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挺

一

十六歲那年，我來到鄂爾多斯高原毛烏素沙漠腹地。陽光，令人目眩。茫茫沙漠，瀚海無垠。天快要黑下來時，在達爾瑪隊長的帶領(lǐng)下，我拖著行李，走進了號稱大隊伙房的那間破舊的屋子。

經(jīng)過一天強烈陽光的照射，一下子進入這間沒有窗戶、只有兩眼破洞的黑屋子，我瞬間失明了?？目呐雠龅赝安淞藘刹剑_下被一個不太堅硬，但又足夠能絆倒我的東西絆住了。

“嗨，嗨，瞅著點，這還有個人呢！”

黑暗里，一個聲音浮上來。我使勁地睜大眼，看見在一口大鍋前蹲著的黑影，是個人。那人正端著一個大大的黑陶飯碗，腦袋埋在碗里面，呼嚕呼嚕地吃著一種后來我們稱之為“呼?！憋埖陌敫刹幌〉倪B菜帶飯的食物。

很快，我的眼睛適應(yīng)了，能瞅見屋里了。這時那人抬起頭來，這是一張極其像南方人的臉龐，雖然已經(jīng)被大漠的風吹得黑黑的，但是，那種只有江南人才有的細膩，是無法被經(jīng)年的風霜消磨掉的。

“嘿，又來了個揀牛屎的。還沒有吃飯吧？鍋里還剩了半碗粥呢，你吃不？吃的話我給你盛上來。”滿嘴南腔北調(diào)。

達爾瑪隊長在一旁說：“他是葉斯夫，上海知青?！?/p>

聽著“葉斯夫”三個字，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這名字挺雅的，和眼前呼嚕呼嚕吃飯的人很是不搭調(diào)。

“哦，謝謝葉師傅了，我不餓，不餓，就是有點渴?！?/p>

“有，有，來，喝。”一陣踢里哐啷后，半瓢水就舉到我眼前了。我也沒拒絕，咕咚咕咚喝掉了，胸腔里立刻亮堂了，人也來了精神。

“生水去暑?！?/p>

也不知葉斯夫是故意說給我聽呢，還是因為沒給客人端碗熱水而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走了出去，要讓我立刻適應(yīng)這間小屋子，還真有些吃力。這時葉斯夫追了出來，說：“別叫我什么師傅，我不是什么大師傅。你如果不愿意吃這個，那我給你做披薩?！?/p>

說實話，我長到那個歲數(shù)，還是頭一回聽說“披薩”這個詞。我停下來，看看達爾瑪隊長，隊長也是一臉的驚訝，說：“什么東西？”

“披薩?！?/p>

“披薩？”

“就是個吃的?！?/p>

“吃的？你這個人，就知道抓住機會要吃的。今天新社員來了，放你一馬。到保管員那里領(lǐng)一斤面吧。”

達爾瑪隊長騎馬走了。葉斯夫留隊長吃“披薩”，隊長沒答應(yīng)。

到了晚上，葉斯夫用面先烤出一個面餅。這面餅與普通面餅有些不一樣，用葉斯夫的話來講，這是他發(fā)明的“毛烏素披薩”。

葉斯夫首先往面餅上攤了些奶渣，然后找了些干硬的大蔥切碎了撒上去，抹了一層辣醬，又拉著我到庫房房檐下拽下兩條干羊肉。最后，把這些一股腦地堆到烤得焦黃的面餅子上面。

“來吧，吃吧，咱的‘毛烏素披薩烤好了?！?/p>

味道還真不錯，面餅也挺大的，我倆吃掉了一斤黑面做的面餅。

那天給我們分發(fā)糧食的是平兒。她站在一排瓦缸的后面，身邊堆著一摞散發(fā)著膻味的干板羊皮。一縷光斜射下來，照著平兒微黃的發(fā)絲。她很年輕，年齡與我差不多，但是臉上的神態(tài)卻平靜得像一尊雕像。第一眼看見平兒，我心里便覺著好眼熟，好像是在哪里見過，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很快，我注意到，平兒見別人時面無表情，但只要見到葉斯夫，臉上就會浮出活氣，人也顯得精神。

說起來也巧，我的第一個駐地就在平兒家的北屋。平兒姓黃，有一個哥哥、一個妹妹。后來我得知平兒的父母原先不是這邊的人，是后來從黃河那邊舉家遷至毛烏素沙漠腹地的。至于為何遷至這片人跡罕至的沙漠，無人知道，我也沒有刨根問底。我想，知道那么多干嗎？

二

和所有人一樣，命運主宰著我們的一切。而葉斯夫就像我的宿命，如一根刺一樣揳進我的生命里。

那年的夏秋兩季，我住的那間小屋就沒有斷過葉斯夫的蹤影。不是過來要點吃的，就是過來送點喝的，反正他來，老黃家的狗是不叫的。不但不叫，還會搖搖尾巴，表示一種親切。

三月是平兒的妹妹，個頭小小的，年齡也就十來歲。我到隊上的第三天遇見她的，她是我到隊上后見到的第一個孩子。三月見了我，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這一天，我要和這里的婆姨娃娃們到梁上種沙蒿苗子，這種活兒說重不重，說不重，也挺累人的。達爾瑪隊長說這是“三八六一”部隊，“三八”指婦女，“六一”指娃娃。

當我執(zhí)鍬掘土時，有個女孩舉著一株沙蒿苗子跑過來站到我旁邊，等著把苗插進我鍬下的樹坑。我抬頭看她，是一個頭發(fā)微黃，額頭上有一排細碎“馬鬃鬃”的女娃，穿了件小褂，一支筆斜插在衣襟，陽光一照，閃閃得耀眼。

“你會寫字啊？”我問道，我是用漢語問的。

小女孩能聽懂漢語，用很清脆的嗓門回答說：“會啊，我都上四年級了。”

我又問：“你是誰家孩子？”

小女孩指著那邊摟草的婆姨說：“老黃家的。那是我媽?！?/p>

那時白天勞動，晚上學習。學習地點就是在老黃家。頭一回去那里，達爾瑪隊長便將我介紹給大伙兒，并要我給念報紙上的文章，我也沒拒絕。我很樂意干這活兒，一股勁兒地念了好多，念得有人把燈挑了好幾次。

結(jié)束時三月過來對我說：“哥哥，你說的話和話匣子里的話一樣。”

我逗她說：“好聽嗎？不會是咬筋吧？”

“不是，哥哥，你能教我嗎？”三月說道。

三月一家是從河西那邊過來的，講起漢話來，寡味寡味的，可講起蒙古語來，一溜一溜的，和當?shù)啬撩褚粯右粯拥摹?/p>

“三月、三月兒——”

三月的母親從人堆里喊她，口音重重的。三月發(fā)窘，但又不得不順著母親，她回頭噢喊了一句，匆匆地從炕上跳下去。

后來，三月成了我身邊“拉話話”的小妹。她常常向我問一些城里的事情，我也很是認真地回答她的所有問題。偶爾，還會添油加醋地扯一堆。我還答應(yīng)等下次回了城，再回來時給她帶來一支雙色的油筆。三月聽了，自然是一陣驚喜。

到了夏天，雨過后，沙地里“淖爾”的水多了起來，能漫到紅柳灘上。我有時到灘上溜達一圈，會遇見水畔戲耍的娃娃。三月不跟這些娃娃在一起。

葉斯夫這人雖然有些讓人莫名其妙地不舒服（當然，用言語我又表述不出來這種令人不舒服的東西究竟是什么），但是，他這人還真有兩下子，總能拿出一些你想象不到的東西。

七月初一那天，天剛黑，我正在我的小屋子里喝玉米糊糊，葉斯夫進來了。也不說話，一臉笑嘻嘻的。我叫他吃糊糊，他搖頭。接著他從懷里掏出一本書沖我晃，臉上滿是友善的炫耀。

那時，我愛讀書。可書又不多，往往是翻來覆去地讀一本?？慈~斯夫這模樣，書一定是稀罕物。我心里很是焦急，但故意擺出不理睬他的樣子。我繼續(xù)喝著玉米糊糊，把喝粥的聲響弄得很大，就像最初見葉斯夫時那樣。

“曉得不曉得《無頭騎士》？”

一聽，覺著有些怪怪的。葉斯夫的聲音變了，有種明顯的戰(zhàn)栗，我朝他仔細看去，他因為激動，面頰都通紅。

對于這本書，現(xiàn)在或許沒幾個人知道，但是，在當初，這可是一本“珍寶”。我隨手把碗扔進鍋里，也不去沖洗，然后把手伸向《無頭騎士》。

葉斯夫得意地笑著說：“搶什么搶，本來就是給你看的?！倍遥€是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狂喜，一把奪過來書。

“書可以給你看，但是，我有個條件——”葉斯夫說道。

“說吧?！?/p>

“等我哪天叫你把院子門打開，你就悄悄地打開?！蔽蚁攵疾幌氲卮饝?yīng)了。

從那之后，我倆就成為要好的朋友。葉斯夫沒什么特別上心的，除了吃。后來我得知，葉斯夫原先是上海一大戶人家的子弟，后來千里迢迢來到毛烏素沙漠當知青。因為愛吃，他總是在我們饑腸轆轆的時候，放肆地講他曾經(jīng)在上海著名的“紅房子”吃過法國大餐、意大利美食的經(jīng)歷。一到這時，我就一腳踢在他的屁股上，狠狠地說：“現(xiàn)在你去吃屎吧！”

三

一本《無頭騎士》還沒讀完，在一個夜晚，葉斯夫敲我的窗戶。我問他要開院門嗎？他說把窗戶打開就可以了。我去開了，他躡手躡腳地越進來。我剛要問話，他沖著我做了個“別出聲”的動作，并壓低嗓門說：“和平兒約好的?！?/p>

我罵了他一句：“你可是小心點，你這個騎士別成了無頭騎士?！?/p>

葉斯夫的勇氣從哪里來的，我到如今都想不明白。平兒為什么會讓他夜里來，我沒問過，我也不想猜下去。

過了片刻，也就一袋煙的功夫，門又被敲響，但是很輕，不像葉斯夫。我去開門，讓我吃驚的是門口站的是三月。

“三月，三更半夜的，你來我這里干什么？”我慌了，一慌話音都走調(diào)了。

三月朝后面看了看，對著我很平靜地說：“他們叫我過來的。要我和你睡。”

“??？和我睡？三月，你說什么話？”

“他們說他們要拉話話，有很多的話要拉。他們說，他們的話我不能聽?！?/p>

我一回身，三月便跟著進來了。我感覺，煤油燈下，這丫頭好像一下子長大了。

“哥哥，我睡炕這頭，你睡炕桌那邊吧。”三月很自然地說道。

“嗯?！蔽亦絿佒?，朝炕那邊挪步。仔細想想，也沒有什么，一個小妹妹罷了。上了炕頭，把炕桌往我這邊拉了一些，說：“睡哇。別吹燈了?！?/p>

“吹了吧，費油?！比露阍谧滥沁叺陌涤袄镎f道。

那是我一生中最糾結(jié)的一個晚上，也是這么多年令我最難忘的一個夜晚。三月拿被子把自己攏得嚴嚴實實的，只露出一截胳膊。那一截胳膊，在窗縫里透過來的月光下，像一條玉雕，泛著淡淡的光。

不到天亮，葉斯夫回來了，什么也沒講，臉上灰灰的，像是掉了魂一樣。一回來就睡了。而三月一直睡到天光大亮，后來醒來了，突然大喊一聲：“哥哥——”，喊完蹦了起來。

“我夢見我哥來了。”三月說著下地。

我逗她說：“你是怕你哥揍你吧？”

三月聽了，淡淡地一笑，說：“要揍那也揍不著我呀?！?/p>

我一時語塞，遞給她一杯水，含含糊糊地說：“三月，趕緊回去吧?！?/p>

三月出門的時候，對我說：“哥哥，以后就叫你哥哥了?！?/p>

“不是一直這樣叫的嗎？”

“走了，哥哥?！?/p>

目送著三月離去，我居然有些空虛。

四

這個世界有很多事情，見非所見，想非所想，總是口不對心，總是世事難料。葉斯夫再沒有敲我的窗戶，三月還是蹦蹦跳跳的進出，偶爾沒人的時候過來低聲沖我喊一聲：“哥哥?！?/p>

我有一次問葉斯夫，怎么不做“無頭騎士”了，他很莊重地對我說：“我和平兒是認真的，我要好好對她，等機會吧！”

我當時沒有明白他說的機會是什么，但我覺得葉斯夫認真起來還是很有擔當?shù)哪腥恕Ｋ粕先ナ菔莸?，黑黑的，讓人瞅著弱不禁風的，但是，我卻覺得他身上有讓人佩服的地方。

日子如水，一日復一日。

七月初七過去了，在一個晚飯時分，有人在村東頭的壩子上喊：“快來人啊，三月、三月、三月讓水淹著了。”

當時輪到我在老曹隊委家吃派飯，正捧著一碗酸粥喝，一聽喊聲，人就跳了起來。

老曹說：“別聽那胡吼，那水泡子還能淹死人？”

正遲疑著，聽見老黃婆姨撕破天地的哭喊。原來水泡子旁側(cè)有條水溝，水漫上來就看不見，別處水都是沒膝的，唯有這溝有一人多深，三月就是踩進溝里被水淹著了。

跑出去，見三月橫搭在一條驢背上進了村，渾黃的水還在臉上滴答。大隊的醫(yī)生直搖頭，說：“不行了，不頂了。”

大家都木木地站著，三月媽也不再哭，瞪著眼，倒在地上，半天一動不動的。

我把三月抱進屋里，她原來是那么的瘦小。我突然覺得她就是我的親妹妹，淚從我臉上落到她臉上，再從她臉上落到地上。三月嘴角有一粒黑痣，小小的，圓圓的。至今，我都記得那粒黑痣。

夜深了，老曹拉我回去，我就跟著回去了?；亓思?，老曹要我吃飯，我不吃。他把碗塞給我，說：“人都死了，活不回來了?！蔽宜さ敉耄蠛鹨宦暎骸胺牌?。”

五

三月死了后，好像我們都死了。

葉斯夫變得很怪異，不怎么說話，也不再說吃喝的事情了。他的那張臉，很是奇怪，即便是在沙漠深處，驕陽暴曬，卻也曬不黑。只是生出一道道的曬斑，像一只流浪貓。自從三月死后，葉斯夫臉上的曬斑又多了很多。

八月到了，又輪到在老黃家開隊會。人還是那些人，有達爾瑪隊長、老曹等，當然還有我。我負責念，我把書攤開，開始念。先是聲音很大，漸漸地把聲音放小?？簧系哪腥藗儛炛^抽旱煙，地下的婆姨們揚著頭納鞋底。念完了，隊長達爾瑪讓老曹總結(jié)，老曹就說：“鬧革命，鬧革命，就是鬧出糧食來，咱把糧食鬧出來了，叫一家老少吃上，吃得一家老少紅光滿面的，那是最好的?！?/p>

話音剛落，燈影暗處發(fā)出詭異的一串鼾聲，滿屋子人驚了一下，又靜了一下，接著是哄笑。

“誰了？”

“睡，睡，睡，鬧個鬼哇?！?/p>

我忍不住笑了，湊近燈想要看個明白，卻不小心讓油燈燎去了半條眉毛。

達爾瑪隊長這回真的發(fā)毛了，站到炕上，他的臉黑得嚇人。

“誰了？嗯？誰了？誰這么沒覺悟?！?/p>

二十來個人，這當兒都睜著眼，誰都不知道究竟是誰。

“不說？不說就坐著。”

這時我看見葉斯夫耷拉著頭拱起半個身子，囁嚅地說：“我，是我。實在是困得不行了。”

隊長達爾瑪聽葉斯夫如此講，懶懶地擺擺手說：“你這人占盡了‘吃還不算，這下要把‘睡也占盡。一頭死虎樣?！?/p>

哄地，滿屋子的人都笑了。從那之后，葉斯夫多了個外號——死虎。

到了秋天，葉斯夫打聽到旗里有招兵的消息。連著幾天和我商量著，說要去試一試。我就說，你想去就去吧。可葉斯夫卻磨蹭了半天，還不去。我問他，咋不去？他說，他的名字不好。

“這名字太那個了，我想換?！?/p>

“哪個了？”

“舊了?！?/p>

“多舊了？”我笑著問道。

“一個世紀?！?/p>

我沒想到葉斯夫會如此講，我決定認真對待此事。那時候我倆加起來的漢語詞匯，也就是大字報的初級版。哪知道什么“逝者如斯夫”的文化淵源。最終決定把“葉斯夫”改為“葉虎”。這名字叫起來順口順舌的，也好叫人記住?？墒?，當葉斯夫同學變成葉虎同志從黃昏中走遠的那一刻，我有了一種畫虎不成反類犬的不安。

六

幾天后，我們七八個人要去公社參加征兵初選，達爾瑪隊長給我們每人發(fā)了頭大牲口。牲口是牽來趕路用的。本地青年騎的是馬，我和葉斯夫騎的是驢。七八人中，唯一的女娃是平兒，她不是去驗兵，而是去公社領(lǐng)洗羊的獸藥。獸藥很沉，她一個女娃弄不了，偏好與我們搭伴，省去很多麻煩。

那一天的陽光扎眼，人走在沙漠中，暈暈乎乎的。三十里地的沙漠地，無一棵草，只有一溜歪斜的電話線桿子。剛出發(fā)時我們還有說有笑，但是進入沙漠后，幾乎沒人吭氣了，唯獨葉斯夫來了精神。我知道，那是因為有平兒。葉斯夫真成了葉虎了，在毛驢上上躥下跳，嚇得我騎的那頭驢兩次尥蹶子，好在是沙漠。

“有個女娃，你就跳得像頭叫驢了？”我瞅準機會，悄悄地罵葉斯夫。

誰知，還是叫平兒聽見了。平兒不干了，說我罵葉斯夫就是罵她。

我說為什么，她反問道：“你以為我傻?。俊?/p>

翻過一道道沙丘，太陽把沙漠照耀成黃金熔成的海洋，突然，葉斯夫望著遠方喊道：“看，海市蜃樓！”

那是我這輩子見到的最神奇的景象：山丘的頂端被陽光鑲上了五彩的花邊，弧形的丘頂漸次舒緩，一棵棵樹飄著出來，迎風搖擺，最神奇的是，一座城疊化成另一座城膨大開來，一座座玉宇瓊樓排著隊從地里冒了出來，一條條大路鋪展的像哈達掛到天上，一尊尊天佛搖曳其間，一瞬間，在一座鐵塔前面，我好像看到了三月的影子。

噢，三月，那個瘦小的女孩。

我們幾個驚呆了，張著嘴看著海市蜃樓，有人喊：“沖過去——”但沒有人動，因為我們知道這只是一個幻境，我們今生都無法靠近它。

我們不停地前行，海市蜃樓一直在，鐵塔也在，還有，三月的影子也在。那一刻我突然想到，我們居然再也見不到老去后的三月了，這是多么令人悵然的一件事啊。

“快到了，那是公社剛裝的高壓線鐵塔。”平兒說道。

走到公社武裝部墻外的時候，我看到葉斯夫有些緊張，鼻尖上沁著汗珠問我，說：“今天咱們看到海市蜃樓了，應(yīng)該是好兆頭吧？”

他的這句話莫名其妙的，我就白了他一眼，沒搭話。

七

驗兵的頭一關(guān)是公社武裝部長白七十三，還有兩個戴三角紅、穿四個兜衣服的軍隊干部。

葉斯夫走到桌子跟前，白七十三看了他一眼，問：“叫個甚？”葉斯夫剛要說，可能想到該報上新改的名字，于是很慌亂地說：“葉虎?！?/p>

人們笑了。

葉斯夫一臉茫然，不知所措。

“甚？夜壺？這是甚名字來？你大你媽給你起的？”白七十三半是認真半是開玩笑地說道。

“夜——虎——”

“夜虎？夜里出來的虎??？”

葉斯夫再說了一遍，那邊的不言傳了。這時有人過來給對方耳朵里講了些話，那邊的聽完了說：“夜虎，你先回去吧?！?/p>

葉斯夫傻掉了，臉色蒼白，嘴唇哆嗦，滿眼是淚水。他直勾勾地盯著對方，想要說話，但又不知道說什么。平時的伶牙俐齒這時蹤影全無，像一截被雷擊后的斷木杵在地上。

這時平兒上前一步，指著白七十三說：“白部長，在您面前，我們都還是個娃娃，我們聽不懂您的話，您好好給我們講了吧，為甚葉虎他不能去？”

片刻的寧靜后，滿場炸鍋。

當兵回城的路斷了，隊伍的人少了一半，因為被初選中的人，留在那里體檢。我、葉斯夫、平兒和一個鄉(xiāng)郵遞員結(jié)伴而歸。

鄉(xiāng)郵遞員是個走南闖北的人，也是個擁有報紙最多的人。嘻嘻哈哈的，對我和葉斯夫一直很好，經(jīng)常把一些沒有送出去的報紙留給我們，而且能夠在他嘴里聽到很多沙漠外面聞所未聞的故事和傳說。

回程走得很慢，牲口都馱著獸藥，步行在沙漠里，我們都呼哧帶喘，一路上都是鄉(xiāng)郵遞員在說話。

他勸我們說：“老百姓，要認命，人吃糧，狗吃屎，吃糧的不能和吃屎的一般見識?！?/p>

葉斯夫聽了，眉頭皺起來。在沙漠里趕路還是頭一回，沙子不冷不熱，小風習習吹來，月亮是橘紅色的，偶爾有大雁從夜空飛過，發(fā)出尾音憂傷的叫聲。

翻過了幾道沙丘后，太陽就西沉了，鄉(xiāng)郵遞員說：“別趕夜路了，到下面歇了吧！”

我們?nèi)齻€卻執(zhí)意連夜回到隊里?？墒?，到了后半夜，實在是走不動了，我們只好就地住宿了。

這是一個神奇詭異的晚上。

我們歇息的地方是個緩坡，左側(cè)有一條小溝，溝里長了凌亂的沙蒿，一直是附近老鄉(xiāng)的墳地。

躺了一會兒，葉斯夫起來說沙子熱，于是我們就跑到土溝里，尋了兩個土臺子躺下，還沒有說什么，平兒跑過來喊：“那是墳頭子?！蔽覀儾虐l(fā)現(xiàn)這地方人死了不挖坑填埋，而是在地上堆個土臺子。葉斯夫突然無所畏懼了，拍拍屁股說：“死人怕個甚，咱還不如死人呢?！?/p>

又回到沙坡跟前躺下，我很快就睡著了，先是夢見了媽媽，接著又夢見白天出現(xiàn)的海市蜃樓，我一個人被牽引著走到那座美輪美奐的城市里面，滿眼都是變幻的光影。

三月就在那里，一襲潔白的婚紗，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向我揮手……

我跑，我喊：“三月——”，我醒了，天亮了，滿地金光。

鄉(xiāng)郵遞員獨自坐在沙地上看報，我問他：“他們呢？”鄉(xiāng)郵遞員一噘嘴：“找牲口去了?！?/p>

草地上，晚上歇腳前把牲口卸了，上了絆讓牲口邊溜達、邊吃夜草，這是走夜路人的慣例。

我跳起來，往坡上跑，遠遠地看見葉斯夫呆坐在沙丘上。他兩眼發(fā)直，目光呆滯，手里拿著一片紙，我問：“人呢？”他把紙片給我，這是一張獸藥說明書，空白處寫著兩行字——

“你在沙地是一陣子，我在沙地是一輩子。我走了你會傷心一陣子，你走了我會傷心一輩子?！?/p>

“走了，去哪了？”

我們誰都喊不出聲音來，看著初升的太陽，只覺得目眩神迷。還是鄉(xiāng)郵遞員見過世面，對我們喊：“不要亂走，我去喊人?！?/p>

郵遞員打馬飛奔去了，遠遠望去，那匹白馬真像唐僧騎的白龍馬。

回到沙漠里后，葉斯夫睡了三天，第四天醒來了，也不喊餓。我給他端過去吃的，他居然說：“少吃點哇，少吃點，或許能被饒恕了。”

八

后來整個大隊好幾十號人在沙漠中尋了十幾天，平兒如同人間蒸發(fā)了一般。

喂驢的米發(fā)老漢說：“不要費那個功夫了，那娃娃是個神，不是遁地就是升天了。”

我和葉斯夫都不在原來的地方住了，搬到大隊廢棄的三間隊房住，門口是一條小路，有一口井，西屋放的是平兒領(lǐng)回來的獸藥，東屋是一間棚圈，我們養(yǎng)了一條狗，名字叫“二郎神”。

那一年，我們?nèi)缤丰套右话愕亻L大。

深秋的時候，我們和“二郎神”一起聽馬販子走過的蹄聲，聽趕夜路的馬群在水井邊上飲水打的響鼻，看白花花、亂如麻的星星顛來倒去，也若隱若現(xiàn)聽到遠處有女聲在唱——

“你要是我的那哥哥啊，

就招一招的那個手啦……”

很奇怪，這個時候“二郎神”就會探起頭來，眼睛發(fā)出幽幽綠光。葉斯夫摸著它的頭說：“睡吧，她會回來的?！?/p>

那個冬天第一場雪很大，風雪連天整整一天一夜，黃昏的時候，我們刨了條路出去找來剩下的半車牛糞，要不然就得凍死在這里。

天又黑了。我們的爐子暗紅了。

葉斯夫突然冒出一句：“萬一，我們過不了冬天呢？”說著從箱子里摸出一幅畫：“我畫的?！?/p>

葉斯夫會畫畫我是知道的，因為他有著家學淵源，但是當我在昏暗的燈光下面，外面是呼嘯的風雪時看到這幅畫時，覺得好像再一次看到了海市蜃樓那沒有勾勒完整的風景。

到了春天，我得了很重的病，吃什么吐什么，后來干脆躺著喝水。有一天葉斯夫?qū)ξ艺f：“哥們，咱們得弄點吃的，要不然首先死的是你?！?/p>

我聽了，白了他一眼。我想罵他，但一點力氣都沒有。

天黑的時候，隊長火燒火燎地沖了進來，一把拽起我，大吼：“是你讓葉斯夫去炸魚的嗎？”我立刻猜出發(fā)生了什么，我搖搖頭，但又點點頭。

原來葉斯夫想給我弄點魚湯喝，提了把夜壺裝了些炸藥去“海子”里炸魚時出事了。我真沒有想到他這人還是個敢做驚天動地之舉的漢子。

從那之后，很多年過去了，我再也沒見到葉斯夫。他被炸傷后，直接送到外地就醫(yī)。后來聽說他的眼睛殘疾了，回到了上海，后又出國了。至于去的是哪個國家，沒人知道，我也沒有去問。

葉斯夫與我就那樣分開了，但是，“葉虎”的大名在我們那一片沙地上就赫赫傳開了。那本《無頭騎士》留在了我的小書柜里，在草地上又過了三個年頭，后來我?guī)丶伊恕?/p>

歲月如梭，一晃幾十年過去了。

如今，當年在一起的那茬人雖然早已天南海北、各奔東西，但大伙兒相互之間總能遞個消息，問個話。唯有葉斯夫的行蹤一直無人知道。

后來，讀大學時，在上?？吹街摹凹t房子”，就想起了葉斯夫和“披薩”，但那個時候手里沒有多少錢，沒有貿(mào)然進去。直到女兒要去法國留學那年的秋天，在北京新東安市場的披薩店里和女兒坐在一起時，我突然不敢面對自己的記憶。

我對女兒說：“你自己點吧，我就喝杯咖啡。”

女兒是個“披薩”迷，要了一張“披薩”，我的則是一杯“卡布奇諾”?？粗畠簹g喜地吃著“披薩”，我突然想起記憶深處的青春歲月，以及那個多年不見的葉斯夫來。

女兒叉起一塊“披薩”非要我吃，我也就吃了下去，原來 “披薩”真正的味道是這個樣子。

我們這代人足足用了將近一生的時間才知道世界和青春是如此的美麗。

又一年的七夕，綿綿細雨中，我客居在古都長安的南郊。

女兒發(fā)來一條微信問候，順便神秘地說，在她法國的公寓下新開了一家“披薩”店，老板是個畫家，臉上有傷疤，上海人。他們店里有一道“蒙古披薩”，味道好極了。我們經(jīng)常去吃?！?/p>

“你說說那是什么味道？”

“很甜，但又不膩；很脆，但又不硬；很——很——，總之，吃著感覺就像在家里一樣?！?/p>

我聽著笑了，問女兒說：“老板姓什么？”

女兒說：“不知道?！?/p>

幾天后，女兒用微信轉(zhuǎn)來四句詩，是誰的詩，我不知道——

“聽到?jīng)]有言說的聲音，

看見沒有勾勒的風景，

在生命的千山萬水中和青春告別，

人世間除了回憶哪一件不是閑事……”

[責任編輯 娜仁高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