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懷卿
淮北師范大學美術(shù)學院,淮北,235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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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叔同書法意境探論
葉懷卿
淮北師范大學美術(shù)學院,淮北,235000
民國時期書法家李叔同,因生活環(huán)境改變和角色轉(zhuǎn)換,致其書法創(chuàng)作風格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從早期的方正、粗露,到中期的圓潤、柔和直至晚期的清瘦、平淡,那份內(nèi)心獨有的書法意境蛻變,始終令今天的書法界人士仰止。意是書之本,象是書之用,書法創(chuàng)作本同于心,是人內(nèi)心情感世界的表現(xiàn),從李叔同不同時期書法特征的轉(zhuǎn)變,可以窺探其心靈境界的升華,感受其晚期書作由于受到禪宗思想的影響,真正達到了“樸拙圓滿、渾若天成”的境界。書法藝術(shù)創(chuàng)作,也當以境界為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
李叔同;書法;意境
李叔同(1880-1942年)是民國時期的書法大家,從小學習儒家思想,在繪畫、書法、音樂、詩詞、篆刻上都頗有研究;他是中國話劇的奠基人,也是國內(nèi)第一個用五線譜作曲的人,同時還是中國最早介紹西洋油畫知識的人;他39歲出家,獨留書法一門技藝。關(guān)于李叔同的書法境界,周紅路對李叔同出家后的書作進行了研究,認為李叔同的書境對禪境進行了多方位的審美詮釋,主要表現(xiàn)為寫經(jīng)類的禪意恬淡美、手札類的禪意空靈美和“悲喜交集”為代表的禪意超越美[1];劉金庫認為,在俗、教二界用生命來體認書法藝術(shù)的人,非弘一法師莫屬,其晚年的書法洗盡人間書風的濁氣、怒氣、霸氣,是大師心靈境界的升華[2];歐陽志輝認為,書法與禪宗在本質(zhì)上有許多共同點,兩者都是通過內(nèi)心的體悟來展示個人的生命情感世界[3]。本文試圖從李叔同生活環(huán)境的轉(zhuǎn)變、角色轉(zhuǎn)換所帶來書法創(chuàng)作的變化,感受不同時期尤其是晚期李叔同的書法意境,探究禪宗思想對其書法的影響。
弘一法師李叔同是位極具藝術(shù)天分的奇才,自幼開始學習書法,少年時期師從津門名仕唐敬嚴學寫篆書,這為他的篆刻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青年時期的李叔同風華正茂、意氣風發(fā),曾加入同盟會與康有為結(jié)識,期間刻過一枚“南??稻俏釒煛钡挠≌拢?5歲時加入西泠印社,與書畫大家吳昌碩時有往來,出家之時將平生篆刻作品和藏印贈予“西泠印社”。
出家前的李叔同從篆書入手,后又開始寫隸、楷、行、草諸體,尤對六朝碑帖精心研習。他的書法功底扎實,線條粗而重,體勢整體偏矮,用筆中鋒較多,側(cè)鋒翻轉(zhuǎn)也很有力度,筆畫之間較少留白,如“壽佛”“金石大壽,歡樂康年”等墨跡從結(jié)體和章法看都給人以朝氣蓬勃之勢。但李叔同早期的書法有明顯的魏碑痕跡,無論是帖學還是碑學的書寫,六朝碑文的書體風格始終貫徹其中,這一時期可謂是李叔同“弘一體”的奠基時期,如圖1。他39歲之前的書法作品集于《李息翁臨古法書》中,看其早期書作能清晰地發(fā)現(xiàn)眾碑帖的影子。如他臨《石鼓文》《張猛龍碑》《爨寶子碑》《荊州貼》《十七帖》等,看起來臨作惟妙惟肖,五種書體皆手到擒來。而對他早期書法影響較大的有《張猛龍碑》和《始平公造像記》,除魏碑以外,李叔同的早期作品還透露出黃庭堅《松風閣詩卷》的痕跡。
1918年8月,39歲的李叔同在杭州虎跑寺出家,皈依佛門,斷絕塵緣。他一心鉆研和弘揚律宗,拋棄了出家前所掌握的眾多藝術(shù)技法,唯獨只留書法一門技藝,而書法正是僧人寫經(jīng)所需要的,他出家后的13年(1918-1931年)是其書法承前啟后的時期[4]358。由于生活環(huán)境和思想發(fā)生變化,此時的書法對李叔同來說已不僅僅是一門藝術(shù),更多的是用來宣揚禪宗文化。他早期的書寫風格也因為禪意的浸染悄無聲息地發(fā)生了改變,逐漸形成了自己的一種以禪宗思想為出發(fā)點的書寫風格,“弘一體”便在此時逐漸形成,這種風格的形成與轉(zhuǎn)變正是禪宗文化對李叔同的影響。
圖1 李叔同早期作品
李叔同出家后的十多年間,對律宗的研究使其思想境界得到提升?!度A嚴經(jīng)》中的“圓教”思想對他的書寫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其書風逐漸變得圓渾,在創(chuàng)作時又以宗教關(guān)懷為出發(fā)點,用藝術(shù)的手法來表現(xiàn)。這段時期他的作品雖還有臨古之痕跡,但越來越少,已初見其晚年書風轉(zhuǎn)變的雛形,如圖2。
圖2 李叔同中期作品
弘一法師李叔同生命的最后十年是他書法藝術(shù)的成熟期,也是“弘一體”脫胎換骨的時期。他不再追求所謂的書寫技法,寫字純粹是“寫心”。1932年,他書對聯(lián)“事能知足心常愜,人到無求品自高”、書《佛說阿彌陀經(jīng)》、書《佛說五大佛經(jīng)》,都能看到其晚期書風的形成。出家前那種方正、雄健、粗露的線條不見了,轉(zhuǎn)而變成圓潤、細致,線條瘦長;風格也從以往的剛硬轉(zhuǎn)為柔和,給人以清新、爽朗的美學感受;章法布置非常規(guī)矩卻透露出深刻的內(nèi)涵。弘一法師晚年的書作是一種脫俗后的平淡,是修心、修性的結(jié)果,更是其心靈境界的升華。圖3為弘一法師的晚期作品。
弘一法師的字寫到最后是平靜的,如水一般清澈。單就每個字來看有些原始感,可是整幅看上去又是如此之成熟,字與字之間相互謙讓,極具親和力。晚年的弘一法師體貌越加清瘦,而其書法也愈發(fā)寒瘦。1942年10月,他寫下絕筆“悲欣交集”,能看出弘一法師是在一個相對較慢的速度下完成的,慢中又有明顯的線條節(jié)奏變化,從起筆書寫“悲”字的慢,過渡到“欣”字的快,再到“集”的書寫又漸漸變慢,最后收筆,一氣呵成。每個字中的筆畫有快慢變化,字與字之間也有變化,他的這幅遺墨始終貫穿著連綿不斷的氣息,成為一幅擁有節(jié)奏感和韻律的佳作,如圖4。
李叔同一生中經(jīng)歷過許多角色的轉(zhuǎn)變。他出身于富裕家庭,從小飽讀詩書接受教育,青年時期留學日本,當過音樂雜志的編輯,辦過話劇團體,就任過美術(shù)教師,還主編過文美雜志,直到后來39歲時出家,從一個公子哥到一代高僧,這樣的人生跨度與生命體驗是許多人不曾擁有過的。而追求書法藝術(shù)之美往往與人追求生命之美相一致,書法不是客觀的對象,它是書家自身的感受,李叔同生命中每個角色的轉(zhuǎn)變,對于生命的感悟也要高于他人,這也直接反映在李叔同晚期的書法藝術(shù)當中。晚期的李叔同將書法與他的人生體驗相結(jié)合,作品中流露出稚拙之氣,給人一種“不食人間煙火”之感,達到了“無意于佳乃佳爾”的至上境界。
圖3 李叔同晚期作品
李叔同晚期以書寫佛語和經(jīng)文為主,書法在某種程度上成了他宣揚佛法的工具,而不是來提高書寫技法,這與他出家之后人生角色發(fā)生變化有關(guān)。唐代孫過庭在《書譜》中描述到,寫“樂毅”則情多怫郁,書“畫贊”則意涉瑰奇,“黃庭經(jīng)”則怡懌虛無,“太師箴”又縱橫爭折。暨乎蘭亭興集,思逸神超;私門誡誓,情拘志慘。所謂涉樂方笑,言哀已嘆[5]。大意是描述王羲之在寫自己的六篇名作時流露出的不同情感。而李叔同在其生命后期多書寫佛教題材的文字,個人思想也變得空靈、超脫,古人總結(jié)的筆法、章法便不放在心上,在無形之中形成了這種獨具魅力的書寫風格。
圖4 李叔同遺墨“悲欣交集”
晚期的李叔同在書寫時多隨心,用筆圓潤且含蓄,書法作品中結(jié)體偏瘦長、端莊,表現(xiàn)出爽朗、平淡的風格,單從每個字看,上面寬而下面窄,這種字形給人一種凜然之感。李叔同晚期書法結(jié)體最為巧妙的是點畫之間不相連,字體內(nèi)部大量留白,整個字形看起來軟綿綿的,仿佛一陣風都能吹起,實則這樣的書境是建立在早年扎實的書法功底基礎上的。逸者有二,一為淡逸、清逸;一為狂逸、野逸,前者清空簡靜,平淡沖和,一片超塵出世之境,后者縱橫恣肆,狂野粗放[6]。李叔同晚年的書境自然是前者,是超脫于書法法度之外的“逸品”。清代文學家劉熙載曾說,“書,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7]所謂字如其人,李叔同出家后生活環(huán)境和角色發(fā)生轉(zhuǎn)變,他淡泊的人生思想在晚期書作中充分體現(xiàn)出來,而這獨具一格、超凡脫俗的書法面貌也讓許多后來學者心生敬畏。
書法是通過線條和字體的變化,抽象地反映現(xiàn)實生活中客觀事物的形體美和動態(tài)美,抒發(fā)作者內(nèi)心的情感世界。正如蔣大康先生所說:“禪家見性而忘情,書家得意而忘形,但兩者都以對自心自性的徹悟來觀照人生和宇宙之心的?!盵8]著名法籍華人藝術(shù)家、哲學家熊秉明認為,書法是中國文化核心中的核心。中國文化的核心是哲學,而哲學中的核心則是書法。從某種程度上說,書法可以與中國哲學等量齊觀,而禪宗又是中國哲學的一種,兩者互相滲透。從弘一大師李叔同書寫風格的變化,可以清晰地看到出家之后禪宗思想對其書風的影響。
4.1 “靜”與書法
禪宗是具有中國特色的佛教宗派之一。“禪”又是一種“靜”的體現(xiàn),從李叔同晚年的書寫狀態(tài)便能看出一二。晚年的弘一法師在寫小字時,左手提起紙張,右手執(zhí)起毛筆,懸腕而寫,用這種寫字姿勢如果速度過快,毛筆會將紙磨破。另外,他的得意門生、著名音樂藝術(shù)家劉質(zhì)平曾回憶道,弘一法師在寫大字《佛說阿彌陀經(jīng)》時,“落筆遲遲,一點一畫,均全力付之,五尺正幅,需兩小時左右方成”[9]。這些都足以看出李叔同晚年的書寫速度較慢,又深受禪文化的影響,便形成了這種看似“簡單、幼稚”,實則返璞歸真、內(nèi)涵韻味的字體。
4.2 “空”與書法
禪宗思想中蘊含著空靈、平靜、超脫的觀念,這種思想觀念直接影響到藝術(shù)的發(fā)展,為書畫創(chuàng)作提供了全新的視角。參禪、悟禪這種超越一切時空的境界,成為一種全新的審美理念。李叔同晚年書寫所體現(xiàn)出來的空靈書境,就是用書法來詮釋禪宗思想的表現(xiàn)。他晚期的作品看上去仿佛內(nèi)心“住著一個小男孩”,這正是李叔同出家之后的參禪、悟禪,個人修養(yǎng)與藝術(shù)理念得到提升,生命追求發(fā)生了改變,才具備這種審美情趣和人生境界,從而得以書寫出如此佳作。
4.3 “悟”與書法
禪宗提倡“自悟”來理解事物,這對中國藝術(shù)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從唐代的尚法到宋代以來的“以心為宗”思想,書畫家們通過簡單的筆墨來表達個人情感,反對那些刻板、千篇一律的線條。在這種思想追求下,藝術(shù)家們敢于嘗試新的方法,創(chuàng)作出不一樣的書畫作品,從而提升自我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的主體地位。弘一法師晚年的書寫能達到如此淡然、脫俗的格調(diào),與禪宗思想的熏陶息息相關(guān)。
4.4 “淡”與書法
禪宗中又有無為、淡泊的思想,這種超脫世俗的觀念滲透到李叔同的書法創(chuàng)作中。李叔同晚年生活清貧,屋中僅一張?zhí)俅玻饺绽锘敬┩患路?,每日只吃早午二餐,自知心是佛,常以戒為師,這種恬澹的人生追求逐漸融入到書法創(chuàng)作之中,使其晚年的書作具有淡泊的美學色彩[4]359。與此同時,他的書法化繁而簡,章法的布局和瘦長的字體都給人清淡、孤寂之感,這樣的美學思想正是佛家所追求自由、靜寂的境界。
李叔同書法從外在形式看,早年偏扁、中年偏方、晚年偏長,出家前的書作剛健恢弘,呈瘦硬清挺之態(tài),出家后的書法轉(zhuǎn)向平淡天真的意趣,不再有出家前的書法規(guī)度,一味清靜似水,恬淡自如,晚年書作不再追求世間的書法藝術(shù),體現(xiàn)的不是筆畫結(jié)構(gòu)而更多的是一種意境,正如魯迅先生所說的“樸拙圓滿,渾若天成”的境界。
縱觀弘一法師李叔同的書法之路,從早期多碑學到晚期的隨心而寫,由前期的勁健到后期的淡然,這種種變化均是他出家之后人生角色發(fā)生轉(zhuǎn)變而引起的。當他遁入空門后,書風就悄然改變,生活無憂無慮,隨遇而安,書寫也不再有棱有角,反而給人以稚拙之氣,此時的書法于他而言就不僅僅是一門藝術(shù),更是一種心靈境界的體現(xiàn)。這種變化與弘一法師在禪宗理解上的不斷深入有著根本性的關(guān)聯(lián),顯示了禪宗思想對其書法風格有著重要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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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胡永近)
10.3969/j.issn.1673-2006.2017.02.023
2016-11-19
葉懷卿(1991-),安徽桐城人,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書法理論與創(chuàng)作實踐。
J2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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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006(2017)02-009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