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己
近代歷史上,扮演征服者角色的西方列強通常很少在他們發(fā)動的戰(zhàn)爭中吃虧。然而凡事總有例外,曾經(jīng)就有那么一群被征服者,以西方列強的評價標準,其落后程度僅次于原始人,卻膽敢抗擊西方列強之侵略長達數(shù)百年之久,連那有“日不落”之威的大英帝國,在他們面前也曾是丟盔棄甲。
兩個世界
在人類起源問題上,目前的主流說法是人類之先祖來自于非洲。但某些西方歷史學家則認為,人類來自哪里不重要,重要在于其輝煌于何地?按照他們的標準,這個地方應該是亞歐大陸,特別是歐洲。古有希臘羅馬,后有英法德意諸列強,今天的美利堅本質(zhì)上也是歐洲之子。至于非洲,在他們看來,是一塊“被遺忘的大陸”,是一個需要歐洲人去施行“文明化改造”的地方。這是兩個世界,一個“文明”,一個“蠻荒”。
來自“文明”世界的西方列強,卻從一開始就以野蠻手段從“蠻荒”世界那里掠奪奴隸、象牙、毛皮、鉆石等等。只是由于技術、惡劣環(huán)境等因素的限制,這種掠奪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止步于一些非洲沿海地區(qū),廣袤內(nèi)陸對于西方列強而言,是充滿了不可知的危險和神秘之地,沒有一個冒險家敢去一探究竟。
但那里所發(fā)生的歷史,其實也與“文明”世界之軌跡相差無幾。那里也有文字、金屬冶煉、農(nóng)業(yè)、城市等等的出現(xiàn),也有神話與史詩,也有英雄傳說與宮廷秘聞。不同之處在于,那里的時間,似乎流逝得要慢一些。換句話說,其歷史演化速度,不及“文明”世界那么迅猛,特別是當后者于文藝復興開始進入爆炸式演化加速階段,已初具近代化雛形時,那里還在奴隸社會乃至原始部落聯(lián)盟的圈子中打轉(zhuǎn)。
造成這種狀況的因素,中外學者有許多解釋,從非洲之地理、氣候到自然資源、基因多樣性,再到一種名為采采蠅的可怕害蟲。
與美洲新大陸上那些“與世隔絕”的瑪雅人、阿茲特克人、印第安人一樣,慢悠悠的非洲人,若能始終不與“文明”世界的來客接觸,那倒無妨,他們自會走出一條自己的路。問題是,你不去找人家,人家要來找你,只要一接觸,災難就隨之降臨。
最初的接觸發(fā)生于十五世紀,也就是“文明”世界所謂的大航海時代方興未艾之際,彼時列強中領頭的葡萄牙與西班牙,從北向南,沿著非洲靠大西洋那一邊的海岸燒殺搶掠,其強盜的足跡逐漸逼近了南部非洲。
這方面的第一位代表人物喚作迪亞士,他于1487年8月帶著三艘帆船從葡萄牙里斯本出航,一路向南,希望能繞過非洲南端,發(fā)現(xiàn)到達印度的新航線。4個月后,他繞過了一個充滿驚濤駭浪的海角,也就是后來的好望角。第二位代表人物喚作達伽馬,他于1497年11月到達好望角附近,并派兵登陸抓了幾個當?shù)氐姆侵奕?。從此“文明”世界的來客就越來越多地到達此地,葡萄牙人之后,是“海上馬車夫”荷蘭人以及英國人。
荷蘭人搞了一個名為“東印度公司”的機構,此機構有意在南部非洲建立一個殖民城市。英國人也有這個想法,但意愿不夠強烈,其主要動機是要將一些國內(nèi)罪犯流放到此,如同流放到澳洲一樣。最終還是荷蘭人占得先機,于1652年正式建立了一個殖民城市,也是南部非洲的第一個殖民城市,其名為開普殖民地,后來的南非首都開普敦之前身。
當“文明”世界來客落腳時,南部非洲正在發(fā)生一場民族大遷徙,而那正是“文明”世界也曾發(fā)生過的重大歷史事件,只不過是發(fā)生于千余年前的羅馬帝國時期。構成后來英、法、德等國的民族,當時以所謂“蠻族”身份,作為民族大遷徙的主動力,沖垮了羅馬帝國涌入了西歐。此時南部非洲發(fā)生的民族大遷移中,主動力則是名為班圖人的民族,他們自非洲中部內(nèi)陸南下,驅(qū)趕、征服一路上所遇到的原住民,浩浩蕩蕩,勢不可擋。直到遇上“文明”世界的來客。
兩個世界如此相遇了,沖突在所難免。
血河之戰(zhàn)
南部非洲地形復雜,沙漠、草原、高山交錯,河流稀少,氣候炎熱,干旱期很長,對于西歐殖民者而言,這里并非一塊樂土,所以開普殖民地建立百余年后,其固定居民也不過五千余人。居民主要來自于荷蘭、法國、德國,在遙遠的異鄉(xiāng),他們快速融為一體,發(fā)展出有別于各自母國的一套身份認同和文化體系,逐漸形成一個新的民族,后來稱之為“布爾人”。
“布爾人”一說,源自于荷蘭語中農(nóng)民(BOER)一詞,事實上這些西歐來客主要的營生也就是務農(nóng),準確的說是搞畜牧業(yè)。南部非洲不算優(yōu)良的自然環(huán)境,阻止了他們做大做強種植業(yè)的可能,但頗適合搞畜牧業(yè)。但無論是種植業(yè)還是畜牧業(yè),都需要大量勞動力的投入,區(qū)區(qū)五千余移民實在不夠。
彼時荷蘭政府又出禁令,禁止向開普殖民地輸送移民,緣由是“布爾人”獨立意識越來越強,屢屢起來造反與“東印度公司”作對。那就只有用奴隸。
自開普殖民地建立,就有數(shù)量不等的奴隸輸入,來為“布爾人”做各種粗重之事,他們來自于西非、東非、印度等地。信奉加爾文教的“布爾人”,認為他們是天命選定的南部非洲之主,役使奴隸那也是天命所定。荷蘭政府禁止移民的禁令,進一步刺激了奴隸制在這里的發(fā)展。結(jié)果是此地奴隸數(shù)量劇增,達到四五萬人的規(guī)模,十倍于西歐移民。
勞動力的問題解決了,下一個問題就是生產(chǎn)資料的問題,也就是畜牧業(yè)所需要的牲畜。解決之道是巧取豪奪。
在開普殖民地附近地區(qū),生活著名為“科伊人”的原住民,尚處于原始部落聯(lián)盟階段的他們,在“布爾人”看來,是如同鵪鶉一樣好欺負的對象。“文明”世界來客最初用玻璃球、破銅爛鐵、小刀等等誘騙科伊人交出他們的牲畜,就如同前者當年誘騙印第安人一樣,當科伊人不再吃這一套后,又拿出烈酒。當烈酒也不管用后,“布爾人”就荷槍實彈地搞明搶。根據(jù)統(tǒng)計,開普殖民地建立后十年,科伊人就被掠奪走了一萬六千余頭牛,近四萬只羊,半個世紀后,科伊人的牲畜幾乎被掠奪一空。
面對這群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兇惡強盜,一個憤怒的科伊人部落酋長曾質(zhì)問:“如果我們科伊人到荷蘭去,荷蘭人會容忍我們干這種事嗎?”這是蒼白而無力的質(zhì)問,有力的只有武力。
在布爾人的明搶開始后不久,科伊人就開始了反擊。遺憾的是,只有原始長矛同時缺乏強有力領導的他們,很難在反擊中獲得勝利,反而因此遭到布爾人更殘酷的報復。這些“文明”世界來客帶來的傳染病進一步摧垮了科伊人,讓他們家破人亡,部落崩潰。
征服科伊人之后,布爾人下一個要掠奪的對象是撒恩人,這是一個比科伊人還要落后的民族,還處于狩獵采集的原始社會階段。當布爾人以天命為口號,大搖大擺占據(jù)撒恩人的土地時,擅長狩獵的后者,采取襲擊的方式進行反抗。然后布爾人以種族滅絕的方式進行回擊,很快,撒恩人就幾乎完全消失于他們世代所居住的土地上。
撒恩人之后,向南部非洲持續(xù)進軍的布爾人,又遇上了名為科薩人的原住民。與科伊人、撒恩人相比較,科薩人是已經(jīng)廣泛使用鐵器的“先進部落”,人口也較多,讓布爾人吃了不小的苦頭,乃至一度止步不前。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當布爾人在南部非洲肆意妄為時,他們與統(tǒng)治開普殖民地之東印度公司的矛盾也越來越大,而東印度公司的東家荷蘭政府,又受到來自英國的強烈威脅。特別是法國大革命爆發(fā)之后,荷蘭為法國所占領,英國趁機出兵,占領了開普殖民地。
與此同時,南部非洲民族大遷徙的洪流也到達了開普殖民地附近。從非洲中部內(nèi)陸而來的班圖人,經(jīng)過連綿的戰(zhàn)爭,在南部非洲先后建立了多個強大的部落聯(lián)盟。與組織松散的科薩人、科伊人等原住民不同,班圖人之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集權統(tǒng)治的國王,實行普遍義務兵役制,各部落的精壯男子組成軍團,直屬于國王。在班圖人的內(nèi)戰(zhàn)中,有一位人物來自于一個名叫祖魯?shù)男〔柯?,其名為查卡。他出身微末,但見識過人,又擅用兵,以軍功崛起,成為一代班圖名將,后來成為祖魯之王,征服了許多班圖部落。當英國人占領開普殖民地時,查卡已是手握數(shù)萬大軍的“祖魯雄獅”。
查卡與布爾人、英國人早有接觸,但他始終未與這些“文明”世界的來客發(fā)生大規(guī)模沖突,這也正是他的智慧所在,因為他從科薩人的遭遇中,已經(jīng)知道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火槍、大炮不是祖魯軍團的標槍、盾牌可以相抗衡的。
1828年,查卡死于一場宮廷政變,篡奪王位的是其兄弟丁剛。此人無論是見識還是膽識,都遠不及查卡,要穩(wěn)固祖魯王國已是不易,又倒霉地遇上了布爾人大規(guī)模向北方遷徙,也就是深入了他的地盤。原來英國人對布爾人十分的不客氣,從宗教、政治到經(jīng)濟都施以有歧視的政策,逼得這只“螳螂”更加兇惡地去掠食非洲之“蟬”。英國人也開始對祖魯王國露出了尖牙,乃至有殖民地官員提議索性用武力征服祖魯王國。
火槍、大炮與標槍、盾牌,孰強孰弱,丁剛心知肚明,但他無計可施,從英國商人那里購買火器的努力歸于失敗,任用英國傳教士的結(jié)果則是被騙去了一大塊土地,形成后來的德班港。事情發(fā)展到后來,竟然有幾十個布爾人騎著高頭大馬,一路鳴槍放炮,竄到丁剛面前耀武揚威恫嚇他,要其割讓大片土地。一再忍讓之下,丁剛終于爆發(fā),他處死了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布爾人,同時下令祖魯軍團出擊,剿滅那些深入祖魯王國的布爾人。他又出兵德班港,將盤踞此地作惡的英國殖民者驅(qū)逐。
但形勢很快劇變。1838年12月15日,數(shù)百布爾騎兵來犯,丁剛親率萬余名祖魯精銳前來迎擊,雙方在一條大河邊接戰(zhàn)。布爾人以64輛牛車為防御工事,結(jié)成一個半圓形的陣勢。祖魯人則以兩翼突出的“公牛角”陣法發(fā)動攻擊,此陣法類同于兩千余年前迦太基名將漢尼拔對羅馬軍團所使用之陣法,也類同于中國古代的鶴翼陣,是冷兵器時代攻守兼?zhèn)涞膬?yōu)良作戰(zhàn)隊形,但在布爾人的火槍、大炮面前毫無威力。12月16日凌晨,會戰(zhàn)在祖魯人的喊殺聲中開始,兩個小時后,祖魯人陣亡者便超過了三千,躲在牛車后面放槍放炮的布爾人則只有幾人輕傷。
此時祖魯人的鮮血已經(jīng)染紅了大河,丁剛大駭,下令撤退。布爾人趁機派出百余名騎兵掩殺,又有許多祖魯人慘遭屠戮。此即為血河之戰(zhàn)。
布爾人一路猛進,很快占領了祖魯王國的首都。但以他們的力量,要征服整個祖魯王國不太可能,何況背后還有英國人準備摘桃子。布爾人選擇了扶植一個祖魯傀儡,以代替丁剛,祖魯從此大衰。布爾人從此大興,雖然人數(shù)不過五六千卻蠢蠢欲動,開始醞釀建立國家。
充當黃雀的英國人當然不會讓布爾人如意,他們之間的沖突將持續(xù)很多年,而祖魯人的反抗也不會就此終止。數(shù)十年后,祖魯人會在另一位英雄的帶領之下,迎頭痛擊這些“文明”世界的野蠻來客。
英雄再起
布爾人先后在南部非洲建立多個小國,英國人對之的態(tài)度,起初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進入十九世紀六十年代,英國人開始強化對布爾人的控制,因為這里發(fā)現(xiàn)了寶貝。
自1868年開始,南部非洲先后發(fā)現(xiàn)大型鉆石礦、金礦,昔日的干旱炎熱之地登時變成了世界矚目的焦點,各路淘金客、淘石客蜂擁而至,各方勢力對此地的爭奪也日漸激烈。其中奪得最大蛋糕的自然是英國人。在寶貝的刺激下,英國外交大臣索爾茲伯里提出了一個從“開羅到開普”的殖民計劃。既然日不落帝國的烈焰,要從開羅燒到開普,那自然不會容許有布爾國家這樣的異己勢力存在于眼前,于是,建立一個英國統(tǒng)治的“南非白人聯(lián)邦”也提上了日程。1877年,英國宣布,正式兼并德蘭士瓦共和國,那是布爾人在南部非洲最強的一個政權。
英國人與布爾人的爭斗,讓曾經(jīng)元氣大傷的祖魯人有了生存的夾縫。1872年,祖魯王國迎來了一位新主,名為開芝瓦約。此人之才略不亞于查卡。他首先恢復了中斷已久的普遍義務兵役制,重建了祖魯軍團。血河之戰(zhàn)的痛苦記憶,促使他盡可能地獲得來自“文明”世界的先進武器。
恰逢此時一些來南部非洲發(fā)財?shù)奈鳉W商人,為了獲得勞動力不惜以火槍作為交換物賄賂那些非洲酋長,由此逐漸發(fā)展成規(guī)模可觀的一輪武器擴散,數(shù)年之間竟然有超過四十萬支火槍流入非洲人之手。但這都是些奸商,出售給非洲人的火槍多為殘次品,數(shù)量可觀,實際有殺傷力者甚少。開芝瓦約則是找到了葡萄牙人——最早到達這里的“文明”世界來客,現(xiàn)在已經(jīng)衰落不堪的西歐棄兒,從他們那里購買到了大量質(zhì)量過硬的火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