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立峰

那家飯館在清揚路和塘涇路交界處的邊上，不大，魚頭湯很有名。溫韜去得稍晚，食客大概已換掉了一批，略顯空曠的廳內(nèi)殘留著熱鬧后的酒食味道。

魚頭湯，蒜茸空心菜，米飯。就點這么多，夠了。不過需要等上一會兒。他點上根煙，不慌不忙地抽著。中午十二點，七月末的明亮盛極一時，氣溫也是。他覺得廳內(nèi)的空調(diào)很不給勁。他精神矍鑠，孔武有力。他昨晚十點多剛回?zé)o錫，洗完澡，一覺睡到正午，全身連毛發(fā)都補充到位了?，F(xiàn)在需要驅(qū)趕饑餓，然后呢？他不知道。這頓飯吃完后可以再去想。這兩年來，每到休息日他就這樣，像一只出籠的猴子，等待游戲，卻不知游戲在哪。

第一碗飯快用完的時候，他看見鄧佚元一家從外面進(jìn)來。初中寄宿生跟在身材修長的母親后面，最前面走著鄧佚元，臉膛通紅，紅里帶著紫。兩人看到了彼此，溫韜和鄧佚元。于是微笑，點頭致意。那一家人在大廳另一端入座。他們的兒子，那初中生，安安靜靜，甚至可以說，有些木訥，仿佛整個人都藏在那副黑框眼鏡的后邊。溫韜很少見到這個孩子。那位長相秀氣的母親，他倒是經(jīng)常能遇到，但叫不出她的名字。鄧佚元在點菜，女人在看手機(jī)，窗外陽光兇猛。日常的景象，沒什么可看的。溫韜繼續(xù)吃他的飯。

好吧，我來啰嗦幾句。

他們是鄰居，門對門住著，在附近一個半新不舊的安置小區(qū)里。彼此并不熟，上下班時經(jīng)常能遇到，電梯里，小區(qū)內(nèi)，或家門口。但僅此而已，從沒正式交往過。大家都很忙，對現(xiàn)有生活之外的人和事，倘沒有意外，不會產(chǎn)生特別的興趣。

五個月前溫韜換了份工作，考慮到離新單位近他才搬來附近小區(qū)居住。那套八年前到手的二居室的拆遷安置房，簡單裝修后一直用于出租。也巧了，他換工作不久，那個外鄉(xiāng)人，租住的房西，突然提前解除租約，走了。那就索性換換生活環(huán)境吧，溫韜想，何況這兒離新單位也近。他住了過來。

五個月的鄰居關(guān)系，如果要打個比喻，灌木挨著喬木在同一個水塘邊，互不相擾？這正是當(dāng)代人的鄰里狀況。甚至可能五年后還是老樣子，沒啥大不了的。自搬入新居以來溫韜很少見到鄧佚元，偶爾在電梯或小區(qū)里遇到，兩人也僅限于點頭示意，頂多說一聲你好，或者，回來了啊。若非上個月的那次偶遇，溫韜可能至今不知道鄧佚元的名字。

上個月溫韜去寧波出差，事情辦得相當(dāng)順利。完事后他沒有急著趕回?zé)o錫，那晚他要見一位寧波本地的朋友。異地陌生的夜晚時間總是走得極慢，酒店客房絢麗的燈火他在寂寞里感受到了。他喝著咖啡，靠在床頭讀完一篇《讀者》上的短小說。之后，出于尊重的考慮，他決定去酒店大堂等人。離約定時間尚有十分鐘的時候，他穿戴整齊，拉開房門，同時拔出房卡塞入口袋。酒店十二樓的走廊鋪滿厚厚的地毯，腳踩上去像踩在柔軟的草坪上，很舒服。隔壁房間的門口站著個人，正在敲門。除此之外，整條走廊靜悄悄的，身處其間簡直分不清在哪個時間段。

如果不是耳畔響起純正的無錫方言，溫韜絕不會回頭多看一眼。他聽到一個女人用潤滑得能讓人渾身酥掉的無錫方言說道：“你怎么才來呀?！边@時溫韜已經(jīng)走過隔壁房間，正是這句酥骨的女聲讓他停下腳步，回頭看去。他看見隔壁房間的門口一個男人摟住一名女子在吻她的耳垂。女子只套了件睡袍，一頭披肩秀發(fā)還濕著，大概剛洗完澡。女子迎著溫韜的目光嫣然一笑，輕輕推開吻她的男人，往后退一步。那男人于是轉(zhuǎn)過頭來，他的目光很快同溫韜的視線在空中接住了。是鄧佚元？當(dāng)然，鄧佚元這個名字他日后才知道。有那么一瞬，他以為自己認(rèn)錯人了。但對方明顯一哆嗦，觸了電似的，那顆顯然喝了酒的腦袋突然豎直了，酡紅的國字臉仿佛在問：怎么會是你？女人走進(jìn)房間，留下一陣刺鼻的香水味。

鄧佚元朝溫韜溫和地笑笑，操著無錫方言說：“這么巧啊?！?/p>

“是挺巧的?！睖仨w用普通話作答，然后似乎為避免尷尬，他指指左腕的表，“你忙，你忙，我得去接一位朋友。”

“你住哪間？”

“隔壁。1208室?！睖仨w說罷微微頜首，掉頭離開。

事情是明擺著的。

溫韜至今記得那女人的模樣，瓜子臉，大眼睛，個頭不高，頗有幾分姿色。重要的是，她講一口純正的無錫方言。就是說，她也是無錫人。

翌日一大早溫韜便退房結(jié)賬，他要趕那班七點二十的高鐵?；氐綗o錫的當(dāng)天夜晚，溫韜下樓扔完垃圾，在電梯里遇到鄧佚元的妻子，難免對她多瞧了幾眼。他第一次發(fā)覺鄧妻長得還挺耐看。雖說看上去已年近四十，高挑身材保養(yǎng)得到位，眼睛不算大，但是和其他五官拼湊到一起，鄧妻身上有種知性美。那天他看得過于專注，以至于鄧妻顯出不自然來。但她并沒惱怒，她拿一聲輕咳打斷他，然后笑著同他打招呼，瞬間瓦解了溫韜的尷尬。電梯來到十六樓，他們一前一后走出去，互道再見，各自打開各自家的門。

寧波那次偶遇之后，鄧佚元再遇到溫韜，眉宇間便多了一份親熱。也許是警惕，是提防。他們開始有話說了，雖然全是些可有可無的寒暄。有天傍晚鄧佚元特意在小區(qū)地下車庫等他，并提出要請溫韜吃個便飯。他提到了寧波，他說第二天一早他去敲過1208室的門，可溫韜已然離開。

“那天我趕火車，因為車票是提前買的，”溫韜煞有其事地解釋說，“我怕耽擱了。”不過他婉言拒絕了鄧佚元的邀請?！皠e擔(dān)心，”他對鄧佚元說，“你就當(dāng)什么都沒發(fā)生過，我也從沒在寧波遇到過你?！?/p>

鄧佚元沒有勉強(qiáng)，他遞給溫韜一張名片，表示今后如果用得著他，請一定開口。名片顯示，鄧佚元乃一家裝修公司的副總，還是無錫某商會的理事。他把名片放入口袋，想了想，說：“老鄧，我們重新認(rèn)識一下吧，我是溫韜?！?/p>

“好名字，好名字?！编囏箘盼瘴账氖?，言不由衷地說道。

你無意中窺見了別人的秘密。你怎么辦？你驚擾到那個人了，雖然并非存心而為。與此同時，有些東西仿佛被拉近了。那是什么呢？

溫韜很快吃完第二碗飯。走出飯館的時候，他看到鄧佚元夫婦同時拿目光與他打招呼。他微微一笑，步入外面的盛夏。

途中他給喬小羽發(fā)了條短信，告知她，他已回?zé)o錫，想盡快見到她。這就是他剛才想到的節(jié)目。他要見喬小羽。

他頂著烈日步入小區(qū)，再頂著烈日走進(jìn)自家那棟樓。暑氣逼人，蟬鳴聲喧鬧，喧鬧得像要無中生有創(chuàng)造些什么。電梯把他送上十六樓，一進(jìn)門他就把客廳空調(diào)打開了。然后去衛(wèi)生間沖涼，連自來水都是溫?zé)岬?，唉，這天氣。洗完澡他開始燒水，洗杯子，準(zhǔn)備茶葉，把臟衣服投入洗衣機(jī)。洗衣機(jī)工作時發(fā)出的聲響像戰(zhàn)斗機(jī)轟鳴，收割掉室內(nèi)大片的寧靜。一個人，沒事時獨自待著，這就是他的現(xiàn)狀。他踱到客廳南端的書桌前，打開電腦，從國內(nèi)外大事到體壇新聞再到娛樂八卦，漫不經(jīng)心地瀏覽著。國際油價持續(xù)低迷。朝鮮半島局勢惡化。有篇報道立意新穎，從貪腐高官們的公用情婦入手，深度剖析公共權(quán)力的監(jiān)管缺失，而文后網(wǎng)民們的評論比文章更顯潑辣精到。又有某位當(dāng)紅明星的婚外情被狗仔曝光了，立時滿城風(fēng)雨，榮登頭條。緊接著，他在一則最新消息上停住目光，呼吸變快。消息稱，歐洲某著名導(dǎo)演在患多年抑郁癥后于北京時間凌晨一點在其巴黎寓所飲彈自盡了，享年七十三歲。

溫韜環(huán)顧四周，聽到一陣蟬鳴從洗衣機(jī)的轟鳴聲里沖出來。沒看錯，正是那個叫帕特塔耶斯坦的人，常居巴黎，被譽為超現(xiàn)實主義電影詩人，偏愛以鏡頭捕捉并描述日常的荒誕及人性的界限。帕特塔耶斯坦的長鏡頭和緩慢節(jié)奏是出了名的，同樣，他對普通人不易察覺的怪異行為的呈現(xiàn)，那種冷靜而不漏聲色的呈現(xiàn)，也很出名。多年來，溫韜鐘情帕特塔耶斯坦的敘述風(fēng)格，認(rèn)他是位智者，沒錯過其任何一部影片。

抑郁癥，像海明威那樣飲彈謝世。需要積累多大的厭倦，這位窺盡人世怪誕的智者才會毫不遲疑地扣下扳機(jī)了結(jié)自我？從此還世界一個清靜？溫韜忽然覺得，有一段重要的時光逝去了。

他穩(wěn)穩(wěn)精神，壓住那股游走不定的憂傷，泡茶，點上一根煙。他的視線在家具和門窗之間逡巡。這時好像該做點什么。拉開抽屜，蹲在電視柜前，他凝神搜索那張碟片，那部關(guān)于偷窺的影片，《區(qū)間秘密》。帕特塔耶斯坦是以《灰色地帶》和《北緯三十三度》聞名于世的，但在溫韜看來，《區(qū)間秘密》更具穿透力，簡單的情節(jié)，特殊的欲望，儲蓄在沉冗日常里的人性，皆表達(dá)得恰到好處。高手啊。

可是沒找到。這就怪了，帕特塔耶斯坦的片子他全藏在那只蔚藍(lán)色紙盒內(nèi)，每次看完即收，如同兒時精心收藏他的玻璃彈子那般。再找。的確沒有，連其他幾只抽屜內(nèi)也毫無蹤跡。溫韜加速大腦的運轉(zhuǎn)，尋覓與之相關(guān)的所有細(xì)節(jié)。依然毫無發(fā)現(xiàn)。他走回書桌，把那則消息又看了一遍。當(dāng)然，電腦光驅(qū)里也是沒有。他搖搖頭，對自己的記性表示遺憾。人的記憶何時開始變得支離破碎又無從捕捉的？

喬小羽一直沒回他短信。

掐掉煙頭，溫韜走進(jìn)北臥室，從床頭柜抽屜內(nèi)取出那臺高倍望遠(yuǎn)鏡，仔細(xì)掂掂它的分量，感到自己正同《區(qū)間秘密》里的男主角合二為一。他拉開三分之一窗簾，平視向前，借助望遠(yuǎn)鏡把銳利的目光送出去。

對面是另一個住宅區(qū)，建得稍晚，因此布局更合理，所有樓宇的建筑風(fēng)格更加現(xiàn)代、明快。現(xiàn)在煞白的光照垂直而下，摁住那些輪廓線、綠化、水塘和墻面。一條二車道小路筆直隔開兩個住宅區(qū)，往下看，如此的涇渭分明，朝上投出視線，則屋頂連著屋頂，混為了一體。

現(xiàn)在他用一個習(xí)慣的角度找到那扇窗戶。鏡頭之內(nèi)，喬小羽坐在沙發(fā)上涂著她的腳趾甲，全身彎成一張弓，一頭黑發(fā)掛在左臂和左臉頰之間，襯出那肌膚的白。溫韜試著推近鏡頭，另一只手同時撥出電話，他看見喬小羽瞟一眼茶幾上的手機(jī)，沒伸手。她抬腳審視趾甲油的效果，接著蹬兩下腿，平躺在沙發(fā)上不再動彈。溫韜把鏡頭平移，仍聽著手機(jī)。隔壁那家，一個老頭半躺在藤椅里打盹，藤椅對面，電視銀屏閃閃爍爍像只催眠機(jī)。再移，最西邊那家窗簾緊閉，陽臺上曬滿花花綠綠的衣物。夏日午后時分，一切顯得慵懶困頓。小區(qū)道路間除了樹木的陰影就是耀眼的白。大多數(shù)窗戶后面都拉上了窗簾。鈴響第十三下時溫韜掛掉電話，手機(jī)入袋，鏡頭回撤。這時喬小羽身側(cè)多出來一名男子，正俯身與喬小羽親密地聊著什么。那動作，那親狎狀，怎么看怎么過度。溫韜有些氣餒。

外面戰(zhàn)機(jī)的轟鳴聲戛然而止，該晾衣服了。

喬小羽并不知道溫韜住在隔壁小區(qū)。對溫韜而言，這很有意思。當(dāng)然，他也是搬來安置小區(qū)后才發(fā)現(xiàn)這個的。

一年多前，他去上海參加一個業(yè)余影評人聚會，認(rèn)識了喬小羽。與會者大多來自江浙滬，其中無錫人就他和喬小羽兩個?？上攵?，他們彼此的親切感。而且，喬小羽對他發(fā)表的數(shù)篇影評如數(shù)家珍，更讓他有種受驚感。他們很聊得來。電影以及寫影評的共同愛好，使兩位陌生人建立起某種聯(lián)系，開始交往，成了熟人。從熟人到更熟、更親密，他們用了差不多八個月時間。即是說，更親密的接觸發(fā)生在他搬來此地之后，整個過程有種水到渠成的利索勁。他們的交往毫無壓力，到目前為止，沒誰提出過更加過分的要求。

據(jù)他長時間觀察，喬小羽一個人住在對面的屋子里。她回家很晚，一般傍晚六點二十左右才到家，晚飯通常只是簡單對付一下。溫韜經(jīng)常見她吃泡面，偶爾吃一盒外面帶回來的客飯。之后她打開電腦，在桌前一呆就是一兩個小時?？措娪埃吭诰W(wǎng)上聊天？有時她讀書，靠在客廳的沙發(fā)里。一到十點半，她家的燈火便統(tǒng)統(tǒng)熄掉，對她來說，這一天結(jié)束了，該上床睡覺了。當(dāng)然，偶爾她很晚才回家，除去跟他在一起的時間，其余的，溫韜就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了。不管怎么說，這是第一次，溫韜第一次看到喬小羽家多出一個人，還是個男人。

晾完衣物，仿佛心有不甘，他再次走進(jìn)北臥室，舉起了望遠(yuǎn)鏡。喬小羽家的客廳內(nèi)空無一人，遲疑著，他把鏡頭向左移去，那間臥室窗簾半掩，他看見喬小羽正站在窗前朝下張望，她身后，是那名男子，陰影貼著墻面那樣緊貼著她，一只不安分的手繞到前邊伸進(jìn)她的裙子。喬小羽好像在笑，好像沒有。溫韜盯著她嘴角那顆痣想喚起一點回憶，這時喬小羽唰地一下拉上了窗簾。

世界依然運轉(zhuǎn)自如。溫韜將鏡頭下移，他想弄清楚喬小羽在看什么。那兒，一處水塘邊的樹蔭下，一只圓臉黑貓正死死瞅著水面下自由來去的紅背鯉魚，一動不動。

激情受挫，得找一個出口。他重溫一遍帕特塔耶斯坦的《北緯三十三度》，在帕特塔耶斯坦的鏡頭下，平庸生活里的意外，表面上看也是平庸的，巴黎那些鱗次櫛比高低錯落的公寓房內(nèi)，男女們的激情忽冷忽熱，一切遵從偶然事件的調(diào)配。然而溫韜明白，這位電影詩人其實在呈現(xiàn)某種必然性?？赡莻€必然藏哪兒去了？

多年來，他一直想為這部片子寫點什么，一直找不準(zhǔn)切入點。孤獨的人類何以排遣孤獨的一生？他們偶爾抱團(tuán)取暖，時常傷害對方。在單調(diào)如一的日子里，他們無限發(fā)展各自奇怪的癖好，酗酒，賭博，偷窺，濫情，甚至吸食大麻。他們偏愛刺激性的事物。溫韜試著寫了一頁，一點也不滿意。他發(fā)現(xiàn)自己寫下的，全是別人已經(jīng)說過的話。

他開始打掃屋子，拖地，清理雜物，收攏垃圾。這大約花費掉他一個小時，但他意猶未盡，家務(wù)勞動使他的身心得到舒緩，四肢動起來了，無聊感隨即消失。他拎著塊抹布環(huán)顧四周，決定把屋子里的家具家電好好擦抹一番。

然后，不久，他發(fā)現(xiàn)了那本薄薄的陳舊的本子，在冰箱頂部用來遮掩灰塵的報紙下邊。不用說，屬于曾租住于此的某個房西。橘黃色封面之內(nèi)，工整的字跡，簡短的段落，文字以外是大片空白。他因此猜測，記錄者書寫時內(nèi)心平靜而思緒跳躍。這就是一個意外，突然從時間深處沖出來，橫在他和下午四點一刻之間。停頓片刻，他讀起來。

“房子租下了，在她的城市。她熟悉的街巷和她每天呼吸的空氣之間。我不確定要不要打個電話給她，很是迷惑。傍晚我去外邊街上走了走，同十年前相比，城市的布局變了。不過，這個國家的城市都在變，每個人都在變。簡直不值一提。落日格外好看，當(dāng)然，它沒變，這里的落日和家鄉(xiāng)的落日，應(yīng)該是一樣的。”

接下來一段：

“市民廣場，博物館，清揚路。駐錫辦事處。工作還是那些工作，都辦熟了的，換個地方做做而已。不算太忙。我發(fā)現(xiàn)我沒有身處異鄉(xiāng)的感覺，因為她常年居住在這兒？因為一個人，居然改變對一座城市的印象，非常神奇，我信了。就是這兒的食物吃不太慣，無錫菜太甜了，無錫人生來樂觀嗎？好像每道菜里都要加點兒糖。但愿她時時樂觀，過得好。這些年她過得好不好呢？我依然拿不準(zhǔn)，要不要給她打電話，要不要見上一面。整整一周，我被這個想法糾纏著。我不想去騷擾她寧靜的生活，我多想見她一面啊。”

一個為情所困的異鄉(xiāng)人？溫韜認(rèn)為，這個人也可以是所有人。形式各異罷了。說到底，維持世界運轉(zhuǎn)的終歸是愛。終歸是那些形態(tài)多姿的愛，在一次次沖破世人的厭煩與無聊，支撐住各種人生。

下一頁。

“醫(yī)生不讓我喝酒，但今天我必須喝點。我喝了。我借著酒勁給她打電話。十年后再次聽到她的聲音，我差點落淚。她的聲音，唉，怎么形容呢，還是那樣溫柔，動聽，好像時間從來沒有流逝過。我告訴她我調(diào)無錫工作了，是我主動爭取的。我說我想見見她，一次就夠。我把我的租住地址告訴她了。她說她在海南，旅游去了，過兩天就回?zé)o錫。遲疑了好大一會兒，她答應(yīng)見面。真是太好了，她應(yīng)允了我的請求。關(guān)于當(dāng)年，我們誰也沒提及。以前的事，也許根本沒有對錯，有的只是誤會，或像誤會一樣的偶然性。”

再下邊只有一行字：“今天她來看我，唉，她看上去有些憔悴。2015年8月25日?！?/p>

只此一句，但標(biāo)上了年月日。毫無疑問，是最后那名房東的記錄。一個中年男子，相當(dāng)消瘦，蒼白的臉色里含著某種灰色，總之，溫韜第一次見他時便覺得他病怏怏的。另外，中年房東對溫韜開出的租價一口應(yīng)承，并不討價還價，這與其他房東很不一樣。顯然，最近這位房東心中還保有一份牽掛，一份被拉長了十年的牽掛。溫韜讀著這些文字，感覺到八年來隱藏于這所房子里的種種秘密在緩慢敞開。

敞開得并不充分。只剩下最后一段了。

“我得走了，離開，回去。自動從她生活里再次消失。疲勞一日加重一日，我的身體在變化?？蓯旱募膊。屛倚纳脺绺?。回吧，聽從那最后的召喚。她應(yīng)該覺察到了什么，幾次問及我的健康狀況。我要怎么跟她說呢？不，不能跟她說。絕不能。這幾個月我很知足，她也不必背負(fù)另外的東西。所以，現(xiàn)在離開正是時候，趁我的身體還沒完全暴露我的病癥。悄無聲息地，回去吧。永遠(yuǎn)離開……2016年2月26日?！?/p>

當(dāng)中跳過了幾個月，什么也沒記錄。那些日子他們必定經(jīng)常見面，在這間屋子里，也許還有別的地方。那些日子發(fā)生的事，中年房東不方便記錄在案嗎？他究竟得了什么病？看來似乎很嚴(yán)重。什么又是最后的召喚？

黃昏時分，日頭在向西墜去，天地間一片金黃。

他來到北臥室，再度通過望遠(yuǎn)鏡把目光穩(wěn)穩(wěn)地送過去。喬小羽家安安靜靜，看不到人的蹤影。那間臥室的窗簾已然拉開，窗戶也開著，里面沒人。對面許多人家的窗戶這時都開著，露出里邊的內(nèi)容，他逐一旁觀，感到興味索然。無非是今天在重復(fù)昨天。單調(diào)，機(jī)械。外邊，難得的清風(fēng)吹拂著，在暫時運走一部分磨人的炎熱。溫韜關(guān)掉空調(diào)，依次打開南北窗戶給這間二居室的屋子通氣。

手機(jī)響了，鈴聲像不速之客一頭闖入焦灼又安靜著的室內(nèi)。一個陌生號碼，接通后，卻是一個嗓門干燥的女孩嘰嘰喳喳來推銷湖畔別墅。他隨手丟手機(jī)于窗沿上，任女孩在電話里麻利地說道。他不清楚那些人是如何得到他手機(jī)號的。

出于各種目的，人們對他人的隱私抱有極大熱情。心理學(xué)把這歸結(jié)于人類的好奇心。僅僅是好奇心在作祟？他也觀察對面樓群里的其他人，以此消磨閑暇。

比如對面十五樓的某戶。晚飯后，孩子去臥室的書桌前做功課，男人斜躺進(jìn)沙發(fā)看電視，期間不斷更換著頻道?？床灰娕?，不用猜就知道女人在北邊的廚房洗洗刷刷。忙完家務(wù)，女人挨著男人坐下，有時聊上一陣，更多時候兩眼盯著銀屏。八點整，他們一道外出，可能是散步去了。一個小時后他們回來，去孩子臥室望望，吃水果，輪流洗澡。每天晚上，孩子入睡后他們才依次關(guān)掉客廳餐廳的燈進(jìn)入主臥室。溫韜從沒見過他們有過親密行為，一個擁抱，或者一次極自然的身體的小小觸碰。興許人到中年之后，所有親昵的舉動都要留到更加私密的臥室內(nèi)去操作。

十五樓隔壁那家，一對老夫婦，晚飯總是吃得很慢，略等于別人的三倍時間，可能還不止。人老了才知道細(xì)嚼慢咽的好處？還是說，因為牙口不好而不得不細(xì)嚼慢咽？老婦人行動遲緩，家務(wù)全由老頭負(fù)責(zé)。他們很晚才入寢，習(xí)慣并排坐在沙發(fā)里看電視，好像只鎖定一個頻道，因為很少看見他們擺弄遙控器。大多數(shù)情況，老頭看著看著便打起了盹，老婦人則看得津津有味，從電視里反射出來的光鋪滿她的臉。她有時會情不自禁地拍拍老頭的手，于是老頭睜大雙眼，校正坐姿，樂呵呵地點頭，摸摸老婦人的手以示回應(yīng)。然而不久他又睡過去了，一顆蒼老的腦袋慢慢黏上沙發(fā)的靠背。

溫韜有種強(qiáng)烈預(yù)感，有朝一日，不久或遙遠(yuǎn)的將來，自己將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他們的日子。如同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這樣好嗎？這樣幸福嗎？這是他想要的生活嗎？或者說，這就是他今后不得不去面對并適應(yīng)的日常？

唉，話說回來，這樣又有什么不對呢。

這時，一陣敲門聲擠開滿屋子寂靜，將他從胡思亂想中帶回來。是隔壁鄧佚元。

“你……有事嗎？”

“是這樣，小溫，前些日子我出差福建，給你帶了點茶葉，上好的武夷山大紅袍。我的一點心意，你嘗嘗?！?/p>

“這怎么好意思?！?/p>

“千萬別跟我客氣，只是些茶葉?！编囏f著，徑直將兩袋包裝精美的茶葉擱到溫韜身后的地板上，“好些日子沒見到你了。”

“我也出差剛回，還是寧波?！彼麄?cè)轉(zhuǎn)過身，望望地板上那兩袋東西，正舉棋不定，電梯門開開了，高挑身材的鄧妻悠悠然從梯廂內(nèi)走出來。

“喲，邊如茵老師，回來啦。”鄧佚元笑兮兮地說。

邊如茵瞥一眼溫韜，對鄧佚元說：“晚上你去接孩子?！?/p>

“好，孩子交給我?！?/p>

鄧妻沖溫韜笑笑，轉(zhuǎn)身走進(jìn)自己家。鄧佚元說：“現(xiàn)在的孩子真苦，暑假也要補課，”他對溫韜夸張地攤攤手，“別人都在補……”

“是啊，現(xiàn)在的孩子不容易?！?/p>

“看來你也經(jīng)常出差?！?/p>

“沒辦法，單位最近挺忙，事多。下周又得去趟外地?！?/p>

“我也一樣，我們一樣，也不知何時是個頭?！?/p>

他收下鄧佚元的茶葉，至少這樣做能讓鄧佚元安心。你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別人的秘密，你得替他藏著掖著。非禮勿言？倒毋寧說，這是生活的潛規(guī)則。他不愚鈍。如果這個世界有真相，就讓真相自個兒慢慢現(xiàn)身吧。

夏日黃昏明亮的夕照下有一種鍍金的肅穆。云霞絢爛奪目，下方的建筑物沉穩(wěn)莊重。

他站在廚房的水池前洗一只蘋果。洗完后，連皮帶肉啃它，那痛快勁兒好像他在啃喬小羽。然后，出于某種慣性，他又一次端起了望遠(yuǎn)鏡。他看見那名男子坐在沙發(fā)里玩著手機(jī)，喬小羽則忙于歸置茶幾上那幾大袋東西?？瓷先ハ裢獬鲑徫飫偦氐臉幼?。稍后，她消失了片刻，回來時手里拖著一只銀色拉桿箱。她往拉桿箱內(nèi)裝東西，方便面，罐裝啤酒，還有幾袋真空包裝的熟食。裝完了，男人起身，摸摸她的臉，拖起拉桿箱朝大門走去。

溫韜不斷地變換角度，尋找答案。幾分鐘后，男子佝著背出現(xiàn)在鏡頭里，他身后是對面小區(qū)的主干道，兩旁立滿了翠意如幻的喬木灌木。蟬聲洶涌，一如從前，反正就那么點意思。喬小羽呢？鏡頭上移，喬小羽在陽臺上，她雙臂壓著欄桿，面無表情地望向下方的池塘。她看上去異常篤靜，靜成一幅夏日的肖像畫。一陣奇渴猛然鎖住溫韜的口舌，他來到書桌那兒，大口喝光杯中茶水，抹抹嘴，一時間不知該干點什么。

沖動在挑釁溫韜年輕而健康的身體。這股沖動，勃然撞擊著他在這個周末閑置已久的寂寞。他躍躍欲試了，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無論如何，分寸必須掌握好，如同帕特塔耶斯坦掌控鏡頭下的情節(jié)那樣。可是，接下來該怎么辦？

他回到北窗，看見喬小羽已走回客廳，捧起手機(jī)在查閱什么。她似乎在猶豫，似乎在掂量手機(jī)里每個字的重量。良久，她放回手機(jī)，拎著杯子去凈水機(jī)那兒加水。

直到翌日午后喬小羽才回他短信。而他剛睡醒。

他凌晨三點才睡下，一整夜，他都在寫那篇關(guān)于《北緯三十三度》的影評。并非一定要寫，實在是為了轉(zhuǎn)移注意力，找點事做。

在評論里，他引用王爾德“生活模仿藝術(shù)”的見解對影片實施解讀。平淡的生活泛善可陳，其形式的貧瘠程度同樣驚人，多虧有了藝術(shù)，使人類窺見各種美而精彩的典范，我們仿效，模仿新鮮的活法，我們因此仿佛增加了活力。藝術(shù)表現(xiàn)出的自由感，多數(shù)人也希望在平庸的日常里狠狠注入。是的，他寫到，生活才是藝術(shù)的門徒，而不是倒過來。他對影片逐段進(jìn)行分析，與日常比較。他的結(jié)論是，許多新的生活方式正是諸多小說家，或者帕特塔耶斯坦那樣的電影大師們創(chuàng)造出來的。帕特塔耶斯坦沒有留下回憶錄，從不公開談?wù)撟约旱淖髌罚蚨鵁o從知悉他對生活與藝術(shù)關(guān)系的看法。那么，不妨通過多觀賞他的作品去感知。最后，他寫到，我相信作為帕特塔耶斯坦的觀眾，我們的日子因此而改變，局部的或全部的。

喬小羽則在短信里問：“這么說，帕特塔耶斯坦改變了你。是這樣嗎？”

看來她已經(jīng)讀過那篇最新的影評了。評論寫完后，他已順手將它貼在自己的微博上。這不大符合他的習(xí)慣，一般情況，他只將反復(fù)修改后的定稿發(fā)出來。

“毫無疑問，老帕局部改變了我的生活?！睖仨w回道。

“我認(rèn)可藝術(shù)源于生活的說法大有問題，值得商榷。但是，我以為，藝術(shù)和生活其實是相互影響?！眴绦∮鹆ⅠR又回復(fù)道。

喬小羽約他見面，而且這一次，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她約他去她家。她爽爽脆脆地發(fā)給他一個地址，一個，他早就無比熟悉的地址。他有點吃不準(zhǔn)，這是個遲到的補償？還是她另有意圖？

他以為喬小羽會繼續(xù)跟他談?wù)勀瞧霸u，可她沒有。她好像忘了。她用上好的碧螺春招待溫韜。

她的家，當(dāng)他身臨其境，發(fā)覺同望遠(yuǎn)鏡里看到的還是不一樣，主要是感覺變了。感覺變了當(dāng)然因為距離的關(guān)系?？傊人L久觀察到的要繁復(fù)許多，比如那些精美墻紙，那些家具的飾紋，比如角落里那些漂漂亮亮的小玩意兒，比如地板的輕柔彈性。

溫韜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男性的痕跡，他注意看了。一雙男式皮鞋，一把刮胡刀，或者衛(wèi)生間里成雙成對的洗漱用品。沒有。至少在臥室之外的空間里他沒有發(fā)現(xiàn)。這，當(dāng)然能夠說明點什么。撒完尿步出衛(wèi)生間時，他想，這與我有何關(guān)系？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嗎？

“帕特塔耶斯坦死了。”他說。

“知道，新聞我看到了，”她很平靜，“每個人都要去那兒的?！?/p>

那就換個話題?！澳憬裉鞖馍诲e?！?/p>

“我在減肥，每天定時餓餓自己。效果很好?！?

“你又不胖，何必呢?！?/p>

“你也可以試試，非常神奇，適度的饑餓居然能讓人精力充沛?！?/p>

他點點頭，又晃晃腦袋，不置可否。她吃著他帶來的葡萄?？磥磉€沒到她今天餓自己的時候。他踱到客廳最南端，這兒，隔著陽臺可以看到他自家的三扇窗戶，廚房、衛(wèi)生間和北臥室的窗戶。陽光下它們靜悄悄的。他也看到鄧佚元家的窗戶，大小，形狀，款式，和他家的沒什么區(qū)別。人和人又有多少區(qū)別呢？好像在空氣中相互對峙著，這些建筑，建筑的部位，以及生活其中的人和事。它們，還有他們，是如何開始產(chǎn)生神秘聯(lián)系的？多么奇怪，這樣短的距離，大部分人卻從未有過交集。

“看什么呢？”喬小羽說。她打開了電視，一個一個地?fù)Q著頻道。

“看對面的房子?！?/p>

“看出什么問題沒有？”

“暫時還沒有……”

她哼了一聲?！斑@么說，你又去寧波出差了。寧波好玩嗎？”

“哪有工夫玩，忙都忙不過來?！?/p>

“所以呢，”她頓了一下，“因為忙，你也就沒工夫談戀愛，沒工夫去經(jīng)營一個像樣的婚姻？”

轉(zhuǎn)過身，他看著她，她突如其來的尖銳使人有種窒息感?！盀楹芜@么問？”

“溫韜，你談過戀愛嗎？”

自相識以來，喬小羽第一次問這樣的問題。他忽然如臨大敵般冷靜下來?！拔蚁?，大概，應(yīng)該是談過的?！彼f。他等著她繼續(xù)往深處追問。怎么問都可以。

“呃，不錯……看來你知道戀愛是怎么回事。我還以為，你只和帕特塔耶斯坦們的影片談戀愛呢。”

“你的意思是……”

她搖搖腦袋，順手換了個頻道，接著嘆了口氣?！皼]什么，我隨便問問?！?/p>

“我還是不明白，”溫韜說。

“那就別去弄明白了，你看，我們這樣活著不也挺好?！?/p>

是挺好的，溫韜想，只是不明白為何要這樣活著。

電視里正在下雨。雨水潤澤著蔥蘢樹木間古典優(yōu)雅的別墅群。鏡頭拉近，一群衣冠楚楚的白人男女圍坐在長方形餐桌前談興濃郁。柔和的畫面，由美酒、美食、美貌婦人和留著美胡須的壯年男子們組成。

“有時候我這么看，漂亮女人猶如寶貴資源，像名勝景區(qū)的旖旎風(fēng)光，理應(yīng)讓更多的人分享。一想到這個，我對生活又抱有了無限激情。”一個前額飽滿的家伙端著酒杯說，并為自己的俏皮話哈哈大笑。

“怎么個分享法呢？由誰分享，其他男人們嗎？”有人提問。

“請動用你們的想象力?！?/p>

“那么，麥克尤恩先生，請問，您所說的漂亮女人，包括您府里那位嬌柔可愛的夫人嗎？”邊上的女子接住他的話頭，微笑著問道。她的目光迷離，削瘦的雙頰被燭光映出一層又圣潔又顯曖昧的亮澤。

他走過去，挨著喬小羽坐下。一陣奇異的沖動徘徊在大腦的隧道，推搡著他又拉住他。他想告訴她他就住在對面小區(qū)，告訴她昨天讀到的中年房西的秘密，或者跟她說說鄧佚元夫妻，告訴她望遠(yuǎn)鏡的故事，以及，他對昨天突然出現(xiàn)在這間屋子里的那名男子的想象。

可最終，他什么也沒說。沒準(zhǔn)，他自己也處在別人的望遠(yuǎn)鏡下。沒準(zhǔn)，喬小羽早已知道他住在對面，不說而已。他們并不會告訴你什么，大家全在靜靜地觀看，看到了也不說。像帕特塔耶斯坦冷漠的鏡頭，觀看，且懷著對一切的厭煩。

他什么也沒說，輕輕摟過她。于是她變得溫順，在白人男女們放肆的笑聲里她拿身體配合著他。整整一個下午，在沙發(fā)上，他們互相配合。是啊，這樣活著不也挺好嘛。

周二開始的天津之行并不順利，頗費一番周折。談判，請客，讓步，再談判。雖然拖延了三天工夫，不管怎么說，合同拿下了。溫韜倍感疲勞。南下的高鐵上，速度和窗外晃眼的景物加重他的疲勞感，他昏昏睡過一站又一站，差點錯過無錫東站。

夜里九點多，循慣例，他帶著拉桿箱步入那家魚頭館美美飽餐了一頓。每天找個時間點餓餓自己？女人的想法畢竟和男人不同。吃也是種欲望，何苦對不起自己的欲望。一回到無錫他就想起喬小羽。但愿這不是依賴，他想，但愿這只是個短暫的慣性。她難道不清楚，他們現(xiàn)在的關(guān)系里已有戀愛的因素。注定沒有結(jié)果的戀愛，隨時會被槍斃的戀愛。所以他們不用相處得那么小心翼翼，甚至可以連續(xù)數(shù)天不通一個電話。這樣好嗎？

如果有一天，這點兒慣性被人取走了，被隨便什么人或什么事，他的日子會如何？他眨眨眼，再次決定不往那個方向思考。沒什么，日子總要過下去的。

不過，這一次他沒有貿(mào)然去驚動喬小羽。天很晚了，回家吧，回家先洗個澡，洗掉連日來的奔波之苦，然后，望遠(yuǎn)鏡會告訴他對面的虛實。這是帕特塔耶斯坦教會他的，窺視他人，觀看整個生存的另一種方式。就像窺視大自然的秘密一樣。如果不巧，你被別人窺視，你不要有怨言。大家都不過如此而已。

回到家，室內(nèi)悶熱得仿佛桑拿浴室，寂靜中全是樓上樓下空調(diào)外機(jī)的嗡嗡聲。盛夏之夜，還能希望聽到什么。他把自己剝得只剩一條內(nèi)褲，打開空調(diào)，去廚房燒水。他在廚房水池前抽了一根煙，隱隱看到對面喬小羽家的所有窗戶都黑著。在煙頭的一明一暗間他感受到時間的流逝。有朝一日，十年二十年也就這么流走了，人卻依然忙忙碌碌，渾然不知。那個時候，他和喬小羽，隔壁夫婦，那個初中寄宿生，那名中年房西，同事們，客戶們，都在為什么而擔(dān)憂，為什么而喜悅？

胡思亂想，真是扯淡。泡完茶，溫韜朝臥室走去，去拿一條干凈褲頭。

打開臥室門，意外的燈光和冷氣同時涌向他，像驚訝陡然從帕特塔耶斯坦的鏡頭下涌出。

“你總算回來了?！贝┲郾P腿坐在床上的女人說。她的舌頭有點大，仿佛含著一座用來送別同時也用來迎迓的古老亭子。亮著的是臺燈，床頭柜另一側(cè)，兩瓶紅酒像答案一樣孤獨地立著。一瓶已空，一瓶剩一半。酒杯也是空的。一枚鑰匙陪著一張碟片，在燈下，猶如一個驚嘆號。

“你怎么在這兒？”

“我在等你呀，哦對了，我有鑰匙的。你看，”她伸手去枕頭下摸索，摸出那本陳舊的筆記本。她把筆記本晃晃，“對不起，我瞞著你配了把鑰匙，以備不時之需?！?/p>

“你喝醉了。你怎么會有我家的鑰匙？”

“那天你睡著了，我偷偷溜出去配了一把。你當(dāng)然不知道，那天下雨?！闭f話間她把酒杯倒?jié)M了，她笑著，但燈光照出她滿臉的淚痕，“回來就好，你可以陪我喝一杯了。來，我們喝一個?！彼驯舆f過來。溫韜輕輕接住。

“你怎么喝成這樣。”他說。

“今天早上，他們說你死了，”女人指指溫韜，“我不相信，可他們說得頭頭是道，我還是不信。他們說你得了絕癥，是不是真的？為什么不告訴我？你不辭而別后，我經(jīng)常來這兒看看，幸虧配了把鑰匙。是不是真的？別想瞞我，我讀了你的日記。你一直在騙我，和十年前一樣。無情的男人……”

溫韜什么都明白了，他品出味兒來了。不過，現(xiàn)在該怎么辦？他踏前一步，貓起腰。“告訴我，鄧佚元知道這事嗎？鄧佚元現(xiàn)在在哪兒？”

“出差去了。老是出差，老是出差……放心吧，他不知道咱們的事，就像我不想去知道他的事……快喝呀，你快喝。喝完我跟說說他的事，其實我都知道……快喝！”

“孩子呢？”

“去他外婆家了，在他外婆家呢，別擔(dān)心，讓他玩幾天吧?！?/p>

“誰死了？告訴我，誰死了？”溫韜忽然大聲說。

邊如茵怔怔看著他，他看到痛苦在她眼底奔跑。這一刻，她是否有些清醒？她認(rèn)出對面這個人是誰了嗎？短暫的沉默后她全身抖動，哭了。但她努力將哭聲押回體內(nèi)，抽泣著，顫抖著，雙臂環(huán)繞抱住自己，像抱著塵世間無盡的虛空。

溫韜端著酒杯站在原地，一時有些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