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

舒國治是個閑人，閑得特別顯眼。舒國治已64歲了，一生只上過幾個月的班。31歲時，他去了美國，卻開著一輛二手雪佛蘭，走了44個州，整整七年，他游蕩在現(xiàn)代文明之外。

回臺北后，舒國治突然成了專欄作家，但每周最多兩篇，絕不多寫。在他看來，所謂理想的生活就是：“每一天內(nèi)將一段時間貢獻給睡覺，保證午飯和晚飯兩餐，讓睡覺和吃飯成為一天中的主體，其他時間再慢慢填塞，如果填塞的還滿意，這就比較理想?！?/p>

在古人看來，“富貴閑人”是一種不錯的活法，舒國治則又向前推了一步：在這個太繁忙的時代中，做個“窮閑人”也挺好。

恰如舒國治所說：“我不敢說會過日子。如果懂得教自己不干活，只努力東游西逛，再加上東吃西吃，便是過日子，我個人不敢茍同。同時我也不是這樣的人。然干活不意味拼命工作賺錢，人應(yīng)該工作，但不需要拼命，更不應(yīng)拼命為了賺錢。”

舒國治總說自己不聰明、特別糊涂，其實，這世上并無幾人能比他活得更明白。

曾想當空軍飛行員

檢察風云：您是如何走上這條人生道路的？您小時候就有這樣的理想嗎？

舒國治：上學(xué)時，每個小孩子都被要求寫這樣的文章——《我的理想》，記得我當時寫的是想當空軍飛行員，日本飛機來轟炸時，我去把它們打下來。現(xiàn)在看，那其實不是理想。同學(xué)中有的寫要當科學(xué)家，有的寫要當南丁格爾，其實后來大家也都沒實現(xiàn)。其實每個人心中的追求是相同的，就是過不受羈絆的生活。

我比較幸運，我父母生我時已經(jīng)很老了，加起來110多歲，到我開始寫作時，他們已經(jīng)不在了。他們自己也不太懂社會的發(fā)展方向，所以也沒想過我的將來。我成為現(xiàn)在這樣，與我來自一個對我沒那么多要求的家庭有關(guān)。

檢察風云：如果父母給您更多規(guī)劃與教導(dǎo)，您的人生會不會更順利一點？

舒國治：父母規(guī)劃孩子的未來，固然是一種養(yǎng)成，但也會因此限制一個人的發(fā)展。如果我的父母很懂現(xiàn)代社會的運轉(zhuǎn)規(guī)則，他們就會逼著我去學(xué)法律、政治之類，然后去國外留學(xué)，再回臺灣，那是馬英九、蔡英文他們走的那條路。我讀書還可以，但高考不成功，只好去學(xué)電影，在當時臺灣，只有考得很差的人才走這條路，比如李安。

從不追求與眾不同

檢察風云：您不覺得，與眾不同是件很痛苦的事嗎？

舒國治：我并不追求與眾不同。上高中時，我渙散卻不惹事，所以教官沒有盯上我。上大學(xué)時，正值嬉皮文化風靡全球，當時世界各地的青年人都留長發(fā)、穿花襯衣、扛錄音機、戴蛤蟆鏡，走路很招搖。20世紀80年代，大陸也是這樣，如果今天看到了，大家一定會說：“這幾個孫子，怎么這么走路?！钡敃r大家覺得這很“拽”，但警察對此很反感，我一個同學(xué)被警察抓到了，放回來時，頭發(fā)被剪得像狗啃的一樣。當時臺灣處在半戒嚴狀態(tài)，軍警教合一，學(xué)生像當兵的一樣被管教。我當時可能也是嬉皮士的那副德行，但我不太過分，也沒被逮到過。

檢察風云：大學(xué)畢業(yè)后，您為何不像別人那樣去職場打拼呢？

舒國治：其實我也和大家一樣，想去找個工作，靠做廣告、做編劇、做編輯去生活，但我最終沒去，我想試試看，能否按自己的方法生活。

我一生沒明確方向，也沒被誘導(dǎo)去建立自己的方向，30歲剛出頭時去了美國。當時也沒有一個整體的流浪計劃，就是偶然機會，讓我一個地方、一個地方慢慢走?；炝藥啄辏皇聼o成，也沒有什么積累。

占住自己的山頭

檢察風云：作為專欄作家，您平時不需要和編輯們多往來、以維護圈子嗎？

舒國治：我沒在圈子里，所以也不需要維護圈子，所謂圈子，也沒那么堅固、排他，總有讀者要看不一樣的東西。那種氣勢如虹的文章當然受歡迎，但我想，寫好自己的東西，自然也就在自己的山頭站穩(wěn)了，也不是那么容易被動搖的。有人愛看沈從文，也有人愛看張恨水，各寫各的就好。

檢察風云：您寫的多是短章，沒想過寫長一點的東西嗎？

舒國治：大家都要寫深邃的，我寫的淺一些，也覺得不錯。就像一個大飯店，有的顧客是來吃大餐的，有的只是來買兩個包子，我做好這兩個包子就可以了。包子有包子的優(yōu)勢，它比吃大餐方便，我并不必要讓他們知道，在這兩個包子中，我也下了一頓大餐的功夫。

我已經(jīng)出了七八本書，如果75歲退休，剩下10年，我把想寫的都寫了，合成全集大概也就是8～10本書的樣子，每本都不超過10萬字，花半小時就能看完。

檢察風云：您說在包子中也花了大餐的功夫，這么說您對文字也還是很認真的。

舒國治：20多歲時我想做一個嚴謹?shù)淖骷?，寫過一些中短篇小說，其中一篇《村人遇難記》拿過“時報文學(xué)獎”，那時候已形成了筆法的觀念。我覺得張恨水下筆很好，慢慢道來，金庸的下筆也好?，F(xiàn)在我老了，但基本的訓(xùn)練還在，自覺不比20世紀30年代的作家差。

孩子們將更難獲得自由

檢察風云：如果你有孩子，你會希望他像你這樣過一輩子嗎？

舒國治：那要看他的造化了，他可能沒這個運氣，因為隨著社會越來越商業(yè)化，想要追尋個人自由會變得越來越難。

我生在一個比較隨性馬虎的時代，即所謂粗糲歲月。大戰(zhàn)剛剛結(jié)束。這種時代大約有一股荒蕪，沒什么建設(shè)，空洞洞的。人呢，也沒什么積極奔赴的價值，比較松懈，窮過，富過，都是日子。因為太荒蕪，小孩連玩具亦不怎么有，自然是海闊天空。

在今天，一個通曉社會規(guī)則的父母會讓孩子上國際學(xué)校，從小就學(xué)英文，那樣，他就不可能有我一樣的成長環(huán)境。

檢察風云：對于孩子們來說，光是掙房子，恐怕就要忙上半生。

舒國治：其實我到現(xiàn)在也沒自己的房子，依然是租房住。你不要以為你可以規(guī)劃，假如我現(xiàn)在再忍一下，過幾年我把錢存夠了，就可以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其實你現(xiàn)在就用那些錢比較好。活在當下的意思是，你有那么好的空氣可以呼吸，而不應(yīng)該有太多的雜念，買房子就使人沒法活在當下。你想：“過了十年八年，把房貸繳清的時候，我該多自由呀?！逼鋵嵅粚Φ?，就算到了那時，你也不可能自由。

在現(xiàn)代社會中當一個古人

檢察風云：您不會用微信，連電郵都不會發(fā)，這是真的嗎？

舒國治：是的，我的稿件都用手寫，然后發(fā)傳真給報社。我有電腦，需要發(fā)電郵時請朋友來操作，所以朋友們說我是“活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古代人”。因為不用網(wǎng)絡(luò)查資料，所有考據(jù)的內(nèi)容都需要自己平時一一記住，所以我寫東西也比較慢。我并不是刻意這么做，而是我學(xué)東西確實沒那么快，而且我覺得人沒必要學(xué)那么多東西。

檢察風云：像您這樣生活，不擔心將來生病了會怎么辦嗎？

舒國治：我沒有經(jīng)濟保障，因為我存的錢少到不夠成為保障。其實我也會有煩惱，但我天性是煩惱了，我只讓它停留一秒鐘，隨即就丟開了。既然沒有保障，那就不如忘掉它，否則豈不是雙重煩惱？

這三四年我已不那么拮據(jù)了，現(xiàn)在有了一點版稅，可以蹺著腳看風景了，賺一點花一點，別太摳門，也別太浪費。當然會有一點憂慮，但憂慮有什么用呢？我看好多年輕人在談養(yǎng)生，不肯工作，我覺得很荒唐，這是古人說的“春行秋令”，年紀輕輕，養(yǎng)什么生呢？其實人應(yīng)該有點工作，這樣才能不讓自己垮下來，做事本身也是養(yǎng)生。

檢察風云：但像您這樣過窮日子，畢竟是很多人無法接受的吧？

舒國治：窮與積蓄多少無關(guān)，與態(tài)度相關(guān)，錢少固然苦惱，但許多人有錢了，依然在過窮日子。臺灣現(xiàn)在公共福利較好，有人患了腎病，每周要做兩次透析，也都能報銷，可即使如此，多半人依然在儲蓄，其實真得了大病，儲蓄有用嗎？有錢你就能找到神醫(yī)和仙丹嗎？那個年代早就過去了?，F(xiàn)代人太依賴熱鬧，太執(zhí)著現(xiàn)在的狀況。對很多事，其實不妨更寬廣地去解讀，如果你志向夠高，那就不怕今天睡過頭，因為未來還有很多天。

發(fā)脾氣等于整天活在地獄里

檢察風云：您四處漂泊，是否會遇到讓你憤怒的事？你是不是也會發(fā)脾氣？

舒國治：我曾經(jīng)最大的缺點就是發(fā)脾氣，孩童時候經(jīng)常感覺心里有怒火，看誰都不順眼，想發(fā)脾氣，一開始怎么也改不了。外在的世界再好，依然要靠自我感受來呈現(xiàn)，如果太愛發(fā)脾氣，那就是整天活在地獄里，所以人要有一定的寬容度，就算今天下雨了把你淋濕了，你也要感謝這場雨。

我常到北京來玩，看到很多人天天在發(fā)牢騷，其實沒必要。我也遇到過一些不如意的情況，但不嚴重，比如排隊買票時，被人家插隊，那真是一門藝術(shù)，一下子就滑到我前面來了，完全當我不存在。我覺得挺好玩，并不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