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鋒

50歲的王陽明“百戰(zhàn)歸來白發(fā)新”，遭逢父親的喪事，守孝期間，過了幾年“文談閑雅”的散淡日子。廟堂的紛爭漸行漸遠，他只管講學。

仰慕者聞風而至，其中有個來自陜西的儒生叫張思欽，客程跋涉數(shù)千里，想請王陽明為自己剛去世的父親撰寫墓志銘。其用心，自然是借對方的如椽之筆來揄揚父親的名聲，以至不朽。

平常人家雖無功業(yè)可頌，但至少像王安石寫墓志銘那樣可以贊賞死者的人品“君既與兄元相有愛，稱天下”，也可以感慨死者的際遇“然終不得一用其智能以卒。噫！其可哀也已”?？傊?，真心想寫，還是有話可說的。

然而，王陽明并沒有因為張思欽遠道而來、誠意滿滿就一時心軟。他沒有簡單拒絕，倒是鼓勵對方：與其借他人的手筆，不如靠自己。你要是成了圣賢，父母不就成了圣賢的父母。今天我們知道叔梁紇的名字，難道不是因為他是孔子的父親嗎？王陽明的觀點跟《孝經(jīng)》所提到的孝的終極目標“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是完全吻合的，都是把孝引向實踐的層面，完全功利化。

在王陽明的鼓勵下，張思欽不但放下了懇求墓志銘的執(zhí)念，還心悅誠服地拜倒在王的門下，很有點像許巍的歌曲《故事》里唱的那樣“也許是出發(fā)太久，我竟然迷失在旅途。”

為什么說他“迷失”了呢？其實仔細想一想，我們會發(fā)現(xiàn)人類的許多思維錯誤都和缺乏統(tǒng)計學知識相關，尤其需要重視“大概率”和“小概率”。能成為圣賢自然是最好，但屬于“小概率”，孟子不也說“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歲”，五百年才出了一個孔子。王陽明許他一個燦爛的明天，可他肯定不可能“向天再借五百年”，等到看淡了壯志豪情，發(fā)現(xiàn)請名人寫墓志銘才是次優(yōu)方案，也是最為明智的選擇。

人們往往對強度有更深刻的認識，比如成為圣賢，有那么多仰慕者追隨，盡享“振臂一呼，應者云集”這樣高光時刻所帶來的榮耀；但是對概率卻不太敏感。比如因害怕空難，很多人對坐飛機充滿恐懼，但實際上坐飛機是最安全的出行方式，據(jù)國際航空運輸協(xié)會發(fā)布的統(tǒng)計數(shù)字，坐飛機出行的死亡率極低，只是空難事件總被媒體大肆渲染，才讓人忽視了它極小的發(fā)生概率。

德國經(jīng)濟學博士多貝里在《清醒思考的藝術》這本書中舉了一個例子。有個叫馬庫斯的男人，瘦瘦的，戴著眼鏡，愛聽莫扎特的音樂。根據(jù)以上描述，以下哪種情況可能性更大？（1）馬庫斯是卡車司機；（2）馬庫斯是法蘭克福的文學教授。絕大多數(shù)人都會選（2），這是錯誤的，因為在德國卡車司機要比法蘭克福的文學教授多得多，也就是說，按照概率來說，選（1）的可能性要大得多。大多數(shù)人選（2）是因為被問題中的精確描述誤導了。

同樣，面對王陽明的鼓勵，再加上個人的感情偏好，張思欽偏離了“純粹的理性”的道路，在做判斷的時候，忽略了“最有可能的情況是什么”。

后來，張思欽果然沒有成為圣賢，所以誰也不知道他的父親姓甚名誰。但是，我們有理由相信，隨著人生閱歷的豐富以及對王陽明先生“事上磨煉”這一思想的體悟，他自然會變得越來越成熟。萬維鋼說：“成熟等于對小概率事件的接受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