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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宅

        2017-05-18 21:17:42馬思源
        牡丹 2017年13期

        馬思源

        老屋,五十余年前爺爺奶奶建造的泥草房。三間主屋,兩邊是臥室,中間謂之“堂屋”,多待客和就餐用。主屋兩邊有廂房,共四間。一邊的兩間為廚房和牛屋,另一邊是客房和儲糧室。老屋以麥秸為頂,一層層繕上去,雨天水順著麥秸稈兒不停流下,少有滲漏;屋頂大概每年都要修繕,經(jīng)不得過多風吹雨打。墻體為泥土摻和零星細碎麥秸而成,天長日久,墻的外層歷經(jīng)雨點和狂風打磨,有無數(shù)坑坑點點。偶有蛇洞穿墻而過,洞口若雞蛋大小。夏天一人在家,抬眼望去,一根粗布花腰帶“簌簌”往墻里鉆,定睛細看,原是條花蛇。

        老屋周庭垣墻,大半人高,墻內有榆樹兩棵,棗樹槐樹各一棵,庭院東緊鄰我家。父母婚時從老屋分家出來成了老屋的鄰居。我和弟弟妹妹常從矮墻爬上去騎著跟奶奶嘮嗑;奶奶家來了貴客,主人傾囊,炸些美味,殺只小雞,香味從矮墻飄到我家,閨女小子聞著香味“噌噌噌”翻墻,魚貫而入,自然做了陪客,自然口腹皆飽。那時叔叔還年輕,惡我們貪食,常持了雙筷子敲我們腦殼,敲到哭了,遭奶奶呵斥:人家逗孩子笑,就你逗孩子哭!叔叔訕訕自然無趣,我們則心滿意足,饕餮而回。

        三四月里,春風吹皺一池春水,槐花榆錢不安起來,妖嬈起來?;被ㄆ戳嗣亻_花,香氣溢滿庭院;榆錢則拼了命地長個兒,長成大大圓圓的榆錢,卻也嫩到絲絲香甜沁人心脾。奶奶長竹竿頭上綁了鐮刀,揚著頭,瞇細著老花眼,照準花兒多的枝條勾上一鐮刀,使勁往下一拽,榆錢和槐花頓時亂顫一地……孩子們早猴子似地爬上樹梢,擼了榆錢,摘了槐花,一串串扔下來,直到奶奶恐懼地望著大呼小叫著要我們下來,才嬉鬧著滑下樹來?;被ㄓ苠X蒸了菜,或把槐花焯水涼拌,那香味近乎美到我的不惑之年。

        如今只聞花香,不見奶奶。每念及此,心中凄然。

        五六月間,落蕊花香覆蓋了院落。棗樹高大,樹身很粗,亂虬斜刺,樹冠遮住了小半個院子?;ㄈ锛毸?,黃色,風一吹,遍及院落。若晚上有月,月光透過枝葉投射到院里,頓時滿院美麗的剪影。生不吃棗,吃了會上火。有孩子不聽話,偷吃半生不熟的棗子,長出滿腦袋黏糊子瘡。棗子未熟,火氣很大,活潑異常的孩子也承受不了攻擊,于是化作“賴瘡”長在頭上。為治那瘡,需把頭發(fā)剃掉,狗啃似地一塊青一塊白。棗子豐產(chǎn),奶奶每年都要收上一大簸籮,曬呀曬好多天,過年蒸大饃和饃花,用的都是自家棗子。

        院里的棗樹雖然比老屋的存在還要早,卻沒有老屋壽終正寢的福氣。我大概十歲左右,那些年計生工作如火如荼,我嬸嬸懷上第二個孩子,快要生產(chǎn)了被拖去引產(chǎn);棗樹貼著地皮鋸掉,東廂房扒掉,口糧拉走,顆粒不剩……那幾年,村里像遭了土匪,老屋也雞飛狗跳了很長時間。三年后嬸嬸去世,那時她又孕而生的二兒子一歲多點,正牙牙學語,指頭放在嘴里吮吸著,流著口水站在嬸嬸靈床前,含混不清地喊著:媽,媽……

        棗花飄香季節(jié),我偶爾會想起那個25歲上生命戛然而止的嬸嬸——生命如夏花,美麗卻短暫。

        老屋泥土坯壘砌而成,墻異常厚實,歷經(jīng)半個多世紀仍巋然屹立。墻面雨道兒雨水淋漓而成,蜿蜒如蚯蚓。手上不小心劃了小傷口,刮下雨道土摁上,很快便可愈合。大自然就是這樣神奇,無償提供所需,而人類又自然而然用其可用。

        堂屋地面凹凸不平,歷久使用,锃光發(fā)亮,沒有一粒揚塵。陽光透過門楣映照到堂屋,奶奶倚門而坐縫著永遠也縫不完的衣服,爺爺則戴上老花鏡讀各種名著。我貪玩,就著光滑的地面抓“子”兒。這種玩具多泥瓦制成,撿了壞掉的瓦片,砸成五分硬幣大小的圓,磨去四周的粗礪,即成。多女孩子玩,可以自己玩,也可以結伴玩。我安靜蹲臥,手中的“子”兒上下翻飛而不落;弟弟妹妹們則在院子里攆狗打雞,追逐玩鬧,奶奶時不時呵斥上兩句,爺爺則在書中的人生里安穩(wěn)如山。那時歲月靜好,生命安然。

        堂屋正中供奉著我的祖輩,我常常凝視他們,諦聽他們的故事。祖輩中有一舉人,輩分久遠;爺爺?shù)臓敔斒且恍悴?,墳冢就在我家南地祖墳。爺爺讀書,眼光從眼鏡框上沿投向我,正告我一定好好讀書,爭當秀才……我懵懂而應,爺爺心滿意足繼續(xù)讀書。爺爺是一個極正直的人,熱情、真誠、公正,讀書人的溫潤雖不多,小農(nóng)缺點很少有。我父親七八歲,正是“文革”時,爺爺親哥告發(fā)他口不擇言,爺爺被發(fā)配青海十幾年。在那里爺爺大口喝酒大塊吃肉,毫無心機與人交往,享受了他一生最快樂的時光。奶奶在家一人拉扯三個孩子,受盡了欺侮和磨難,我唯一的姑姑在十二歲上因為高燒不治而亡。

        我大學畢業(yè)后,嘗試多種營生,后終有一個讓諸弟安穩(wěn)的生意,并在鄭安了家。那時奶奶已經(jīng)隨著叔叔生活在西南一個小城,爺爺一人在家守候著老屋。我死乞白賴請他來鄭居住,終于成行。但不久就要歸家,城市樓房高大不接地氣,家里老房,住著安穩(wěn)。

        老屋年久失修,庭院中榆樹槐樹日益老去,失去往日精神……爺爺依然端坐堂屋門口于陽光下讀他永遠讀不完的名著,時不時透過眼鏡框下方瞄一下腳邊的“石榴”?!笆瘛笔龤q,在狗的世界里已是老年。

        樹非樹,花非花,牛羊無蹤,雞鳴皆無,院落一片蕭瑟。爺爺奶奶相繼去世后,老屋歪斜地屹立風雨中,陪著它的,是一樣蒼老的榆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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