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海山
一棹煙波
湯海山
平望是無數(shù)匆匆過客留思的地方,過去稱驛站、碼頭,現(xiàn)在叫交通樞紐。隋唐通運河,人來客往,逢點吃飯喝酒,逢夜投店住宿,或是本來不想吃住,偶然上岸看見風景蠻好,一開心詩興大發(fā),耽擱了時間,便吃吃喝喝,暮色降臨,于是歇夜。亦有天留客,刮風落雨,水高浪急,不宜行船,只好住下來。平望就從只有一條塘路的蒹葭水村,變成煙火萬井、商旅千檣的巨鎮(zhèn)。
這種情況持續(xù)了一千多年,路過的各色人物,包括皇帝、宰相、知府級別在內(nèi)的達官貴人,著名的文豪和富商,做小生意的販夫走卒,就更多了。出現(xiàn)為數(shù)不少的畫舫、運河酒家客棧、寺廟和風月場所,繁華的程度,僅僅從江淮、廣陵的名妓,都被吸引過來,就可想而知了。她們的詩亦寫得好,小娘浜上人,畫眉橋下水,是引人入勝的一景。
南北古運河、東西頔塘河,劃分出水鎮(zhèn)的格局。兩岸石駁碼頭、石墻人家,門窗里傳出南腔北調(diào)的聲音。泊岸的舟船,將往盛澤、嘉興、杭州,吳江、蘇州、揚州、北京,或是西行震澤、湖州,船上的人上上下下,絡(luò)繹不絕地相聚、告別、重逢,日日夜夜演出人情故事……如果歷史這么沿續(xù),平望可能成為太湖平原上的威尼斯。
我一直認為平望的望,是望太湖。它本是古太湖邊上的一處澤灘,天光水色,淼然一波。平望與松陵之間,就是漫流時代的吳淞江。后來,太湖漸疏遠,但還有鶯湖,不離不棄,流波盈盈,迎送遠方的朋友。月白風清,柳浪聞鶯。過客的留題賦詩,數(shù)詠鶯湖最多,詩人里有康熙、乾隆父子。最近一次,我到平望,發(fā)現(xiàn)鶯湖水波瀲滟、柳絲裊娜,有西湖的味道。
此地的遠河,到清朝仍然水勢浩淼,康熙入平望,浙江用五百畫舫來迎,皇帝恐有勞民力,卻之不御。若無足夠水面,怎么容納如此大的船隊呢。他可算好皇帝。有一年,我從蘇州乘夜航船去杭州,暮發(fā)晨至。經(jīng)過平望,大約晚上九十點鐘,夜色里,由康熙想起明末清初結(jié)集于此的驚隱詩社。一個文人反清的秘密社團,成員潘力田死于“明史案”,潘弟次耕先生的老師顧炎武,是詩社的核心成員。平望的夜,有一眼望不盡的深沉,不止只是風花雪月,濃香淺夢,僧人剃度,道士升仙。
平望曾經(jīng)是見多識廣的,有文化,而且層次蠻高。出過不少才子才女,其中有袁枚的女弟子吳珊珊。從郭頻伽等人的詩,知道珊珊詩畫兼擅,所繪《鶯湖夜月圖》,受許多名人題詠。畫的模樣,無緣得見。從前的平望,都看不到了。晚清有個不出名的王光熊,他的《鶯脰湖棹歌》懷古傷今,已經(jīng)寫了平望光榮的挽歌。這些平望人亦是過客,他們的往事,如月下一棹煙波,惟剩惜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