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源頭村
一個“口”字形的魚池,用圓河石砌了三條邊,另一條邊在一排紅葉石楠矮叢下,被青石板砌成了一個向下的臺階,成了一個可以舀水做飯的埠頭。事實上,這里是一個供人觀魚或洗手的落腳之處——池子里,有二十七條紅鯉魚,在串游,以及十幾條小鲅魚在水面穿來穿去。池子在一個茶樓的右側(cè)。茶樓是木質(zhì)的,圓柱結構,是開放式的,上下兩層,一樓擺了九張八仙桌,圓柱之間有靠背長凳相連,形成一個兩條邊相互對應的小回廊。木板樓梯“之”字樣,通往二樓。在二樓,一個木柵欄上了閂。我站在木柵欄前,短暫暈眩了幾分鐘——在眾人坐上茶桌之際,我看見了這個樓梯,我預想,樓上是一個適合一個人獨坐的地方,這幾年,尤其是近兩年,我特別喜歡一個人坐,一整天不說一句話,可能有那么一天,我會漸漸失語。我也如此愿望的。面對一個人,面對一個世界,我不知道自己要說一些什么,或者說,還有什么值得說呢?當我一張開口,我臉馬上憋紅,眼睛怔怔地看人,手足不自然?!匆姌翘荩疫诉诉说嘏芰松先?,像一個捉迷藏的小孩,想盡快地躲起來。二樓空蕩蕩的,只有兩張八仙桌,兩個吊扇和四只白熾燈。從蒙蒙細雨中遺漏下來的光線和樓堂木質(zhì)漆黑的色澤,相互交混,和一個昨夜凋落的夢境,有滲透,如灰塵覆蓋了灰塵。
從上午十點至下午三點,我一直坐在魚池邊,用香蕉、熟雞蛋、饅頭、蘋果喂魚。我找來牙簽,把香蕉一粒一粒地削下來,落在水里,咕咚,魚散開,擺著紅褐色的魚鰭,又匯聚過來??吹贸?,池子里的魚很少被喂養(yǎng),膽小,還不知道追食。圓片的香蕉浮在水面,粒狀的香蕉沉下水底。魚在水底那圓圓的嘴巴一張一翕,吞噬香蕉。我坐在圓凳子上,斜靠著茶樓的圓柱。茶樓坐了五十多位客人,他們正在朗誦詩歌。有幾個來來往往的人也站在廊沿外,聽——也可能是躲雨,也可能是在傾聽雨聲。雨聲其實是無法諦聽的。雨是蒙下來的,像不知不覺而來的睡眠。翌日就是乙未年谷雨。春天是隨油菜一起長出來的,在河灘,沿村舍邊角地,一枝一節(jié)地長,長著長著就油綠了,開花了,疲倦了,再也不走了,結莢狀的殼——谷雨作為春季最末的一支,摘下頭上的花冠,赤足走到田疇里,噼噼啪啪地結籽?!疤煊旯龋硪箍蕖?。倉頡在這一天,造了漢字。在茶樓里,他們正喝著明前茶,把漢字當作了音樂,當作了從胸中噴涌出來的水花,噗噗噗,灑到了溪流里。我把煮熟的雞蛋,剝殼,把蛋殼捏碎,撒進魚池里。蛋殼飄飄搖搖,翻動,晃下去。蛋殼折射著水面上的光,赭色,搖搖搖,紅鯉伸直腰身,圓圓的嘴巴像一個無法預知的夢魘,蛋殼滑進去,兩個水泡咕咕咕冒出來。
茶樓是源頭村歇腳的地方。和一個長廊相連。黑色的瓦和飛翹的屋檐,使整個山坳的天空低矮下來。茶樓的左側(cè)是一條小溪流。溪流從一個夾坳彎轉(zhuǎn)過來,到一個水壩時,有了湍湍水聲。咕嘟嘟——咕嘟嘟。不是水聲,是一個老人坐在一個石墩上,唱《十送郎》:
一送郎,送到枕頭邊。拍拍枕頭睡睡添。
二送郎,送到床前面。拍拍床梃坐坐添。
三送郎,送到檻闥邊。開開檻闥看青天;
有風有雨快快落,留我郎哥歇夜添。
四送郎,送到房門邊。反手摸門閂,順手摸門閂,摸不著門閂哪一邊。
五送郎,送到閣橋頭。雙手搭欄桿,眼淚在那流;
撩起羅裙擦眼淚,放下羅裙湊地拖。
六送郎,送到廳堂上。先幫哥哥撐雨傘,再幫哥哥撥門閂。
七送郎,送到后門頭。開開后門一顆好石榴;
摘個石榴郎哥吃,吃著味道好回頭。
八送郎,送到荷花塘。摘些荷葉拼張床;
生男叫個荷花寶,生女就叫寶荷花。
九送郎,送到燈籠店。哥哥爾不要學燈籠千個眼,要學蠟燭一條心。
十送郎,送到渡船頭。叫一聲撐船哥,搖櫓哥,幫我家哥哥撐得穩(wěn)掇掇。
(船工唱):我撐船撐得多,不曾看著爾嗯個嫂娘屁哩屁哩嗦。
湍流下石壩的水,分成了十幾股細流,細流追逐著細流,白白的水花像一條扭動的水蛇,匯到水渠里。水渠積滿了將腐的樹葉。一群指長的勾嘴魚和十幾條紅鯉在腐葉里,悠游。如果有月色,紅鯉會是一枚蛻變的映月。我扶著欄桿,雨在頭發(fā)上織網(wǎng)。
這是南方婺源的一個古鎮(zhèn)賦春。賦春里的一個古村胡家村源頭自然村。古村里的幾個古人。
他們的頭上戴著荷葉。他們沒有羽扇也沒有綸巾。他們不會騎馬,也不會編織草鞋,更不會磨墨。他們在黑墨里看見了逝去的人,那些人現(xiàn)在隱身在黑瓦白墻里,像光線返回到天空里。毛筆在案頭打瞌睡。宣紙有更長的空白和更長的空曠,那是一個足跡稀寥的田疇,迎春花剛剛萎謝,野薔薇正不合時宜地開放,白天是嫣紅的,晚上是濃黑的,是他們遺落的銅鈴。鐺鐺鐺——循聲而去,暮春的潮寒涌來。
溪流娟秀。山巒蒼莽??v橫河汊中的一支。荷葉是一葉輕舟。朗誦詩歌的人,乘舟而去,邈遠。我扶欄抬頭,看不見山巒,山是一道綠色屏風。
游人在村舍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在農(nóng)家廳堂里,買樟木片,買糯米蒸糕,買竹筒谷酒,買手釧。餐館的白墻上,用毛筆刷了《農(nóng)家樂宣言》:菜是自己種的,豬是自己養(yǎng)的,魚是自己撈的,油是自己榨的,蛋是自己生的……。游人附和:“老婆是自己睡的,姑娘是自己長的……?!蔽艺驹诖蹇诘氖皹蛏?,看鳶蘿在一棵老樟樹上纏來繞去。樟樹長滿了油綠的苔蘚,鳶蘿開出白白的花,和嫩綠青灰的樹葉簇擁在一起。源頭村只有二十幾戶人家,在山梁和水溪的條縫間,這里原是一個廢棄的林場,了無人跡。一家旅游公司花費不多的資金,修了一條石板路和幾個涼亭,在河里投放了幾百條紅鯉魚,遷回幾戶村民,對外開放了,和鴛鴦湖串起來,算是賦春鄉(xiāng)村游的精品線。在一九五八年,賦春在大塘塢修建了一座中型水庫,鴛鴦來此越冬,繁衍,逐年漸多。一九八六年,大塘塢水庫改名鴛鴦湖。鴛鴦在中國,是忠貞鳥,是古老愛情的象征。冠藍鴉、小斑幾維鳥、歐洲椋鳥、雪雁、斑背大尾鶯、比翼鳥、鸚鵡、鵜鶘等許多鴨科、鴉科、雁科、雀科、鷺科鳥,都是實行一夫一妻制的,有的是終身一夫一妻制。事實上,鴛鴦并非終身一夫一妻制,喪偶后,仍然會另尋配偶?!对娊?jīng)·周南·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碑斎?,我向往的境界是雎鳩,在河洲,覓食孵卵,雙宿雙飛。在很多年前的冬天,我去過大塘塢水庫,在一個山坳里,山巒浮綠,雜木盡染,這種宮廷貴族打扮的鳥,在水里嬉戲。后來雖多次來賦春,我都不再去看鴛鴦。我固執(zhí)地以為,它是一種屬于逃亡的鳥,從深宮里逃出來,既非癡男怨女,亦非飲食男女,而是天涯之徒,沒有故國沒有家園,是純粹的尋歡作樂,即使結廬山野,也不放棄縱情歡愛,是個享樂主義者。
村里的鄉(xiāng)鄰,沿石板街,開商品店,賣旅游產(chǎn)品和地方土特產(chǎn),也有的開飯館、茶樓??腿艘膊]有期許的那般熱鬧。一些農(nóng)人,受聘于旅游公司上班,種菜、養(yǎng)魚、打理花木,月資一千五。在村口的一張木凳上,我坐了一個多小時。雨紗絲一樣。我看到了兩株古樹,是我之前未曾認識的。一株是青岡櫟,一株是白櫟,葉子肥厚,樹皮堅硬,新葉枝展開來,有一股青澀的味道。這是我在婺源,在一個村口,見過最多古樹的地方,還有野含笑、鉤栲、糙葉樹、紅楠、木荷、楓香、豹皮樟、桂花、冬青、女貞、苦櫧、紅豆杉,參天的蓬勃,支撐起來的樹冠,把整個村口遮蔽了??鄼胶鸵昂?,開了黃白色的花,和新葉簇擁在一起,花瓣沿樹葉垂下來。山腰上的泡桐樹,葉子還沒長出來,油油的大骨朵的花,格外搶眼——它開得多么不合時宜,一片寧靜的山野,因為它,多出了喧嘩,像不著調(diào)的男高音。
黃昏將近,山野越發(fā)的模糊,霧嵐飄忽。村舍,人,都在一片靜虛里。游客散盡。村舍屬于自己,而原本的蹤跡不復。紅鯉是溪流中悠游的夢境。石板上的水珠開始滑落,綴在草尖上。墾出的菜地有荒涼泥地的假寐。我們將回到旅館,喝酒、爭吵、徹夜長談,而后各奔天涯。而更多的人,坐著旅行車,來到源頭村,來到中國鄉(xiāng)愁小鎮(zhèn)。他們和所有人一樣,看到紅鯉,看到廢棄的林場,看到顏色更替的山巒,看到田疇間蜿蜒的溪流。但看不到鄉(xiāng)愁。鄉(xiāng)愁是一種奢侈的故園情感,質(zhì)樸高貴,有亡人的溫度,有腳踏過的印跡,有火爐灰飛散起來的黃昏,有古老的吆喝聲,有深夜低低的母語和長長的檐水聲。源頭村曾真切地復活了這一切,在我們沒到來之前。當一個村舍,和我們建立不了溫度的關系,無黏性,事實上,我們都是多余的人。過客,是一個貼切的稱謂。和我們在人世間,是一樣的。我們不可以有過多的眷戀之情——從哪里來,回哪里去,這是肉身的法則。
古徽州
婺源在北緯二十八度,東鄰浙江開化縣,南接銅都德興市,西連浮梁縣,北部則是與安徽休寧、歙縣交界。古徽州含歙縣、黟縣、休寧、績溪、祁門和婺源六縣,以產(chǎn)茶葉和歙硯出名。在紀錄片《再說長江》有一個篇章,講述新安江文明,說徽州的先祖有兩類,一類是中原人逃避戰(zhàn)爭而來,另一類是做官或富商隱居于此。我在二○一○年前往安徽樅陽縣工作時,很多當?shù)厝藢ξ艺f:“我的祖籍在婺源,明朝就來了。”錢、吳、查、江、朱、胡、詹等樅陽姓氏先祖,大多是來自婺源。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樅陽近二十萬人口遷至江西彭澤縣。我查閱了一些資料,婺源在幾百年前,為什么會有大量的人口遷至樅陽呢?樅陽在長江邊,在古代,飽受長江洪水侵害,洪水上漲,舉家遷徙,甚至整個村鎮(zhèn)遷徙,并非如婺源這般宜居。我私下推測,朱元璋在鄱陽湖有過長時間的戰(zhàn)爭,屯兵在安慶長江沿岸,會不會留下了一批兵馬在戰(zhàn)役結束后,駐守長江碼頭,屯墾戍江。而這批士兵中,有一大批來自婺源。婺源是深山區(qū),不是主要交通要道扼守地,也不是主糧區(qū),并非兵家必爭之地,也非飽受戰(zhàn)亂之地,沒有理由人口大規(guī)模往外遷徙。婺源人既種田,又種山,以盛產(chǎn)茶葉和歙硯出名。婺源人販賣茶葉,在交通上,比其他縣的徽州人,更便捷一些,走一百公里有昌江水道,和浮梁人運瓷器一道,走長江,去東南亞各地,也可以到上饒,走信江,八省通衢。
徽州人的茶馬古道有三條。一條是過休寧出浮梁,經(jīng)昌江進長江,走水路,去京城、天津、南京、上海;再有一條是翻山過開化,抵達金華,或坐船走新安江,到杭州、蘇州;另一條是出婺源,經(jīng)上饒,翻過武夷山,走閩江,到福州、廈門、漳州,最后到廣州或漂洋過海去了東南亞。也帶回鹽、布匹絲綢、瓷器,或再也不回來。賦春至今還保留了一段古道,湮沒在山林里,青石板鋪路面,遠古的影像撲面而來??梢韵胍?,古代的馬隊,馱著貨物,一坎一坎地踏,一個山梁一個山梁地歇氣,吃咸鴨蛋啃干糧,是何等的艱辛。
馬隊早已遠去。
如織的高速公路和高鐵,來到了婺源。這十五年,婺源完全進入了全縣修路全民蓋房的時代。也是我們國家快速發(fā)展的一個標本。
在年前,冬雨嗖嗖之聲不絕于耳,我走了半個徽州,去了太平、績溪、屯溪。太平、屯溪,常去。績溪在二○○四年“十一”長假去過,縣城在一個山坳里,街道狹窄,古樸的房舍給人溫暖感。記得在那兒住過一夜。晚間的集市并不繁華,有限的幾盞路燈遮在大樹底下,令人恍惚。舊城如今只保留了一部分,一個新城展現(xiàn)了寧靜、優(yōu)雅的氣質(zhì),我記憶中的殘留物質(zhì)毫不見影跡。太平縣如今稱為黃山區(qū),城區(qū)在甘棠鎮(zhèn)。我固執(zhí)地以為,這是中國最具魅力的城市之一。每次走進去,我一下子安靜下來,街道并不寬闊,但有深山獨具的靜謐,在秋天,街上落滿金色枯萎的樹葉,走過去,嗦嗦嗦,在腳底下,可以聽見讓人略有傷感的秋聲。婺源的春天,在徽州,是來得最早的。春天從山櫻樹的枝頭開始。山櫻樹在一片郁郁蔥蔥的山林里,在枝頭,有了輕描淡寫的白點點,讓人誤以為那是幾只不肯散去的灰雀,要不了兩日,變淡紅,有了臉頰的羞赧,兀自躲在時散時聚的白霧里。等村里人走了兩天親戚回來,山櫻爆出煙花夜空絢爛的景象。這時,迎春開花了,酢漿草冒出芽尖了,而茶梅花還沒卸去胭粉的濃妝,山地鶇開始孵鳥蛋,咯咯咯,在芭茅地在灌木林叫個不停。
與山櫻一同開花的是黃檫樹。在徽州,它是一種非常常見的樹,在田間地頭,在進村不經(jīng)意的路口,在山林的邊地。冬天,它的樹葉全落了,在田間,迎風沐雨,在黃昏來臨之前,有一種衰老的孤獨。在無人的曠野,它的凋零和持守,被將落的夕陽雕刻得更深。生活在太平湖邊的作家項麗敏曾說:“第一個發(fā)現(xiàn)黃檫樹開花的人是幸運的。第一個發(fā)現(xiàn)黃檫樹開花的人就是第一個看見春天的人?!蔽覀兟牭搅它S檫樹炸響山野轟隆轟隆之聲,滿樹黃燦燦。初雪消融,陽光還沒暖意,雨水的赤腳在大地上日夜地蹚來蹚去,檫樹爆出黃梅花一般大的花苞。油菜抽苗,紫云英抱著花團滾來滾去,像條花狗仔嬉鬧。雨水淌淌,會集在草縫里。湖邊的草屑結滿魚卵,一串串的,圓圓的通明的,一對小眼睛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滿山野的黃檫花帶來更長了一尺的春思,春夜重了三克的露水。
我們聽到了徽州的朗誦。雨水的,屋檐的,翠鳥的,巖石的,白鷺的,草葉的,草鞋的——兒童唱詩班,在大地上,聲音稚嫩清脆。
生在蘇州,死在徽州。杏花煙雨,婺源是有福的。
德興市新崗山鎮(zhèn)和婺源縣梅林鄉(xiāng),是毗鄰的,村舍相銜。新崗山民居則是十足的南方構造,黃泥墻,紅瓦,不壓檐,沒有馬頭墻,一個廳堂,一左一右?guī)浚绢^門框,后堂是灶房。屋后是廁所和柴火間。房子是裸的,沒有院子,也不沿河而居,擇扇形山坳建房,吃食也有差別,以煎炒為主。梅林則完全不一樣,粉白墻,砌馬頭墻,圍小院子,院子種梨樹或桂花、柚樹,大門用青石做門框,有天井,擇溪流而居,或打水井。車子經(jīng)過新崗山,看到白墻的房子,就知道進入婺源地界了。浮梁的瑤里鎮(zhèn),是中國瓷器的發(fā)祥地之一,歷史上第一個瓷器窯在那里,故稱瑤里。和休寧交界,也和婺源賦春相鄰?,幚锏拇迳崮樱玩脑礇]太大差別,沿河兩岸而居,黑瓦白墻,修長的巷道。但沒馬頭墻,內(nèi)構則差別很大,不設天井,門窗不鏤花,多用條凳,而非圓凳椅,沒有水缸,也沒有門匾。
婺源人用屋舍去塑造人的品性修為,而新崗山人(亦即無數(shù)的我們)僅僅是居住。徽州人溫和,不急不躁,不疾不徐,與他們在屋舍上精雕細刻的秉性,是一脈相承的。在田間地頭,在村舍街鋪,隨便問一個婺源本地人,他們談起自己的家族淵源,家族歷代名人,都是侃侃而談,語氣謙卑又自豪,他們讀書可能不多,但并不無知?!獙易迨罚瑢︷B(yǎng)育他們的這方山水,假如一無所知,那么對他們而言,是無恥的。去徽州,心里不自禁地升起一股敬畏之情,不敢開口說話,不敢隨意談論這方水土,不敢蔑視草枯草榮。那是一片用宣紙鋪起來的土地。
一九九六年,我去婺源采風,時任教育局副局長的詹顯華,陪同我三天,去思口、秋口、大鄣山,去清華、甲路。那時并沒水泥路和柏油路,沿途全是山道灰塵。開個儀征車,去大鄣山得半天。但我們并不覺得累。詹老哥一路和我談起婺源的山水和人文,他對這塊山水的熟知,就像血液對毛細血管的熟知。這讓我十分的驚訝。一九九七年,我去延村,和一個老人交談,老人七十多歲,坐在廳堂里喝茶。他談起婺源的人文地理,頭頭是道,談了半天,去河邊種菜了,挑一擔破糞箕,讓我目瞪口呆。二○○二年去嚴田村,走錯了,到嚴田公路背后的一個小村子,問路到一個農(nóng)戶家。東家盛情,邀請喝下午茶,上了南瓜子旺旺小甜餅。我客氣也是實事求是地說,你這個村子好美,古樹多,前面的田畈開闊。東家談起村子來歷,談起甲路的歷史,我也一直聽到了掌燈才走。
在很多年前,我有過一個念頭,寫一本婺源人的口述史,選村里的老人講。我想,一個個村走,一個個村看,一個個村吃,一個個村聽,一個個村記錄,多有意思。但終究自己淺薄,也沒有長期生活的情感,形成不了人在這塊土地上生存的歷史觀?!罩萑擞凶约旱臍v史觀,這是他們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主軸。
去婺源的人很多,以千萬計。去的文人也很多,以千計。但讀到有關婺源好的當代詩文,寥寥幾無?;蛟S是婺源的文化過于精深博大,山水過于有虛幻的俊美,也或許,把婺源寫好,不是活著的人所及的。最明智的,是看看走走,閉口不言,只字不寫——在婺源,我們把頭一抬,可以看見云端上坐著人。
消失,正在消失
婺,二十八宿之一,玄武七宿的第三宿。星宿曰婺女。
婺,是一條江的名字。名婺江。婺江是浙江金華的母親河。婺江之源頭,謂婺源。是徽州六縣之一,徽文化的發(fā)祥地之一。一九三四年,民國政府把婺源劃歸江西省第五行政區(qū)管轄,一九四七年又劃回安徽省第七行政區(qū)管轄。一九四九年五月一日,婺源解放,又把婺源劃歸江西省贛東北行政區(qū)至今。這是一個時代的顛沛和一個縣鄉(xiāng)民的流離。
在外地人的眼里,婺源是白墻黑瓦馬頭墻,臨水而居,耕讀傳家。這是一件外衣。婺源人講究天人合一,居住地必有山有水,有水口,樹木參天。這是另一件外衣。婺源人的秉性是把任何東西當作藝術品來做,種田人,做茶人,箍桶匠,木匠,石匠,雕刻匠,油漆匠,篾匠,制硯人,廚師,都是民間藝術家,講究美學和實用相結合,講究精細雅致,講究拙樸古意。村人砌一段矮墻,不會用水泥磚,也不會用水泥預制板,用鵝卵石或片石,大小相仿,黃泥調(diào)漿,和上石灰,依地勢而建。三五年后,矮墻長苔蘚地衣,長野薔薇迎春,長爬墻虎鳶蘿,成了花墻。建一個涼亭,六根粗壯的圓木支起一個八字形的亭頂,瓦檐壓邊,長凳是圓木板,刨光,刷兩遍清漆或桐油。筑一個魚池,引活水,與溪流相通,用鵝卵石或河石砌邊,青石板鋪面。編一個手提籃,篾青抽絲,包邊。編一個笸籮,也是篾青抽絲,中間有圖案,等邊片絲成格,篾青片包邊,刷桐油,怎么曬都是不裂縫的。一根旱煙管,必是老苦竹,通心,水焯火燎,包黃銅或白銀,最差的也是錫。一個竹水罐也是,雕花刻枝,涂上好的清漆。
婺源人蓋房子,不貪大不貪宏偉,精雕細刻,三年修不了一個天井,五年雕不了一個藻井,十年刻不了一個花樓,建一個庭院耗費一代人。當然,這是古人。一棟房子建三代,也是常有的事情。一個戲臺花光全村的積蓄也是常有的事情。人總是會死,而房子,戲臺,祠堂,則代代相傳。房子是人一生的作品,戲臺祠堂是一個族人的作品,一個村莊是世世代代的作品。院子里栽什么樹,種什么花草,都是深思熟慮的。選一根木料,選一塊地板,選一個柱臺,臺階做幾級,門檻要多長,窗戶開哪個位置,要邀約村里的讀書人來家里,斟酒相商再相商。窗是鏤空雕花的,二樓的扶欄雕著“三國演義”或“紅樓夢”或“游園驚夢”或“貴妃醉酒”或“百壽圖”,門頭上,是“梅”“竹”“蘭”“松”“鶴”“魚”。椅是太師椅,四條,扶手包銅邊,茶幾上有一缽蘭花。魚缸是青石挖出來的,養(yǎng)了紅鯉,水終年不腐?,F(xiàn)在婺源人建房子,和其他南方人沒區(qū)別,一年兩年可以住人,紅磚水泥鋼筋主材料,只是刷白墻蓋黑瓦以示徽派,這還是當?shù)卣y(tǒng)一規(guī)定的。屋子里的陳設也是八仙桌,沙發(fā),地板磚,鋁合金玻璃窗戶,席夢思,電視機,熱水器,抽水馬桶,麻將機,空調(diào),抽油煙機,電腦,節(jié)能燈,吊燈,電子顯示牌匾。墻上貼著章子怡、黃曉明、李嘉欣、趙薇、黃海波等明星海報,也貼小孩獎狀和日歷表?;ù矝]了。石頭或陶土水缸沒了。石門檻石門框沒了。太師椅沒了。燈盞沒了。燭臺沒了。紅木香桌沒了。木頭碗櫥沒了。實木漆花衣柜沒了?;ㄞI沒了。木頭谷倉沒了。石磨沒了。長條書桌沒了。
廂房沒了。
庭院沒了。
藻井沒了。
青石天井沒了。
花樓和繡球樓沒了。
咚咚咚的木板樓梯沒了。
樟木箱里的字畫沒了。
木柜里的硯臺沒了。
樟木雕刻的梳妝臺沒了。
傳了十幾代的首飾盒沒了。放下扁擔讀書的人沒了。
……沒了。沒了。有了沿街的餐館。有了停車場。有了攤位,和全國各地一樣的工藝品。有了帶擴音器的導游。有了車床壓模出來的筆洗硯臺。有了陪不完又毫無意義的遠方來客。有了仿古街。有了流水席。
我的一個朋友,是段莘人。我們認識七八年了。她在外地工作。除了過年,她幾乎不回家。段莘有一個世外桃源,名小桃源,本地人叫慶源,十米寬的溪流穿村而過,村舍沿溪流兩岸安落,雞犬相聞,二十七座石橋?qū)砂断噙B,有涼亭十余處,石碣七座,狹長的山谷開滿四季雜色的花,山巒對峙,美不自言。她幾次對我抱怨,說,一個好好的村莊都不成樣子了。她再也不想看到現(xiàn)在這個模樣,被人糟蹋的模樣。只有過年,村里才鮮有游人,村莊恢復了原來的面貌。但人回不去了,鄉(xiāng)鄰越來越勢利,鄰里感情越來越淡薄。
詩人汪峰在一九九三年夏天,和詩人蕭窮、丁智、傅金發(fā),騎自行車去婺源玩,到了晚上找村舍吃飯,吃了一大桌菜,喝了兩箱啤酒。汪峰叫東家結算賬目,東家說,雞是自己養(yǎng)的,不算錢,臘肉是年豬殺的,不算錢,白菜自己種的,不算錢,魚是河里野生的,不算錢,醬油、鹽、味精、啤酒,是買的,要算錢,一共十八塊。婺源把進自己家門的人都當客人,即使是陌生的。那是美好的年代?,F(xiàn)在,吃一個院子里摘下的梨一個柚子都要錢,還貴。當然,去鄉(xiāng)間家里喝茶還是不要錢的,問路不要錢,去廁所不要錢。
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浙江人開始來婺源,收購老房子的門窗,雕梁,柱臺,門檻門框,老茶幾,太師椅,水缸,花窗,花床,花轎,香桌,香爐,燭臺,首飾盒,樟木箱,碗柜,衣柜,門樓上的石匾額,欄雕,一個月拉幾車,沒幾年,把婺源的老家俱老物件,搬空了。這是錢對古文化的洗劫。除了老人和老房子沒搬,全搬了。但婺源人,只有少數(shù)人才知道,這是婺源的滅頂之災,但無能為力。對錢的貪婪不會因人樸實而改變。二○○二年,我認識了一個專門販賣古字畫的人,六十多歲,抽旱煙,穿油布一樣的衣服。在上饒縣一品鮮酒店吃飯。他從衣服里拿出清末畫家陸恢的一幅字,說,婺源這樣的東西還留了一些,還有劉墉的字,價格可以,也能拿到手。
二○○八年,我去曉起。我問了幾戶人家,可以把窗戶拆下來賣嗎?沒有哪一家說不可以的,只是價格不一而已。或許,東家以為,木板總是要爛的,甚至已經(jīng)爛了,發(fā)霉發(fā)黑,蟲噬爛了,能賣幾個錢也是很劃算的。二○○二年,我去汪口,問一個開館子店的老板,你家老房子木料要賣嗎?他毫不猶豫地說,賣,木料全拉走,一萬二。到延村,我問一個孤寡的老人,老木料賣嗎?他惡狠狠地罵我:“你祖宗賣嗎?祖墳可以賣嗎?”有一次在大鄣山,到一個村民家里,看見一個樟木梳妝臺,問,手機換梳妝臺可以嗎?婦人看看手機,說,再加三百塊錢就換。我沒作聲。她說,加兩百。當然,我從不買,只是嘮叨地問問而已。不是好東西都可以占為己有的,就像女人。
甲路有一個木頭手工雕刻廠。我去過幾次,在一個舊院子里。雕刻廠致力于恢復婺源古有的家具雕刻工藝和制作工藝。見過老板一次,他的名字倒忘記了。在產(chǎn)品展覽室,他每每談到婺源的古家具流失,都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那么好的東西,那么多,幾年時間說沒就沒了。”他說,“我們這一輩是在作惡?!?/p>
婺源有很多好東西,現(xiàn)在都沒了?;諔蚴擎脑吹奈幕枺菢酥拘缘奈幕S,能唱能表演的,也只有幾個上不了舞臺的老人了。今年谷雨,在賦春參加鄉(xiāng)村旅游文化周,縣徽劇團的人表演了幾個什么都不像的舞蹈,我還以為演員是鄉(xiāng)政府工作人員或老師。問當?shù)厝?,才知道是劇團的。我找到團長,說能表演婺戲嗎,能表演的話,我請她們表演一場。團長說,唱不了,能表演一些片段,不過,過兩年就可以了,我們選派了一批人去皖南學了,已經(jīng)學了幾年了。徽劇源于明朝中葉,已有四百多年歷史,是中國戲曲舞臺保留徽戲劇目與資料最多、最完整的劇種之一,它擁有八百多個大小劇目,三千余首曲牌,在贛東北、浙西等,因其傳統(tǒng)深厚,唱腔獨特,劇目豐富,影響甚廣,有徽戲“活化石”美譽。在婺源,聽不到徽戲,是婺源人的悲哀和恥辱。年前,我聽朋友說,在婺源,在做山水實景劇《婺源印象》,用聲光電技術手段,已經(jīng)在試演了。我沒去看。我的臆想是,無非和《印象大紅袍》《印象西湖》《印象麗江》差不多,沒本質(zhì)的區(qū)別。
無論去多少次婺源,我始終只是一個看客。我愛人的外公畢氏外婆程氏是溪頭人。老人都不在了,幾個表舅也在外地工作,祖屋荒廢了。我也從沒去過。我的兒女身上流著婺源人的血液。表舅對婺源的看法,和我段莘的朋友基本一致,說,回去蓋房子干什么呢?游客比居民多,我們是養(yǎng)游客不是游客養(yǎng)我們。我們也只能是看客。婺源有人間仙境般的山水,有古老和令人贊羨的歷史。但它的內(nèi)心是空蕩蕩的,荒廢了的。
令人心酸。
縣 城
一片芭蕉葉。這是婺源縣城的形狀。中間的莖,是主街。這是我在一九九五年夏天,初次到婺源時的印象。葉子的邊沿,一邊是星江,一邊是山間便民道。主街有些狹窄,水泥街道坑坑洼洼,有的坑洼還積著街面人家潑出來的洗臉水。街面上有牙科診所;有老式洗頭店,師傅帶兩個徒弟,師傅扎馬步剃頭,徒弟站在邊上看,也幫著打理下手,給客人洗頭,泡水、掃地,剃刀布掛在墻上,墻上貼著劉德華、周潤發(fā)、鐘楚紅、張曼玉等明星掛歷,也有小虎隊、王菲的畫報,徒弟穿花花綠綠的汗衫,下面一節(jié)汗衫卷起來,露出肚臍,電風扇呼呼呼,吊在木梁上,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也有燙洗卷的美發(fā)店,三兩個女孩子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有些倦怠,沒什么客人,時不時地相互撥弄頭發(fā),像幾條狒狒友愛地親昵;服裝店很少,只有幾戶,把衣服掛在簡易的衣架上,一般是裙子、汗衫,和兒童鞋子,大多是塑料鞋,黑的、黃的、綠的,都有,也有春季沒賣出的春裝,面料上撲滿了灰,白灰灰的一層。幾個男人蹲在門口吃飯,托著碗,碗沿堆著菜,紅紅的,都是辣椒,也有婦人端著碗,下街走到上街,遇見說話的人,站在路邊,一邊吃一邊聊,沒吃的時候,筷子不自然地輕輕地敲打著碗沿。也有小吃店,做面食、水粉、地方糕點、涼粉,事實上,到了中午,已沒什么生意,老板坐在門口的樹蔭下打盹,頭伏在交叉的手上,冷不丁,猛然驚醒,看看沒客人,又繼續(xù)打盹。首飾店有兩個,窗下掛著手工金銀首飾樣品,寂寞地搖晃。
茶葉店和土特產(chǎn)店倒有好幾家。其中有一家茶葉店,墻上掛著名人字畫,估計是仿真的,也有本地書法家字畫,為一種文化裝飾,看起來也蠻有店主人品位。在婺源賓館出口,有一個橢圓形的路口,早上,這里是茶葉集市,茶葉散戶用麻袋、編織袋、木桶、提籃,裝滿茶葉,坐在路邊的板凳上,吆喝:“五塊錢一斤呀,好的,二十。”有幾個婦人也提著干金銀花、筍干、梅干菜來賣。一個穿解放鞋的五十多歲的男人,一手捏著旱煙管,一手捏著油條往嘴巴里塞,有三根,慢慢包進去,口腔完全鼓起來,像青蛙叫時的模樣。一個年輕的婦人,坐在路邊的石頭上,把乳頭塞進嬰兒的嘴里,抖著腿,呃呃呃,哄著,嬰兒閉著眼嚼著奶頭,另一個小孩有五六歲,扶著媽媽的肩膀,嬌嗔地說:“我要包子,要包子。”買茶葉的人,蹲下來,捏捏茶葉,放嘴里嚼爛,吐出來,又換一家嚼。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從布包袱里端出一碗面,吸吸溜溜地吃起來。白白的面上,堆著兩勺辣醬。
老汽車站有一座橋,通往城區(qū),橋頭有一塊空地,晚上,有幾個夜宵攤用毛竹搭塑料棚。食客或沒吃晚飯的人,擠在這里,吃螺螄,吃小河蝦,吃煎辣椒,吃鹵水口條豬耳朵豬嘴巴豬肥腸,吃葫蘆絲瓜茄子黃瓜青豆,有的打赤膊,有的把汗衫卷在腋窩下,有的把腳架在另一條凳子上,有的趴在地上噢噢噢地嘔吐。鍋里,刺刺刺刺,轟,油燒出了火,師傅抖起炒鍋,啪嚓啪嚓啪嚓。師傅嘴角夾著一根煙,煙灰長長的,卷動一下舌頭,煙灰落在布裙上。油煙在棚子里,有人開始咳咳咳,被嗆了出來。啤酒一箱箱放在桌子底下,空酒瓶扔在路邊,咚咚咚,打滾,滾到街的另一邊,被人一腳踢起,撞在房前臺階上,啪。吃完了夜宵的,往街里走,唱著歌,箍肩搭背,拖著大拖鞋,像是前清的遺民。街面上的人,大多睡下了,沒睡的,三兩個,蹲在門前瞎聊,也有的在門前走廊下象棋,擺著大茶杯,浮起半杯子的大片茶葉,麻麻色。
在二○○二年之前,我一般住宿在中日友好賓館或植物園。友好賓館在主街,徒步兩分鐘,到了星江。賓館一樓,曾有一段時間,晚上有茶藝表演,消磨晚間時光,是個不錯的去處。表演的人,穿青藍底白花的麻布衫,穿黑布鞋,挽個發(fā)髻,坐在瓷器茶具邊,還有模有樣的。這里臨江近,在清早,在星江河灘走走,清風習習,柳葉洋槐葉紛飛,有些小情調(diào)。植物園在山上,離城區(qū)有些距離。第一次去婺源,就住在植物園,達一個星期。園子里,有很多樹,植物也多樣,人行道兩邊都種滿了各色的花。天麻麻亮,鳥啾啾啾啾地叫,蹦跶起來叫,一只,兩只,一群。人沒了睡意,站在園子里,面前的山野一下子聚攏過來,呼啦啦的墨綠色,蜿蜒的星江,甜睡的縣城,多么親切。瓦藍色的天空,比往日更高了一些。草葉上,滾圓滾圓的露水,有了滾動的光斑。偶爾也住在婺源賓館,這是迫不得已的,可以安慰的是,它早餐比較豐盛,可以吃到黃蒸糕、艾葉粿。
只要在縣城住,我每天都早起,去星江邊溜踏。江邊有釣魚的人,我也挨著釣魚人坐,互相發(fā)煙,聊婺源哪些地方適合釣魚,釣什么魚。也有網(wǎng)箱養(yǎng)魚的,幾十條上百條,一般是酒店備貨的,魚是紅鯉,鯉鯽,草魚,大頭魚。要吃,用抄網(wǎng)抄上來。星江有魚,大的有十幾二十來斤,釣魚的人在固定的地點,打窩喂食,天天守。很有意思的。主街的背面,有一條南門街,石板道,細雨的晚上或早晨,一個人來來回回的溜踏,腳步聲篤篤篤,雨滴聲嗒嗒嗒。很有意思的。南門街有一個石埠,下去通星江,一片茂密的槐樹林柳樹林,棲滿了白鷺,江水時隱時現(xiàn),種菜的人在挖地除草。看看,是很有意思。不知道是哪一年,在樹林里豎了一個觀音像,很是高大,眺望日出。我便再也不去了。
從一九九八年,城東即新城,快速地興建擴張,短短幾年,到處是街道,街道上到處是賓館旅社飲食店電瓶車專賣店電器店藥店土特產(chǎn)店美容美發(fā)店洗腳城美體體驗店手機店電腦店旅行社置業(yè)銷售部酒品店銀行門市,雕刻手藝人成了根雕大師,也掛起了招牌,制硯手藝人成了著名的工藝美術大師,一塊硯臺賣五萬八萬的。街上停滿了來自上海、江蘇、浙江的旅游大巴,從大巴上走下來的人,掛著照相機,戴著太陽帽,吐著口香糖。導游手上拿著旅行社的彩旗,戴著擴音器,喊:“吃飯半小時,下午還要看幾個景點,快點啦。”老太太拄著拐杖,嘟囔著:“有什么可急的?”
城南主街改成了步行街,和全國的步行街一樣。友好賓館從無星升級到三星,再升級到四星。房間還是原來一樣大,賓館面積沒變。這幾年,我去婺源,都不知道住哪兒啦,隨便住,都是一副樣子。盡量不住。
同樣的是,去婺源不知道去哪兒吃飯。餐館,走進去看看,又出來。記得以前教育局食堂,在一個老舊的房子里,菜燒得很合我胃口,是一對夫婦掌勺的。有一道辣椒干燒魚干,用老酒爆炒上來,爽口,回味綿長,微辛辣。在那個食堂,我吃了一個星期,每餐都上。廚師看見我都笑,他可能暗想: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傻的人呢?還有一道菜是熏豆干,咸肉脆鮮辣椒絲芹菜絲爆炒,熱吃,特下飯。再有一道菜是薺菜糊,我整碗吃。我那時年輕,飯量好,不像現(xiàn)在,小半碗。在城郊,臨近梅林,有一個農(nóng)家小院,吃泥鰍和豆腐、辣椒炒蛋,吃的人很多。我去過一次,我覺得非常一般,再也不去。
在城東橋頭,有一個早餐店,粉燒的好。廣州的朱姐、張姐來,是洪忠佩推薦的。張姐吃了一碗,意猶未盡,我說,再來一碗,別顧及身材。又吃一碗。鮮榨的豆?jié){,煮沸,攤溫了,留在粉后喝,喝完了,小坐一會兒,渾身舒服。想想,過去好幾年了。有時間,再請她們來,重溫一碗米粉。也很有意思。
一九九六年夏天,我和同事劉嘯去婺源出差,坐大巴,往常山開化方向走。天熱,車上沒幾個人。我?guī)Я硕畮坠廾绹椗圃b啤酒,在路上喝。鄰座邊上坐了一個女孩子,我叫她一起來喝。她很不好意思地拒絕了。但我們攀談了起來。她說她是中云人,在市里一家附屬醫(yī)院上班。劉嘯正好住在醫(yī)院隔壁,有了更多的話題。邊喝邊聊,劉嘯喝得差不多了。女孩子竟然喝了一半多,竟然一點醉意都沒有。酒喝完了,也到了婺源。記得她姓金,長頭發(fā)。我們在車站隔壁的一家小吃店吃午餐。我還記得幾個菜,泥鰍煮芋頭,煎豆腐,米粉蒸肉。我們吃得特別開心,好說好笑,吃到太陽快下山了,我們才離開那個店。老板娘看著我們吃,笑瞇瞇的,不時地添茶。
這是我在婺源吃的最美好的一餐飯?;蛟S,我那時單身吧。
單身本身就很美好。就像一個老縣城,雖然渾身汗?jié)n味,赤腳朝天。
油菜花
油菜,亦稱油白菜,是白菜的一個變種,十字花科、蕓薹屬植物,喜雨。在南方,它是一種普通的一年生草本植物,和荷、荸薺、番茄一樣,在田間、河塘邊、山坳里,十分常見。在三月初至三月底,開出黃色的花,從初開期、盛開期到凋謝期,足足一個月。
在十五年前,婺源并沒有那么多油菜花。
一九九八年初春,我去婺源,從縣城徒步去武口,看見油菜花星星點點地在田疇里盛開。我停了下來。星江在河心形成了一個沙洲,似半殘的月牙,沙洲上的柳樹剛剛抽出新綠,晨霧疏淡地織在樹枝上,織在遠處的屋舍,幾個打魚人坐在竹筏上,把網(wǎng)拋向江心,初孵的太陽還沒爬上山梁,暈散的陽光沉沉地浸透了露水。金黃的油菜花星散在沙洲上,和部分裸露的褐色泥地、青翠的灌木、輕輕擺動的柳樹、浮起一層薄光的江水,在這個早晨,不再怒吼,也不再沉睡,蘊含著青草味的曙光,給我陣雨降臨后的感覺,我把這美妙的感覺一直保留到星宿漸漸隱去。星江圍攏了一片斑斕的田疇,白墻黑瓦的屋舍退回到遠古的記憶里,墨綠的山岡有一條弧線,和江水交叉。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這里叫月亮灣。
二○一二年三月,我從安慶返回上饒,在思口一個自然村吃午飯。村里只有三戶人家,在一個橋頭。橋下是星江。村子對面的山腰有一座古寺,古寺深藏在幾棵巨大的苦櫧樹和樟樹里。村子并無外人往來,婦人在燒菜,男人在院子里鋸木頭,準備在一塊空地里搭一座茶樓。房子依河而建,屋后是幾塊菜地,種了萵苣、蔥、生菜、大蒜、油麥菜、春包菜,辣椒、茄子、絲瓜、南瓜、番茄還是小苗。河邊是茂密的灌木和蘆葦。東家的兒子坐在橋底下釣魚。水有十余米深,幽藍。下游是一片油菜地。我穿過一條一百余米長的石埂路,到了油菜地。這是一塊山地,沿山勢墾出條溝,一畦一畦,一壟一壟?;▌菡ò觑枬M。蜜蜂在花地里,嗡嗡嗡。細腰蜂在陽光下?lián)溟W著透明的羽翼,似乎不知疲倦,它翩翩起舞,直到它死亡。我想起東蕩子的詩句:給你,或另一個你一樣的人/仿佛很早以前我就來過,在這里有過生活/原野上的薔薇回味著風的秘密與滋潤/可它也有過分離,哭泣和愛情的死亡。
花和葉交疊在一起,金黃與灰綠間染在一起,一根枝干抽上來,手指一般粗,丫枝一節(jié)一節(jié)散開??諝饫锲≈朴兴茻o的絨毛,河面偶爾有斷裂的樹枝浮浮沉沉。陽光照在粗糲黑質(zhì)的瓦楞上,舊年的桂竹冒出尖尖的筍芽。油菜是快速生長的植物,也是快速死亡和腐爛的植物。年前下種育苗,元宵節(jié)后,春雨來了,從山梁從江邊,像雁群一樣圍攏而來。天是陰暗的,雨抽一根一根的絲,柔柔軟軟,濕紙一般蒙在地里,蒙在水面,蒙在樹梢,繼而,淅淅瀝瀝,噼噼啪啪,壓下來,地面濺起泥漿泡,鯉魚在水里翻跳,樹葉也如吹翻了的油布傘一般。油菜仿佛是一根噴水槍,把水飽飽地吸進去,灌滿枝干,噴到枝丫噴到葉子上。葉子肥肥的,厚厚的,肉乎乎,筋脈充血似的腫脹。紫玉蘭開了。桃花開了,在屋角,開得嘁嘁嘁地叫。薔薇開了,在田野的矮墻上,紅的一叢,白的一叢,黃的一叢,花朵一簇簇,從藤蔓上翻蓋下來,一蓬蓬。油菜花吐出金色的蕊,花瓣羞赧地伏在枝梢上,安扎一個營寨。桃花初謝,油菜花完全盛開,像一群蝴蝶聚集在一起。杜鵑花開,山野熱鬧了起來。油菜花一天接一天地趕路,趕路到一個轉(zhuǎn)彎角,不見了,先是三五朵消失,接著是一群一群地消失,一個暖夜后,全消失。它們消失的時間,和來的時間是同樣的快。油菜結成了條形的長角果,一串串,枝稈彎下了身子,進入了暮年。長角果發(fā)黃,枝稈發(fā)黑,收了油菜籽,晾曬幾日,烘焙,木榨里散發(fā)濃濃的菜油香,金亮的菜油汩汩從槽里流出,夏天也到了。油菜稈砍斷,泡在水田里,秧苗抽穗時,油菜稈全爛了,成了泥漿的養(yǎng)分。
我坐在農(nóng)人的家里,和他談起了星江,談起了油菜花。他的兒子把釣上來的一條草魚,燒了一碗蔥油魚。魚有兩斤多重,切塊,紅辣椒絲和蔥絲搭配起來,甚是好看。星江上游,河床狹窄,山上的植被腐爛物沖刷下來,野生魚養(yǎng)得肥肥的。油菜花和屋舍之間,隔了一片芭茅地,芭茅瘋狂地長,尖尖的青藍色的葉子使油菜花看起來有些恍惚。油菜花是最具煙火氣息的一種植物,它是和屋舍、河水、灶膛、油香,黏連在一起,組成了我們的家園。它是我們身上長出來的植物,和白菜一樣,與我們相依為命。自小見多了油菜花,在饒北河兩岸,鋪展而開。春天踏在它的小腰肢上,曼曼而舞,甩開金黃色的短袖,聳起青黛色的冠峨,迎風翩翩。只覺得油菜花是春天大地油畫中,色彩極其厚重的一筆,黃色的顏料不是涂抹而是堆疊上去的。油畫是一個立體的色盤,山川是濃眉的青翠,河流是淺藍,油菜花則是日出初照的迷眼炫目,是春天至美的一極。到了思口,才覺得,之前我對油菜花的認識,是極其淺薄的。它不只是一種花,更是我們對故園情思的培育和綻放,是一個生根發(fā)芽、年復一年輪回的故園符號。
不知從哪一年起,大概是二○○三年,婺源縣開始大規(guī)模種植油菜花,對農(nóng)戶實行現(xiàn)金補貼,把油菜花作為一個春季旅游的核心產(chǎn)品,銷往全國。每年年初,我都會接到外地朋友的電話,說婺源的油菜花是如何如何,要來看看。婺源的賓館,無論在縣城還是在鄉(xiāng)村,被游客擠得爆棚,一個沙發(fā)位子還可以賣兩百塊一夜,鄉(xiāng)下連停車的空地也挪不出來。把油菜花作為旅游商品炒熱到極致的是江嶺。二○一一年春,我?guī)Я巳鄠€朋友去江嶺。也是唯一一次去江嶺。江嶺從曉起進去,二十來分鐘便到了,落在一個兩山相夾一溪中流的山坳里。這是一個缺地少田的山區(qū)地帶,當?shù)厝搜厣竭?,剝下地衣灌木茅草,把山地墾出來,形成梯田,面積并不大,站在村口,一眼把梯田收盡眼底。在未旅游開發(fā)之前,這里適合種小麥、一季稻、高粱和豌豆、蠶豆、苦瓜一類的菜蔬,地褐黃色,并不肥沃。如今,一梯一梯的油菜花在蔥油的山巒下,顯得香艷,招搖,肆無忌憚地展露自己原本嬌羞的野性。村里的婦人在沿路擺起小攤位,賣梅干菜、山蕨、黃豆、春筍、茶葉,賣自家釀的谷酒、小魚干,也有賣假字畫、舊木窗。我的客人從車里下來,完全興奮起來,啊啊啊地瘋叫,手機照相機咔嚓咔嚓,留此存照。我似乎有些無動于衷,甚至心里一下子難過起來。滋養(yǎng)我們內(nèi)心的東西,在日漸喪失。我的客人是來自安慶的,其實長江東南岸的東至,從大渡口到經(jīng)公橋,有非常壯觀的油菜花,開車至少要一個小時,才能穿越油菜花地。在江西,在貴州,在浙江,在福建,在安徽,東至的油菜花是我見過連片種植面積最大的,至少在五萬畝以上。我每半個月,會在安慶與上饒之間往返一次,途經(jīng)東至。大渡口和東流,是平原和丘陵相間的地帶,油菜花一望無際,在春日下,我們能聽到它們優(yōu)美的合唱,它們像一群小學生,無憂無慮,矜持地唱兒歌。落葉的喬木還沒完全長出葉子,孤單單地兀立在平原上,有時是一叢。有小楊樹,有柳樹,更多的樹我叫不出名字。在小村前,一般有竹林或苦竹林,堯渡河貫穿東西。這里是舜的躬耕之地,堯在此渡河訪舜。平原開闊,油菜花汪洋肆意,人跡稀渺,古意濃郁。
可能我再也不會在三月去婺源,當油菜花鋪滿山野,如金黃的毛毯一樣縫補在河流兩岸,而我們所要尋找的東西已無影無蹤。它已不是家園的一部分,也不是油畫中燦爛的部分。我想起多年前,一個人來婺源,去鄉(xiāng)間,坐在小中巴上,臉貼著玻璃,油菜花和蔬菜、小麥、豆苗間雜地種在一起,黃黃綠綠,疏疏密密,漁人在星江上收網(wǎng),一頂斗笠一襲蓑衣出沒煙雨。油菜花與我緊挨得那么近,幾乎臉頰貼著臉頰,它的芳香有少女的體溫,它薄薄的臉充滿了迷人的汁液。它拉起袖珍式的小提琴,哆哆啦啦嗦嗦,民歌響徹,整個大地有了回聲。
[責任編輯 楊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