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恩波

翻閱《相約一夢——遼寧文學院首屆青年作家班紀念文集》（毛琦、周明主編，沈陽出版社，2016年11月第1版），首當其沖的感覺就是它讓你心頭滾熱。那綿長的記憶流成了一條河。那些被歲月雕琢或者定格的東西，在《相約一夢》中獲得了生命的漣漪般的顫動，起伏搖曳著滄桑的美感。是誰說的，為著文學而老去。但是，就是沖著昨天的虔誠、敬畏和癡心，《相約一夢》的作者們重新集合了，為我們動情地講述了一段段精彩的往事，盎然的，沉郁的，酸澀的，歡欣的，無助的，慰藉的，都如煙如縷，如詩如歌。從1984年啟程的遼寧文學院第一屆青年作家班的航船，經(jīng)過了歷史的若干節(jié)點，度過了人生的風霜雨雪，輾轉(zhuǎn)地抵達了三十年后的這次相約。

的確，文學是場不散的宴席。以人的五味俱全的感覺為證，以記憶的活色生香為憑。不管有人端上來的是滿漢全席，還是小蔥拌豆腐，也無論是遼西秧架子上攀爬的老豆角，還是沈陽泥土里生長的頂瓜帶刺的水黃瓜，生命綿延的口感都會帶來不一樣的品嘗。

于是，我懷揣著一份難以割舍的感動走進了《相約一夢》的精神腹地，在這場不散的文學宴席中，領(lǐng)略著人性的美好，活著的意義和價值，還有那夢魂牽系的命運樂章的混沌交響。

“公元1984年，甲子初春，一群不安分的文學青年或文學中年，被一紙‘文學集合令所召喚，從各自的小市小縣小村摸進省城沈陽。穿過城市人車的亂流，踩著沙石硌腳的小徑，輾轉(zhuǎn)聚集到一處校園。到了才發(fā)現(xiàn)，心目中閃閃發(fā)光的‘遼寧文學院原來是一只‘寄居蟹，藏身在一個叫作‘沈陽鐵路機械學校的校園里。當然，‘寄居蟹只是它的雛形，就像天鵝的雛形是丑小鴨一樣?！?/p>

毛琦在“前言”中的開場白，異常生動形象地把我們引領(lǐng)到那個洪流湍急的大時代，在那個大時代的某處小角落里所發(fā)生的關(guān)于文學的故事以及它的精彩的插曲和花絮。

在毛琦娓娓道來而不乏現(xiàn)場感見證的口吻里，那樣的故事也許對于當事人來說注定成為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輕（通過記憶的梳理、沉淀和打磨，多么沉重的生活都會變得失重），而對于沒有歷練過此類經(jīng)驗的讀者而言，就相當于設(shè)身處地感同身受地走進20世紀80年代人性、歷史和文學深處的一扇角門，借以看取、想象和發(fā)掘一段歲月流逝之后所留下的一抹氣息、脈絡和回憶。當年的情景栩栩如生地刻畫在見證者的字里行間，為人們貯存、提供和還原了往事湍流中的那些抹不去的深度刻痕。

“以文學的名義，命運將我們聚到一處。無論是四十歲還是二十歲，都被拘在一個課堂里思考或發(fā)呆，那是一種無法向外人描述的最奇怪，也最奇妙的同學關(guān)系。在弗洛伊德、存在主義、傷痕文學、下海經(jīng)商等新觀念新名詞的摻和之下，同學之間不同的思想、不同的生活經(jīng)歷碰撞磨合，靈光四濺抑或傷痕累累。記憶中的生活是這樣的：聽各路高人在課堂上神侃，興沖沖擠進熱鬧的書展；拎著三洋錄音機唱《一無所有》，假裝看不見‘街上流行紅裙子；糾結(jié)中午食堂吃炒白菜片還是喝豆腐腦，忐忑晚上舞會上找誰做舞伴；室友之間為觀點不同吵得口沫飛濺，投稿之后輾轉(zhuǎn)反側(cè)，夜不能眠……總之，既美好又糟糕，既快樂又痛苦，既自卑又狂傲……”

這很顯然是上個世紀80年代的風度、氣息和光影。那是一個有點狂熱、激情四射的年代，以筆名扎西多稱譽文壇的女作家查建英曾經(jīng)編輯過一本轟動一時的《八十年代訪談錄》，對那個短暫、脆弱卻頗具特質(zhì)、令人激動的浪漫年代給予了充滿感情色彩與文化理性內(nèi)涵的描繪、回味和勾勒。那本書的封底赫然推出一系列和80年代有關(guān)的常見詞，時過境遷之后還能引發(fā)我們的一連串的記憶、聯(lián)想和印證：激情、貧乏、熱誠、反叛、浪漫、理想主義、天真、簡單、啟蒙、集體、使命感、精英、人文、饑渴、火辣辣、友情、爭論、知青、遲到的青春……有人說，那些年里的許多日子都像過節(jié)，文化的藝術(shù)的心靈的狂歡節(jié)。是的，那應該是全民為了文學可以癡狂的歲月，絕無僅有的一種迷戀和沉浸。

對此，《相約一夢》里有許多篇幅做了動人的歷史回望和回放。

黑紀文在回憶文字里引用《凱旋門》的作者雷馬克的話說，信仰可以使人發(fā)狂。作為遼寧文學院“黃埔一期”的學員，這個被許多熟人昵稱為黑子的劇作家，作品后來獲得過多項國家級大獎。如今功成名就的他卻還是對最初的對于文學的癡情感同身受津津樂道。在文章里他繪聲繪色地為我們描摹了自己投稿后的熱切期待。那應該稱得上文學創(chuàng)作的破冰之旅或者叫處女航吧。黑子這樣寫道：“掰著指頭，跟算計老婆的預產(chǎn)期一樣數(shù)日子，天天往收發(fā)室跑。一篇小說投出去，快則兩個月，慢則半年甚至更長。等待期間，常常出現(xiàn)幻覺，安慰自己，稿子不退，那就有希望了，稿子退了，又趕快發(fā)往別處。得到回復時的情形，更是冰火兩重天，如果收到一個厚厚的信封，那就等于心頭壓上一塊沉重的石頭，趕快收起來，生怕別人看到。如果收到一個薄薄的信件，整個人就跟長了翅膀一樣，恨不能馬上飛起來，急不可待地打開，像讀情書、接圣旨一樣，反復看著，接著就是找?guī)讉€要好同學喝酒、吹?！?/p>

這就是那個年月里發(fā)酵的文學激情和癡心，那個年代靠著文學的一點成功幾乎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命運。謝友鄞就是其中之一。

我喜歡謝友鄞開頭的那幾句話，他說：“文學院首屆五十六名學員，就是五十六個靈魂，活靈活現(xiàn)，生機勃勃，演繹出一部當代聊齋?！彼臉祟}也很有趣，并且意味深長：《這里靈魂四處爬》。他還說，自己是“背負著十字架，闖入其中的靈魂”。

是的，那個大時代，心靈的砝碼的確很重，文學的命途的確很重。

可不可以把謝友鄞后來的成功歸結(jié)于一種時代精神的得天獨厚的賜予再加上個人天分、努力和汗水綜合發(fā)酵的結(jié)晶？

我們這里不妨想象一下，一個在煤礦下井的工人，他當然積累了無比豐富乃至于快要發(fā)酵的生活素材，內(nèi)心的極度渴望就差外在的點燃了。這時遼寧文學院首屆青年作家班的適時出現(xiàn)，勢必大大激活了這個生命體的成長概率，于是“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一樣幫助他完成了文學上的一次輝煌井噴。

有了遼寧文學院“黃埔一期”學員班的奠定，此后沿著這個方向的問路和拓展，遂成為遼寧文學自身健康發(fā)展的基石與路標。在這塊塑造學員心靈坐標的高地和平臺上，在那里成長的幾代人大概都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精神富礦。

“首屆”，意味著起點，那是生命生生不息創(chuàng)造的源頭。三十年過去，文學在商品經(jīng)濟年代，當然遇冷，這是歷史給予文學的另一種注腳和特殊的饋贈（須知，文學從來就是寂寞小道上的攀爬和求索）。現(xiàn)在我們聽著毛琦、黑紀文和謝友鄞們的動情講述，才知道文學在那樣一個特殊年代曾經(jīng)給予人的造化、滋養(yǎng)甚至再生，該是多么隆重的積淀??！

而當年那五十六個男生和女生唱的究竟是怎樣的一出生命的戲劇呢？

有人說，歷史就是人們感興趣的記憶。也有人說，文學就是上了顏色的往事的賬簿。

作為讀者，我與那五十六個靈魂的相遇是在書里，雖然我和他們中的一些人有過神交，有過工作上的過往，算是個小老弟吧。但是，走進他們了解他們領(lǐng)會他們，卻是在《相約一夢》的閱讀過程中。

回溯原來，想當年，細說或者戲說從前的好時光，是人類最美好的情感和愿望。有一天我們都會老，或者正在老去，走著人生的不歸路，才發(fā)現(xiàn)，有許多記憶已經(jīng)丟了，有許多條路再也無法回去了，有許多人再也無法遇見。而文學不就是渴望著一種終極缺失的補償，不就是渴念著將那些流逝的場景和情懷再度找回來，就如同在寒冷的冬天給你焐一焐手，用溫酒來給你暖一暖心嗎！

讀任慧敏的《最憶是當年》，就宛如走進故鄉(xiāng)深秋迷離的小巷里，碰見了幾個多年未見的熟人，彼此點點頭，不用噓寒問暖，就是注意到了對方，然后你們再度擦肩而過，卻留下了點點滴滴的人與人之間的感動和默契。其實，所有真正的感動都是不需要高聲說出來的。

任慧敏當年喜歡寫詩，在文學院的專業(yè)輔導老師是方冰先生。鼎鼎大名的、寫過傳世之作《歌唱二小放牛郎》歌詞的那位解放區(qū)里歷練出來的老前輩?；勖粽f“他是大江，我是小溪。我們在一起詩意地小憩，談著唐風宋雨的感傷，各自唱著心內(nèi)的歌”。方冰先生送給惠敏的第一本詩集是《大海的心》，也談起過對當年戰(zhàn)友的很深的感情，許多人為了祖國的解放事業(yè)獻出了自己年輕的生命。惠敏寫方冰，有些細節(jié)令人難忘，譬如，通常是學生看望老師，去請教，但怕老師忙，也不敢多打擾。有時候隔時間長了，“老師就到教室來找我，教室木門的玻璃上先是出現(xiàn)一頂灰色寬格帽子，然后升上來一雙溫和的眼睛，眼睛有些龍鐘，但是沒有被世俗的東西污染。”我年輕那會兒，曾經(jīng)崇拜方冰先生，在新民高中念書時自費訂閱過《當代詩歌》雜志，還記得方冰先生就在那里主事。我沒有見過先生，現(xiàn)在通過惠敏的文字緣，權(quán)且算作一種跨越時空的心靈交往?；菝粲浀美蠋熃?jīng)常念叨莊子的話，“喪己于物，失性與俗，謂之倒置之民”。這就是那顆大海一樣包容的心的精彩的世界。方冰先生提醒自己也告誡自己的學生，人不要迷失本真的情性。同時，這句話也讓我想起莊子另外的箴言妙語，“物物而不物于物”，人是多么容易在物質(zhì)世界的追求中遺忘美好的本色啊，所以莊子承認物的存在和必要性，但是，更重要的還是不要陷入其中，有所疏離有所保留。

而文學的出現(xiàn)，某種程度上就是人性的清新劑，就是靈魂的忘憂散，就是對迷失自我的救贖，就是對物化現(xiàn)實的一種疏導、游離、超越與鑒戒。

就這樣我們跋涉在《相約一夢》的精神之旅中，會由衷體味到心靈的洗禮和放逐。去到往事的浩渺煙波里沐浴打滾，去與隔著流年歲月的星空宇宙默默交流，去到別人的故事深處耐心打撈人生的某些啟迪和人性的某些徹悟。

看過阿巴斯的電影嗎？卓越的伊朗大師用遠景的長鏡頭尋覓搜索聚焦了豐富無比的生命動感和諸多背面與側(cè)面。

而讀孫惠芬《景深以及所通向的……》，我們會驀然碰撞到阿巴斯式的探索、掃描、定格，以及那回望的眼。

青春的記憶，帶著傷痛和迷離，疊加著遺憾和悵惘來到了孫慧芬的筆下。作者撕裂了靈魂深處的一道傷口，將其曝光在生命的裸露部位晾曬，那像是懺悔，也如提醒和警策，都為著過往人生中的點滴瑣事釀造成的精神風暴而顯影了人性的糾結(jié)、盤曲、錯位抑或荒涼。

“當囚禁在軀殼里的靈魂向荒野發(fā)出呼喊，你其實渴望的永遠是一個人，而不是一群人。向一個人敞開，向一個人訴說，是人性的限制，也是人生的奢侈”，有傾述，就有傾聽，這樣構(gòu)成了人類社會最小的對象化關(guān)系即二人世界的交往，在此，孫慧芬深度反省了文學的潛隱的真諦——在她眼里，寫兩個人，探討兩個人的精神困境，就構(gòu)成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某種永恒存在的母題。

換而言之，一個人和這個世界的關(guān)聯(lián)，首先是和一個他者的關(guān)聯(lián)。而讓你和他（她）形成人類情感中近乎神秘契約式的互動，當然有時候還有誤會、盤詰、質(zhì)疑和冷漠，當事人只有開誠布公地敞開自己袒露自己，才會消除誤解與隔閡。而這種“敞開”和“袒露”也需要時間的積淀、打磨和過濾。

三十年的時光濃縮在孫慧芬的文字里，構(gòu)成了電影鏡頭一般的景深。有了時間長度，有了距離感，當然也有了生命的滄桑。

所以她的筆觸觸碰到的，總帶著苦澀的瘢痕的郁結(jié)。當然更多的依舊是人性的溫暖和希望的照耀。譬如她寫金河，她寫于鐵，兩位為遼寧文學院奠定事業(yè)基礎(chǔ)的老前輩，在最初的崇拜、敬畏和尊重的審視目光中也多了一層過來人的醒悟、洞達和親近?！澳呛蜕票澈蟮闹亓俊保墙o你輝煌的文學夢想鍍上金邊的幕后推動，以及那散發(fā)著生命愿力的獎掖、扶持和期許，無論就細節(jié)還是精神來說，都彰顯了一個人離不開另一個人的秘密和事實。世上有千里馬，也有伯樂，缺一，世界就會就變得荒涼、無聊和寂寞。

抵達文學的高地，是孫慧芬這些年孜孜以求的。而現(xiàn)在透過《景深以及所通向的……》，我們總算捕捉住了孫慧芬的內(nèi)心與靈魂深處世界的多彩、混沌和質(zhì)感所賴以出發(fā)的源頭所在。還是那句話，要寫到那個份兒，就得活到那個份兒。

文學是情感體驗，當然更是情感體驗的詩性尋覓、打撈與升華。借助著阿巴斯電影《橄欖樹下的情人》最后一個長鏡頭的點化，孫慧芬找到了自己心靈的觸點?！耙粋€男人在橄欖樹林里追一個女子，朝前走，一直走，鏡頭的距離范圍從一個人的后背開始，之后是移動的全身，之后是這個移動的身體往橄欖林里走出的一段距離，再之后距離越來越遠、越長……因為鏡頭是不動的，只有人在動，隨著人影的一點點小下去，小到一個小方塊，小白點，小白點和另一個小白點靠近、重疊、分離，突然的，你的視線模糊起來，虛幻起來……”

這就是藝術(shù)的眼光，虛實相生的美感。遠和近的融匯辨證關(guān)系，距離產(chǎn)生的魔幻意識。無論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有一點可以肯定，在孫慧芬的目力所及之處，那個電影中被追逐的女子，某種程度不正是文學熱愛者們心里眷顧的情人的意象或者象征嗎？文學情人總是把他們的心帶到遠處，消失在林中路的盡頭。于是，“在那個景深盡頭，我們居然一消失就消失了三十年，我們每個人的無限里，都有著怎樣的境況？是否追到了那個女人，是否追到了才發(fā)現(xiàn)，那根本不是你想要的……”

當年的癡迷還在嗎？追逐的愿景或許已經(jīng)弱化了，或許換成了其他形式和意味的追逐，甚至歷經(jīng)千帆皆不是地走向永恒的寧靜、安詳和虛無。那五十六顆靈魂，有點疲累了嗎，“人生識字憂患始”，累積的憂患可就是滄桑載不動許多愁了，雖說他們中有人已提前離席，化為天上星光的一抹亮色，但可以告慰同伴的是，文學曾經(jīng)或者畢竟讓這些靈魂相聚相約過相吸相引過相濡以沫過。

有人生就有故事，有故事，回味就是烈酒，淡茶，點心，姜末，菜根……值得咀嚼，值得吞咽和咂摸。

《相約一夢》，好就好在書中收錄的作者每個人都有故事，每段文字都有可讀性，有的沉郁頓挫，有的談笑風生，有的溫文爾雅，有的鬧鬧騰騰，有的話里帶話，充滿了哲人的機鋒和思索，有的卻也閑處留白，如老僧悟禪，于夕陽山外山里，閱覽五味雜陳人生背后的景象和況味。

唐浩在《文學院和我的人生拐點》中深情地追述了那個思想裂變年代里身邊發(fā)生的故事氛圍，“一群風流倜儻的中青年男女，開口薩特、尼采，閉口加西亞·馬爾克斯、艾特瑪托夫。人手一本或《百年孤獨》，或《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大談其意識流或黑色幽默。如果你不會背誦顧城的‘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北島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那簡直就沒有資格與我們坐在一起談文學……”

說心里話，當我讀到這段文字，會情不自禁油然想起1980年代，無比懷念1980年代。那是中國文化精神以高濃度高熱量釋放蒸騰的特殊年月。其實，有很多年，我著手研究1980年代的文學流變和思想嬗變的軌跡和行程。我尤其喜歡前面已經(jīng)提到的那本《八十年代訪談錄》，覺得它可以盛放我心，安妥我夢。因為它完整而深邃地保留了一個時代的烙印和刻痕。試舉幾個例子。在那書中影評人林旭東說到《紅高粱》上演后的反饋，引了當年中央美院一個學生的說法：“他說看了這片子，感到咱兩腿之間還是有東西的！”（曾幾何時，我們民族中的陽剛之氣在淪落喪失。）文學評論家李陀就當年著魔般的文學討論用了馬原去找他切磋的個案，以此為證，以他口吻記錄的現(xiàn)場細節(jié)是這樣的：“1984年，我第一次見到馬原，就很有意思。大概是十月初，北京的天氣已經(jīng)相當涼了，有人敲門，開門一看，一個高個子的小伙子，個子高得幾乎頂?shù)搅碎T框，天這么涼，可是這人上身只穿一個背心，下身是短褲，看得我渾身涼颼颼的……”馬原就是這套行頭去跟李陀談文學的，而且坐下來沒說幾句話，就帶著萬分肯定不容置疑的語氣說：“世界上最偉大的作家就是霍桑！”李陀表示不太同意，結(jié)果馬原一語中的：“你根本不懂小說！”兩個人為此爭了半天，無果，最后還是李陀請馬原到附近一家小飯館吃了午飯。

不用多引了，1980年代的確就是這么一個激情四射爛漫多姿的年月，人們似乎都活在理想真空和精神真空里，文學負載了價值和歷史，托舉了時代的使命和靈魂。那的確是一個好玩而又好看的年代。

而我之深深喜愛《相約一夢》，就是因為在那里它以一個群體的命名和體味，驗證定格再現(xiàn)了1980年代的精神、氣象、風韻和成色。

不過，實話實說，《相約一夢》的許多文字還不夠蘊藉有味，有的屬于急就章，還有待沉淀和打磨，還有待進一步的梳理和清算。但是，它的質(zhì)樸粗糲，它的熨帖雋永，它的濃縮涵括，畢竟是那個大時代火山巖冷凝之后的人性余溫和情感記憶的結(jié)晶。

書中幾位師長的記錄和追尋，打撈與回溯，當然值得格外重視和仔細研讀。金河先生以《那五十六個男生女生》為題展示給我們一幅關(guān)于遼寧文學院首屆青年作家班的全景畫卷，那里有對作家班緣起、創(chuàng)建初衷、發(fā)展規(guī)劃乃至實際推進過程的若干清點，描繪和勾勒，從這里我們會發(fā)現(xiàn)，文學事業(yè)的進步是眾多推力合力而成全的。如果當初沒有韶華和于鐵兩位作協(xié)領(lǐng)導的開明和堅持干點實事的精神，如果沒有冉欲達先生在其中的推波助瀾——他曾經(jīng)寫信給省作協(xié)和省委領(lǐng)導提出建議創(chuàng)辦遼寧文學院，其殷殷愿望溢于言表，再有如果沒有李鐵映當時作為省委主要領(lǐng)導的大力扶植、推動和幫助，那么一切都無從談起。這就是對中國古訓“前人栽樹，后人乘涼”內(nèi)涵和實質(zhì)的現(xiàn)實化的體認與兌現(xiàn)。就像于鐵先生在《回憶文學院建院歷史》字里行間表露的，“青年人才像小苗，幫一把可能就出來了”，是的，正是憑借這些前輩在創(chuàng)建遼寧文學院過程中的不懈努力和勞作，最終換來了一大批文學人才的脫穎而出。

王金屏和楊凱作為首屆青年作家班的班主任，此番也用他們耐人尋味的筆墨點染和烘托了當年的風情與風景，笑貌和音容。在回顧最初那個“文學大家庭”時，在打撈“那些不曾被歲月剪輯掉的”往事佳話時，他們的追蹤其實也是尋蹤，他們的打撈和碰撞某種程度更是富有意味的深層次交流。

被美國大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譽為“詩歌藝術(shù)的圣人”的西班牙詩歌巨匠路易斯·塞爾努達曾有這樣的洞察和發(fā)現(xiàn)：“生命中有這樣一刻到來，時間追上我們?！痹谀且豢蹋瑫r間高度濃縮了，仿佛瞬間定格。

沿著王金屏和楊凱的逆向時光隧道的回旋與徜徉，我似乎也被某種另一個年代的精神熱浪所卷帶著挾裹著沖刷著，而走向那些流年人物的生命素描和剪影，去感受體味琢磨唐浩的“老成持重”，王犁的“忠厚樸實”，周明的“少言寡語”，萬軍的“滔滔不絕”，李強的“傲氣十足”，王寧的“笑容可掬”，趙君的“能歌善舞”，辛曉征的“曲高和寡”，徐錦川的“幽默風趣”，孫慧芬的“儉樸勤懇”，謝友鄞的“沉重穩(wěn)健”，隋治操的“文質(zhì)彬彬”，趙天山的“豪邁俠爽”……這不就是遼寧文學院“黃埔一期”的文學大家庭的合影留念嗎？

在文學記憶的熏染和映襯下，我們也會被那似曾相識的人性關(guān)節(jié)和細節(jié)所打動所催眠，譬如，李強模仿周恩來的口音，說是周明的爺爺為供周明上文學院，把家里的老黃牛賣了（事后才知是善意的說謊）；指揮鄭曉凱在錄音機前旁若無人煞有介事地一會兒甩頭發(fā)一會兒扶眼鏡，把眼前的錄音機想象成了舞臺上一支龐大的交響樂隊，把自己當成了小澤征爾；一伙學員和班主任旅行出游到中俄邊境，乘坐的快艇開到了終點站，遠處俄羅斯重鎮(zhèn)哈巴羅夫斯克口岸讓他們隱約瞥見了它憂郁的輪廓，結(jié)果惹得“我們的女生情不自禁發(fā)出輕微的尖叫聲。那是八十年代初，出國不敢想，能親眼目睹異國鄰邦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已經(jīng)讓我們興奮得不行……”

這就是歲月的洗禮帶給人的心靈沖浪和享受，也是文學信念光芒下匯聚起的精神能量的拓展和盛裝。

斯蒂芬·歐文在《追憶》中寫道：“場景和典籍是回憶得以藏身和施展身手的地方，它們是有一定疆界的空間，人的歷史充仞其間，人性在其中錯綜交織，構(gòu)成一個復雜的混合體，人的閱歷由此而得到集中體現(xiàn)。”

我以為《相約一夢》就是“有一定疆界的空間”，在那里場景、閱歷、個性、記憶等等因素一起發(fā)酵，從而匯成了情感互相激發(fā)碰撞的巨大湍流。

歷史因每個個體的參與、創(chuàng)造和發(fā)現(xiàn)而變得精彩。生活由于人的氣味、本性和命運感的投入、濃縮或者稀釋而成為文學的真正誘因。

所幸的是在書里眾多的回憶者幾乎都在自己的領(lǐng)地和空間思維上打上了僅僅屬于個我的心靈印記。這的確太難能可貴了。

其中，林和平的《往事并非如煙》寫得大開大合，盤曲錯落，稱得上這本書的“書眼”，它的分量與孫慧芬的《景深以及所通向的……》可謂分庭抗禮，旗鼓相當。之所以這樣說，我發(fā)現(xiàn)它們都不是就事論事或者說事，而是帶著深思、審視或者具有心理拷貝的意識。

“其實我們不是活在過來的日子里，而是活在記住的日子里，為了講述在記憶中重現(xiàn)的日子?！绷趾推降膿崦\軌跡的書寫，是從馬爾克斯這段經(jīng)典而又令人難以釋懷的話語開篇的。接著他以透視性的筆法道出了自己的個中玄機：“命運是盤棋，只有復盤的時候才清楚每一步的對與錯。但命運又不同于一盤棋，復盤的時候發(fā)現(xiàn)，往往當時對了的一步卻是錯的，而錯了的那一步，卻是對的，于是才有了今天的結(jié)果?！?/p>

對往事的挖掘等于過去生命的第二次復活。同樣在林和平為我們提供的景深鏡頭中，也有像孫慧芬那樣的會心捕捉和定格的閃回，但畫面的整體情緒流動卻是那么迥然其趣。毋寧說孫慧芬的反思是創(chuàng)傷和溫暖俱在的，而林和平對記憶的反芻則從一開始就顯得相對理智了些，可越到后來就越控制不住情感的閘門，讓那生命回望中積蓄的潮水一般的心里顫動的詩意一瀉千里，撼動著靈性深處的獵獵罡風和縷縷柔情。

在林和平或遠或近或長或短的記憶片斷里，空間的凝固轉(zhuǎn)換暗地里分別對應著時間的線索，那就是1984年的初春，2015年的春節(jié)，十年前的某個日子，等等。這樣靈活的寫法和處理，顯示了這位編劇大家駕馭時空組合關(guān)系的高度技巧。其實，那技巧也已經(jīng)是內(nèi)化了的，個性化了的，不著痕跡，盡得風流。

在林和平筆下，1984年初春的情景歷歷在目，他以電影長鏡頭的展現(xiàn)方式給當時租借在沈陽鐵路機械學校的遼寧文學院的外觀以及當事人的心理感覺做了如下生動傳神的掃描：“蘇聯(lián)人建筑的紅磚教學樓結(jié)實厚重，高高的白楊樹漠然聳立，初春的風刮過殘雪斑駁的操場，把涼意直接吹進了心窩。傍晚時我扛著行李來到這里，走在昏暗的路燈下。有一個人接了我，幫我拎著老式的旅行袋子，從遼寧大學的院子穿過，那個人是誰現(xiàn)在忘記了。”

高度壓縮的空間感，回蕩的記憶段落，有著時過境遷后的黑白寫真一樣的顯影效果。接著作者稍加鋪墊了一下宿舍里住的六個人的情況。然后筆鋒陡然一轉(zhuǎn)，一下子跳躍到2015年春節(jié)他和老六徐錦川兩個人在北京四季酒店聽著窗外的鞭炮聲，喝著茅臺酒，后者更是大犯了煙癮，抽了兩包煙，他們在那個年三十的晚上足足聊了一夜。他們把文學院能想起來的同學都回憶了一遍。

場景是回憶的由頭，新舊年輪交替，加上時不我與的物是人非感，話說當年的情結(jié)一經(jīng)發(fā)酵開啟就變得一發(fā)不可收。這尤其體現(xiàn)在文字間對那片操場那條浪木的緬懷。一般的人生經(jīng)驗和常識告訴我們，空下來的場所最容易引人牽動起過往的情感記憶。操場，浪木，負載著學員們昨天的歡聲笑語，那里隱藏的故事在浪木的游蕩中形成心底的贊美詩，“年輕的女生跳了上去。她輕盈敏捷的身姿仿佛舞蹈，青春的胸脯和飄飄的長發(fā)讓人相信美的存在。她伸開手臂，邁開修長的雙腿節(jié)奏穩(wěn)健地前行后退，宛如云中飛翔的仙鶴。那一刻操場只剩下了一片安靜。散去的時候總會有人回頭張望。那條浪木靜靜地吊在那里，仿佛從來沒有人搖動過它，一種悵然久久地留在了心底?！?/p>

這就是林和平的靈魂回聲，就是林和平的詩。

直到文章的結(jié)尾處，時間再次前行，到了十年前的某個節(jié)點，作者重返沈陽鐵路機械學校，“站在那片操場的邊上，看著。一場冬雪剛停，操場在一片白色中沉寂，沒有一個人，只有幾趟腳印橫陳。那條浪木還吊在那里，一動不動，像從來就沒有人碰過它。我站在那有些恍惚了，我來過這里嗎？”

來過，又似乎沒有來過。人生的更改轉(zhuǎn)換就是這樣。

而在《相約一夢》由三十載光陰歲月壓縮成的記憶畫卷和清單里，那些埋藏，那些糾結(jié)，那些湮沒，那些閃現(xiàn)，該是怎樣讓人欲罷不能難以割舍啊！

也許，遼寧文學院是這五十六顆靈魂的再生之地，首屆青年作家班是他們共同經(jīng)歷的精神的港灣和夢想的伊甸園。當年他們?yōu)橹膶W而浴火重生，現(xiàn)在他們?yōu)橹斈甑母袆佣闷鸸P欣然寫下如此動人的挽留和告別。這些流淌的記憶，這些燃燒的愿力，這些情感的濕漉漉的火辣辣的印證，讓我們挽住了流年風景的冊頁，一篇篇展讀著：

謝海威憧憬過的戲劇之夢雖說已然夢醒，他卻道出了從前入夢時的迷醉和酣暢（《我從這里走向戲劇》）；晨哥說“文學可以取暖”，那是掏心窩子的話，我們閱讀《晨哥在文學院的三個四月》覺得那是信史，牢實可靠，從一個人的育苗、栽種到收割，人家是一步一個腳印地趟過來的；看王寧的《話說萬軍》，覺得萬軍其實并沒有離開這個世界，“有一天，他問我，《騎兵軍》看過嗎？”那個年月里巴別爾的春天正在萬軍的心頭上茂盛地滋長著；張瑞的《風景的誘惑》確實是不小的誘惑，因為它把故友阿康（欒國康）的腳印和作者自己的腳印交疊在一起，重新丈量遠去的旅程，遠去的人生——少年曾登玉皇頂，寒山寺內(nèi)也留痕，從鏡泊湖到太陽島，一路的詩情引領(lǐng)著他們探索漫游的詩心，張瑞用他滾燙的文字記錄了當年青春生命的側(cè)影，如今的感懷、悵惘和惜別；徐錦川，何方高人，我在李保平和李霞的婚禮上見過一面，這次在他寫的《畢業(yè)后交往的部分同學》里算是再度重逢，你看他下筆老辣，也狠，但有肝膽，走心，更贏在幽默，分寸感十足的，譬如他寫孫慧芬對自己的評判，“聽徐錦川說話頭頭是道，回頭一想，根本不對”；讀李永宏《流經(jīng)內(nèi)心的風景》，那是遠離浮躁喧囂后的品味與咂摸，她寫自己為了參加文學院學習而毅然離開需要母乳喂養(yǎng)的孩子以及帶來的糾結(jié)、難過與愧疚之情，不能不說是青春詠嘆調(diào)的別一種變奏，但同樣感人肺腑，熨帖著文學的肌理和生命的恒久的溫度……

無須贅言，《相約一夢》留住了遼寧文學院首屆青年作家班的最珍貴的人生和文學記憶。每當時間走遠，每當午夜夢回，這些年輪深處的心靈折光，我相信都會讓人感念從前，那如霧如煙如錦如緞如歌如夢的80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