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不是探索過去的工具，而是一部戲劇。

——瓦爾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

對于人來說，能記住什么，不能記住什么，并不完全受自己控制。而且有些時候我們記憶力好，有些時候不好，并不是所有的記憶都完整而準確。

記憶源自我們的生活經(jīng)歷，看待世界的角度也會影響我們留下什么樣的記憶?？梢哉f，記憶就是我們在大腦中編織圍成的生活故事網(wǎng)絡，但它不僅是簡單的事實積累，就像瓦爾特·本雅明所說：“與其說記憶是數(shù)據(jù)的回放，不如說它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藝術(shù)?！?/p>

德國藝術(shù)家托馬斯·弗里德里?！て婵品颍═homas Friedrich Schaefer）實踐了本雅明的觀點，他在作品中使用戲劇方式重組童年的記憶碎片，重現(xiàn)童年場景，并以此來探索童年記憶的本質(zhì)。對于不同人來說，記憶是不同的。托馬斯明白，照片只能反映童年經(jīng)歷在主人公的腦海中是什么印象，假如讓其他家庭成員回想同樣的場景，故事定會有所不同。不單是細節(jié)會有出入，將不同的經(jīng)歷混淆在一起也是不可避免的。

雖然我們在托馬斯的照片中看到真實的家庭場景，但這些都是臨時搭建的，只是出于布景和拍攝需要才成為我們看到的樣子，拍攝結(jié)束后，就會被拆掉。每一個場景都是暫時的，就像我們的生活，不斷向前，就算再精彩的瞬間也會隨著時間流逝而消失，甚至被遺忘。然而，當我們拍下生活中的難忘場景，照片就可以記錄這些美好，告訴我們曾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勾起我們的懷舊之情。搭建場景、拍下照片、拆除場景，這個流程和我們的記憶機制多像啊。盡管每個人的記憶都屬于他自己，但是當很多人的記憶放在一起，會讓更多人產(chǎn)生共鳴。作為藝術(shù)家，托馬斯便為我們提供了這樣一個機會。

托馬斯于1983年出生于德國西部港口城市美因茨（Mainz），在德國和巴西長大，因此他有機會在不同國家觀察社會和家庭環(huán)境的變化。作為一名攝影師，他舉辦過多次國際展覽，并有歐洲、北美、南美、東南亞和西非的工作經(jīng)歷，現(xiàn)居住在柏林。

（阿拉斯戴爾·福斯特是策展人、作家和墨爾本皇家理工大學兼職教授，現(xiàn)居于悉尼，工作范圍遍及全球各地，你可以在www.culturaldevelopmentconsulting.com上了解更多。）

與托馬斯·弗里德里希·奇科夫（Thomas Friedrich Schaefer）對談

你是什么時候開始從事攝影工作的？

托馬斯·弗里德里希·奇科夫：我成為一名攝影師是個偶然。我最初的專業(yè)是建筑學，因此我的空間感比較強，我對環(huán)境中各類元素的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和組合機制很感興趣。這使我果斷地踏上了攝影之路，我相信攝影能讓我更好地表達自己。

我買了一臺二手相機，通過書籍、網(wǎng)站和在線教程自學攝影。僅僅一個月后，我就得到了一個為家鄉(xiāng)的一家五星級酒店拍照的機會。之后兩年，我成為一名商業(yè)攝影師。

但在這個過程中我似乎迷失了自己。想要的越多，就會去承接更多的拍攝工作，生活容易變得單調(diào)而令人厭煩。因此，我決定鉆研藝術(shù)，在柏林工程藝術(shù)大學（Berliner Technische Kunsthochschule）專修攝影。

可以談談你的處女作《假日構(gòu)想》（Holiday Conformations）

嗎？（圖02）

托馬斯·弗里德里希·奇科夫：《假日構(gòu)想》是我的第一組非商業(yè)拍攝的個人作品，內(nèi)容是呂根島（Rügen，呂根島是德國最大島嶼，位于德國東北部的波羅的海——編者注）的海邊生活。我站在一個巨大的沙丘旁，思考該如何構(gòu)圖才能充分展現(xiàn)這個場景。

我認為“構(gòu)圖”就是對場景元素的動態(tài)關(guān)系進行空間排列。

托馬斯·弗里德里?！て婵品颍菏堑模以趯ふ摇巴昝赖膱鼍啊?，以及完美的人物安排。然而這些遠遠不夠，我想捕捉能夠反映德國人海邊生活的景象，也是我記憶深處的景象。某種程度上，這啟發(fā)我開始拍攝《碎片》（Fragments）項目，這個系列也與記憶相關(guān)。（圖03～04）

乍一看，你的這兩個系列作品迥然不同。前者人物讓人感到很有距離感，后者則是拍攝了老年癡呆癥患者的環(huán)境肖像；前者中的人物沒有個性特征，而后者重在強調(diào)人。

托馬斯·弗里德里?！て婵品颍旱谝粋€系列重在思考我們?nèi)绾斡涀】臻g場景；而第二個系列是在探索人們?nèi)绾位叵胨麄兊挠洃?，如何思考過去。經(jīng)過幾個月的研究，我在一個精神護理院待了一段時間，為那里的老年癡呆癥患者拍照，并觀察他們。我試圖研究他們模糊并淡化的記憶，以及他們的內(nèi)心在發(fā)生什么樣的變化?！端槠废盗邢Ｍ接懭藗?nèi)绾畏此歼^去，也可以說是探討人們內(nèi)心所保留的懷舊之情。

事實上，《碎片》系列可以看作是“索引”（index），描述了我們無法看到的景象；而《假日構(gòu)想》系列可以看作是“象征”（icon），展現(xiàn)的是我們能看到的事物的視覺特征。對這兩方面的研究，也讓我開始拍攝《體驗空間》（Experiential Spaces）系列。

是什么吸引你使用如此詳盡而復雜的方式（制景）創(chuàng)建記憶？

托馬斯·弗里德里希·奇科夫：我是一個完美主義者，當然這不是優(yōu)點，很多情況下是缺點。最初拍攝時，我會因為廚房的水槽需要清潔，或者客廳的讀書椅應該與墻體保持合適的角度，而改變場景。慢慢的，我學會精心擺放照片中的每一個元素，盡量使它們處于我腦海中已安排好的位置。

你是如何籌劃場景的？

托馬斯·弗里德里?！て婵品颍荷洗髮W時，我就開始學習如何運作一個項目。其中，加斯東·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法國哲學家，在詩歌和哲學領(lǐng)域做出了極大貢獻。巴舍拉從現(xiàn)象學的角度研究建筑學，與根據(jù)歷史理解建筑的觀點不同，現(xiàn)象學側(cè)重通過個人經(jīng)驗洞察現(xiàn)象本質(zhì)——作者注）的《空間詩歌》（Poetry of the Space）對我影響很大。這是一本關(guān)于時間與空間如何影響我們記憶的書。在書中，巴舍拉還描述了我們最初的記憶方式、感受方式以及家中的記憶，比如“躲在閣樓中”（圖05），“把東西鎖在地下室”等。這聽起來有點像流行的“心理學”理論，但我夢到過這樣的場景。

你夢到過哪些場景？請舉個例子吧。

托馬斯·弗里德里希·奇科夫：比如，男士站在車庫中（圖08）和小孩在閣樓中玩玩具（圖05）的照片。照片里的男人是我父親，而我就是那個小孩。我們都在“隱藏”，我躲在閣樓中玩，那里對我來說是個“安全”的地方，而父親經(jīng)?！岸恪痹谲噹炖?，那是他的藏身之處。而門外，足球躲在草叢中?；蛟S，那足球也代表我？

但這并不全是夢。有些場景是對過去有意識的思考和回憶。我非常喜歡汽車，因此我的床是汽車的形狀；我父親喜歡足球，我學習的時候，他看比賽實況（圖06）。

你是如何搭建場景細節(jié)的？

托馬斯·弗里德里希·奇科夫：剛開始，我只有點模糊的記憶，比如當我玩耍時，我的母親或祖母在衛(wèi)生間刷洗衣物（圖07）。因此，我開始將記憶中的場景畫在紙上，包括房間、家具、人物等（圖09）。然后，我在工作室里修墻壁、擺家具、布置小細節(jié)，并裝飾它們，使其更加精確、真實地呈現(xiàn)我的記憶。不僅如此，我想做得更完美，從桌上鉛筆的擺放、窗外灌木的形狀到每位演員的造型和動作（圖10），我都會精心安排。只要是我記憶中或睡夢中看到、感受到的場景，我都會用相機將它們記錄下來（圖11）。拍攝完成后，整個場景將會被拆除。

為什么要拆除呢？

托馬斯·弗里德里?！て婵品颍阂驗檫@些記憶是一種閃念，就像冰淇淋的味道會將你帶回童年時代。

我想這應該是“普魯斯特效應”（Proustian mo-

ment），當嘗到一種味道或聞到一種氣味時，就會回想起當時的記憶。在普魯斯特的小說《追憶似水年華》（In search of lost time）里，他介紹了為什么一種叫“瑪?shù)?/p>

萊娜”（madeleine）的點心的味道給他的生活帶來了很多快樂。后來他才明白，那是因為小點心的味道將他帶回了童年。

托馬斯·弗里德里希·奇科夫：我們看待世界的方式不僅受所處環(huán)境的影響，更多受現(xiàn)在和以往經(jīng)歷之間關(guān)系的影響。我們不可能重演或評價過去的事，因為記憶和經(jīng)歷永遠都是緊密結(jié)合且不斷演變的。

在創(chuàng)造場景時，你是完全憑借記憶還是會結(jié)合某個時間階段的風格來搭建，以確保作品內(nèi)容的準確？

托馬斯·弗里德里?！て婵品颍簝烧叨加?，我盡可能精確地呈現(xiàn)和“索引”記憶中的場景，但很難做到100%的準確。當我試圖構(gòu)造某一場景時，我會畫出那個時間和所處環(huán)境中普遍的“集體記憶”。就像我們可以烘焙出與外婆當年做的點心同樣的味道，但不可能與我六歲時吃到的感受完全相同。新的記憶和味道掩蓋了小時候的感受，新的經(jīng)歷改變了我們的體驗方式，就像它們改變了我們回憶過去的方式一樣。

這就是為什么我要拆除每一個場景只保留照片的原因。《體驗空間》是在我32歲時完成的，展示了我的童年記憶。十年后，這些照片將完全不同，因此，即使我將那些場景裝置保留下來，隨著時間流逝和擁有新的經(jīng)歷，記憶中的事物也將變得不一樣。

這些記憶是你創(chuàng)作的最初動力，通過這些作品，你想告訴觀者什么？

托馬斯·弗里德里希·奇科夫：我希望與觀者產(chǎn)生共鳴，也許他們也有類似的經(jīng)歷，這些場景并不僅僅存在于我的記憶中。它們也可能成為觀眾記憶中的“圖標”，使他們沉浸在懷舊情緒中。

有一張照片名為《施米茨一家》（The Schmidts），他們是誰？（圖12）

托馬斯·弗里德里希·奇科夫：《施米茨一家》（The Schmidts）這張照片，是我在柏林工程藝術(shù)大學學習攝影時拍攝的。那時，我在研究集體記憶，以及如何構(gòu)建記憶，并創(chuàng)作《體驗空間》系列。這是一張關(guān)于德國家庭的照片，但我認為它不該僅被限定為德國家庭。我想還原一個家庭場景，每個家庭成員像演員一樣展現(xiàn)各自的特征，最后，將人物用“靜態(tài)”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

圖片中的許多人物造型看起來像蠟像，為什么這樣安排？

托馬斯·弗里德里?！て婵品颍阂驗槲矣洃浿械膱鼍叭珈o物畫，美麗卻易破碎，我捕捉的是每一個人物停頓的瞬間，因此他們沒有具體的動作，也沒有互動。采用這種方式，我希望觀眾看到這些作品時，能充分發(fā)揮他們的想象力，比如“我在閣樓上做什么？”，“我母親在廚房做什么？”等（圖13）。

在你看來，為什么《體驗空

間》會得到認可？

托馬斯·弗里德里?！て婵品颍赫f實話，我沒想到這個系列會有這么大的影響力。作品展出后，我收到了很多觀眾的反饋，許多人說圖片中的場景令人觸動，使他們清晰地回想起以前生活的點點滴滴，并對我的作品表示肯定。聽說展覽現(xiàn)場，有人笑了，有人哭了，還有一位男士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個圣誕夜，他祖父給他講的一個笑話。我想，讓大家有共鳴就是原因吧。

比如，有一張照片，是在家中的過道拍攝的，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爭吵，他們待在不同的房間，女人在默默地哭泣，爭吵讓她想起了父母離婚前經(jīng)常吵架的場景（圖14）。

通過拍攝這些作品，你有什么新收獲？

托馬斯·弗里德里希·奇科夫：它們讓我更加明白為什么要拍攝這樣的照片，也更加明晰以后的工作方向。通過這些作品，我能看到我以后的生活，就像自傳一樣，是一個“敘事”項目。當我享受現(xiàn)在并期待未來時，他們永遠在我的記憶深處并不斷繼續(xù)著。

有一張關(guān)于圣誕節(jié)的照片，圣誕樹被裝飾一新，樹下有很多禮物，整個房間看起來特別漂亮。此時，一位母親在廚房里準備節(jié)日大餐。透過窗戶，我們可以看到鄰居的房子和圣誕樹。我們的記憶里充滿了像這樣的對比，我們也以這樣的方式分享彼此的生活（圖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