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1992年生于北京。曾有小說發(fā)表于《十月》《鐘山》《芙蓉》《天南》等。2017年將出版小說集《我們終將被遺忘》(湖南文藝出版社)。
1
他終于來到這里,一個破舊的劇場。那是一個晚上,他的腿上還帶著舊傷。其實不是舊傷,因為他能夠感覺出,疼痛的那個地方,依然流著血。月光下,血液凝結,又流出來,然后再次凝固。結痂的地方像是礦藏般閃閃發(fā)亮。他溫柔地撫摸著自己的膝蓋。安定下來了,回憶便涌現。他行走在一條荒蕪的公路上,一條狗也看不見。只有汽車的殘骸堆積在一起,似乎這里曾是某個汽車修理廠的舊址。公路兩旁刮著干燥的風,灰塵積蓄在他的鼻孔前。他的胡子已經很長了,這是漫長的徒步旅行中不可避免的。其實他還很年輕,他的胡須某種程度上改變了他的外貌,這使他感到安心。
公路的盡頭是一片平原。他行走在平原上。他反復問自己,為什么要踏上這條路。是為了逃離嗎?還是為了追尋什么?道路太漫長了,漫長到他幾乎忘記了初衷。這可如何是好。他看到了粗壯、高大的野花,還有沉默的牛,像是巖石一樣。羊群慢慢地挪動,卻看不到牧羊人的身影。他像是一條細線穿過平原,來到這座城市的郊區(qū)。他找到了這個破舊的劇場,就在這里安頓下來。回憶暫告結束。
城市里正是夏天。即使是在夜晚,炎熱仍使他難以入眠。他躺在空蕩蕩的戲臺上,身體的一側面對著觀眾席。當然也是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整齊排列的空座位沉浸在幽暗中。他難以入眠。他呼吸著從自己身上發(fā)出的難聞的味道。有時,外面會傳來一陣摩托車的呼嘯聲,伴隨著的還有一束急速的燈光,從窗子劃過他的臉。每當這時,他會突然驚醒,豎起耳朵仔細傾聽外面的動靜。片刻,重歸寂靜。
他沒有錢。就在他踏上這條道路沒多久,也就是說,剛剛告別了悲傷的父母,離那個叫作“家”的溫暖的地方越來越遠時,一個傍晚,他被突然打暈了。醒來后天正下著雨,他整個人浸泡在積水里,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嗆醒的。他的行李、證件和錢全丟了?,F在他身無分文,僅有的衣服不知穿了多久,早已發(fā)臭、骯臟,看上去與一個拾荒者無異。
因此,在他的夢里出現一個面目模糊的男人就不足為奇了。面目模糊的男人手里拿著發(fā)藍的匕首,在追殺他。他在公路上沒命地奔跑。望不到盡頭的公路,唯一的盡頭就是天際。星空旋轉著,嘶鳴著。
他醒來時似乎產生了幻覺:觀眾席上坐滿了人,他們統(tǒng)一面目模糊,胳膊放在扶手上,安靜地坐著,靜到連呼吸聲都聽不見。他嚇得趕緊閉上了眼。
終于到了白天。劇場開始明亮起來。然而這明亮只進行到一半,突然中止。于是,整座劇場一半被照亮,另一半依然是昏暗不清的。要說明的是,他刻意使自己不喜歡囚禁的感覺,他渴望人群。他走出劇場生銹的大門,融進明確的陽光中。
2
他感覺自己已經老去了。他用一根木棍探索著前方的路,就像伸出一只觸角那樣。他有時必須靠木棍支撐住身體,因為他的腿依然在流血,因而變得虛弱、柔軟,無法扛住他并不算高大的身軀。他走在道路上,留下斑斑點點的血跡。有孩子跟在他身后,尖叫著,歡呼著。就像是聞到血腥氣味的禿鷲,他想。他就這樣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這是一個集市。人很多,兩旁是販賣各種物品的小販。在城市的中心,有整潔、明亮的購物超市,但人們?yōu)槭裁催€聚集在這里呢?這個遍地垃圾、惡臭撲鼻的地方?還不是因為價格便宜嘛。這里的人會更富于同情心嗎?他找到一個空位,坐在地上,用木棍敲打著地面。塵土噗噗地被拍打起來。人們來來往往,陽光太熾烈了,他只能看到人們的鞋子。
這是一個熱鬧的地方。人們大聲爭辯著,交談著,用他聽不明白的方言,其間似乎還摻雜著咒罵?;覊m撲撲的動物們被主人牽引著,也走在這條路上。最開始是斗志昂揚的雞鴨,接下來是溫順的綿羊,它們擠成一群,擁擠了道路。它們的毛發(fā)已經變得很臟,再也不是那種雪白色了。后面是更大型的動物,例如沉默的老牛,甚至還有駱駝。它們依次走過。陽光越來越渾濁。他幾乎要睡著了。夢中他似乎看到了另一些龐然大物從自己面前走過。是大象嗎?還有那些似乎比大象還要巨大的東西……他睜開了眼,因為他聽到了錢幣叮當的響聲。沒錯,是一枚錢幣,在他眼前閃爍著。接著還有一些揉成一團的紙幣,陸陸續(xù)續(xù)地,扔到他面前。他只是垂著臉,感覺自己已經老去了。血不停地流。血會有流完的一天嗎?大人們匆匆走過,只偶爾有孩子會認真地打量他。
這時,一個女人站到他前面,并且艱難地蹲下身。無疑,這是一個懷孕的女人,她的肚子凸起已經很明顯了。她用圍巾遮著半張臉,手里拿著一個像是試管一樣的小玻璃瓶。她什么話也沒說,只是輕柔地挽起他的那只流血的褲腿,將玻璃瓶放在傷口下面。于是血一點一滴地流進玻璃瓶里。
天氣很熱,蒼蠅不時成群聚來。他用木棍轟著蒼蠅,叫它們不要來打擾這個女人。不知過了多久,血已經裝了半瓶。女人用木塞塞住瓶口,慢慢站起身,扔下幾枚錢幣,加入到人群中消失不見。他始終沒有看到女人的臉。
他記起還在趕路的時候,聽聞過一些奇怪的習俗。他還記得自己曾走入過某個類似海市蜃樓的地方。那時他正在費力穿過一個小沙漠。道路兩旁長滿了帶刺的熱帶植物,然而在類似海市蜃樓的地方,他見到了養(yǎng)在玻璃缸中的魚,還有一些習慣喃喃自語的人。他還記得有個人曾出來迎接他,對他說:“看見你回來我很高興,我還以為你一去再也不回來啦?!?/p>
那個時候,他記得,太陽正偏西。
3
演員是在午夜時分登場的。不是鬼魂,而是演員。他注意到他們歲數都不小了,而且都有一種疲憊的感覺。他們的歲數也并不大,可能還沒有他歲數大。也就是說,他們處在年輕的末端,皮膚開始變得粗糙,但還沒有人承認他們屬于老年。
他們之中有人甚至還帶著狗。狗在月光中東瞅瞅,西嗅嗅,唯獨對他不感興趣,仿佛他不存在一樣,仿佛他才是鬼魂。而他們,同樣對他并不在意,就像對這樣前來尋找庇護的流浪漢司空見慣。他蜷縮在角落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視覺與聽覺里。
演員們紛紛脫下大衣,放在空椅子上,然后聚集在一起,口中念念有詞,從內容可以判斷是某出戲劇的臺詞。忽然,他們又分散開,各自為政,在屬于各自的角落里喃喃自語,那種感覺,如同在朝著黑暗中看不見的東西祈禱。
離他最近的是一個上了點歲數的胖男人,我們稱呼他為甲。甲幾乎就挨著他,但對他并不關注,旁若無人地自言自語。
“我開始拿定主意……我這一輩子老是拿不定主意。”
說完,甲似乎不滿意似的緩慢地搖了搖頭,露出痛苦的神情。狗在吠。他盯著甲的一舉一動,發(fā)現自己的一部分身體正被月光照耀著,于是他稍稍挪動了地方,使自己完全隱沒在黑暗中。演員們在舞臺上來回走動,模仿著戲劇中的段落,踩得地板嘎嘎直響。
他想起在路途中,曾見過的那些流浪者。他們也總是喜歡這樣自言自語。是的,道路漫長,大部分時間里必須自己跟自己待在一起,自己跟自己玩,自己與自己做斗爭。那些流浪者,完全沉湎于自我意識里,就像是陷入一只泄氣的沙發(fā)。狗不停地吠。
他回過神來,發(fā)現甲正盯著他看。那樣子可以稱得上目不轉睛吧。這時,他可以確定,甲浮腫的臉幾乎是一個小老頭了?!耙粋€人獨自趕路,路就顯得特別長。不是嗎?”甲露出笑容,然后戴上一頂棕色氈帽,朝大門口走去。演員們跟在甲的身后,魚貫而出。此后的日子里,他喪失了時間的概念。雨下了又停。道路上曾遇到的各種事件與幻覺,輪流地折磨著他。還得加上夢境。每天晚上,他像是發(fā)燒一樣地進入睡眠。
賊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
他早就發(fā)現了。一個穿著黑色皮夾克的家伙,戴著白色口罩。有一天,他驀地從夢中驚醒,發(fā)現那個賊就在身邊。有個形容詞是怎么說來著,對,四目相對。他思忖自己沒什么可偷的,沒錯,他一無所有。可這仍然令他恐懼。他想,自己一無所有,才可能失去得更多。于是他不再睡覺,這對他來說不算什么難事,趕路時他經常忘了睡覺。終于在一天晚上,他等到了。先是影子,從月光中探進來。他手里握著一塊尖銳的碎玻璃,朝那個影子后面的人刺去。那個人哼也沒哼,倒在地上。
他費力地脫下他的皮夾克,還有他的其他衣服,包括口罩。接著,他脫下自己的所有衣服。他換上他的衣服,包括皮夾克還有口罩。然后,他為他換上了自己的衣服。
做完這一切后,他將他拖到劇場外面。剩下的,就不是他的事兒了。他抬起頭,廣闊的東方已露出魚肚白。新的一天就要來臨,也就是說,今晚即將變成昨晚。
4
那條路,白色的,時常浮現在他的腦海中。當他躺在布滿灰塵與腳印的破舊的戲臺上,四周沒有人,所有的椅子都對著他,椅子上沒有人。陽光從窗口一照進來就變渾濁了。現在是白天。悠揚的叫賣聲從不遠處的集市傳來,斷斷續(xù)續(xù)仿佛來自他的夢。那種時刻,半睡半醒,夢境還沒有從眼睛里褪去,仍保留一枚薄薄的殼。他站起身,望著窗外。陽光太明亮了,他什么也看不到。這倒不是特別重要的事。就像是逃亡的那段日子。白色的逃亡之路。他的意識時常是模糊的,由于體力不支,也因為太過寂寞。人還是應該與同類接觸,否則腦子就會退化。堆積的幽暗將把腦殼里所剩不多的光亮慢慢擠掉。他行走在密林里,行走在曠野之上。他的頭頂是大團的云朵。只有道路是永恒的。而且他必須要快,他知道自己的同類在搜捕他,這有什么辦法呢。曠野上經常遇到的動物的殘骸,被風干,露出的骨頭看上去被打磨得很干凈。
對于趕路者來說,這樣的場景是很常見的。那些骨頭與殘骸,他可以輕易地辨認出哪些是屬于同類的,比如說通過頭蓋骨與裸露的手臂,手指,蒼白的骨骼,很容易分辨。有時則比較困難,因為它們混同于茂盛的野草或荒涼的碎石地。他拾起其中的一截,可能是肋骨或鎖骨之類。干燥的風吹拂著它,它依然很堅硬,或許比以前更加堅硬了。
這條路永無止境。比起那個整日推石頭的家伙來說,道路要有趣得多。沒有景色是重復的,走在道路之中,你可以勇往直前,永遠有事物迎接你。然而道路的盡頭在哪里?當這個問題產生,就是放棄或死亡的第一步。據說,有些人走上這條路,為的就是死亡的那一刻。他不想死,可作為逃亡者,他也無法停止。
逃亡者終于記起自己為什么來到這里,為什么在這里停留。他的情人在這座城市。于是他走出劇場穿過擁擠的人群。他的情人就住在靠近集市的密集的居民區(qū),那里低矮的四層小樓的屋檐常年往下滴水?!澳愕竭@兒多久啦?”她熱衷于赤裸身體,身上總是汗涔涔的。天氣太熱了。她用柔軟的手臂纏住他的脖子,溫熱的小腹靠著他,吮吸他身上的汁液?!霸蹅儸F在干什么呢?”逃亡者撫摸她皮膚上細小的顆粒,包裹在溫暖肉體中的白色骨頭。他急于分清它們與碎石地里的骨頭有何區(qū)別。
想要返回劇場,就必須穿越集市。他看到了那個老者,蜷縮在一旁。人們自覺地在他面前排好隊,每個人手里都拿著漂亮的小玻璃杯,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這是一個古老的集市。逃亡者在似乎同樣古老的人群中穿梭,試圖擺脫掉那個跟蹤他的人。請記住這個異鄉(xiāng)人:穿著黑色皮夾克,戴著口罩,踉踉蹌蹌地小跑著。他不想落入同類之手,不想失去自由。他有些緊張,甚至因此放了一個屁,但不會有人聽見。
5
大概傍晚的時候,有兩個軍官闖了進來。外面的夜特別的靜,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在死去。那兩個軍官穿著筆挺的深色軍裝,帽子也是深色的,皮靴锃亮,走在木質地板上發(fā)出清脆的回聲。在戲臺的一角,逃亡者盡量使自己隱藏在更深的黑暗中。事實上,由于劇場里光線太過昏暗,這兩個軍官根本沒有注意到他。他們走到戲臺中央,站住。其中一個點了一支煙,另外一個則站著不動,像是在沉思什么。
逃亡者注意到,這兩個軍官的模樣很相似,說是雙胞胎也并非不可能。
他們手里各自牽著一條鎖鏈,鎖鏈各自拴在一個匍匐著的人的脖子上。其中一個拴著的是個女人,另一個則是個男人,相同點是這兩個被鎖鏈拴住脖子的人都一絲不掛,而且他們都很年輕。這兩個人安安靜靜地跪在各自主人的腳邊,像是兩只聽話的寵物。不如稱他們?yōu)橐液捅?。乙是女人,丙是男人。當他們的主人開始走動,拉緊鎖鏈,寵物也挪動身體,只不過他們倆是四肢著地,用雙手和膝蓋作為支撐點向前爬行。
“這是一個美麗的地方?!蹦莻€抽煙的軍官說。
“又一天過去啦?!背了嫉能姽偃远⒅鴳蚺_上的某一處,心不在焉地回答。
接著,他們開始交流關于樂器方面的事情。抽煙的軍官想買一只小號,他似乎對小號情有獨鐘。從他的話中可以得知,他最向往的職業(yè)似乎是去一家地下酒吧吹小號,然而不幸的是他的肺部貌似出了些問題,醫(yī)生建議他還是放棄吹小號的念頭。那個沉思的軍官則對此一點也不感興趣,只是隨口敷衍著,但他無意中透露出了關鍵的一點:他出自一個音樂世家,從小就練習鋼琴和小提琴,盡管他對這兩樣都深惡痛絕。他還運用了一個很奇特的比喻:“人都是沒知識的混蛋,像猴一樣見什么學什么。”這句話顯然使抽煙的軍官有點不高興,盡管他知道自己同伴的這句話是另有所指。他像是轟蚊子般用手扇了扇彌漫在眼前的煙霧,說:“念念不忘這些往事是沒有好處的?!彼恼Z氣盡管漫不經心,但仍不失為一種反擊。
音樂的話題到此為止。這個過程中,他們腳下的寵物一聲不吭,連喘息聲都聽不到。抽煙的軍官主動說起了自己的寵物乙,說他每天如何喂她最新鮮的牛奶,以及甜美的果子,就是為了讓她能夠學會說人話,可是到現在為止她還一句話不會說。
沉思的軍官瞇著眼睛,伸手撫摸起乙光滑的頭發(fā)、背脊以及乳房。乙不敢抬頭,身體微微戰(zhàn)栗著。忽然,抽煙的軍官想起了什么,對著同伴耳語起來。沉思的軍官不時微笑,并且點頭。他們將各自的寵物栓在附近的欄桿上,走下戲臺,不知去了何方。
現在,戲臺上只剩下乙和丙。他們仍保持著匍匐的姿勢,彼此凝視著對方。很快,他們面無表情的臉上出現了變化:眼神變得含情脈脈,開始彼此靠近。很快,丙迫不及待地摟住了乙,瘋狂地嗅著她的頭發(fā)。他們抱在一起,難解難分。眼瞅著丙壓在了乙的身上。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乙和丙還沒來得及分開,比他們更快的是槍聲。這使躲藏在角落里的逃亡者嚇了一跳。乙和丙立刻倒在了血泊中。
剛才抽煙的軍官很是氣急敗壞的樣子,揮舞著手槍,大喊著什么,似乎是“可恥”之類的詞,但并不確定。而沉思的軍官則顯得很鎮(zhèn)定,他望著死去的兩個人,自言自語似的說:“……向我瞪了垂死的一眼。”
接著是靜默。
幾秒鐘后,從黑暗的觀眾席上爆發(fā)出掌聲與歡呼聲。乙和丙微笑著站起身,與兩個軍官站成一排。這時,乙望向逃亡者隱藏的角落,對他揮了揮手,示意他過來。逃亡者震驚地站起身,跑向后臺。他聽到身后傳來如潮般的笑聲。
6
他做了一個夢:
夢中的他已經非常老了。他也不知道為什么,人會這樣老去。在一些寂靜的日子里,他總是反復凝視自己皮膚松弛的手臂,那上面布滿棕色的老年斑,交織縱橫的皺紋令人想起漁網。他沒有鏡子,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何種模樣。他依舊住在這座廢舊的劇場里。多少年了?三十年,還是四十年?總之,時間已過去很久很久了。他依然會忍不住想起曾經自己作為一名演員的日子。那個時候,劇場要比現在干凈很多,當然也要熱鬧很多。觀眾們從四面八方聚集到這里,手里拿著他要出演的最新的劇目單,期待著他們最愛的演員登場。從清晨一直到午夜,觀眾們換了一撥又一撥,當最后一批觀眾戀戀不舍地離去,演員們才有機會松一口氣。
當然,那已經是很久遠的事情了。不知從何時起,大大小小的電影院占領了這座城市,新一代觀眾更樂于在熒幕上看那些炫目的場面。相形之下,戲劇變得枯燥無聊,大型的劇場被廢棄,只有演出那些幽默小品的小劇場勉強得以生存……然而這一切都不像真的,他總是懷疑這些是不是他自己想象出來的?根本沒有過高朋滿座,那個年代根本就不存在。他始終是一個小演員,可有可無,從未單獨接受過觀眾熱烈的歡呼。
記憶變得模糊,辨認總是艱難的。他拄著拐杖,緩慢地走上戲臺。“在這溫柔與平靜的帷幕之后……”他喃喃自語,望向幽暗的觀眾席。他什么也看不清。那里有人嗎?他沖觀眾席喊了一聲,聽到的只有自己的回音。
在劇場的后面,是一片墓地。清晨,當藍色的霧氣彌漫,他喜歡在墓地里散步。有一天,他在一塊墓碑上發(fā)現了自己的名字。他并不驚訝。他手里的拐杖變成了一把鏟子。于是他挖開了墳墓,打開棺材。里面是一具完整的骷髏,他背著骷髏回到劇場,把它放在觀眾席的某個座位上。第二天,他發(fā)現棺材里又出現了一具骷髏,他重復了頭一天的舉動。棺材里的骷髏總會在第二天自動復現。他想,早晚有一天,觀眾席會重新坐滿。
現在,他站在戲臺中央。渾身的關節(jié)都在嘎吱作響,他知道它們隨時都有散架的可能。在戲臺左側,黑色枝丫正在瘋狂生長,彼此緊緊纏繞。他的手里拿著一張發(fā)黃的舊時劇目單。
一出偉大的戲劇就要開始。在他混沌的余生中,這出戲劇已經過反復排練。觀眾們屏息凝視。他扔掉拐杖,一束刺目的燈光突然在頭頂亮起……
他醒來。
空氣里有一種焦煳的味道。黑暗中傳來誰的竊竊私語,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有男有女。他們手里拿著劇本,一邊踱步一邊低聲默念,似乎已完全沉浸在角色中,不小心撞在一起也渾然不覺。
他站起身。他很想大聲質問,你們究竟是什么人?你們是鬼魂嗎?可是他們就像洞悉了他的內心一樣,忽然停止了默念與踱步,夢游般從大門魚貫而出。
戲臺上,只剩下一把椅子。椅子上放著一頂棕色氈帽,帽子下面壓著幾頁A4大小的稿紙。他慢慢走過去,拿起帽子,左右看了看,然后戴在頭上。接著他翻開稿紙,發(fā)現這是一部遺失的劇本。開篇的一頁上寫著:
56歲,作家,戰(zhàn)爭時期。
他內心滋生著恐懼。戲臺愈加昏暗。隱約中,他聽見黑暗里的狗吠聲。
7
大幕徐徐拉開。他坐在戲臺正中央的椅子上,手里拿著那只棕色氈帽的帽檐,平放在大腿上。他面無表情,但明顯有些疲憊。就在剛才,他送走了一名苦口相勸的朋友。這已經是他今天上午接待的第五名訪客了。其中有的是朋友,有的則是不相干的讀者,還有他的一名出版商。他知道,無論出于什么理由,他們都是為了他好,才會頂著烈日汗流浹背地來到他家里,勸說他不要離開。
當他送走最后一名訪客時已是中午。他沒有吃飯,走出房間,帶著那只大黑狗來到外面。此時正是最熱的時候,他近些年變得有些臃腫的身體開始大汗淋漓。他喘息著,但沒有停下腳步。其實他也不知道究竟要去哪里,只是漫無目的地走著。一架飛機在頭頂轟鳴而過,撒下紛紛揚揚的傳單,像是大片雪花。上面無非是對城里的人進行威懾和勸降。他繼續(xù)往前走,直到他在廢棄的劇場前停住腳步,他都沒有想好此行的目的地。
劇場和他印象中的差不多。只不過,比他想象中的還要荒涼。觀眾席的座椅上早已積滿灰塵,供人行走的通道地面上全是被竊賊敲碎的碎玻璃。如今,連竊賊也不會來這里了。他慢慢地往前走,黑狗乖巧地跟在后面。
他在戲臺中央發(fā)現了這把椅子。椅子很干凈,一看就是剛有人擦過。誰在這里?他有些疑惑。無論如何,有了可以稍作休息的地方。他坐到椅子上,摘下帽子,調整有點急促的呼吸。沒有人能夠找到我,他想,不會有人知道我在這里。
大黑狗安靜地趴在他的腳邊。
這里的一切都是沉寂的。他還記得小時候,這里熱鬧的場景。那個時候母親經常帶他來這里看戲,觀眾席上幾乎座無虛席。那個時候,戲臺上的演員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他渴望像他們一樣站在聚光燈下,接受人們的歡呼。當然,后來他成為一名作家,在很多訪談中,他都會提及童年的這段經歷如何成為他寫作的啟蒙,他總是會說,那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大黑狗突然大聲吠叫起來。有人來嗎?他警惕地盯著大門口。片刻后,大黑狗平靜下來了,并沒有人進來。
他盯著戲臺上一枚碎掉一半的燈泡,繼續(xù)陷入沉思。
“我開始拿定主意……我這一輩子老是拿不定主意?!彼匝宰哉Z地念叨。母親,我該怎么辦?他似乎看見母親正坐在觀眾席上,當然這肯定是幻覺,因為他的母親已經死去兩年了。她曾活了很久。
他幾乎從未離開過母親。他沒有子女,也沒有戀人。他父親早逝,與母親相依為命。在他的那些大受歡迎的小說里,主人公總是以一種英雄的姿態(tài)去世界各地冒險,去探索未知的秘密。而現實中,他幾乎足不出戶,母親禁止他去很遠的地方。
與其他孩子不同,他喜歡與母親待在一起。母親為他打掃的那間小屋是他所有想象的源頭。只有在母親身邊他才會感到平靜,才能盡情地發(fā)揮他的想象力。但是,那種平靜現已不再了。母親去世,戰(zhàn)爭的烏云逼近。這些都攪動著他的心。他生平第一次產生離開這座小城的念頭,他想要去一個平靜的地方,重獲安寧的心。
可是他的想法受到了朋友與讀者的一致反對。他們的理由也出奇一致:他筆下的英雄人物作為一種象征曾激勵了多少人的心!而現在戰(zhàn)爭在即,他卻要離開這里,不免給人們的心中蒙上一層陰影。并且他的朋友告訴他,有一些陰謀論者開始散播他將要秘密投敵的謠言……無論怎樣,這個時候離開,都會使他名聲掃地,晚節(jié)不保。
8
作家步行來到這個古老的集市。他已經很久沒來過這里了。這些年,他的身體越來越差,因此除了定期在家附近散散步,他很少去遠一點的地方。曾經,母親時常帶他來這里,她似乎很喜歡集市。集市上那些琳瑯滿目的小物品總是讓母親心情愉悅。他也是愉悅的,盡管他有些害怕集市上的人。他們言語粗魯,隨地吐痰,有時還會爆發(fā)沖突。他緊緊地握住母親的手,仿佛只要一松手,他就會淹沒在這個充斥著野蠻、算計與陌生的地方。
母親最喜歡去的是賣毛毯的攤鋪。他至今還記得,母親站在掛滿墻面的毛毯前流連忘返的樣子。她的眼神中閃爍著少有的光彩。她用手輕輕撫摸著毛毯,就像撫摸孩子的臉龐一樣。那些毛毯上的圖案都是一個上了歲數的女人一針一線織出來的。
作家憑著記憶來到那家商鋪前。它還在,跟他記憶中沒有兩樣,只不過現今墻面上的毛毯圖案都是用機器編織而成的。店主是一個年輕的小伙子,正在專心致志地看一本書。店鋪里沒有別的顧客。
年輕的店主抬起頭,一眼就認出了作家,他連忙站起身,略帶緊張地叫出了作家的名字,并且非常巧合的是他在閱讀的正是作家的某一部小說。他說了一些恭維的話,作家則點著頭,但心思明顯沒在這上面。
小伙子話鋒一轉,談到了作家想要出走的傳聞。他的話很謹慎,可眼神中有掩飾不住的懷疑。他旁敲側擊地告訴作家,他從小就開始閱讀作家的作品,里面那些對命運永不屈服的人物形象深深地影響了他。作家有些不耐煩地聽著,告訴小伙子,書中的情節(jié)都是虛構的,小說與現實不能混為一談。顯然,作家的一番話使他有些困惑。
所有人都想教訓我,作家想。
為了打破尷尬,作家主動問起了以前的店主,也就是那個上了歲數的女人。小伙子告訴他,那個女人是他的母親,現在就躺在里屋的床上,但她已重病多時。作家跟著小伙子來到里屋,看見一個干瘦的老太太正躺在木板床上,與她相比,床鋪顯得過于空闊了。
作家坐在老太太的床頭邊,凝視著她。
她閉著眼,不知是入睡還是昏迷了,眼皮不住地抖動著。他深深地陷入回憶中,想到了童年,母親,還有很多事。這時,她好像感應到了什么,眼皮翕動,艱難地睜開眼。作家站起身,匆忙中撞到了一盞垂下來的燈泡。他快步走出毛毯店。
“你剩下的唯一希望就是躲起來。”作家走在集市擁擠的人群中,喃喃自語。身后的大黑狗再次吠叫起來。他看到兩個醫(yī)生模樣的人一前一后抬著擔架,從一棟樓里走出來。擔架上躺著一個人,被白布蒙著,顯然已經死了。后面還跟著幾個警察,其中一個手里拿著死者的黑色皮夾克。
從圍觀人群的議論中,作家得知死掉的是一男一女,據說是偷情被捉奸在床,然后雙雙被殺。一個故事梗概立刻誕生在作家的腦子里,可幾乎與此同時,作家厭惡地搖搖頭,繼續(xù)往前走去。
黃昏降臨了。作家穿過集市,來到了城市邊緣。他已經很久沒有走過這么多的路了。前方不遠處是一片叢林。他走近叢林。從掩映的樹木中,他似乎隱約看到了一排座椅?!澳銣适强匆娏嘶孟蟆!弊骷业拖骂^,自言自語。這真像是一場夢啊。
9
他躺在一張大床上。就在戲臺中間偏左一點的位置。他很餓,他已經餓了很久了。但是他什么也不想吃,見到吃的他就反胃。他不知道自己已經躺了多久了,可能是幾個月,或者幾十年。在他手邊的只有一摞稿紙和一只用了一半的鉛筆。當然,還會有鉛筆刀,以及一些生活用品。如果現在有人走進來,會發(fā)現他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對于這一點他自然心知肚明。頭發(fā)總是在掉,其實他的腦殼已基本禿了,但還沒有完全禿,幾縷稀疏的頭發(fā)頑強地貼在頭皮上。還有那些惱人的皮屑,總是往下掉,不停掉。過不了多久指甲也會脫落的。老了都這樣。老去真是一件麻煩事。
他腿腳不好,因此平日里他就這樣躺在床上,反復修改這部劇本。他已經忘了這部戲他寫了多少年了,或許他就是在寫這部戲的過程中變老的。誰知道呢。由于記憶變差的緣故,他時常忘記前面寫過的情節(jié)和人物,故事因此變得凌亂不堪。往往前面死掉的人物到后面突然活了過來,或是某個重要角色忽然失蹤。他在往下寫的同時不停地刪掉前面的內容,以至于這部戲幾乎是一邊寫一邊消失。
劇場的光線很暗。常年生活在這里,使他的聽覺變得靈敏。此刻,他微微支撐起身體,伸長脖子,傾聽著黑暗中的聲音。聲音是從觀眾席中發(fā)出的。有嘆息,哈欠聲,也有竊笑。如果不仔細聽根本聽不到。他隨手拾起一只空瓶子,朝觀眾席扔去。破碎的聲響久久回蕩在劇場里。你們應該消失,連同這個世界,一起消失。他想。
現在是什么時候啦?他望著窗外晦暗不明的光線思考著。
他久久地做夢,或是陷入幻覺。有一天,當他睜開眼睛,看見一個女人站在他的床前。這是一個年輕女孩,非常年輕,十五,還是十六歲?她看上去有點害怕,也有些警覺。因為我太老啦,他想。他問女孩是誰,女孩回答說是他打電話叫她來的??墒撬耆珱]有印象。這種事情確實時有發(fā)生。女孩開始一件件脫衣服。她看起來很冷,哆哆嗦嗦的。外面是冬天嗎?他已經對季節(jié)失去了概念。女孩很快脫得一絲不掛。
“我都呼吸得膩煩了。”他說。聲音很嘶啞,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說話了。他伸出手,撫摸著女孩嬌嫩的皮膚。女孩輕輕顫抖著。是因為我太老了,還是她有什么傷心事?于是他想起了自己曾經的愛人。她的皮膚總是那種健康的小麥色,因為她喜歡去海邊。她的身上總是汗涔涔的,總是很濕潤。像是一只熱帶的動物。而眼前這個年輕女孩的身體太蒼白了,而且太過瘦弱,仿佛是一個被遺棄的孤兒。惹人憐愛。不,現在他已經不會去愛什么了。
在某些清晨或傍晚,天色微明。他感覺身體好一些,就會起身去附近的墓地。墓地遍地都是野花??諝庵袕浡{色的霧氣。他緩慢地走著。偶爾,他會聽到小號聲,那是一個戰(zhàn)死的軍官的鬼魂。也可能是他的幻覺。他長久地徘徊在墓地中。
“思想并不是世間最壞的事。”他累了,就坐在一塊石頭上歇息。微風吹動他所剩無幾的頭發(fā)。他開始回憶自己的一生,從前那些勇往直前的日子。可惜的是他已經記不起什么了。他看到燈光在漸漸變亮。他站起身,往回走。“咱們老是想辦法證明自己還存在?!彼吐曊f道,然后使勁聞了聞自己的胳肢窩。
責任編輯 周明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