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燕
紅葉
我愛紅葉,原于一首唐詩——
它像一只豐姿翩翩的朱鹮,從流出大唐深宮的墻外河面上,凌波起飛,閃爍著朝霞的光彩,飛進(jìn)我的夢里,變成一片燦爛的紅葉,在我的生命之樹上生長。
這片紅葉上,題寫著一位無名宮女沖破囚籠,奔向自由生活的愛恨情仇:
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閑。
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
每當(dāng)深秋時節(jié),白霜蒙地,我總會留連往返,倘佯在紅葉林中。我走遍都市繁華的園林,走遍平原寬闊的林帶;那一片片紅葉,總是不堪寒霜一擊,隨之黯然失色,枯萎飄落。沒有飄落的,還是我的紅葉夢,我依舊忘情地尋找“紅于二月花”的霜葉。
唐代杜牧的一首詩《山行》,宛如導(dǎo)游手中舉起的小旗,將我引向夢想的終南山。
從西安市區(qū)出發(fā),向南二十公里,進(jìn)入子午鎮(zhèn)峪口,迎面而來的,就是巍峨挺拔的終南山。
終南山壁立千仞,宛如黛綠色的巨型寶石,在藍(lán)天白云間閃閃發(fā)光。
山高谷深,激流回轉(zhuǎn),雪浪飛卷;懸崖危峙,青松密布,綠濤澎湃。
蔫然,大山深處,豁然開朗:紅葉如海,連山起伏;仿佛,日頭從林海中冉冉升起,霞光在云朵間噴薄傾瀉;密密層層的紅葉,像鳥群集結(jié),舒展羽翼,款款翻飛:一閃閃丹紅,一閃閃金黃,一閃閃火焰,一閃閃璀璨。
我在紅葉的海洋中盡興攬勝,像一尾海水養(yǎng)大的游魚,感知紅葉的瑰麗神奇,驚嘆紅葉的千姿百態(tài)。
它在巖石縫隙,深深扎根;
它在懸崖峭壁,從容搖曳;
它在幽幽山谷,綻放笑容;
它在高高峰頭,飄展旗幟;
它在清清山泉,蕩漾異彩;
它在彎彎溪流,奔放激情。
品讀終南紅葉,霜色愈濃重,葉色愈鮮紅;它紅得那么耐久,那么堅(jiān)韌;它紅過深秋,紅過冬雪,紅到來年初春;在那漫長寒冷的無花季節(jié),它是唯獨(dú)開放在終南林海的花朵;待到春花爛漫時,它從枝頭悄然飄落,飄落得依然鮮紅,泛出紅紅的笑靨;它向著林地,緊緊貼著地面,落入大山的懷抱;此刻,它更像一粒?;馃岫帜秃姆N子,播下未來火紅的希望。
紅葉,美在終南,美在人間。
詠 燕
一
六九燕子來,
七九河凍開。
一首北方民謠,唱出守信、守時的小燕子,從南方回歸老家。
它銜著一片春光,如約飛回。
它輕盈地穿過柳梢,縷縷枝條上綻開點(diǎn)點(diǎn)鵝黃。
它迅疾地飛過池塘,水面泛起一圈圈漣漪,一如叮咚作響的佩環(huán)。
它貼近田地飛過,恰似一片锃亮的小鏵,破開一壟壟急待萌芽的泥土。
它穿越冬天,并不是逃避嚴(yán)寒;它只為追尋永恒的春天。因?yàn)椋菍儆诖禾斓镍B兒。
我想,假如人間四季如春,也就不會再有冰凍之災(zāi);人們也不會困惑于漫長的冬季。
二
一對小燕子飛回來了,它回到我家房梁上的老窩;可謂家中之家,親如一家,如同一棵白菜最美的芯芯。
多年來,我發(fā)現(xiàn)了小燕子壘窩選址的獨(dú)特之點(diǎn):它唯獨(dú)選在農(nóng)家人的房梁上;它不會選在鬧市區(qū)冰冷的水泥鋼梁上,也不會選在廟宇華麗的雕梁上。也許,農(nóng)家的木梁,才合乎它的稟性——那裊裊氤氳的煙火氣味,那平常心、家長話的親切感。它的名字,就叫家燕。
它以青泥和柴草筑巢,既樸素,又精美,如同魚鱗狀的松果,散發(fā)著濃郁的草木清香。它在木梁上哺育乳燕,生生息息,可謂名符其實(shí)的梁上君子:它高居人上,卻不會在人頭上壘窩;也許,唯有梁上,才是它的精神高地。它與人同居一室,從不與人爭奇空間,從不干擾人的生活。它與人相處,平安靜謐,暖意融融;聽它唱歌,如聞天籟之音:它們雙依雙偎,唧唧呢呢,像泉水涌出一串串清脆的珍珠,如古琴彈出一曲曲悅耳的音符。
它不像麻雀、畫眉,只會習(xí)慣地在屋檐下俯首蝸居,也不像鳩占鵲巢,火拼撕殺。
我每每仰望燕子之巢,一如重讀唐代詩人劉禹錫的《陋室銘》:燕子之家,何隔之有?
三
燕巢之下,是我家的糧倉。
它近在糧倉,守著糧食,卻顆粒不沾,一栗不貪。
它一日繼往,勤快地飛進(jìn)河塘邊的濕地上,啄食蟲蛹;飛入廣闊的天空,捕捉蚊蟲。它以勤勞的飛行,耕耘著生活的溫暖和知足。
試看莊稼地里,那些喜鵲、烏鴉、麻雀,無一不在大膽地偷食著農(nóng)家人的糧食;所謂空中天鷹,恐怖地撕吞著野草間的小兔;號稱漂亮俊美的鸚鵡、八哥們,往往懶惰地棲居在鳥籠里,學(xué)舌人語,靠乞食為生。也許,它們以此為榮,沽名炫富;可是,它們的結(jié)局,卻在喜劇般的收場——莊稼地里,自投羅網(wǎng)的,正是那群貪婪的鳥雀。
四
燕子飛行時,往往集群成陣,浩浩蕩蕩。
它們翻飛著,一如無聲無塵的疾風(fēng),又似一排排洶涌的波浪,閃電般起起伏伏;一瞬間,它們卷入高空,又匍匐大地,灑開一朵朵、一片片如錦的繁花。
它們把勤勞的飛行,化作一首快樂的歌曲,化作一場優(yōu)秀的舞蹈。
飛舞,是燕子最大的優(yōu)勢;關(guān)鍵之處,就在于它那如剪的翅膀和尾翼:剪開塵世間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剪斷多余的身外之物,剪除一切妨礙飛行的羈律,剪去名利的負(fù)重和拖累。
正如印度詩人泰戈?duì)柕脑娋洌壶B翼系上黃金,鳥兒便飛不動了。
五
昔日,號稱龐大而善飛的駝鳥,如今已經(jīng)蛻變成地面上慢步的怪獸;號稱最名貴、吉祥的鳳凰,早已絕跡。而平平常常的小燕子,從古到今,卻依然長久地、矯健地飛舞在山野鄉(xiāng)村,閱盡人間春秋。
詩人劉禹錫的《烏衣巷》,是一首詠燕的千古絕唱: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1760年前,王導(dǎo)、謝安號稱秦準(zhǔn)河畔的首富和顯貴;烏衣巷建筑的宮殿別墅何等豪華奢侈,威勢無不遮天蔽日。曾幾何時,烏衣巷變成一片廢墟和荒草;飛過當(dāng)年王、謝金玉堂前的燕子,依舊飛進(jìn)普普通通的百姓之家。
小小燕子,是人世滄桑的見證者,也是歷史沉浮的書寫者——一部無字勝過有字的大書。
面對穿越古今的小燕子,我自愧不如,低下頭來。
菩提春花
我愛早春樹木萌生的小芽。
柳芽鵝黃,杏芽翠亮,桐芽紫藍(lán),槐芽鮮綠。
但我更愛周公廟中院里的菩提樹芽——她那層層展脫的枝條上,萌生出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芽兒,搖曳枝頭,火紅爛漫,光焰閃爍,猶如清晨東方蒸騰的云霞。
菩提樹的芽兒,別開生面,獨(dú)樹一幟;她既是樹芽,又是花朵。我走近她。細(xì)細(xì)看去,一些芽兒,含苞待放,恰似一根根小小的紅燭,高照枝頭;一些芽兒,漸次綻開花瓣,形似五月紅艷艷的石榴花,又似山塬上一簇簇盛開的山丹丹。
更讓我驚嘆的,是菩提樹的銀白色的樹干,她挺拔正直,一如人的軀體,支撐著做人的高貴靈魂;我經(jīng)過長期觀察,我發(fā)現(xiàn)了如此正直有力的枝干支撐下,她從早春發(fā)芽到深秋結(jié)果,茂盛壯闊的樹冠中間,從來不會旁曳橫生出枯枝敗葉,也不會在春天開出徒有虛名的空花。
她那英姿颯爽的銀色樹干,與鮮紅的春花相互映照,格外明麗圣潔,光華熠熠。
這一朵朵春花,迎著夏日,逐漸長成一柄柄修長坦蕩的七片綠葉,在狂風(fēng)暴雨中,她毫不畏懼;在滾雷疾電下,她從容不迫。她歷過歲月的磨難,終于迎來收獲的秋天——一顆顆珠圓玉潤的黃澄澄的金果,浮動在綠葉蕩漾的濃蔭間,金碧輝煌,燦爛豐碩;此刻,人們采到菩提果子,更珍惜她,摯愛她,作為永久的惦念和虔誠的信仰。
菩提樹結(jié)出圓滿的果實(shí),歸根探源,還是來自早春萌生的樹芽,如同一個人的誕生和學(xué)步,又如報導(dǎo)長夜將盡時升起的啟明星:她是那么紅亮,那么火熱,像血液一樣鮮活,如愛心一樣溫暖;她溫暖著從嚴(yán)寒的冬天走來的人們;她光照著在黑夜中迷途的人們。她感染著人,召喚著人,啟示著人;人們更愛走近她,如同走近親人,走向知己,走向師長。
由此,我想起在2500年前,窮困的印度青年釋迦牟尼,在普提樹下的大徹大悟和修行,終成佛祖;南北朝時期,一個名叫慧能的廚子,當(dāng)初面對菩提樹,悟出人樹合一的人生大境界,終成禪宗六祖:“無書不知”的紅樓女子薛寶釵,當(dāng)初就以菩提樹的史傳為題,絕妙地解答出困惑人間的種種謎團(tuán);因之,她能從容地面對人生的沉浮和大起大落:“縱浪大化中,不驚也不喜?!保ㄌ諟Y明詩)(《紅樓夢》第二十二回)
這是人世間的菩提樹,人心開出的菩提花。
她在愛心里萌芽,她在春天里開花;她是溫暖的陽光,不會凋謝的花朵。
作者單位:
陜西省寶雞市群眾藝術(shù)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