孩子,背過莊子,向山里走。知仁看著阿蓮,阿蓮看著知仁,“我們走了……”知仁在心里說了一句,“來世再會。”
知義讓人燃起松木,瞬間,黑煙就籠罩了響馬巖。官兵趁著夜色,將小船翻轉(zhuǎn)過來,人藏小船之下,悄悄摸過了響馬巖下面的官道。等醉意轟然的響馬們發(fā)現(xiàn),他們早就走過官道了。知義吩咐響馬,“帶上弓箭!”率領(lǐng)所有響馬趕往涼亭河邊。滾油對小倩四個女人喊,“你們趕緊走,到莊子里去。”胡四姐大笑,“你還是心疼我們的嘛。”滾油罵了一句,“誰有心情疼你們,趕緊走?!毙‖嵣l(fā)抖,“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到哪里,我們都是一個死啊?!奔t玉倒放開了,“總算過了幾天安穩(wěn)日子,也不虧了,走吧,我們一起走吧?!毙≠徽f:“走到哪里去?”胡四姐豪爽一笑,“到陰間去等他們?!?/p>
走到三岔路口,蓮香對阿蓮說,“姐姐,我們一起走夾石溝吧。”阿蓮搖頭,“知仁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們先走,我們來把腳印擦掉?!敝殴虻乖诘?,阿蓮摸著他的頭,“不要辜負了知仁,把孩子們帶好,有他們,我們就值得。”老人、女人、孩子哭成一片,爾土問:“為什么不和我們一起走?”阿蓮大喝一聲,“都別哭了,趕緊走,我們往獐子沖,把腳印踩深點?!睜柦?、爾土才明白阿蓮他們是為掩護大家,蓮香輕輕地說了一句,“走吧,別辜負了知仁?!?/p>
當知信帶著孩子走到蛤蟆石,官兵們已經(jīng)到達麻石課。知仁一聲令下,先是檑木,后是滾石,接著是四大金剛沖下麻石課,知遠帶領(lǐng)一隊沖下山,一陣喧嘩之后,空氣似乎凝塞,知仁看看四周,空無一人。他拖起大砍刀,站在麻石課山下的小路上,站成一尊昂藏偉岸的雕像。
知信沿著蛤蟆石上山,蓮香站在蛤蟆石上。一座山,蛇形向前,長信亂吐,恰好盯住蛤蟆石。百步之外,有塊墓碑,碑文是空的。蓮香吩咐知信搬開墓碑,一個山洞豁然出現(xiàn)?!白甙伞!钡群⒆觽兌笺@進山洞,蓮香對知信說。知信站在洞口前,莊子上空一片煙霧。知信的淚水撲簌撲簌掉了下來,蓮香為知信揩去淚水,知信把墓碑移近洞口,側(cè)身鉆進山洞。
官兵沿著腳印攆到獐子沖,阿蓮早帶著老人和婦女,從知明跌下的斷腸崖跳下去了。知信和蓮香走到山洞中間,有一側(cè)洞,進去一看,幾十具尸骨坐在地上,知信明了,這一定就是父親天問他們了。爾金也感覺到了,“這是爺爺他們嗎?”知信不做聲,父親雖然離開,卻一直和莊子同在。等他們走出山洞,已是荊州地界,爾土望著陌生的大山,“小叔,我們什么時候回去?”
責任編輯 趙 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