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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 言

        2017-05-12 07:30:20劉鵬艷
        鴨綠江 2017年5期

        劉鵬艷

        有一個人立意要描繪世界。隨著歲月流轉,他畫出了省區(qū)、王國、山川、港灣、船舶、島嶼、魚蝦、房舍、器具、星辰、馬匹和男女。臨終之前不久,他發(fā)現(xiàn)自己耐心勾勒出來的縱橫線條竟然匯合成了自己的模樣。

        ——博爾赫斯

        我與裴永輝相識于1993年的夏天,那時我們還不知道世界會向我們展開怎樣叵測的圖卷。人生總如是,因為無知而心懷向往。我一直想說說他的故事,這是我的心病。不久之前,我去看了他,在一片芒草依依的山坡上,他做夢一樣背靠著一棵分叉的老銀杏喃喃自語。裴永輝在光線里變成一座雕塑的樣子,讓我心頭涌上十分復雜的情愫,時間泛起沉渣,混濁了天邊一縷透亮的霞光。我要從哪里開始講起呢?我的老同學裴永輝,這個從小山村走到城市的有志青年,他的奮斗和崛起,他的痛苦和失落,他的并不傳奇的人生,和許許多多普通的鄉(xiāng)鎮(zhèn)青年一樣,無足輕重地出現(xiàn)與消失,終將在光陰里斑駁,蒙上虛無的塵埃。我不喜歡用倒敘的手法說故事,那讓我感覺我在緬懷故事的主人公,不過人生總有一些故事可供緬懷,它們存在的意義,就是在故人的回憶里搖曳生姿,生長成一件標本的樣子。比如二十多年前的裴永輝,他收到中專錄取通知書的那個夏天……

        裴永輝收到中專錄取通知書的那個夏天,野草在地里瘋長,他給第三個妹妹洗了腳,把她安放在吱呀作響的搖床里。木制的小搖床有年頭了,睡了他,睡了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現(xiàn)在已經衰老得不行,隨時要分崩離析的樣子。小妹剛會走路,趁他一個不在意,就蹣跚地越過了他的視線,走到漫過頭頂?shù)囊安堇?。雨后的土地承重力有限,稀軟得要把人陷下去,他趕緊把妹妹拽上來,生氣地說,要死了,碎丫頭。小妹嘻嘻地笑,她還不太會說話,只能支離地蹦出些音節(jié),表明她的態(tài)度。這會兒她嘴里蹦的是,嘎——

        像鴨子,裴永輝笑笑,不跟她計較。他比她大了足足有十七八歲,要是換作村里的其他男伢,他的年紀已經可以做她的爹了。他把碎丫頭從泥地里撈上來,給她擦了腳,放到古老的搖床里,一只手輕輕搖著,另一只手又捧起了《平凡的世界》。這時候他聽見母親和鄰居嬸子隔著院墻搭訕。

        拿到了?

        拿到了。

        是個啥哩?

        俺不大識字,還是叫輝伢自己念的好。

        裴永輝噌地一下從小杌子上站起來,幾乎是奪門而出地躥到場院里。他在母親面前停住,呼吸都有些不暢快了。母親捏著信的手指有些發(fā)白,那是用了力的緣故,一路上就怕丟了,這會兒見到他,微張著嘴趕緊遞過來。

        那封信里有裴永輝今后的命,一張蓋著大紅戳的錄取通知書。那個圓頭圓腦的戳,紅得俗艷,但他還是喜歡得要命,他的命就是被它改寫了。

        考上了?母親盯著他,像盯著一只抱窩的雞。

        嗯。他轉身回屋,語氣里聽不出什么起伏。

        這孩子。母親念叨一句,不出聲兒地笑了。

        裴永輝考上省城的財校,是村里的一件大事,他不張揚,也會有人替他張揚。裴村的后生,沒有一塊讀書的料兒,唯他,天生就把眼鏡架在鼻梁上。多時還有人笑他,看什么都影影綽綽,他是去鄉(xiāng)里讀初中才曉得買副眼鏡戴的。漸漸地,村里人傳開了,他原是文曲星下凡哪。全縣的伢仔,烏泱烏泱的,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他考第一,不是文曲星下凡又是什么?村長都要來摸他家的門檻哩。

        他爹倒還是愁,考上學,是好事,但家里不說就飛黃騰達了,還得過日子,莫過一個錢摳成兩半。爹說過了這個夏天,輝伢你就是城里人了,雖是城里的人,但還是鄉(xiāng)下的命,一時半會兒,改不了的,我只給你一個腦袋、一雙手,余下的,都靠你自己了。

        裴永輝和我說起他爹的時候,我總疑心這不是個尋常的老農。這番話,我爸從沒和我說過,沒機會。我生來就是個衣食無憂的主兒,我爸當著個采購科長,不說要什么有什么,起碼沒愁過下頓是吃二兩白飯還是半個饃。裴永輝和我睡上下鋪之后,我就開始注意到這個鬼祟的家伙,總是在吃飯的時候玩貓膩。我說你不要這么折騰,吃頓飯嘛,再省也省不下金山銀山。他說我不是要省金山銀山,我是真的沒有錢買飯了。要是能帶飯來,我肯定背一麻兜紅薯到學校吃仨月。他說得我鼻子發(fā)酸,我讀過他枕頭下壓著的那本毛邊兒的《平凡的世界》,才知道貧窮也是要啟蒙的。我就給他找了個看店的活兒。我們學校離我爸單位不遠,他們單位下面有個門市部,租售錄像帶什么的,晚上缺個人。說是看店,就是打地鋪睡一覺。這個活兒輕巧,還不耽誤白天上課,嚴格地說,如果我爸單位肯長久地雇用他,連學校宿舍的床鋪費都省了,所以裴永輝對我千恩萬謝。

        現(xiàn)在我得回頭說說我們學校,不然我就說不好、說不透我的同學裴永輝。

        我們學校在省城是首屈一指的財經類中專,每年從我們學校畢業(yè)出去的社會精英數(shù)以百計,全省乃至全國流通的各類會計、統(tǒng)計、審計專業(yè)人士,保不齊哪個就是我們校友。所以你瞧,我們要是不覺得自己牛逼,就是對不起全社會的職業(yè)信賴,我們就得自視甚高,才能壟斷我們在財經領域的行業(yè)自尊。上世紀90年代的那個夏天是個好日子,那時候大學還沒有擴招,一個中專生足以讓全家人志得意滿。就身份來說,我們已經是準“干部”了,不比那些技校出身的家伙,他們天然的階級身份是“工人”。身份這玩意兒是一道分水嶺,它使那個夏天具有重要的人生意義。

        關于身份問題,現(xiàn)在看來無疑很可笑,但在一定的歷史時期(請原諒我事兒事兒地使用這個詞匯),它就那樣橫亙在人與人之間,成為劃分等級的現(xiàn)實主義標準。對于裴永輝來說,這標準尤其讓他以及他們全村人感到一種巨大的莫可名狀的敬畏,他考學進城的意義因而上升到更為峻拔的高度,因為他們虔誠地相信,這簡直就是人種的改變。

        搖身一變的裴永輝進了城,他發(fā)現(xiàn)他爹的話確實是真金白銀的真理,城里的人,鄉(xiāng)下的命,他一時半會兒還改不了,只能像一只蝙蝠那樣,半禽半獸,禽獸不如地生活在現(xiàn)實的夾縫里。比如一進學校的大門,他就意識到了城里孩子是有存在感的,而他幾乎沒有。他們身上都穿著衣服,可衣服和衣服恁不一樣,也不是衣服不一樣,都是兩只袖子,兩條褲腿子,可穿在人家身上和自己身上的感覺恁不一樣。他低下頭緊走兩步,杌隉得幾乎有些踉蹌,一股壓抑的羞惱隨之騰地躥上胸口,像是自己壓根兒沒穿衣服。

        他從門房經過的時候,脧了一眼看門的大爺,那老頭說不上和善,皺紋堆疊的眉目間有幾分焦躁的戾氣,許是終日守著半間西曬的披廈,悶的。老頭斜斜覷著他說你看著點路,當心絆腳。他這才發(fā)現(xiàn)身后背著的鋪蓋卷兒有點松垮了,一條綠色的尼龍捆繩鬧笑話似的耷拉下來,在兩腿之間油頭滑腦地晃蕩著,險些踩上了。他哎喲一聲,忙把鋪蓋卷兒從背后卸下來抱到胸前。這下意識的動作好像呼應著什么似的,一個活該讓人哭出聲兒的笑話,他沒來由地就想到本能地支起雙手抱住胸部的裸體女人。

        找到93財會班的時候,裴永輝探頭往里張望了一下。班里東一撮西一撮地散坐著二三十個人,有的聊天,有的發(fā)呆,沒誰搭理他。他站在門口,不放心地又仰脖子瞧一眼門頭上白底紅字的銘牌,這才溜邊兒在后排找了個空位子坐下。

        一會兒四周坐滿了,聊天的聊得更起勁兒,發(fā)呆的也加入進來,有點合縱連橫的意思,五十個人的教室,頓時沸反盈天。裴永輝這會兒也覺得沒那么不得勁了,到底是一個大家庭,同學們雖來自四面八方,但被同一個目標吸引到一起,今后三年他們吃喝拉撒睡都離不開,那是堪比兄弟姐妹的情誼。他暫時把敏感的自尊安放到一個隱秘的地方,真誠地要開始他的新生活了。

        彼時一個中年人背著雙手,氣定神閑地踱進教室。他的腿很長,幾乎是一步就邁到了講臺中央。那張方正的臉孔被仔細地刮干凈了,露出青色的下巴。他用目光壓了壓嘰嘰喳喳的人群,教室里頓時安靜下來。

        歡迎同學們,呵呵,歡迎你們到這所學校來,和我一起共度三年的時光。呵呵。三年不是太長,可也不算短哪,如果它不夠美好,就讓我們一起努力,讓它美好一些。呵呵。當然,它肯定是美好的,那也讓我們一起努力,讓它更美好一些!呵呵……我是你們的班主任,莊天予,呵呵,希望這三年,能在我們彼此的生活中留下一段愉快的回憶。呵呵……

        傳進裴永輝耳朵里的,是聽起來很有些奇怪的省城普通話,幾乎每一個尾音,不管是陰平還是陽平,都是爆破而出的降調,還有那不時夾雜其中的聲如洪鐘的哈哈大笑,更是烘托出一種震耳欲聾的振奮。

        全班同學都報以熱烈的掌聲,起初是一個城里人模樣的男同學帶頭鼓掌,接著大家都鼓起掌來。就鼓掌這種方式來說,裴永輝還不太習慣,他以前在鄉(xiāng)里讀初中,學校領導在臺上講話,說到該鼓掌的地方,自然就有人鼓起掌來,但那只是放在領導講話里調節(jié)氣氛和節(jié)奏的手段,有一定的規(guī)則性,不像今天這樣,說來就來,更像是一種張揚彌漫的情緒。那個帶頭鼓掌的,是后來的班副田汝明,長得高高瘦瘦,長手大腳,有城市男孩的一切毛病,比如輕佻浮躁,比如愛往女孩堆里鉆。對于他待人處事的方式方法,裴永輝在很多方面不能認同。但奇怪的是,不能認同班副的裴永輝,不自覺地開始模仿班副的行為做派,就好像那次鼓掌,他很自然地就跟著他一道鼓起掌來。不僅是裴永輝,幾乎所有從鄉(xiāng)下來的學生都有那么一種不自覺,他們在不自覺地模仿著身邊的城市同學。有時候自尊心會讓裴永輝覺得很難受,但現(xiàn)實總能很快說服他,模仿不過是超越的開始。還是說到那次鼓掌,他也覺得莊天予老師說得不賴,但他只讓那種樸素的情緒待在心里,直到班副帶頭鼓起掌來了,他才曉得跟著拍巴掌。以后他就知道了,真心佩服一個人的時候,不僅可以默默地欽佩他,還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給他叫好。所以當莊天予老師給他們上第一堂基礎會計課,說到不做假賬的時候,他血脈噴張地帶頭鼓掌了。

        那天的事情歷歷在目,班主任莊天予揚著青色的下巴,給他們說“有借必有貸,借貸必相等”,有人就提出如果不相等怎么辦?當然是城里學生,他們總是那么大膽。莊老師也沒惱,呵呵一笑,說那就是做錯了唄。還有一種情況,你就不想讓它相等,怎么辦呢?就得做假賬。呵呵,做假賬可不容易,假的比真的鍛煉人哪。怎么個鍛煉法兒?下面有人起哄。練腦子。呵呵。莊老師指指腦袋,一五一十地把賬記下來,容易;把賬做得五光十色,那就難嘍。能給個具體的案例嗎?用不著,呵呵,你們以后遇上的比我多。要是遇上了怎么辦?呵呵,看著辦。莊老師揚起手里的粉筆,轉身在黑板上寫了四個字——不做假賬。

        這是咱們總理寫給國家會計學院的校訓。莊老師臉上掛著威嚴說,要是不信,你就試試。這回沒有大家聽慣了的呵呵聲做結尾,莊老師拿粉筆在“假賬”下面重重地畫了一道杠,因為用力過猛,啪一聲,粉筆斷為兩截,能看見粉塵驚心動魄地簌簌而下。

        大家一時呆住了。莊老師的話里藏著玄機,一個“試”字,讓大家斷然有了種以身試法的危險體驗。接下去就沒人敢貧嘴貧舌地插科打諢了,一堂課上得前所未有的嚴肅。下課時莊老師呵呵笑著說,好嘛,這堂課夠典型的,夠你們記一輩子。莊老師說“記一輩子”的時候,潑辣的眼光在整個班級里逡巡了一番,最后鬼使神差地落在裴永輝的臉上。裴永輝當時就覺得臉上一陣灼熱,莊老師的眼神像是一根火柴棒子,在他的臉上嘭地擦起一團火,他立刻被嚴重灼傷了。很多年后,關于他有沒有帶頭鼓掌這件事,我們都毫無印象。但他堅持說,就是因為那天他帶頭鼓了掌,所以莊老師最后才把目光落在他的臉上。那是鼓勵和欣賞的目光,也是期許和鞭策的目光,那目光再一次讓鄉(xiāng)下學生裴永輝血脈噴張。

        血脈噴張的裴永輝,更加一腦門子學習的熱情,他所有的時間都均勻地分配在各科的預習、復習和考試上,以至于常年穩(wěn)坐成績排行榜的第一把交椅,霸氣側漏,罕見匹手。私下里有同學議論起他,都說是傻逼二世,考中專不就圖個松快嗎?你丫能耐無窮大你考大學去呀擱這兒豬鼻子插蔥你就裝蒜吧你!話糙理不糙,一個焚膏繼晷、宵衣旰食的裴永輝擱班里總那么扎眼,因而有些非我族類的意思。對此,裴永輝的態(tài)度是置若罔聞。他就有這個本事,別人在他面前放個屁,他絕不會浪費丁點兒時間和精力,做一個哪怕是掩鼻的動作。他的十個手指頭都在算盤上。你若說他功利吧,又不是,計算機都發(fā)展到286了,他打算盤能打出什么花來?他就是讓人覺得特別踏實,踏實到二逼的地步,連一門珠算都要廢寢忘食,何況那么些個商業(yè)會計、工業(yè)會計、成本會計、稅收會計、管理會計、金融會計、環(huán)境會計等等五花八門的會計學問。我后來琢磨,那時候的裴永輝,大概是在通過刻苦學習尋找他被這座城市稀釋的存在感,就像現(xiàn)在的富二代,必須靠不斷刷卡才能刷出自己的存在。

        那是個多么好的時代,那又是個多么壞的時代。那時候我們已經開始管班主任叫“老板”,社會風氣和班級風氣有相當一部分是統(tǒng)一的。但當老板莊天予提議,“選舉”學習成績出類拔萃的裴永輝為學習委員時,我們都一聲不吭。班副田汝明說,選舉是公共行為,而裴永輝完全不具備這個公共基礎。莊天予哈哈大笑,一手撫肚,一手摸著魆青的下巴,哦?裴永輝為什么不具備公共基礎呢?他的學習態(tài)度多小眾啊。全班都默契地哄笑起來,廉價地支持田汝明。

        莊天予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學習委員確實應該能夠起到模范帶頭作用,呵呵,讓大家一起學好才是真的好嘛。裴永輝,大家提的這個意見,你聽到沒有?呵呵,你有沒有信心,帶領大家一起把學習搞上去?

        裴永輝一時愕然,有些癡呆地半張著嘴。他沒這個隨機應變的能力。莊老師私下里跟他談了一次,說是準備提他當學習委員,他高興了一晚上,也認為自己實至名歸。但他想得簡單了,現(xiàn)在看來,并不是老板在班上宣讀一下任命就完事,有的是虎視眈眈,有的是危機四伏。

        呃……裴永輝囁嚅了一下,他不敢下這個保證,他太老實,從沒在這么多人面前說過漂亮話。在他心里,漂亮話是不必說的,事做得漂亮才算話。如果做不到,話說出去就是打自己的臉?,F(xiàn)在班里的風氣不好,人人都以國家的“儲備干部”自居,學和不學一個樣,學得好和學不好一個樣,誰還愿意學呢?他不合時宜地錯愕著,這個惱人的保證呀,到底下得,還是下不得?

        裴永輝這么一錯愕,就在一片噓聲中把已經落入半個囊中的學習委員給錯愕掉了?!澳鞘裁?,鄉(xiāng)下來的,沒見過世面。”這是他落選之后,在背后聽到的議論。字字如芒在背。那個因為敢于在全班同學面前旁若無人地說漂亮話而當選的學習委員,半年后又被選了下去,但這是后話,人家檔案里已經白紙黑字地寫著,“曾經擔任班干部”。要是他的檔案里也有這么看似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也許兩年以后,他就會被那家“擇優(yōu)錄用”的單位慧眼識珠,留在省城發(fā)展,但他顯然沒有這么光輝的一筆。我跟他一個被窩筒子里聊過人生和愛情這些個宏闊無邊的偽命題,偶爾也談及身邊真切的瑣事。我覺得這次選舉必須得聊,因為我他媽特煩那個夸夸其談的學習委員,裴永輝當時要是能擲地有聲地說上一句“我有這個信心”,后面就沒丫什么事了??膳嵊垒x愣是在喉嚨口憋住了那句話。裴永輝說他并不后悔,其實也談不上悔不悔的,他就不會說瞎話,要是因為這句瞎話當上學習委員,他會覺得沒臉沒皮。可誰也不會把一句話當真。我勸他別跟自個兒過不去,有時候人說話就是順嘴一禿嚕的事兒。那不呢,他說,我當真了。

        裴永輝和我一同進校的時候,已經十九歲,這個年紀對于城市里普通的初中畢業(yè)生來說,有點偏老。這老男孩始終保持著一顆赤子之心,讓人心生無限敬畏和感喟。在同一個被窩筒子里,我們相互聞過對方的體味,感受過彼此的溫度,我現(xiàn)在還能清楚地描述他身體散發(fā)出來的味道。他的體溫高于正常人,如果貼上去,總是有種燒灼的熱度,這就把他身體深處那種來自泥土的腥氣和類似發(fā)酵過的特殊酸味揮發(fā)得更為淋漓。我當然不是因為喜歡聞他身上的味道才和他一起滾被窩的,說出來您別見笑,但凡人都有點臭毛病。這有點像我學醫(yī)的老姑,她有潔癖,平時吃東西不知道多講究,拿來入口的食材,恨不得洗涮得腸子都跟著薄幾層。但也有極不講究的時候,每個月都要去她們醫(yī)學院門口的大排檔吃一回大葷,非得上吐下瀉一番,然后抖擻精神眉飛色舞地去上課。她說這是為了維持腸道的菌群平衡。我和裴永輝的交往,大致也可歸為這個精神科范疇。

        來省城之前,裴永輝難得洗一回澡,因為他們那旮旯缺水。一澡盆子清水,夠全家人吃喝用度倆禮拜,用來洗身子,糟踐了。在他們那旮旯的人看來,所有的身子都是泥里來,泥里去,生了,死了,完了,埋了,泥土干凈著呢,用不著天天洗。進了城,水寬裕了,泥土反而稀奇。洗澡成了裴永輝最先愛上的城里人的做派。每逢周末,學校的澡堂子都人滿為患,他也跟著去擠。不為洗干凈什么,就為大家伙兒都赤裸裸地坦誠相見。有時候人與人的距離好像也就僅隔著一層衣服,扒下來,誰也不覺得誰更遠或者更近,更美或者更丑,更城市或者更鄉(xiāng)村了。他就是在澡堂子里看到,田汝明原來也有包莖的。媽的,屌是屌,蛋是蛋。那天,他振奮地罵了句粗話。

        澡堂子里水霧氤氳,所有的肉體都坦白得一絲不掛,田汝明甚至親切地招呼裴永輝去他的蓮蓬頭下沖澡。你先沖著。田汝明齜牙咧嘴地說,這水真他媽燙,你沖著啊,我到那邊泡一會兒就來。原來他好不容易遇見個熟人,讓裴永輝給他占位子呢。要依著穿衣服的裴永輝,這位子絕不幫他占,可這會兒是光屁股的裴永輝,遇著了光屁股的田汝明,兩人無意識地對望一眼赤露的部位,似乎一下子就心無芥蒂了。打那以后,或者說,打那一眼之后,裴永輝和田汝明在社交觀念上都有了一點不顯著但十分微妙的變化,即使穿著厚厚的衣服,相互也不那么排斥了。畢業(yè)的時候,我們全班五十個同學,有二十七個抱頭痛哭,除十八個女同學淚腺發(fā)達外,余下的九個男同學,有八個喝多了,裴永輝是唯一一個沒被酒精燒壞腦子而淚流滿面的男人。起初田汝明抱著他的弟兄們哭。他交游闊,弟兄多,球友、麻友、基友什么的都一抓一大把,于是果斷采用白酒兌啤酒的渠灌法來提高戰(zhàn)斗力。當然這是惡性透支,喝高了之后就失去自理能力,必須熊抱著眾弟兄,才能讓自己不禿嚕到桌子底下去。后來他一把抱住了裴永輝,流著熱淚說兄弟啊,你是我兄弟不是?裴永輝一個趔趄,勉強撐起撲過來的田汝明,不說是,也不說不是。他一時沒這腦子,斷不清他和田汝明的關系。

        但田汝明不給他喘息的機會,哇一下吐在他身上,捶胸頓足地號啕起來,我他媽就不配你喊我一聲兄弟嗎?我他媽就知道,這三年就你他媽最屌,你看不起我,是不是?是不是!兩只血紅的眼睛直逼過來,嚇得裴永輝前列腺瞬間肥大,他從來不知道田汝明以為他看不起他,他還以為他看不起他呢,亂了,全亂了,他是他,他是他,他們從來就是不相干的兩個人,從前是,現(xiàn)在是,以后也是,不存在誰看不起誰的問題,怎么他會覺得他看不起他呢?而他,也一直覺得他看不起他呀。

        田汝明不甘心,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控訴著裴永輝,你,你他媽聽順溜了,你他媽再瞧不起老子,老子就抱著你一塊跳樓,跳樓!你信不信?信不信!

        裴永輝只有拼命點頭,看起來有點像抽搐。他尷尬地拍著田汝明的背說他從來沒有看不起田汝明。

        真的?

        真的。

        好,好兄弟,今天之后,許就見不著了,走一個!田汝明跟個孩子似的破涕為笑。

        那粲然一笑之下,花都開了,云都散了,天地一片輝煌,在裴永輝看來有點驚心動魄的意思,也不知為什么,他一下子熱淚盈眶。雖然到最后裴永輝也喝高了,但他知道他流淚的時候是清醒的,他真把懷里這個醉鬼當成可以一起跳樓的兄弟了。

        畢業(yè)那會兒我們都還年輕,不太能體會人生的微言大義,隱約有些風流云散的傷逝之情罷了,總要到很多年后,我們的腰圍趕上褲長了,才能咀嚼出青春的真正內涵,并對歲月進行真誠的回甘。那時候光記得罵娘了,因為政策有變,我們忽然從云端跌落泥淖。原先我們不還對自己的國家干部身份沾沾自喜嗎?到了畢業(yè)那一年,突然就晴天霹靂了,我和我的同學們有幸成為最后一屆包分配的學生,次那,政策在這里體現(xiàn)出一絲狡獪的仁慈——它還讓你有份工作,并且?guī)е矸萑スぷ?,但這份工作和這個身份已經沒有含金量了。早先屏息以待的那些個財政廳、審計局的神職位自然是不可能,銀行和證券公司也沒戲,最次得去個小單位當會計吧,也還得看門路。總的原則是“哪來哪去”,就是說裴永輝這樣刻苦學習成一架標準會計模型的人也不可能留在省城當會計。他得順著他的來路,回到那個縣那個鄉(xiāng)去,做一個指不定操什么工種的“干部”。我覺得吧,離別時的萬端愁緒,繃到這兒是一個匯接點,裴永輝到底繃不住了,他哭的是他的命,或者說,他嗷嗷地哭著的,是田汝明的那句“今天之后,許就見不著了”。

        裴永輝回縣城那天,我去車站送他。他的情緒說不上好賴,一臉沉淀之后的表情。他從我爸單位結了這個月的工錢,買了一箱方便面。我說你都回家了,還吃這個?

        帶給弟妹的。他眼光有點閃爍,不看我,只看方便面。好像那箱方便面上有他的未來似的。

        方便面吃多了不好。我提醒他該買點像樣的糖果什么的。

        難得吃一回。他虛著眼神囁嚅道,也就過生日的時候吧,嘗個新鮮……都饞,一個肚子,兩三包不夠填的……弟妹多,一個人分不著幾包,那啥,糖果又不經餓……

        話說得不利索,他大概費勁我怎么理解這箱方便面的珍貴程度。左支右絀的言說方式讓我覺得心酸。

        你等我會兒。

        我轉身向車站的小賣部跑去,他在后面連喊幾個“哎”,都沒絆住我的腳步。他后來寫信給我,說到他那些個小狼犢子似的弟妹,看到我買給他們的一大包糖果時,臉上露出怎樣驚喜貪婪的表情,我感覺特興奮、特滿足。這使我羞愧于自己的不純粹,從別人的貧瘠上收獲肥沃的快樂,這絕對不是什么善。包括與裴永輝的交往,我從不覺得我和他的共同語言多過我和田汝明們,但我享受和他做朋友,總是渴望得到他的信息,尤其在我們分別之后。似乎只有他才能使我安然度過抑郁的青春,不對渺茫的未來露出畏難的情緒。有他在,我的迷茫和不如意在青春的肉體上留下的傷疤才不那么鮮血淋漓。誰的青春不迷茫呢?我他媽也經歷過跟自己軸著勁瞎擰巴的那段兒,好比我爸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把我塞進他們單位的一個二級企業(yè)做倉庫保管員,我覺得憋屈極了,困頓極了,煎熬極了。活兒不累,心累,您見過一個十八歲的孩子整天埋在一堆發(fā)霉的紙板箱里思考人生嗎?偶爾有一縷混沌的陽光從板壁的縫隙間穿過,射到我腦門上時也只剩下茍延殘喘的勁道,有種落霞更在夕陽外的意思,其間有細微的灰塵顆粒飛舞輕揚,我差點沒把它們叫作我生命的熵。所以當我得知裴永輝在鄉(xiāng)里求爺告奶地做上一名計生干部時,百般滋味涌上心頭,兄弟啊,握手!

        裴永輝并不是一回到鄉(xiāng)里就做上計生干部的。哪兒的干部都人滿為患,他們那個鄉(xiāng)也不缺抓計劃生育的干部。他的派遣證是暮春時分到達鄉(xiāng)上的,過了一個夏天,又過了一個秋天,眼看這個冬天也要過去了,工作還沒給落實,裴永輝急得貓抓狗咬。他找過鄉(xiāng)領導,鄉(xiāng)領導忙得腳不沾地,說話語速極快,字與字之間難得塞下一口氣兒。領導飛快地說馬上就安排,那啥中午把飯安排在老三那兒,再有就是毛子的事下午還是上個會研究一下,李大拿來了沒有?叫張轱轆趕緊啊。領導一口氣交辦了四五個人的問題,裴永輝實在插不上口再問一句,“馬上”到底是幾時?他不得不耐下心來思考自己的前程,作為鄉(xiāng)里的一名準干部,將在二十年后遠大到何種地步。鄉(xiāng)領導的謝頂從背后看去尤為明顯,那比歲月更滄桑的腦袋更像是一個衰頹的陷阱,圈住了裴永輝黏稠的目光。也就四十來歲吧,裴永輝猜測,二十年后他的人生影像就是眼前這么個陷阱一樣的前車之鑒。

        如果裴永輝一直是個地里刨食的農民,就像他操勞的父親和無數(shù)顢頇的鄉(xiāng)親們一樣,那么他很容易滿足于眼前稀薄的想象,但裴永輝十九歲的時候就進了城,在光怪陸離的浮華都市里近乎蒼涼地生活了三年,他不大容易調整自己的眼界以適應鄉(xiāng)干部那種局促得塞不下一口氣的生活,就像——拍遠焦的相機你沒辦法讓它拍好一朵近在眼皮子底下的花。

        裴永輝決定在等待安排工作的日子里放手一搏,如果成了,就留在省城;如果不成,大不了再回鄉(xiāng)下。那時候私營企業(yè)已經遍地開花,企業(yè)主們雇用職員是不給身份的,“干部”和“工人”在他們眼里統(tǒng)統(tǒng)一文不值,只要你能給老板創(chuàng)造效益。我們留在省城的同學,有很多都去私企試過,但是不理想。一個人甩掉身份也不容易,那需要很大的勇氣。沒有一家私企對新員工的待遇能夠優(yōu)厚到抵償“身份”這份無形資產。裴永輝想試試。最理想的目標是合資企業(yè),這類企業(yè)一般規(guī)模較大,用工制度也規(guī)范,而且薪資起點高,當然要想成為它的員工,其難度也大。這是繼政府機關、事業(yè)單位和國有企業(yè)之后的重要擇業(yè)選項,考驗人的不僅是能耐,還有機遇。裴永輝相信自己的能耐,他有一肚子會計學知識,只要抓住機遇就OK了。那個夏天裴永輝不止一次心驚肉跳地想,他有可能做出父輩不可想象的重大抉擇。如果父親知道他不要身份了,會不會捶胸頓足?但一想到鄉(xiāng)領導的后腦勺,他就有一股逼上梁山的沖動直貫腦門。

        畢業(yè)后的裴永輝在省城沒有落腳處,只好找到我——曾經睡在他上鋪的兄弟。我配了呼機,那個年代最流行的通信裝備。他在雪片似亂飛的招聘表格里留下的聯(lián)系號碼都是我的。我媽待裴永輝視如己出,她總說這孩子心眼兒實,今后不知要吃多大虧。同學三年,每周末我回家打牙祭都帶著他,他一到我家就不閑著,擇菜、洗碗、墩地,都是熟練工,我媽待見了他三年,每回都指著他說我,人家是孩子,你也是孩子,怎么就這么不一樣呢?我說什么樣的媽搭配什么樣的孩子,您就知足吧。改天裴永輝回老家,再進城的時候,準得扛半麻兜紅薯干子、幾掛粉絲,他紅著臉對我媽說,阿姨,俺家沒好東西,只有這個。我媽挓挲著手攔下,說你這孩子。裴永輝見肩上的、手里的都落不下地,急了,吭哧說,阿姨,你要,一定要,不然……不然我再也不來你家了。他沒有一絲雜質的眼神和略帶結巴的鄉(xiāng)音懇切得叫人心酸,能把我媽的心整個兒化掉,我媽只好長嘆一聲,唏噓著收下。三年里我家從沒斷過紅薯干子和粉絲,我媽逢人就說這是有錢也難買的好東西,那神態(tài)驕傲得就跟那些紅薯干子和粉絲是她兒子親手做的似的。裴永輝畢業(yè)返鄉(xiāng)后,她還感念了好一陣子。

        這回裴永輝進城來,我媽讓他安心住下,就住我們家,和我倒腿。裴永輝說阿姨我不會打擾你們太久的,一有消息我就自己租房子。按裴永輝的計劃,只要他被某個單位錄取,就能有固定收入,開始愛拼就會贏的新生活。鄉(xiāng)里沒消息就沒消息,到底是個退路,他還年輕,不怕多走路。事到如今反而擔心鄉(xiāng)里給他早安排工作,要是禿子領導喊他回去打窩壘灶的,他回還是不回呢?

        其實裴永輝的擔心純屬多余,他不去求鄉(xiāng)領導,鄉(xiāng)領導會想到他?那是裴永輝一年以后碰得頭破血流才有的體會,這時他還沒意識到地球是圓的,還以為方方正正就立得穩(wěn)。他完全搞錯了,在球面上唯一暢行無阻的,只能是另一個圓得沒邊沒角的球。他在自己羅織的故事里當著男主角,天天跑人才市場,參加各種招聘會,有時也拿著招聘廣告,徑直跑到各大公司里碰運氣。結果讓人越來越泄氣,他的履歷上,一遇到工作經驗那欄,就只能呆傻地空著,像個大張著嘴的白癡。我說你倒是寫兩條啊,在哪家實習過,給哪家代過賬,這不都行嗎?沒呢,他說,我們這屆沒安排實習,你知道的,只在教室里做了一個月舊賬。他指的是最后一學期的會計實務課,本來應該安排學生下到各單位一線去實習的,但眼下分配都為難了,誰還敢聯(lián)系你去實習呀?人家單位不敢松這個口,怕請神容易送神難。以往都是對口單位主動要人,實習完就留下了,現(xiàn)在既然留不下,也就不實習了。會計實務變成了舊賬整理,任課老師把以往某個單位的老賬翻出來,叫學生從分錄到記賬到報表重新做一遍,就算對付了?,F(xiàn)在裴永輝堅持自己從沒有過工作經驗,也就把自己的路一絲不茍地封死了。誰會要一個沒做過賬的會計呢?哪怕他能把最新版的《會計法》倒背如流。

        其間裴永輝賣過啤酒,做過服務員,推銷過人壽保險。這些活兒都不用工作經驗,幾乎人人都能短時間內從生手做成熟手。但裴永輝就是很難熟起來。他和我說他賣啤酒賣不過那些女的,她們穿得越少越有人殷勤地給她們下單,他穿得少的話,就要被當作臭流氓抓起來。他也不適合做服務員。那天他正好好地站著,酒店經理忽然來一句,你怎么站都沒個站相?他疑惑地啊一聲,心想我已經把自己站成一棵樹了。經理見他不開竅,就提醒說,站立的時候,應當雙手放在襠前?還是放在臀后?還是一只手放襠前,一只手放臀后?裴永輝立馬就暈了,他說他真不知道光是站著,就有這么多選項,他連當服務員的常識都沒有,自然也沒有當服務員的素質,還怎么當服務員呢?至于推銷保險,天知道他怎么倒霉催的撞進一家保險公司,碰上人家招銷售,有棗沒棗打一竿子地填了一份表格,竟然就成了。但這哪是裴永輝能干的工作呢?他說的連他自己都不信,目標客戶每回都能犀利地看穿吃透他簡單得近乎赤裸的金融“詐騙”計劃。結果是試用期結束,他毫無懸念地打破了該公司保險新人史上的零銷售記錄。

        裴永輝在我家住了有大半年,和半年前相比,豪情一落千丈,他覺得自己很失敗,除了會計,他沒一樣工作能干好,可人家又偏不讓他干會計。這是個悖論,我不也認為自己埋沒了嗎?不過看到裴永輝的下場之后,我就只有慶幸自己還有個雖不是李剛但還算是有點門道的老爸了。拼爹的時代早已到來,我們卻后知后覺。裴永輝覺得沒臉再待下去了,在我家,在城里,都沒有他的立足之地。我媽勸他,年輕人碰碰壁不是壞事,小孩子磕磕碰碰才能長大。裴永輝自然不能跟我媽辯,是不是有些人家的孩子不磕不碰也照樣長大,他只是有點落寞地躬下身子,說謝謝阿姨,我回去了,您……還喜歡吃紅薯干子和粉絲嗎?我媽愣了一秒鐘,然后紅著眼圈兒用力地點點頭,“以后常來”之類的客套話都被哽住了。

        裴永輝回去后,隔段時間就寄一包紅薯干子和粉絲來,不讓他寄他就擰巴,我估計他一直得寄下去,非把這半年在我們家吃住的賬還上不可。在他心里,沒有什么是算不清楚的,他肚里那本賬就那么精細,多少有點不近人情了。我媽說這孩子真不討喜,他把我們給他的那點都還清楚了,有什么意思呢?我算白疼他了。

        一言難盡其中曲折,鄉(xiāng)上到底給裴永輝安排工作了。

        難為這個當年全村的楷模,如今成了各家孩子奔前程的反面教材。自裴永輝回鄉(xiāng),村里都傳,輝伢這個狀元算是白瞎了。別的不說,讀那么多書,也還沒個著落,整天抄著手晃蕩。他下田做活是做不來的,多少年都沒做過,他爹哪里舍得?都把他當文曲星供著,那是全家的指仗??蛇@指仗,根本指仗不上呀,倒成了全家的心思。爹問,鄉(xiāng)上領導咋說?他回,說是……就安排。再問,還是那句話。他哪里掏得出第二句話?去城里也沒闖出個名堂來,他覺得自己百無一用,那些書倒害了他。沒有那些書,沒有那些個不著邊際的念想,他該種地種地,該睡覺睡覺,可現(xiàn)在,他既不會種地,也睡不下個安穩(wěn)覺。爹皸裂的糙手在他面前劃拉過來,劃拉過去,義憤地說鄉(xiāng)上太欺侮人了,國家都派了證兒的,他們硬是抗著,不給安排工作。

        怕也不是抗著不給安排。母親是個能拿主意的人,倒比老實巴交的爹看得明白。

        母親拿縫衣針在頭上抿抿,就著昏暗的燈光,一邊補綴一條舊褲子,一邊樸素地分析,俺瞧那鄉(xiāng)政府屁大的地方,人倒不老少,有的是溜尖腦袋往里鉆的,哪怕掃廁所呢。俺孩的證兒是派去了,可有道是縣官不如現(xiàn)管,沒個沾親帶故的,拖上一年半載,人又不說不辦,你咬他咋的?

        爹紅頭漲臉地應一聲,那依你說呢?

        依俺說,這可辦可不辦的事,最是要找門路。

        上哪找去?

        嗐,找小鬼還怕小鬼沒影子?再說眼下明擺著,是人家等你找上門呢。

        這能成?爹的直腸子還繞不過彎來,他尋思他只是個普通的莊戶人家,和鄉(xiāng)上的領導壓根兒拉不上關系。

        俺孩拖不起,你沒見他心焦得起泡?母親咬斷了線頭,把補好的褲子往身前啪地一展,果斷道,俺尋屋頭老錢家去,他家二女婿不是給鄉(xiāng)上蓋過房?

        這個冬天,裴永輝悶在屋里沒出過門。天兒冷,下了幾場雪,存不住,卻把地下得稀泥滑爛。母親佝著背,小心翼翼地踩著稀泥出去,回來,家里就空了。裴永輝的眼淚水兒直在眶子里打轉,這個二十二歲的年輕人,他從沒這樣恨過自己,悲愴地、負疚地、災難深重地恨著自己。年三十吃餃子,他盡往幾個弟妹碗里撥拉。大弟大妹都懂事了,說哥你多少吃點。兩個小的只顧眉開眼笑,豬油渣餃子吃不夠,被母親一巴掌胡嚕開了。守夜的時候,母親在裴永輝身邊坐下,把一個兩面煎過的饃饃遞在他手上。蛟龍還困淺灘哩。母親似是不經意地說,花白的鬢被昏暗的燈光鍍上一層金屬樣的膜。她的輝伢還是她的驕傲,一直都是。這讓裴永輝的心沉得發(fā)痛。他咬咬牙,要撈出那顆負重的心臟,卻見它越發(fā)加速度地往深不見底的黑洞直墜下去。他一急,就四處劃拉,黑咕隆咚的,只能瞎劃拉,也沒個抓手,腳底下反倒更虛了,一跤跌出去,沒重量的,像是在月球上,不做主地四腳朝天。他大駭,一下子嚇醒了,摸摸胸口,撲通撲通跳得厲害。摸胸口的是右手,左手沉甸甸的,是那只煎得兩面金黃的饃饃。

        開了春,裴永輝就被通知去鄉(xiāng)政府上班了。他跟著一個姓丁的婦女主任,也沒明確分工,那個叫丁婦女還是丁主任的,狠抓計生這一塊兒,他也就跟著搞計生工作。每回遇見禿頭領導,裴永輝習慣擦著邊走,盡量把自己縮成不那么醒目的一團。其實多余了,鄉(xiāng)領導根本沒空把他放在眼里。領導總是忙得屁股不跟板凳親嘴兒,一句話密得插不進一根針,往往前半句跟人交代一件事兒,后半句話就走到廁所掏家伙了,撒尿都撒不安生,小便總是焦黃。裴永輝低眉順目地做他的計生干部,有時抄報表,有時寫報告。婦女主任還是知人善用的,遇上抓人結扎這些血腥暴力的實操項目,都不讓他插手,有的是孔武有力的非干部儲備,裴永輝只要悶頭寫他的材料就行。有時候寫著材料,裴永輝就恍惚起來,眼前仿佛有那么一幕,母親超生被抓了,他幾個弟妹像窩小老鼠樣湊在鋸齒狀的黑黢黢的洞口,吱吱地哭。他想把他們抱出來,可一碰到那軟得發(fā)膩的一小團肉體,他就忍不住嘔出苦膽來。他怎么都無能無力。他怎么就無能為力!

        從城里被邊緣化到鄉(xiāng)里,裴永輝心里本就窩著一團氣,現(xiàn)在明擺著,鄉(xiāng)里的中心也不能是他,并且因為他不能“實操”,自然離中心越來越遠。念書時就吃這份兒虧,現(xiàn)在依然如此。他恐怕就是這么個派不上用場的人,白念十幾年書。人念書如牛嚼草,得了空當兒就反芻,他反芻后得出的結論是,牛種不同,同是吃草,有的牛產奶,有的牛拉犁,他呢,十好幾年瞎折騰,犁也拉不動了,又不產奶,白拉一屁股屎。越想越不是滋味兒,越想越覺得吞咽困難,好像食道癌晚期,餓得抽筋卻橫豎咽不下一口氣。

        有口氣堵著,不怕不成事兒。沉下心來,裴永輝把這大半年的“碰壁記”一梳理,發(fā)現(xiàn)一個很危險的苗頭——他原不該自視甚高,那些揣著大學文憑的年輕人都和他一樣出來找工作,他區(qū)區(qū)一介中專生,以為江湖風平浪靜,奈何天下一籌莫展。故而眼下當務之急,不是怨天尤人,而是自我提升。怎么個自我提升法兒?無非行萬里路,破萬卷書。行路之法,眼下不實際,他手腳都被綁在鄉(xiāng)里的計生材料上,要是一拍屁股走了,對不起抓耳撓腮為他愁前程的爹,對不起砸鍋賣鐵為他找門路的母親。那么,剩下只有讀書這條路了,他這呆子,不就只會讀書嗎!

        裴永輝再進城時,照例扛來半麻兜紅薯干子和幾掛粉絲,往我家地上一墩。我說你這是?他激動地對我說他是來報名成人自考的。他打聽清楚了,自學考試沒有門檻,他這樣家窮人丑爹無力的,也沒什么壓力,報了名,就回家看書,到時候來考試就成。一年考兩回,和大學里修課一樣,過一門是一門,什么時候要修的課全都考完了,大學就畢業(yè)了。他不貪多,每次考試只報兩門課,一年就是四門,這樣三年,頂多四年,他也有大學文憑了,能和大學生們搶飯碗了。他說得兩眼放光,一副找準目標志在必得的理想主義者形象。

        也就是混個文憑。我無所謂地說。我沒他那么在狀態(tài),倉庫保管員這活兒真他媽熬人,跟半退休似的,心態(tài)也跟著往垂暮方向直線發(fā)展。

        跟我一起考吧。裴永輝拉我入伙,你不可能一輩子干倉庫哇。

        倒也是,我爸答應我先干著,瞅機會再調銷售。當然前提是,得有這么個機會,誰知道“機會”這小子在哪旮旯里藏著掖著?有小一年了,我還坐在倉庫的冷板凳上。

        機會偏愛有準備的頭腦!你考市場營銷吧,這個專業(yè)適合你發(fā)展。裴永輝強力膠似的貼上來說服我。基本上,我們算是被名人名言給毀了的一代。我稀里糊涂就答應了,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倉庫里缺少日照,他不拉我出來,怕是得發(fā)霉。后來我和裴永輝一起去市教院的自考窗口報名,看到人山人海的壯觀場面,被倉庫板壁夾成一道狹窄線條的心情立刻寬松不少,不由得躍躍欲試,原來我們有這么多同病相憐的兄弟!

        那會兒還沒有足夠的思維力往深里頭考量,這么多兄弟就是這么多對手,我們在近乎徒勞地競爭十分有限的資源。每年每月,每時每刻,各高校的吞吐量巨大,社會卻消化不掉這些自以為是的大學生。正室嫡出的都愁嫁個好人家,遑論我們這些小媽生的?但那會兒我們心心念念的是有張大學文憑,就算它的含金量已經低到無法析出真正的貴金屬,好歹是塊敲門磚。還是那句話,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一個人年輕,總是有大把的時間可供揮霍,不是揮霍在這方面,就是揮霍在那方面。裴永輝的時間都揮霍在讀書上了,捎帶把我也感染了,我們不嫖不賭,不煙不酒,隨時準備做社會主義接班人。

        可惜社會主義事業(yè)從來不缺人手,我們學成后大多還是為資本家打工。我調工作的事,總也不見我爸說的那個“機會”,恁大個國營單位,殺入21世紀后反愈見頹勢,連倉庫都要削了。我爸內退后,我一咬牙甩了膈應我多少年的“身份”,毅然加盟某皮包公司,幫私企老板賣嘴皮子,也算學以致用。這是后話,且按下不表,單說我和裴永輝在市教院門口徘徊的那個下午,被樹影搖得斑駁的陽光照著我們年輕的臉,裴永輝和我竊竊地商量,根據(jù)科學方法,先報考哪幾門功課最有效率。英語是裴永輝的弱項,鄉(xiāng)下地方沒好的英語老師,他也從沒好好學過英語,中考時背單詞都靠注漢字的,基本不懂音標。我建議他最后考英語,先把容易的拿下;他卻擰著眉毛說,骨頭就要揀硬的啃。

        練牙口呢?我撲哧笑出聲兒。

        他一本正經地給我解釋他的策略,這關過了,就有把握了,不然老覺得不踏實。你想啊,辛苦好幾年,最后卡在一門課上,就是過不去這道坎兒,是個啥心情?

        我撇嘴搖頭,伸手指虛點著他說,按你的邏輯,就是過不去這道坎兒,那還考什么呢?趁早歇了吧。

        他皺眉咬唇,說我還是想試試。

        反正過不去,多浪費錢哪。我揶揄。

        他愣了愣,一板一眼地糾正我,是我沒說清楚,我打算這樣,每次報名,除了有把握的課程外,再多報一門英語。一次不過沒關系,多考幾次,一點一點提高嘛。這可能會浪費一點錢,但我心里踏實,省得一顆心懸著,把寶都押在最后一場。

        我算是被他死心塌地地打敗了。

        這年春季和秋季自考,裴永輝先后考了兩次英語,兩次都沒過,好消息是同時報考的另外幾門公共課都順利過關了。他說他挺有信心的,因為他知道他的底兒在哪了,第二次考英語就比第一次提高了三分嘛。

        這兩年我和裴永輝雖說不常見面,但心貼得挺近,每年春秋兩季,他都如約來我這兒,報名、考試。偶爾我也下鄉(xiāng)去,不為相思,只為捯口氣兒。他們那兒地曠天高,小道彎似羊腸,鄰里雞犬相聞,水電都金貴,唯新鮮空氣不要錢。我說你們這兒好哇,能斷煩惱。裴永輝說你貪圖個新鮮罷了,要論煩惱,我滿腦袋都是。

        我倆閑坐地壟間,一片蘆葦浩蕩,橄欖色的狹長葉片紛披而下,托著白茸毛的長穗,在暮風里東倒西歪。我說這蘆葦好看,把仲夏也點染出了幾分秋意。裴永輝笑,這里又沒有水,哪里來的蘆葦?這是芒草呀。

        芒草?長得這么沾親帶故的。我歪頭打諢。

        你看麥子和韭菜,怕也是沾親帶故的。裴永輝抿著嘴給我解釋,蘆葦擇水而生,莖是中空的,花兒也蓬松,如絮;芒草則是實心的,長得隨便,田間地頭,不挑地兒,那花兒線條分明,硬朗得多。

        他說者無心,我卻聽者有意,這芒草倒有九分像他。或者,也像我。一時間不禁意興闌珊。天色向晚,暗淡下來的陽光最后一跳,隱沒在灰蒙蒙的田壟背后。那一大片芒草在暮色里伏下身子,繪出更深的顏色。風還是有一陣無一陣地吹著,有也是心情,無也是心情,它只管隨心所欲地吹,吹過的一切都是因緣。芒草卻小心地承著風的臨幸,搖曳得很謙卑,像所有的雜草一樣,招搖只會讓它失去生存的權利。

        月亮升起來,又大又亮的一輪,像盤。我站起身,拍拍屁股說,回吧。他便也站起來,拍拍屁股,點頭說,回吧。此后再無言,兩人默默穿過月光下的野徑,影子荒在一片綿密的芒草里……

        裴永輝二十六歲的時候,還沒娶上媳婦。大弟為難地找到他,說哥你抓緊啊。裴永輝深明大義地對大弟說,你先結,別管我。大弟聽話地結了婚,對象是鄰村的閨女,辦完酒,小兩口就去南邊打工了。這事兒對裴永輝刺激極大。四年里裴永輝得了一張大學文憑,還攢下四門CPA單科合格證,原本打算厚積薄發(fā),考上注冊會計師,就去城里大展拳腳?,F(xiàn)在他的心全亂了,最后那一門財務管理,怎么也等不及考完。弟沒有文憑,弟連初中都沒畢業(yè),但是弟說走就走了,他還自欺欺人地捆著,困著。就算是一條龍,老擱在淺灘里,也臭了,他得走。走是一種儀式,意味著生活方式的背離和自我的改頭換面。裴永輝一時還沒弄清楚,到底是自己覺醒了,還是紊亂的時代逼迫著他離開。那么多有志青年,熟門熟路地背井離鄉(xiāng)走街串巷,許多“個人”加起來,就是“時代”。沒人再固守一份工作,一小塊天地,整個社會都是內分泌失調的狀態(tài),東打一份工、西打一份工不但不可恥,甚至可說是人生的資本。他多年前被求職失敗的經歷打擊到瑟縮一團的自信心,又不可遏制地無限膨脹起來。世界總不會小到容不下一個他。于是他再次上路,揣著一張大學文憑、四門CPA單科合格證,以及四年來并沒有一刻被湮滅的人生理想——做一名出色的會計。

        一個人跟自己軸上了,說不上是好事還是壞事,順著一條道走到黑,所謂無底深淵,也是前程萬里。跟自己軸上勁的裴永輝,要是當不成會計,大家都覺得沒天理。這回進城他沒再找我,按他的計劃,在城中村找一間廉租房,安安心心地和這座城市背水一戰(zhàn)。他的運氣不錯,在隨手買下的第一份晚報上就發(fā)現(xiàn)了某會計師事務所的招聘廣告。這家事務所在業(yè)內頗有名氣,近年來擴張得厲害,大有咄咄之勢。事務所筑巢引鳳,應征者頗眾。裴永輝殺入重圍,一路過關斬將,筆試、面試都取得了不俗的成績,且因那四門CPA單科合格證,門門都是過硬的功夫,主考官難免高看一眼。要知那入行十幾年的老會計,未必考得過這些刁鉆題目。主考官拍一下裴永輝的肩,道聲后生可畏,賞贊之情溢于言表。

        裴永輝一考得手,不免心生感慨,人生是道假言命題,如果他不在七月的黃昏穿過市府廣場對面那條車馬熙攘的大街,他就不會被一個頭戴紅色鴨舌帽的小男孩截停在斑馬線上;如果不是從房屋中介那扇冷氣不足的推拉門后走出來的他兜里剛好有五角零錢,他就不會半是慈悲半是敷衍地買下小男孩手中的最后一份晚報;如果不是解手的時候百無聊賴地翻閱廣告版面,他就不會把顧世達會計師事務所的招聘廣告攝入視野……那樣的話,他的人生將會是另一種走向,起碼短期之內捉襟見肘,生活局面促狹而倉皇,他本人也因為沒有工作而面目可疑。然而,既然“如果A則B”為真,一切都按照滿足條件的方向走,他連城中村的租房費都省下了——老板顧世達為單身員工提供集體宿舍,每月只從薪水里象征性地扣除六十八元住宿費。

        裴永輝交上了好運,他沒做過一天賬,卻開始每天挎著手提電腦,進出各大單位的要害部門,掘地三尺地查人家的賬。被查的人對他相當客氣,一口一個裴經理。事務所的經理都是臨時頭銜,一個會計師帶一個實習生,去一個單位查一本賬,這個會計師就是項目經理,這個實習生就是經理助理,這個單位就是審計對象,這本賬就是審計目標。裴永輝把自己的位置擺得很正,現(xiàn)在他手下有一個正經八百的大學生,剛從某財經學院的大學宿舍搬到顧世達會計師事務所的員工宿舍。大學生像膜拜偶像一樣仰視著他,為能夠在事務所里最年輕的CPA手下工作而備感榮幸。說實話裴永輝剛拿到簽字權,給審計報告出“保留意見”的時候,還不太敢下筆,好在分給他的活兒不那么舉足輕重,他盡可以放心大膽地簽下“無保留意見”。有時候也會有讓人頭痛的狀況,比如跨期收入,比如遞延費用,他凝眉提出異議,對方不接受,工作就陷入膠著。這種業(yè)務大多是自己出錢審計自己,你不給他出報告,他就不給你錢。裴永輝一時摸不出頭緒,到底誰是大爺。有次加班到深夜,為一張假得不行的報表愁眉不展。顧老板在外應酬完,想起辦公室里落了東西,推門進來,見黑燈瞎火的辦公樓里一燈如豆,不免嚇一跳。待看清燈下坐著的是冥思苦想的裴永輝,隨口打個招呼,還沒走呢?

        說起來,顧老板在裴永輝的人生道路上是個數(shù)得著的人物,他不像莊天予,呵呵的笑容總擺在臉盤子上,顧老板的樂觀刻在骨子里,笑看風云的那種。顧老板的口頭禪是,好大事啊。也就是說,在顧老板看來,無論發(fā)生什么,都沒什么,色色空空嘛。所以當他看到二十六歲的裴永輝為一張假報表恨不得把頭發(fā)揪得七零八落以便殺死更多腦細胞的時候,就好像看到了二十六歲的自己,不由自主地走近那張在無邊黑暗中沐浴一襲燈光而倍顯孤單的寫字臺,把他有力的大手搭在裴永輝瘦削的肩頭。

        放松,放松。顧老板笑瞇瞇地拍拍裴永輝筋肉緊繃的肩背。

        可裴永輝就是放松不下來。來顧世達事務所三個月,他跟著老會計師在省內外跑了十幾趟,合該他天生是做這行的,業(yè)務做得輕車熟路風生水起自不用說,還能擠出時間看書考試,硬是把CPA的最后一門課拿下了。這一仗打得漂亮。按理,拿到全科合格證滿一年,才能由事務所上報省注協(xié),辦理執(zhí)業(yè)會計師的證照。顧老板卻說,正是用人的時候,漫說一年,半年也不好浪費的,浪費人才,那是對人類最大的犯罪。也有合伙人反對,說不合規(guī)矩,顧老板當即拍了板,好大事啊,規(guī)矩都是人定的,我找定規(guī)矩的人去。這話傳到裴永輝耳朵里,哪有不感激涕零的?簡直是再生父母。

        有了這些鋪墊,不難理解裴永輝看顧老板是個什么角度。顧老板的話,不是話,是圣旨。所以那個具有生存學意義的晚上,顧老板拍著他的肩坐下來,擺出一副促膝長談的架勢,裴永輝簡直受寵若驚。

        顧老板說,這張報表,你不用看了。

        裴永輝愕然。

        太假,顧老板說,假得不行。

        裴永輝真想跪下來,感謝老板的理解。

        顧老板右手食指勾成一個鉤兒,在假報表上敲了一下,食指勾起的骨節(jié)和寫字臺板之間發(fā)出“咚”一聲硬物碰撞的異響,在萬物屏聲息氣的午夜聽起來有些驚心動魄:這幫鳥人不懂做賬,你懂。他們請你,就是因為你的水平比他們高。

        裴永輝半張著嘴巴,豹眼圓睜,細琢磨顧老板的話。他不是那種聽風辨器的人,往往聽不明白畫外音。許是看到裴永輝傻得天真無邪,顧老板撲哧笑了。一個璞玉般的年輕人。

        那個晚上顧老板具體說了些什么,不得而知,總之顧老板為裴永輝建立了一種大局意識,——賬是為人服務的。后來裴永輝再查賬時,遇到查不下去的賬,就閉目思索,若換了他來做賬,他便如何。當年班主任莊天予的話猶在耳畔——做假賬可不容易,假的比真的鍛煉人哪——裴永輝就想,莊老師是尊真神,顧老板當然也是。

        裴永輝上道很快,不久就修煉到業(yè)務精熟的地步,當然他有他的原則,不給“假賬”出報告??墒侨绻唤蛹儋~,超過50%的業(yè)務就不能出報告,這意味著他必須絞盡腦汁,把假賬做到以假亂真天衣無縫。這時候裴永輝覺得自己簡直就是開世造物的女媧,摶土造人,采石補天,凈給一幫孫子擦屁股。擦完屁股,還替人撲粉,遮瑕去騷,白生生、香噴噴,凡經他的調教,被審計的單位必先醍醐灌頂,爾后嘆為觀止,自然是把裴經理奉為上賓。成就感是自我實現(xiàn)的重要心理資源,老牌行為科學主義者馬斯洛定義的那種位于金字塔尖的需求滿足,使裴永輝躊躇滿志進而志得意滿。那陣子裴永輝來我家,不再手提肩扛半麻兜紅薯干子和幾掛自制粉絲,而是換成了超市標配的雅士利奶粉和冠生園蜂蜜,人也因為工作的緣故越發(fā)清瘦,往往說不了幾句熱絡話就要抬屁股走人。我?guī)缀跄芸吹筋櫪习逭驹诒澈竽榛ǘΦ臉幼印?/p>

        俗話說飽暖思淫欲,裴永輝的愛情也在這時候閃亮登場了。照他自己的話說,我現(xiàn)在談得起戀愛啦。不知道少年裴永輝有沒有過那種藏在心底的秘密愛戀,印象中的裴永輝總是目不斜視,一臉深沉。我一度以為他對女人沒有興趣,因為在宿舍熄燈后的臥談會上,同屋的幾條漢子集體或分別意淫某個熟悉或不熟悉的女子時,他從未參與過熱火朝天欲火焚身的大討論?;蛟S他習慣把一切都埋在心里,以至于妨礙了他對某個女孩吝嗇地一笑??傊袑H?,他潔身自好到變態(tài)的地步,如無必要,絕不靠近異性三尺以內。之后畢業(yè),以我們的交情,也沒聽他透露過半點情感秘聞。他為人謹慎,不可能向人擅自約炮,所以我敢打賭,二十九歲的時候,他還是個地道的處男。這時候有姑娘靠近他,簡直是干柴烈火。

        這姑娘不簡單,第一次把他辦了,是在辦公室里。

        這時候裴永輝已經擁有了一間獨立辦公室,從臨時性的項目經理擢升為永久性的部門經理。他手下有幾個會計師,年紀都比他大。顧老板把他放在這個位子上,不知是破格重用,還是想急火考驗他。姑娘姓杜,閨名知微,大學還差四個月畢業(yè),在裴永輝的部門實習。我見過她一面,長發(fā),發(fā)梢微卷略黃,但是有一蓬又黑又厚的齊劉海,綿密地壓在柳葉眉上,使得一對含春杏眼顯出稍許懵懂的天真之態(tài)。這極具欺騙性,誰料到她能主動到采取女上位的姿勢呢?我對杜知微了解不多,不方便透露更多猥瑣的信息,但是我確定裴永輝在她手里有被玩弄的危險。如果裴永輝不是部門經理,如果他沒有留用一個實習生的權力……這話說出來傷感情,無非是另一道早已超過追溯時效的假言命題。

        杜知微做了裴永輝的女朋友之后,一起出席過一次我們中專同學聚會,我還記得那次裴永輝失態(tài)的樣子。

        裴永輝帶杜知微來參加聚會的時候,一副羞澀面目,至少沒有杜知微大方。他有點磕巴地向眾人介紹說這是我女朋友,桌上立刻爆發(fā)出一陣哄笑。裴永輝敏銳地知覺到自己的臉騰一下燒了起來,好在他皮膚黑,臉上色素沉積,尚且能做到面不改色。他以前很少參加同學聚會,大概認為自己非主流。這次能帶女朋友來,不容易,我生拉硬拽極盡慫恿之能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大概因為越活越主流了,覺出萍聚星散的同學能湊到一處喝一杯,也是一種魚水之情。田汝明混得還不如他呢,可人家那活躍度,怎么都像主流意識形態(tài)似的。

        田汝明屬于那撥見到美女就走不動路的貨,在座的幾位女同學,美丑不論,哪個都跟他熟得淌漿子,獨獨杜知微,在他的審美經驗里算是比較新鮮的。這姑娘不怯生,和誰都有說有笑,受歡迎程度幾乎是壓倒性的。田汝明的一雙綠豆眼就黏在杜知微身上,橫豎撕不下了。要說這小子也沒壞心,就是激素水平比較高,借著酒勁,端杯子走到杜知微身邊,一只手探到小蠻腰上拍了拍,弟妹你來得真是時候,早些年吧,我們輝哥根本不搭理人哪,更別說女人了。稱呼有些亂,杜知微也不介意,甜甜一笑,那是因為沒遇上我。眾人都笑,一時高潮迭起。田汝明一手拉著杜知微,一手拽上裴永輝,非要兩人說說戀愛經過。裴永輝窘得跟上了鍋的大閘蟹似的,一張黧黑面皮硬是給蒸紅了。杜知微卻笑得花枝亂顫,抬手打在田汝明手背上,我瞧你爪子有幾斤幾兩!說著斟個滿杯,喂到田汝明嘴邊,先把這杯喝了,嫂子仔細跟你說。兩人就把裴永輝撇在一旁,杯酒論起雌雄來。

        那場酒喝到最后,田汝明禿嚕到桌子底下不能自理,杜知微倒還穩(wěn)穩(wěn)坐在那兒談笑風生。我們都直咋舌。不知為什么,裴永輝也喝多了,在衛(wèi)生間扶著墻嘔了一地,硬撐著把自己的臉拉成一副堅毅的線條。

        也知道不那么合適……他伸一只手在面前搖搖,壓住我驚訝的表情和欲上前攙扶的姿勢,自顧自顛三倒四地嘀咕,就拿喝酒來說,她比我能喝,出去應酬,都是她替我擋著……說起來,酒是好東西……不喝,不喝糟蹋了……

        醉態(tài)可掬的裴永輝讓人疑竇叢生,酒精燒沸了他冷靜的血液,一只胳膊勾著我的脖子,一只手在暗處瞎劃拉著,不容易,誰他媽都不容易啊……我肩上的裴永輝直往下出溜,我得不停地摟著他的腰朝上提拉,才能維持我們連體似的平衡,此時他瘦削矮小的體格有著超乎尋常的質量,拖著腳步踉蹌的我不停朝深處墜落。

        說實話我身體里的酒精也在發(fā)揮作用,我不確定原來那個尚且算是體面人的我何時變得像個窺陰癖,窺私的欲望鼓脹著我,有一搭沒一搭地掏裴永輝的話。根據(jù)只言片語,我推測裴永輝之所以和杜知微談上“戀愛”,應該是酒后亂性的結果??赡苡心敲匆惶欤瑯I(yè)務單位應酬,裴經理眼看就要被灌多了,杜知微挺身而出。她挺身而出可能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每回都讓裴經理好生感激。因她的好酒量,每回他們也都能全身而退??上翘煊龅搅藢κ?,兩人合力也沒招架得住。但也有可能杜知微壓根沒想招架住,以前多少回的挺身而出都只是這一回順理成章的鋪墊。喝完大酒,杜知微軟綿綿地說我不行了,我不能這樣回去,讓人笑話,裴經理你扶我去辦公室醒醒酒吧。裴經理覺得這要求合情合理,畢竟一個爛醉如泥的姑娘是不體面的,這時候他送她回家,兩人都難堪。于是就去了辦公室。起初辦公室里黑燈瞎火,他們一來,就擰亮了一束曖昧的燈光。燈下美人嬌靨如花,美得簡直讓人心驚肉跳。裴經理原是要倒茶給杜知微醒酒的,不知怎么就心跳手抖,潑了一地。那茶水流得肆意妄為,桌上都鋪張滿了,還要洇入成摞的行業(yè)文件和審計材料里去,兩人手忙腳亂一陣搶救,好嘛,清出偌大一張光可鑒人的桌臺,如床……

        這次聚會之后,有段日子沒見著裴永輝,偶爾掛個電話,也總在外地,給人聲首異處的感覺。電話里遠遠地能聽到他清晰的咳嗽,像是滾滾的悶雷,在胸腔里扯出一串壓抑的隆隆之聲,我說你悠著點,活兒接不完的。他喘息一陣,笑笑說,沒事的,要買房。他的風格還是那么簡樸,說話從不浪費修辭,只揀重點。杜姑娘逼你買房?。课议_玩笑地插一句。不呢,是我要買。他認真地回答。他和杜知微的事,我知道得不多,也許他認為這是世間頂平凡的一段感情,不需要額外地傾訴,戀愛最終的目的,不過是婚姻,不管它的開始是怎樣的,結局不外乎瓜熟蒂落,或者胎死腹中,二者必居其一。

        俗話說年怕中秋月怕半,人到三十歇一半。奔三之后我們都更加努力而現(xiàn)實地做著那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各自為生計忙得跟抽風似的,見面就比較稀了。但交情就像酒,有那三年墊底,到底又香又沉,得空的時候,總還能聚到一塊兒。只是裴永輝再沒帶杜知微來過。若問起,就說忙著。這話就像杜知微轉正時的實習鑒定報告,無懈可擊。誰不忙呢?婚事也就一拖再拖。杜知微說不急,反正兩人都還年輕。裴永輝也就真的不急,至少表面上看來如此。所以他和杜知微談了五六年,我基本上沒怎么見過這姑娘。除了那次操蛋的審計。

        我打工的那家皮包公司,每年給我開一個副總的工資,活兒很純粹,就是倒買倒賣。如果不考慮前途問題,收入倒也可觀。這兩年我父母對我漸有放任自流之意,因為原先對我的人生規(guī)劃成竹在胸的我老爸,也承認越發(fā)看不清楚這世道了。所以二老由當初對我指手畫腳改為聽之任之,我保證每周在家吃三頓飯,他們已經心滿意足。我們公司的固定住所是一處陋巷中的民宅,加上我,統(tǒng)共倆人。董事長兼總經理郭大白不務正業(yè),做生意有一竿子沒一竿子的,有時候跑出去玩兒,就把公司交給我全權負責。

        那回郭大白從新馬泰回來,我去機場接他,坐在二手別克上,郭大白蹺著二郎腿對我說,時光真他媽如梭哇,這一倒騰,又該年審了,去年找的那家會計真他媽不是玩意兒,狠宰了老子一筆,你那同學誰誰誰不是事務所的嗎?叫他給老子出個報告。我在前面一邊開車,一邊哈著腦袋說我同學現(xiàn)在是證券師,不是上市公司他不給出報告。郭大白一聽火了,啐道你他媽少給老子裝,兩千,做不做吧?不是稅務局那邊不好交差,我他媽一個二道販子要什么賬本報表???你吃喝拉撒可都是我包圓兒了,別跟我拽屁。我一個勁兒賠笑,莊哥莊哥,好說好說。

        沒辦法,我只好去找裴永輝。

        聽我說了來由,裴永輝點點頭說,沒事,叫小杜去做個底稿來,我先看看。小杜就是杜知微,不管是公共場合還是私人空間,裴永輝一律叫她小杜。

        我嘬著牙花子,眼光四瞟,哎呀我這老板哪,我都不好意思替他開口,忒摳門兒了,多一個子兒都舍不得掏。

        裴永輝笑笑,低頭把一摞文件分類碼好。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頭頂上已經開始有了草木稀疏的跡象,頭發(fā)干細枯黃,暗啞無光,與當年油光水滑的一頭烏蓬天差地別。裴永輝謝頂?shù)乃俣群退嶅X的速度一樣驚人。我向后仰了仰身子,把視線從他腦袋上移到別處,一時無話。

        隔天杜知微帶了另一個小年輕來我們公司查賬。見了面,我說杜經理你不得了哇,這都帶徒弟了?杜知微的俏臉微紅了一下,解釋說,這是我?guī)煹?,來實習的,幫忙做個底稿,回去還得裴經理簽字。

        我們公司賬目簡單,因為郭大白幾乎不認為有賬可做。當初他請我,也是因為我是學財務出身,能兼職做賬當會計,糊弄稅務局。我以為一上午就能完事兒,哪知道杜知微認真到一絲不茍的地步,居然還要盤點存貨。我他媽上哪兒給她變一堆亂七八糟的庫存商品去?只好敷衍說另外有倉庫,看庫的老頭這幾天正好休假。杜知微想了想,說,那麻煩你把所有的進貨發(fā)票和銷售發(fā)票都復印一份給我。我說杜經理你太有才了吧?我把所有賬簿票據(jù)都給你搬回去好了。杜知微一愣,輕咬嘴唇,現(xiàn)出一絲,怎么說呢,一朵嬌嫩的小野花被粗暴蹂躪的表情。這表情太霸道了,一瞬間足以把任何一個男人擊垮。我立刻心軟了,說你千萬別和永輝學呀,他一個大男人,累壞了也就累壞了,你喝茶,新泡的菊花。

        結果杜知微在我們公司查了兩天,復印了一大摞票據(jù),編制了厚厚一沓工作底稿,就這她還不是相當滿意,說如果回去后有需要的地方,還請我配合提供相關材料。其間她在我這間不滿十二平方米的小房間里出入,踏晨曦而來,踩暮色而歸,在奇佳的敬業(yè)精神之外,盡顯一個二十二歲姑娘的活潑本色。她有時和年輕的師弟喁喁私語,有時同我無所顧忌地大笑,哪怕是只見了一面的郭大白,她也能和他干完一大杯啤酒之后,把一頭長及腰際的秀發(fā)瀟灑地甩他個大白臉。

        那天郭大白回來拿煙。他桌子底下屯了好幾條軟中華,隔三差五就回來一趟,不然我基本上見不著他。郭大白到公司的時候,我正好出去買盒飯了,回來就見他和杜知微熱火朝天地聊上了,很難想象他們之間只是一種素未謀面的陌生人的關系。見我回來,郭大白就開始張羅,那什么,吃什么盒飯哪!咱一起上前頭“天然居”去。杜知微推辭,不了,耽誤時間,我們抓緊點,爭取今天下午收工。郭大白熱情不過,直接上爪子了,拉著杜知微就往門外走,耽誤不了,飯總得吃呀。就這,連拉帶扯,杜知微被摁進了“天然居”的包廂里。雖然一行四人,郭大白的表情和動作卻絕對旁若無人,無論在誰看來,他和杜知微的關系都像是熟透了的果子,隨時能迸出果漿來。

        后來出報告的時候,我有點擔心,杜知微把審計底稿做得那么具體而微,有什么問題都一目了然。報告的事兒擱了有一陣子,我打電話催裴永輝,他總在路上,不是給這家上市公司指導股價異常變化條件下的股權投資核算,就是給那所財經院校做財務欺詐識別模型的課程設計,總之他忙得頭頭是道還特別宏觀,我厚著臉皮跟他提及這筆兩千塊的小業(yè)務時,總覺得臉頰上麻森森的,有幾百只小蟲子肆無忌憚地橫向爬過的感覺。裴永輝說你別急,我心里有數(shù),誤不了你。他是那種絕無廢話的人,我只好閉嘴。

        再幾日,杜知微打電話跟我說,報告出來了。我心說這小子真他媽事兒,拿個報告,還讓杜知微來知會我,感覺跟兩片面包之間硬塞了根火腿腸似的。

        永輝呢?見面我就問。

        又出差了。杜知微把一只黑色文件夾推到我面前,莞爾一笑,皓齒明媚。

        我隨手翻開一頁,嚇一跳,這是我們公司的報表嗎?真他媽難為了這哥們兒,一百二十多條調整分錄啊,幾乎把兩年的賬都苦心孤詣地重做了一遍。別說,這么一改,賬面又漂亮又大方,還合理合法地不用交稅,十好幾萬哪,我操,兩千塊的勞務費,他媽郭大白怎么拿得出手?

        這事兒是我張羅的,裴永輝也是給我面子,郭大白的寒磣就得我替他兜著,為了掩飾自己的厚顏無恥,我沒好意思立馬拍屁股走人,就和杜知微打趣了幾句。他這么個忙法兒,你們一個月親幾回嘴呀?杜知微把兩道柳葉眉夸張地擰起來,說聲,討厭。杏眼里卻還汪著一潭笑。也不知潭深幾許,只覺有種吞皮噬骨的魅惑。我抽口涼氣,這丫頭邪性得很,是男人都情不自禁往那口潭里跳。怕三言兩語逗引出岔子,我只好嘬著牙花子說,那就這樣,先走了,回頭我說他。

        其實我說他什么呢?以前我和裴永輝無話不談,但現(xiàn)在我們談得卻很有限,因為我發(fā)現(xiàn)和他談話再沒有當初那種快感了。我承認我心理陰暗,人們的相處之道在于人與人之間總是存在某種落差,我之于裴永輝的那種優(yōu)勢落差現(xiàn)在完全倒了個兒,他太努力了,努力到所有人對他望而卻步。有幾次同學聚會我們都沒叫他,我們天然地認為他忙,沒時間。田汝明說上學時候就看出來裴永輝不是個凡角兒,他那小眼神里帶鉆頭你還別不信。他的人生就是被鉆出來的。沒人能否認他的刻苦,苦到把自己熬成一碗黃連水。他的老板顧世達一定也是看中了這點,拼命給他加任務,好像沒有他,整個事務所都會有滅頂之災。偏裴永輝信這個,天下就是需要他來扛的。所以當顧老板又一次在一個更深人靜的夤夜里和他促膝而談的時候,裴永輝簡直認為顧老板的重大決定是水到渠成的果報了。

        這次顧老板單刀直入,他需要裴永輝來做他的合伙人。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但裴永輝知道顧老板物色他已經很久,或者說他“被”物色已非一朝一夕。所有的結果都是過程的儲備,所有的偶然加起來就是必然,回溯到之前的那道假言命題:如果那個窘迫的七月黃昏,他沒有心慈手軟地從并不寬裕的口袋里掏出五毛錢,他就會和那個戴著小紅帽的報童擦肩而過,也就理所應當?shù)睾湍翘斓耐韴蟛良缍^,也就必然會和顧世達事務所的這份工作擦肩而過;反過來說,如果顧世達事務所里沒有一個處處掣肘的合伙人,顧老板未必有這么大精力從一個毫無背景和資歷的新人抓起,培養(yǎng)一個既是臂膀又是心腹的小會計師。顧老板要的是板上釘釘?shù)慕Y果,現(xiàn)在裴永輝不負眾望,簡直是一個完美的作品??梢韵胍姡陬櫴肋_事務所的風云政變里,裴永輝怎樣在顧老板的幕后授意下沖鋒陷陣匹夫之勇死無全尸。以至于當上合伙人之后的他,完全沒有春風得意的精神面貌。

        裴永輝主動拉我去“小有天”喝了一場酒。

        那天有雪,我踏著木制樓梯吱吱呀呀地上樓,酒已經溫好了,落座,隔著窗子,能看見“小有天”的霓虹招牌上,雪花一片一片悄無聲息地落下。兩人推杯換盞,恍惚經年。我說你還記得老莊不?裴永輝有些心不在焉,哪個老莊?咱班主任哪,莊天予。記得,他還好吧?好得不能再好了,前陣子田汝明見著他,你猜怎么著?老頭跑鄉(xiāng)下種菜去了。裴永輝笑笑,說莊老師其實是他最敬佩的老師,最近老是想起二十年前的事,莊老師的絡腮胡子在他的白日夢里一抖一抖的。他懷疑自己的腦子是不是出了什么問題,見天兒地恍惚,近處的事兒記不牢靠,那些個陳芝麻爛谷子,倒時不時地歷歷在目。我搔著腦袋說老莊有絡腮胡子么?我怎么不記得了?你是不是壓力太大,但凡你這種脊梁骨似的人物,你不找事兒,事兒也找你。他皺眉抿了口酒,未置可否,眼神游離到窗外景深處。雪還在下,大如席。

        我們都往城里跑,莊老師倒去了鄉(xiāng)下。裴永輝咧咧嘴,酒的辛辣刺激了他。

        潮唄,現(xiàn)在有錢人都往鄉(xiāng)下跑。

        要是沒這么一攤子事,我也回鄉(xiāng)下去。

        拉倒吧,你舍得?

        裴永輝怔了怔,輕笑一聲,搖了搖頭。作為一個從小山村里走出來的有志青年,他必須在城市落地生根。老板顧世達為他精心描繪了錦繡前程,他只能在這條康莊大道上嘔血而亡。仰頭飲盡一杯殘酒,他試探地問,如果你老板叫你做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你會不會去做?

        做做看吧。我沒心沒肺地回一句,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誰叫丫是老板呢?

        好!裴永輝猛一拍桌子,那只小巧的玻璃杯都被他拍得跳了起來。一個念頭似乎在他心中閃電般穿透暗黑的云層,就像當初從小山村里走出來,走到這座城市的中心一樣,一個重大的決斷啪一下錨定在這個初雪的冬夜。

        我抬抬手臂,朝他含混不明地揮舞了一下。酒精燒得我有些憊懶,我正為女朋友發(fā)現(xiàn)我送她的一只LV包包是高仿貨而焦頭爛額,沒空琢磨他豪賭般的抉擇。他當然知道并不能從我口中得到一個滿意的答案,我隨口那么一答,他就滿意了,他的人生豈不是太隨便?說到底,沒有人會為另一個人的人生負責,他的老板顧世達也不會,所以,他的決定只能是一種自負盈虧的個體經營。他望著醉了的我,和醉了的自己,臉上浮出一抹嘲諷的微笑。初雪的夜,似乎讓這個笑透出一種涼絲絲的腥甜味道。我們相攜著走出“小有天”時,大雪已成封門之勢。老板娘也那么甜甜地送我們一個笑,此外別無他物。我喜歡這個薄情的女人,她笑得又涼薄又甜蜜,好像無數(shù)只高仿的LV包包。

        論起交情,顧世達和裴永輝,或者杜知微和裴永輝,都不如我和裴永輝長久,他們只看重裴永輝做賬或者做男朋友的能力,而我關注著他人生的起落,就像同時栽下的兩棵樹,彼此有著微妙的生命聯(lián)結。我知道杜知微小裴永輝八歲,他對她愛得不那么徹底,多少有點代溝吧,但裴永輝的忠誠度毫無瑕疵。要是換作另一個男人,可能不會因為一次醉酒,把這樣的姑娘作為結婚對象來處理。而杜姑娘也是有苦難言,她哪想到遇上這么一個直男癌,做一次愛,就想著做一輩子愛,嫩豆腐落進灰堆里,拍不得又打不得,只好那么瞎耗著。他倆之間的微言大義,誰都看出來了,只有男主角看不出來,還以為結婚是唯一合理合法的目的。也許不是看不出來,愣裝眼珠子大,看漏了。有回我實在耐不住,抵他一句,房子都買好了,到底什么時候結婚?難為他一如既往地給自己找臺階下,嗯,小杜還年輕,我也忙。

        忙著不結婚,以各種忙為借口,視而不見一個事實。奈何杜知微慢慢長大了。到了我結婚那一年,裴永輝已經三十五歲高齡,杜知微也二十有七。我把邀請函散出去的時候,不知道杜知微正在辦辭職,請柬上就寫著:攜女友出席。其實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來了,辭職不是重點,辭去女友身份才是。這時候的杜知微已經羽翼漸豐,有的是公司和男人請她,不管是工作還是愛情,她都不必吊死在裴永輝這棵老桑樹上。結果我婚禮那天,裴永輝毫無懸念孤家寡人地來了。第一眼見著他,就覺得瘦得有些異樣,簡直是干癟。我拍拍他嶙峋的肩,擁著合了一張影,之后再沒有余空去關注他的聲息。那天太亂,再說主角也不是他。

        但凡這種場合,田汝明基本屬于不請自到的那撥兒,有他,就沒有歲月靜好,他的能力就在于能把所有的不穩(wěn)定因素調動起來,把認識和不認識的人統(tǒng)統(tǒng)喝得七葷八素。郭大白喜歡他,兩人相見恨晚。插一句不受您待見的,我已經從郭大白的公司里出來了,找了家靠譜的單位,照我媽的說法,走上了人間正道兒,但因為某種經濟關系,我和郭大白藕斷絲連,以至于我結婚不請他有點兒說不過去,再說我何必便宜他那只表情達意的紅包?所以我把耍單的郭大白安排到老同學那桌去了。

        那晚我一直跟耗子似的到處瞎竄,沒怎么撈著吃喝,每一桌都陪一小口用古井貢瓶裝的農夫山泉,每一桌都奉我以“百年好合”“早生貴子”這種不過腦子的四字成語和癡傻笑容。酒過三巡,我發(fā)現(xiàn)田汝明和郭大白他們那桌似有異樣。

        郭大白使他那雙小王八綠豆眼,俏皮地勾了一眼裴永輝,同時嘻嘻哈哈地聳了田汝明一肩,你這哥們兒身在福中不知福哇,那小妖也陪了他有六七年了吧?誰他媽的青春不是錢哪?

        裴永輝決意要把自己喝成不省人事,已然分不清敵我狀況,郭大白還在一旁聒噪,哎呀媽呀,那娘們兒太騷了!裴永輝突然“哇”一口朝三點鐘方向噴濺出去。

        這種嘔吐射程把他右手邊的一排人幾乎全覆蓋,尤以座位最近的田汝明和郭大白為核心打擊區(qū)域,其余為點狀散射。田汝明還不覺如何,他經常把自己喝得涕淚縱橫大小便失禁,何況裴永輝是他差點抱著一起跳樓的兄弟,當年還私密交換過窺陰權。郭大白可惡心壞了,跳起來哇哇叫,你媽不能喝你喝成這熊樣!

        裴永輝螃蟹樣禿嚕著一串口角的泡沫,你,你,你媽……

        郭大白立馬開始擼袖子,露出左青龍右白虎的猙獰刺身。

        別,別介!田汝明摁住一躥一躥的郭大白,給兄弟個面子。

        愛熱鬧的都開始伸脖子了,我趕緊跑過來救火,一巴掌一個,趕走那些恨不得添把柴的家伙。

        你說這怎么話兒說的,兄弟我今天結婚哪。我扯走了郭大白,把裴永輝交給田汝明。欲知后事如何,我他媽也沒工夫給你交代。總之那天晚上我挨我媳婦兒好一頓呲,她說你沒毛病吧,請來這么些個不是玩意兒的貨,差點砸了老娘一輩子空前絕后的大戲。

        那天的裴永輝,吐的比喝的多,一如他荒誕的人生,付出的永遠比得到的多。如果說感情是沒有對價的,那么在其他方面他有沒有要求公平的可能呢?似乎也不大有這個資格。不管是杜知微,還是顧老板,這種漫漫人生中況味復雜的遇見,都讓他心有戚戚。所以杜知微離開他之后,他也不肯讓別人污蔑她。他說他絕不是她的跳板,就算她沒有做他的女朋友,當年他也會簽下她,因為他從沒見過哪個大學生能把工作底稿做得那么一絲不茍一塵不染。至于顧老板,對他有知遇之恩,當年的顧老板于他,簡直是一尊悲憫的神祇與一只卑微的螻蟻的距離。以至于現(xiàn)在的他若不為顧老板賣命,不免自覺天誅地滅。不可否認,愛情加事業(yè)的折磨,多半有使人形銷骨立的效果,我再看到他時,已是來年秋天,風聲凌厲,掃盡一季的繁華,他瘦得幾乎脫掉人形,十足一款大碼的衣架子。

        說起來,人是很假的,時光飛度,誰也不是誰的誰,哪怕是過命的交情,到后來卻趕不上流年的風剝雨蝕,分開得久了,從心理到身體都合理地生疏,現(xiàn)代人更是如此,往往只有在酒桌上才能見著面,往往是見了面也只剩下寒暄。我和裴永輝這些年的相見,亦限于偶爾的飯局,遠不如當初常來常往親密。隱約知道他已經把身體熬得很不利索了,咳嗽,發(fā)熱,潰瘍,總是不斷。但誰又會真正關心早已從自己的生活中剔除的人呢?我媳婦和兒子把我的空間撐得滿滿的,任何加塞兒都顯得多余而力不從心。所以這次相見讓我吃了一驚,裴永輝竟然已經把自己熬成這樣了。

        由于工作需要,手提電腦猶如長出他體外的另一個器官,以至于掌指關節(jié)腫脹不堪,時有觸痛和積液。近來腕、肘、膝、趾節(jié)等部位也接二連三地起義,他往往夜不能眠,晨起時則關節(jié)木僵,大有未老先衰之勢。我見他顴面部生出蝴蝶狀的紅斑,連鼻梁、額頭、耳郭處也星散幾塊不規(guī)則的斑疹,丑陋不堪,不免驚問他身體可有大恙,他說無礙,只是偶爾胸悶,其余小癥,常年擾他不斷,他也無暇顧及。相互寒暄了幾句,便匆匆作別,他往東而去,我自向西,為了找補上那停下的幾秒鐘,越發(fā)加緊了步子。說來也好笑,以前相隔幾百里路,山路遙迢的,車馬勞頓也能見上幾面;如今同在一座城市,通信這樣便捷了,卻要靠街頭的偶遇來互通有無。

        一陣風起,旋起幾片枯葉,天上的刮下來,地上的卻被卷上天去。我心中似有所觸,不禁回頭多望了一眼,看那單薄的背影略佝僂著,急蹌蹌奔顧前程,不小心腳下絆了一絆,險些摔倒。幸而他反應迅速,挓挲著胳膊搶出半步,這才消了撲跌之勢。我遠遠地倒替他無端捏一把汗。

        翻過年,田汝明打電話來說,莊老師快不行了。

        莊老師,莊天予,那個每說一句話都要加上個喜慶敞亮的“呵呵”聲作為后綴的班主任,肺癌晚期。太突然了,多魁梧的一架軀體啊,肺活量夠吹炸一百個氣球的,不是去鄉(xiāng)下安度晚年了么,怎么說不行就不行了呢?其實也不是一下子就不行了,只是我們這些學生這么多年從未有過關注這老頭的存念,省略了漸變過程之后,一下子收到斯人已至彌留之際的信息,對照刻板印象里流光魅影的音容笑貌,不免如遭一棒槌。不能說我們沒良心,面對時間窮兇極惡的追殺和環(huán)境惡貫滿盈的改造,誰也不能把誰永久地放在心坎兒上,哪怕至親至愛。能排著隊上“母?!保ㄟ@詞兒真他媽事兒)去,在那棟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建起的磚混小樓里見上老頭最后一面,讓我們這屆學生自覺尚存一息良心。我們都是好孩子,雖然在歲月青蔥時頂撞過這老頭,在時光悠遠處遺忘了這老頭。

        二十幾個腦袋卡在莊老師家門口的走道里,肅穆地打撈著關于這個老頭的集體記憶,隱有悲酸之意,基本上是提前瞻仰遺容的感覺。田汝明提醒大家,時間有限,老頭的身體狀況也不允許大家盡情表達各種感動和匯報各種思想,總的原則是簡潔有力,報喜不報憂,使老頭帶著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成就感和滿足感離開這個可愛的世界。全班五十個同學,因工作需要喝酒猝死一個(已在極樂之地做歡迎準備,隨時恭候莊老師大駕),在外地工作二十三個(已做電話錄音,由田汝明提交莊老師),本地二十六個,時到二十五個,按學號依次走近病榻,懷著沉痛的心情,向莊老師微笑作別。

        向活體告別情況在此不一一贅述,總之93財會班的同學們第一次發(fā)自內心地做到了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為同一個目標不遺余力。我們最后一次喊,莊老師。那老頭十分努力地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想看清他的每一個學生,但其實只是一條縫,浮腫的眼皮泛紅透亮,再怎么費勁巴拉地眥開,也難以讓他看到這個世界更多的東西。每個學生都是輪廓而已。我們都以為他對我們的記憶早隨著意識渙散了,誰是誰他不一定知道,只是機械地看著我們點頭罷了,誰料到默默地看完最后一個學生,他顫巍巍地問,裴永輝怎么沒來?

        他……病了,我們不得不把這個殘忍的消息告訴老頭,他病得很嚴重。

        事實上裴永輝的病情已經無法控制,他沒能來送莊老師最后一程,不僅因為面部變形,嚴重毀容,而且神經系統(tǒng)受到嚴重損傷,常常出現(xiàn)妄想、幻覺和強迫觀念。如果你沒看過裴永輝那張布滿鮮艷的蝶形赤斑,被惡狼撕咬過一樣的臉,絕對無法想象紅斑狼瘡的可怕,是的,裴永輝就是得了這么一種莫名其妙卻足以致命的免疫系統(tǒng)疾病。當忙碌成一架機器的他再也扛不住那些不以為意的小病灶而前去求醫(yī)時,已經錯過了醫(yī)治紅斑狼瘡的最佳時機。他不太明白紅斑狼瘡跟他有什么關系,追著醫(yī)生問什么叫紅斑狼瘡,為什么他會得紅斑狼瘡,是工作強度過大嗎?是積勞成疾嗎?是工傷嗎?醫(yī)生給出的回答讓他不能接受,換了誰也不能接受,媽的什么叫“自然發(fā)病,病因不明,有一定遺傳因素,好發(fā)于育齡婦女”?裴永輝覺得自己的頭一下子大如甕鼎,他步履維艱地踟躕在深冬的街頭,一輪慘白的太陽當空而照,使他的影子怯懦而心有不甘地瑟縮在腳底,不時隨虛浮的步子探頭探腦,形跡可疑。

        有時它很長,能夠長及一個不可能的跨度。裴永輝無意識地想。曾經在某個夜色玄幻的明天,它那么長驅直入地出沒在各種人造光下,射燈,臺燈,筒燈,壁燈,吊燈,落地燈,吸頂燈,應急燈,埋地燈,日光燈,節(jié)能燈……把他都拉長了。那么多個匆匆的日子,他從未有時間享受陽光,在各種斗室之中,做報表的,堆放憑證的,資料庫,財務室,會議室,埋頭做各種計算和稽核,各種交通工具的密閉空間,汽車,火車,飛機,永遠在奔赴下一個斗室的路上,把自然光線隔出一個觸手可及的遙遠距離,仿佛在二十四小時之外。這是他的日子,十年,加起來也不過一日而已??偸沁@樣危險而不自知地在燈下勾頭伏案,把自己淬成一具表情僵硬的鋼雕,抬起頭,已是更深露重的夜晚。也就是這個朔風剔骨的三九之冬,他才在光天化日之下踩著了自己的影子,原來它那么短小可卑,短到沒有出頭之日。那掛愚蠢的太陽發(fā)出嗤嗤有聲的訕笑,把無知放大到走投無路,拆穿了它的真身。哦,當他終于明白它的長短并不能改變他身體的長度時,好像已經過了一個世紀那么悠遠的時間。那么久,年代都模糊了,他還只是那個一米六九的鄉(xiāng)鎮(zhèn)青年,站在拂面的芒草地里,野徑輕搖,一望無人……

        醫(yī)生給他開出大劑量的糖皮質激素,不僅沒能讓他脫韁野馬般的中樞神經系統(tǒng)變得穩(wěn)定,還讓他得了高血壓。他的血壓忽高忽低,情緒忽左忽右,我和田汝明都給他打過電話,他說他現(xiàn)在這個狀況,不能去看莊老師,我們也都理解。田汝明建議他搞個電話錄音,就說自己在外地。他說不了,他扯不來謊,念書的時候就有這毛病,一直沒醫(yī)好,絕癥。田汝明討個沒趣,也就作罷。誰知后來裴永輝偷偷摸到莊老師家,叫我們大吃一驚。

        這事兒說起來不大好理解,那晚上的具體情形,經過我們師娘以及她和莊老師的女兒、女婿、兒子、兒媳五個人的相互佐證之后,變得有點玄幻:

        都睡下了,忽聽得有人敲門。

        不是怕我爸突然那什么嗎?就都沒回去,守他最后一程。

        戴著鴨舌帽,好嘛帽檐壓到下巴,嚇得我媽一時沒敢開門。

        老頭看到他有點眼淚吧嚓的。

        拉著手,絮叨了好一陣。

        也不知誰誤了誰,大概誰搞錯了,假的變成真的。

        好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老頭堅決否認。

        他掏出一個小本兒,一條一條記得挺清楚,就趴在床頭那兒給老頭念。

        我們都勸他別哭了,老頭倒說你哭你的。

        沒有的事兒,我爸都那樣了,說句話得倒多大口氣兒呀?不可能說那么多話。

        這事兒你得問我媽,我媽對以前的事兒門兒清。

        ……

        每個人都有一套話語系統(tǒng),他的系統(tǒng)和你的系統(tǒng)不兼容,說過的話就錯漏百出,聽起來像是無稽之談。話語和人生往往是同構的,因此人生無稽也是應有之義,似乎沒必要搞清楚,也搞不清楚,就那天晚上的案例來分析,裴永輝和莊老師爭論了一個問題:1993年,裴永輝入學的第一堂基礎會計課上,莊老師有沒有說過“不做假賬”這回事兒。

        據(jù)我回憶,莊老師沒說過。田汝明認可我的記憶。但裴永輝不信。他說1993年9月初的那天,天空碧藍如洗,艷陽披云,莊老師上身穿煙灰色西裝,下身著藏青色西褲,腳蹬一雙八成新的回力牌經典款白球鞋,一個健步躥上講臺。他用一根白色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不做假賬”四個大字,又用紅色粉筆在“假賬”二字下面重重地畫了一道杠,因為用力過猛,粉筆斷為兩截,能清楚地看見粉塵撲簌而下,場面驚心動魄。我被裴永輝的想象震驚了,懷疑自己的神經系統(tǒng)而不是他的神經系統(tǒng)不穩(wěn)定。讀小說的人都深有體會,一旦細節(jié)的虛構過于真實,就具有打動人心的力量。我和田汝明聊起這件事兒的時候,裴永輝已經賣掉他那棟二百二十平的城央大平層,回鄉(xiāng)下采菊花了。田汝明躬身坐在我家的沙發(fā)上,一副肘子撐著膝蓋,叉開十指伸進毛發(fā)挓挲的腦袋,搔得頭皮屑飛了一地。裴永輝留下的問題把他也給搞神經了。有嗎?你有印象嗎?我那天是不是他媽翹課了?不該啊。你是好學生,你應該在啊。要不再問問別人……我說你有毛囊炎吧?這一地飛雪的,我媳婦回來該收拾我了。他說你見過我腦袋上這么根深葉茂的毛囊炎嗎?這問題我得搞清楚,太他媽吊詭了。我朝他翻白眼,你搞清楚這個有意義嗎?田汝明仰天大笑,大家搞了這么多年,又他媽有幾件事是有意義的?當年一起學會計的有五十個,真當上會計的有幾個?咹?

        我攔不住田汝明搞事,就像當年攔不住裴永輝一門心思做會計,一個人的基因里有他的存在方式。沒過多久田汝明就有結果了,他說確實有“不做假賬”這么檔子事兒,國務院總理題詞也是真的。這么說裴永輝腦子沒問題,國家會計學院的校訓就是“不做假賬”,一字不差。不是吧?我差點驚掉下巴,全中國會計朝拜的圣殿哪,頂級的會計人才培訓基地呀,整這么一條神校訓,按字面也太他媽不好理解了。田汝明說你聽我說完,國家會計學院有仨呢,上海北京廈門都有,最早的那家2001年才開張。這么說,裴永輝腦子還是有問題,1993年那會兒還沒有國家會計學院,不可能有“不做假賬”這回事兒。一個腦子那么好使的人,最后腦子出了問題,問題到底出在什么地方呢?

        還是田汝明,他隨后給我開了腦洞。

        你聽說了吧?

        裴永輝的執(zhí)照被吊銷了。

        什么!

        顧世達事務所涉嫌上市公司財報造假。裴永輝是替罪羊。

        所以呢?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沒有所以。田汝明淡淡地說。

        好像再找不著話,彼此都沉默了,有一瞬,我們被一縷憂傷纏繞。

        我決定去鄉(xiāng)下看看裴永輝。

        這么多年了,我還依稀記得那條崎嶇的山路,彎似羊腸,芒草夾道,進出都是一場艱苦卓絕的跋涉,以至于大山背后的那些孩子們,把吃上一包方便面當作過年。我記得那時的裴永輝,背著幾掛粉絲和半麻兜紅薯干子走在進城的路上,晨霧打濕了他隆起的眉骨,凹陷的雙目顯得憂郁而深邃,他心里記著一本賬,做人要清清楚楚,別人不欠他的,他也不能欠別人的。所有的接受,一張飯票,一瓶礦泉水,一段感情,一份工作,都是預收應付項目,必須一分一厘地還出去,只是他一下子還不能意識到,命運一旦被透支,有可能資不抵債。

        村村通公路已經修到了裴村的水口林外,再往里,便有裊裊的炊煙在望。似乎見不著茅頂?shù)耐僚鞣苛耍嗍钦R的磚瓦小院,偶有錯落,二三層的小樓拔地而起,卻絕不突兀,不似城里樓房劍指穹隆的霸道。我找到裴永輝家的時候,他母親正在灶上烙餅,金黃焦香,碎蔥花兒點綴得恰到好處,令人食指大動。裴大媽倒是沒怎么費力就從記憶庫中搜索到了我。

        那什么,輝伢的城里同學,就來過你一個。她在圍裙上擦擦泛紅的糙手,有點動情地招呼我,胖了喲,長得好。

        我說明來意,裴大媽撩起圍裙搌搌眼睛,你來了好,和他說說話……俺要知道俺們母子的緣分就這么淺,這些年,怎么也要把他拴在身邊……來家了,也沒話,每天就在坡上那棵老白果樹下發(fā)呆,喏,那棵,分成兩叉的老白果樹……你去呀?好,俺張羅好了就喊你們來家吃晌午飯呀。

        坡上芒草依依,野花星布,蜂子嚶嚶繞頭,我一步步爬上去,張嘴猛吸幾口氣。他遠遠見到我,略揚了揚因病脫落而幾近疏淡無痕的眉毛,隨即微笑了。那棵分叉的銀杏樹,是他滿屏的背景,不知有幾百年了,一人圍抱不來,腰上卻分出兩根杈,一根朝南,枝繁葉茂,鴉雀都聚在那里,嘰喳之聲不絕于耳;一根朝北,供養(yǎng)不足的樣子,凋敝寧靜,一如淡出鏡頭的鄉(xiāng)村。依樹而坐的他,被流云廓出一個剪影。我走到銀杏樹旁,與他并排坐下。他淡淡說,你來了。仿佛我的到來,就如他剛剛在山坡上看到的一片云,輕巧,隨意,說來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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