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xiàng)麗敏
對吻娃娃
書櫥里有對小瓷人,名字很別致,叫“對吻娃娃”。
80年代末,對吻娃娃在年輕人中間很受歡迎,尤其受女孩子青睞。
最早看到對吻娃娃是在好朋友萍家。萍是我的旅校同學(xué),和我長得很像,圓臉,大眼睛,學(xué)生頭。也許是這原因,從第一次見面就對彼此感到親近,之后像姐妹那樣處了好多年。
萍的對吻娃娃是她男友送的。在我們這班同學(xué)里,萍是最早就有男友的,初中畢業(yè)讀暑期美術(shù)班時認(rèn)識,比她大五歲,正在讀師范。
萍的男友不僅給她買對吻娃娃,還給她寫情書。幾乎每周,學(xué)校的收發(fā)室里都有萍的情書,信封是美工筆寫的,很漂亮的字體,郵票也很漂亮,看得出是精心挑選的。
萍總是拉著我一道去收發(fā)室取郵件。收發(fā)員的目光有些凌厲,在萍的臉上掃來掃去。萍接過信,雙頰通紅,又分明有著掩飾不住的春風(fēng)。
我表姐也有一個這樣的對吻娃娃。
對吻娃娃就放在她的梳妝臺上。梳妝臺的鏡子上貼著大紅的雙喜剪紙。那年代,新娘的梳妝臺上幾乎都有一個對吻娃娃,象征著兩人小世界的濃情和甜蜜。
每次到萍家或是表姐家,我都要盯著對吻娃娃看,目光簡直移不開。我太喜歡這兩個小人兒了,喜歡他們笨拙又可愛的樣子,喜歡那略帶異域風(fēng)情又天真無邪的親吻姿態(tài)。
對吻娃娃不只是無生命的瓷器、小擺設(shè),而是我在那個年齡里對美好愛情所有的想象和期望。
我很想有一個這樣的對吻娃娃。
沒多久我也有了一個對吻娃娃,小小的,放在手心,剛好一握。
對吻娃娃是我自己買的。我已經(jīng)等不及別人送,先給自己買上了。
我將買來的對吻娃娃放在小紗櫥里。小紗櫥是父親給我的,放在我的房間里,專用來擺書。小紗櫥是我最早擁有的私人物品,之后不久,我又有了一臺收錄機(jī),記得是熊貓牌,放在小紗櫥頂上。
小紗櫥里的書大多是課本,也夾著幾本別的書:《星星詩刊》、流行音樂、電影畫報(bào)、港臺文學(xué)等等。
對吻娃娃就放在小紗櫥的角落,不留意是看不到的。
臨近畢業(yè)的時候,同學(xué)和好朋友之間互送禮物,對吻娃娃成了禮物最熱門首選。我收到一個對吻娃娃,比自己買的那個大多了,是萍送的。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對吻娃娃退出了屬于他們的小時代。禮品店里再也看不到他們。藍(lán)白兩色的對吻娃娃,樸素又爛漫的對吻娃娃,永遠(yuǎn)那么小那么稚氣的對吻娃娃,直到碎裂才能把他們分開的對吻娃娃,街面上所有的禮品店里再也看不到了。
我不算是一個惜物的人。事實(shí)上,對于物,我更多的是舍棄。當(dāng)我離開一個住處的時候,總會留下一些物品,只帶走極少的東西。
我甚至還有一種習(xí)慣,每隔半年清理一次房間,丟掉一些,送出去一些:買了之后又不想穿的衣服、多余的用具——將它們送給需要的人。
一些有紀(jì)念性的東西,為了避免引起傷感,我也會有意舍棄掉。人在這個世上,不能什么都留著,也不能什么都記著。舍棄和忘記,會讓一個人活得輕松些,沒有那么多糾纏和牽絆。
我慢慢地成了一個擁有少量東西和少量記憶的人。是的,我連記憶也變少了,不知道這是不是和年齡有關(guān),很多事情,我都不記得,見過一面兩面的人,對我來說和陌生人沒有區(qū)別。
但我買的對吻娃娃還在那里,還在我的房間,沒有丟失,也沒有被我舍棄。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沒有弄丟他們。我曾擁有過的許多當(dāng)時很喜歡的東西,后來都一一消失了,從我的視線,從我的記憶。單單他們,那么不起眼又容易碎裂的小瓷人,還完好地在著。
如果按人的年齡來算,我的對吻娃娃也已是將近而立之年的人了。
萍送給我的大一些的對吻娃娃還是被我弄丟了。我完全不記得是怎么丟失的??梢钥隙ǖ氖?,不是有意舍棄。我只舍棄那些會引起痛苦或不適感的物件。
不知道萍的對吻娃娃還在不在。她最終沒有能夠和讀師范的男友走到一起。也是情理之中吧。人在年輕時擁有的美好,很難會終身都擁有。
表姐的對吻娃娃應(yīng)該還在。表姐是惜物的人,幾乎不會亂丟東西。但我后來在她家并沒見過對吻娃娃,也可能被她收起來了,收在專門存放舊物件、不輕易打開的柜子里吧。
彼岸花
很小的時候就見過彼岸花,在我出生的村莊里。村莊的河邊、路邊、山邊,到處開著這種花。
那時不知道它的名字叫彼岸花,大人指著它告訴孩子,這叫禿子花,有毒,不能碰,更不能采來戴頭上,會變成癩痢頭,不長頭發(fā)。
沒有人想變成癩痢頭,多難看啊。村里就有個癩痢頭,腦門光光,一根頭發(fā)也沒有,還特別兇,動不動就摔凳子罵人。
他是不是誤采這花才不長頭發(fā)的?我很想問這話,又不敢問。
變成瘌痢頭的恐懼使我對這花充滿警惕,并且厭惡它,覺得它長得丑,細(xì)長的稈子,一片葉子也沒有,突兀地頂著一朵花,花又那么大,又那么古怪,顏色也紅得詭異——帶著邪惡之氣,一點(diǎn)也不像花兒該有的樣子。
但是,奇怪的是,我似乎又總是被它吸引,走過它身邊時,總被一個聲音誘惑著:采一朵,采一朵,看看到底會有什么樣的事情發(fā)生。
冒險(xiǎn)的念頭使我一次次把手伸向它,在快要碰到它時又縮了回來。萬一真變成癩瘌頭怎么辦?
后來發(fā)生了一件事,使我解除了對這花的恐懼。有一天,竟然看見一個與我差不多大的姑娘,手里握了一大把禿子花,笑嘻嘻地從河對岸走過來,更嚇人的是,她濃密又蓬亂的頭發(fā)里也插了一朵,隨著她一顛一顛的腳步不停晃動。
這是一個被村里人稱作“孬子”的姑娘,不會說話,嘴角總掛著涎水,臉上也總掛著傻呵呵的笑。
雖是個孬子,智力的障礙卻絲毫不影響她身體的發(fā)育,甚至使她生得更為壯實(shí),早早脫離了孩子的生澀而趨向成人的圓潤。
我等待著禿子花向孬子姑娘實(shí)施它的報(bào)復(fù)——把她變成癩痢頭。但是半年過去了,孬子姑娘看起來沒有什么變化——頭發(fā)還是原先的樣子,濃密又蓬亂。
原來大人說的那么可怕的事并不是真的,不過是嚇唬小孩子罷了。
恐懼解除了,這花對我奇怪的吸引力也消失了。我不再總是想要冒險(xiǎn)去采它——它不過和別的花一樣,甚至還不如別的花,因?yàn)樗鼪]有香氣。
我仍然還是覺得它不好看。哪怕多年以后,得知它其實(shí)有一個詩意的名字叫“彼岸花”之后,得知我少女時最為迷戀的影星山口百惠曾歌唱過它之后,仍舊不能改變童年就對它產(chǎn)生的成見:它是丑的,是禁忌之花。
大約是我在縣城讀高中的時候,有次回家,聽村里人說孬子姑娘懷孕了,生了個死嬰。誰也不知道使她懷孕的人是誰,她父親問她,她就把她父親領(lǐng)到鄰村一戶人家屋子里,指著這家的男主人——那是一個還算體面的男人,有妻有子——他妻子還是方圓一帶公認(rèn)的美人。
那男人死活不承認(rèn)這事和他有關(guān),孬子的父親也沒辦法,就把女兒帶回去了,這事便不了了之。只是那個孬子姑娘,隔三岔五往屋后山頭跑,她生下來還沒見著就死去的孩子埋在那里,小小的墳上堆著幾塊石頭。
村里人說,其實(shí)那不明來歷的嬰兒生下來時是活的,哭聲很大,很多人都聽到了。
孬子姑娘仍舊喜歡采那被村里人忌諱的花兒,去后山的墳地也拿著那花。
一年后,孬子姑娘突然從村里消失了,據(jù)說是她父親給她找了一個婆家,把她嫁走了。她嫁去的地方村里人從沒聽說過,那地方究竟在哪里,也只有她父親知道。
菠 蘿
他有一個名叫菠蘿的女孩。
他照顧她,陪伴她,和她做游戲,帶她出門,去公園跑步,去有落日的江邊游泳。
他還給菠蘿寫詩,寫信。寫溫柔又美好的長句子,短句子。寫“親愛的菠蘿,又想你了,不知道你現(xiàn)在怎樣,有沒有憂愁……”
這不免使人疑惑——那個被稱為菠蘿的,或者是他愛人吧?有美麗的容顏,脆弱,愛使性子,如同小王子照看的那朵玫瑰,獨(dú)一無二,并且有細(xì)小的、讓人疼痛,然而又是迷人的刺。
她看他在博客里寫菠蘿,斷斷續(xù)續(xù),寫了三年。后來的一天,他在博客里寫道:菠蘿死了。并且放上照片。
這時她才知道,原來菠蘿不是孩子,也不是他的愛人,而是一只牧羊犬。
她感到難過,因?yàn)樗茈y過??赏瑫r,她又感到一陣竊喜,秘密得到什么的竊喜——仿佛門前樹上,那顆懸了很長時間的果子突然熟了,落下了,落在她懷里。
其實(shí)她并沒得到什么,因?yàn)樗恢浪拇嬖冢恢浪谧x他,讀了三年,不知道她心里那么孤獨(dú)的悲和喜。
真是孤獨(dú)啊,活著很孤獨(dú),愛很孤獨(dú),悲傷和歡喜都很孤獨(dú)。但這又有什么不好呢?隔著屏幕,隔著遙不可及的空間,一個孤獨(dú)地寫,一個孤獨(dú)地讀,以此抵擋更深的孤獨(dú),有什么不好呢。
故事到這里是否應(yīng)該結(jié)束了?在這里結(jié)束算不算故事?男人和女人還沒有見面,沒有真正認(rèn)識,算不算故事?
事實(shí)上,他們后來還是見面了,認(rèn)識了。只不過又過去了幾年。在這幾年里,她也開始寫那些長句子,短句子,溫暖的,美好的,破碎的,痛疼的。也寫信,給喜歡的一切寫信,并稱之為“寫給萬物的情書”。
她把寫下的那些也放在博客,也有了默默的讀者——博客的點(diǎn)擊率告訴她,這看似只有她一個人的空間,其實(shí)有許多人,有許多人每天來看她,悄無聲息地閱讀她。
她不知道來讀她的人是誰,也不想知道。她只需知道他們是存在的,在聽她說話,就可以了。這樣,她的書寫——或者說她的活著,就不是絕對孤獨(dú)的事了。
當(dāng)他們終于見面的時候,他們已是一樣的人。她還是喜歡他的,但已不是從前那種喜歡——當(dāng)她變成了他,一種執(zhí)著的、入迷般的東西就消失了。
他們像多年老友那樣平靜地說話,笑。他說了很多,她也說了很多,說他們共同讀過的書、認(rèn)識的人,吃過的食物。當(dāng)他們的話題轉(zhuǎn)移到動物上時,她忽然說:“我知道你曾有一只牧羊犬,叫菠蘿。”
“哦,菠蘿,菠蘿,那是一只有憂郁癥的可憐老狗?!闭f這話時,她看到他眼睛里淚光一閃。
桃枝與迎春
桃枝是一個月前采的,迎春也是。
桃枝采來時剛冒出芽尖,灰白色的小不點(diǎn),怕冷似的縮在厚絨衣里。
迎春采來時已開了幾朵,剛出殼的小鴨仔才有的嫩黃。
我只采了一枝迎春,在小區(qū)入口處的溪邊。
采花時,心里有點(diǎn)愧疚,不安,覺得在做壞事。轉(zhuǎn)念一想,我采它們不是拿來糟蹋,賞玩片刻就扔掉,而是拿回屋里插瓶,用凈水供養(yǎng),與之相伴如親友,也就安然了些。
讀書的時候就喜歡插花,學(xué)的專業(yè)里也有插花藝術(shù)的課程,也買過這方面的書來看。畢業(yè)后在一家賓館工作,經(jīng)常接待會議。特別喜歡布置會場的環(huán)節(jié),樂此不疲。一個自認(rèn)為有手藝的人,遇到可施展的機(jī)會,是多么得意的事。
我從賓館的園圃里采來花草,按自己的審美和靈感搭配它們,剪去多余的枝葉,插在合適的花器里,置放到會場。
那些花草其實(shí)都很平常,成片生長,沒人覺得有什么特別。可一旦被采回,搭配幾片葉子,或者別的花,立馬就有了不同尋常的美質(zhì),仿佛獲得再生。
插花的過程真是享受啊,加班到半夜,還是興味十足。我從不覺得這是工作,我把它當(dāng)作一種私人喜好,是與花草們玩的游戲。
有幾年特別想開一家花店,覺得這是對我來說是再適合不過的事了,是自己喜歡的,擅長的,又可以養(yǎng)活自己。
可我終究還是沒有付諸行動。無論開什么店,都得經(jīng)營,要會算賬,還要與人打交道——一想到這些,心便虛了,像充滿氣的氣球給扎了一針,很快就癟下去。
如今回想起來,年輕的時候還是有些想法的,想做的事有很多,想當(dāng)廚師,想當(dāng)美容師,想當(dāng)服裝設(shè)計(jì)師。就算當(dāng)不成設(shè)計(jì)師,做個裁縫也不錯呀。這些行業(yè)都是我有興趣的,無論當(dāng)時選哪一行,去學(xué)習(xí),去踐行,說不定后來就真的是個“有手藝”的人了。
當(dāng)然還有比這些更高的夢想,比如當(dāng)畫家,當(dāng)歌星……年輕時代就是夢想時代,一會兒天上,一會兒地下,不足為怪。
一個人早年喜歡做的事還是會影響后來人生的。比如插花,它就培養(yǎng)了我對于植物的關(guān)注,也養(yǎng)成了我后來寫作的方式:去自然選取材料,剪除多余部分,給予相宜的搭配,置放合適的容器,讓它成為有靈魂的作品。
插花,寫作,都不能刻意,也不能一味學(xué)習(xí)或模仿,而是憑著直覺,憑著個人對生命的認(rèn)知、審美去做。
無意而為,往往會有意外之美,這也是自然之道吧。
比如迎春,將它采回后,因找不到空瓶可養(yǎng),順手放進(jìn)養(yǎng)桃枝的容器里,竟剛好合了“艷與寂”的腔調(diào)(養(yǎng)桃枝和迎春的容器是只玻璃水杯,怕水杯會翻,又把它放進(jìn)一只桶狀的草編籃子)。
桃枝有三枝,每枝上又有幾徑分枝,點(diǎn)綴著細(xì)小的若有若無的苞芽。
采桃枝也是一時的念頭。因新居剛裝修好,又逢春節(jié),便想采幾枝放在屋里,就算不為避邪,也可裝點(diǎn)下空蕩蕩的客廳。
迎春采回兩天后,花苞就一朵朵地開了,開成一束明亮的春光。桃枝呢,仍在深度睡眠中,枯寂著,仿佛永不會醒來。
這桃枝能不能養(yǎng)活,會不會開花,我是沒把握的,但我每回去新居(還未入?。?,最先做的事就是給它們換水。
我做我該做的,結(jié)果如何,聽?wèi){天意。
不知不覺正月過去,轉(zhuǎn)眼驚蟄。
“驚蟄至,桃始華?!痹偃バ戮涌刺抑?,有幾朵花苞鼓起,像一個愛嬌的女孩嘟嚕著嘴唇——果真就要開了。它們是什么時候掙開厚絨衣的包裹,什么時候長成這般模樣,我竟全不知曉。
拿起手機(jī),打開攝像功能,對準(zhǔn)花苞。就在我點(diǎn)擊拍攝的時候,一邊的迎春悄然落下幾朵。
再過一兩天,這桃枝就將是另一番模樣了,而彼時,開了一整月的迎春也將落盡。
一種花上場,由寂靜轉(zhuǎn)向盛開;另一種花退場,歸于盛開之后的寂靜,彼此相安,互不爭艷,這是神秘的花約,還是自然之道,我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