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云

一

“都不容易。”林小麥放下菁菁電話時，心里說。菁菁要來北京，說是有事和她商量。雖然沒明說，但菁菁最后一句話是：“其實你知道?！绷中←溇筒聜€八九不離十。

認識菁菁是在一次企業(yè)年會上。林小麥作為政府部門代表發(fā)言，那天，她在臺下人眾中，發(fā)現(xiàn)一位女士，身著真絲束胸長裙，香檳色長發(fā)微卷，高個，胸大，大眼睛深深凹進去。那女士正和公司副總姚迪安說話，側(cè)臉，斜視，手臂先是隨意放在姚迪安肩上，很快就拍了拍姚迪安頭部，然后眼睛掃視著周圍，就近坐下時，還不忘四周又逡巡一遍，像是在找什么人。林小麥和她的眼神對上，先自笑笑，那女士也領(lǐng)情，還她一笑。

那天，林小麥剛下講臺，菁菁就迎過來，第一句話是：“我是菁菁?！?/p>

“我是林小麥。”林小麥主動伸出手，菁菁一把拉過去，緊緊握住，說：“我知道?！?/p>

菁菁拉住林小麥，湊到她左耳說：“你應(yīng)該燙大波浪。OK？”林小麥覺得兩人的距離瞬間拉近了。

三十五歲之后，林小麥就放棄了對穿著發(fā)型化妝的指望，盡管有時也為此不安，但多數(shù)時候，找不到理由讓自己再講究。心一懈怠，衣著也就離枝花瓣一樣不成形。這次上臺發(fā)言，她其實也費了心思，職業(yè)裙裝，穿戴整齊，可依然顯出某種不入流。林小麥也知道，但總覺得這個年齡的外在已經(jīng)沒有多少現(xiàn)實意義，而她是務(wù)實的人，對沒有回報的事情付出是謹慎的。

對菁菁的意見，林小麥領(lǐng)情，急忙說：“謝謝?！陛驾即髦恢淮T大的金珍珠項鏈，高端大氣上檔次。林小麥注意過這種吊墜，價格很貴，像這個體量，起碼要幾萬。關(guān)鍵是金珍珠特別挑人，尤其個大的，極易戴出土豪氣。菁菁和這顆珍珠太匹配了，忍不住贊美說：“真漂亮?！陛驾剂⒖炭嫫鹚觳舱f：“你是夸人還是夸項鏈？”林小麥說：“都夸。”林小麥很由衷，盡管也摻雜著些微妒意，但林小麥能控制得讓菁菁看不出。起碼，她認為菁菁沒有看出。

菁菁很高興，依偎過來說：“姐，晚上咱倆一個房間好不好？”林小麥有些意外。林小麥其實也愿意和她一個房間，她能看出菁菁衣著相當時尚，都是大品牌。林小麥好奇，菁菁這樣的人，用什么牌子的化妝品。所以菁菁一提，林小麥急忙順水推舟，說：“好啊，和美女同床。讓帥哥們羨慕吧?！?/p>

“他們才沒機會呢。我去那邊看看，跟我一起去？”菁菁挑著眼眉問。

林小麥往那邊看看，都不熟，就開玩笑說：“算了，都不如你好看?！陛驾脊笮Γぶ纪褂兄碌纳碜?，和一位盤發(fā)女士打著招呼走過去。林小麥認識那女人，公司負責(zé)華南片區(qū)的經(jīng)理，據(jù)說剛離婚。菁菁走到那女人身邊，不忘回頭和林小麥招招手，好像和林小麥意猶未盡似的，林小麥也急忙伸出手，想搖擺一下，菁菁卻已經(jīng)和那人面對面聊天，不再看她了。林小麥只好放下手，找到自己座位坐下，和周圍人打招呼，心里卻是菁菁和她招手時的眼神。那眼神，太復(fù)雜，絲絲縷縷剝離出一種叫孤寂的東西，是的，菁菁滿臉笑靨，但是，那眼神中有一種孤寂。還不僅是孤寂，還有受過傷害的單身女人才有的一種粗糲。再好的衣飾，再溫潤的言行都掩飾不住的、缺少男人分擔生活的女人特有的粗糲。林小麥終于找到了菁菁和她氣息相投的理由，菁菁一定離異單身，而且對方出軌在先。

林小麥已經(jīng)修煉得能在人群中分辨出這種女人，她試過多次，尤其是對方出軌的離異女性，她判斷的準確率幾乎百分百。男方背叛，像是一種刀法，從每個女人身上都留下一樣的傷口?？赡苓@種經(jīng)歷的女人都具備這種能力，林小麥應(yīng)該也有，所以才越過滿屋俊男靚女辨認出她來。

林小麥立刻對她們之間的相識有了不適之感，她一直覺得自己已經(jīng)和周圍人沒什么區(qū)別了，但菁菁讓她覺得，自己還是和別人不同，自己就是單身女人，像妊娠紋，怎么也不能掩飾生育經(jīng)歷。

其實，也沒什么好掩飾的。說起來造化弄人，她和男友結(jié)婚前夕，男友車禍去世，她幾乎失去戀愛能力，近十年沒有再接納男人。三年前，父母托人介紹了一名轉(zhuǎn)業(yè)軍人，沒見面前人家滿意她的學(xué)歷高，工作單位好，無家庭負擔。見面后林小麥覺得還行，男人曾經(jīng)是國旗班的，身材好，五官周正，一口標準的普通話?？扇思也辉敢猓碛墒亲约何幕潭炔桓?，擔心和林小麥在一起沒共同語言。說出口的理由都不是理由。林小麥自己對著鏡子，找人家沒說出口的理由：眼角皺紋，眉宇間的憂郁，暗淡的臉色，在男人眼里，她之前奮斗的一切——中層領(lǐng)導(dǎo)的地位，她被廣泛贊譽的工作能力，優(yōu)越的經(jīng)濟條件，甚至她為前男友守身如玉的堅貞品格，都不抵男人眼里容顏的衰落。這讓她沮喪，也失望，男人還是重外在，而她一直重自己的內(nèi)在。她的修為和男人的需求背道而馳了。她一直在奮斗，說好了是證明自己，可證明給誰看？給男人看也是她內(nèi)心隱秘的欲望，可轉(zhuǎn)業(yè)軍人讓她意識到，男人不看這個。

二

晚上林小麥和菁菁一桌就餐，林小麥穿一件半袖長裙，而菁菁是V字低胸黑色無袖長裙，胸前的金珍珠換成了巨型蜜蠟，左手手腕上戴著菩提子、寬幅銀鐲和一條細小的碧璽手串。特別奇怪的是，這些東西戴在別人身上會顯得亂，但菁菁戴著就好看，真有點物歸其主的妥當之感。林小麥戴著翡翠手鐲，頸上是一條彩金項鏈，此刻有些黯然失色，她幾次夾菜端酒把手放到餐桌上，一旦意識到，就悄悄把手放下。

按照座次，公司副總姚迪安原本該挨著林小麥，可他坐在了菁菁下手。菁菁掏出韓國女士煙，雪白細長的煙卷夾在菁菁手指間。菁菁胳膊肘支在桌上，手微微往左頰傾斜，臉微仰，眼睛斜看姚迪安。姚迪安說：“別抽了?！陛驾碱^一擺，噘著嘴說：“滾！”姚迪安毫無反應(yīng)，拿起打火機，給菁菁點上煙。

林小麥有些愣怔，可桌上人并無其他反應(yīng)，可見對二人相處方式并不陌生。

“難道我這次判斷錯了？”林小麥心里想?？伤∠笾幸Φ习财拮邮轻t(yī)院護士啊，據(jù)說還有一個女兒呢。情人？也不像。情人應(yīng)該什么樣，林小麥說不清，但不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