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文輝
時序仲夏。很長一段時間里,太陽剛爬上樹梢,鄉(xiāng)親們臉不洗,頭發(fā)不梳,從茅房拔腳直奔田野而去。沒有誰笑話誰眼屎巴巴,因為大家都想第一時間知道,昨天自己家安放在稻田里或者是田埂上的誘蛾燈戰(zhàn)況究竟如何。在回來的路上,有的目光呆滯無神,有的似乎有天大的喜悅要與人分享——于是不一會兒,各式各樣的盆子,大的小的,木頭的搪瓷的金屬的,洗臉盆洗腳盆,一股腦兒地擺放在隊長家門前的空地上,等候哈欠連天的記工員——其中一只眼睛有些蘿卜花(青光眼)的記工員老楊,查看各家盆里的螟蟲成蟲(螟蛾),然后一一清點,登記,然后各自散去。在查看、登記的同時,老楊同那些披頭散發(fā)的婆娘嘻嘻哈哈,時不時在人家豐腴的臀部掐上一把,招來或真或假的嗔罵。
輪到鐵蛋的時候,妹妹花兒堅持要自己清點,心想只得由著她了,他倒落個清閑。這些日子,花兒除了每天端著凳子跟他去放誘蛾燈外,不知怎么地,還對清點飛蛾上了癮。昨天,他故意逗她,不讓她清點,她就氣呼呼地不理他,居然還哭鼻子呢。誰都知道她已經(jīng)上小學一年級啦,清點果然無一差錯。1、2、3……153、154,一共154只,怎么這么少來?;▋旱难廴Χ技t了,噘著嘴說,叫你把盆子放到田中間去,你偏放在田埂上,就這么一點點來……鐵蛋見妹妹埋怨自己,忙說,好好好,今天就聽你的來,你說放哪就放哪?;▋哼@才轉(zhuǎn)怒為喜。老楊瞧了一眼她粉嘟嘟的臉蛋,嫩藕般的胳膊和腿,拖長聲調(diào)說,不少啦,你看看雷猛子家還不到一百只哩,小公主。大家都知道,雷猛子有點傻里傻氣,據(jù)說是當年夏天一天到晚泡在水里洗澡落下的病根。誰跟他比啊。最多的人家,三寶家足足有一千多只呢。鐵蛋好不羨慕,嚯,那就得在記工冊上記上十分,相當于一個標準男勞力一天的工分哦,也就是他鐵蛋出工三天的工分,得值一毛錢呢,一斤糧食。鐵蛋卻瞧不慣老楊這種陰陽怪氣的樣子,瞪了他一眼。老楊尷尬地笑了笑,清了清他那鴨公嗓說,下一個。
鐵蛋拿著凳子和燈,花兒端著豁了口的盆子耷拉著腦袋回去時,頭發(fā)蓬松,長著一張鵝蛋臉的母親胡桂花嗑著瓜子——不知道哪有那么多瓜子,幾乎天天都在嗑——倚在門框上懶洋洋地問道,花兒,今兒個怎么樣?;▋寒Y聲甕氣地說,還不是和昨天一樣少來。都怪哥哥,如果哥哥聽我的話,就不會那么少來。楊桂花看了兒子一眼,說,喲,你還不如妹妹啊。鐵蛋紅了臉,一聲不響地把凳子放在翁蓊郁郁的蓖麻樹下,接過妹妹手中的盆子進屋倒水洗了一把臉,就扛著鋤頭步履輕盈地出門了。上完早工再吃飯上學,中午放學回來,下午接著上工。鐵蛋今年已經(jīng)十二歲了,該上工掙工分了。雖然他一天才掙3.5分,一年下來往少里說也該有七八百分,很不錯啦。
胡桂花這樣胡思亂想著,也嗑完了手中的瓜子。拍打了幾下衣服,她進屋往臉上、手上搽了不少雪花膏,頓時覺得整個人都是香噴噴的,然后花搖柳顫地上工去了。在等候母親和哥哥散工回家吃飯的這段時間,花兒也洗漱完畢,開始了一天的晨讀: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
傍晚放燈的時候,花兒和哥哥轉(zhuǎn)悠了老半天,直到太陽撲通一聲掉下山去,直到站在石板路邊的大秧丘的田埂上。顧名思義,這塊田此前是秧田,大約有一畝來寬,泥巴都是烏黑烏黑的,很是肥沃。眼前的水稻長勢喜人,一片郁郁蔥蔥。同周圍的稻田相比,就像是沙漠里耀眼的綠洲,就像侏儒身邊站著的穆鐵柱鄭海霞。鄉(xiāng)親們都知道,這么說一點也不過分。圍繞四周的田埂走了幾個來回,按照此前的約定,鐵蛋最終采納花兒的意見,脫鞋下田,直奔大田正中央,將板凳的四只腳使勁地插入泥里,并試著搖晃了幾下;確信不再晃動時,才返回到田埂邊。這時,花兒已將煤油燈里的煤油往盆里倒出了幾滴,似乎覺得少了點又倒了幾滴,這才滿意。鐵蛋本想等盆子盛了水以后再倒煤油,那樣可以節(jié)省一些。家里的煤油瓶快見底了??墒?,他沒說什么,接著就地取材,用盆子往田里舀了大半盆水,然后把煤油燈放入盆子中間,小心翼翼地端著它一步一步地朝選定的目的地走去。
他總算把盆子妥妥地放在凳子上,掏出褲袋里的火柴,劃燃,點上。一剎那間,那朵小小的火焰盛開在這廣袤的田野上。再一抬頭,放眼望去,田野恍若蒼穹,一盞盞明燈就像星星,閃閃爍爍,明滅可見。這哪里是人間,這分明是天上浩瀚的星河。鐵蛋看得呆了,良久晃過神來,和妹妹一同回家去。一步一回頭,一步一回頭。花兒突然說,哥哥,他們在用竹竿打什么來著。鐵蛋依稀看見有人拿著長長的竹竿,在水稻上空揮舞著,驅(qū)趕著,似有不把飛蛾一網(wǎng)打盡誓不罷休的念頭,說道,他們在趕飛蛾,誰叫它們吃水稻呢。花兒的身體顫動了一下,悶悶地說,飛蛾多可憐哦。然后,兄妹倆人不再說話。
鐵蛋剛放下碗筷,還沒來得及抹掉嘴角的飯粒,遠遠地看見三寶像被人追獵的兔子似的,連奔帶跑而來。鐵蛋打趣道,三寶,你這是趕著去投胎啊,這么著急忙慌的。三寶喘著氣說,你……小子……才趕著投胎呢,不識好歹。今天晚上……煤礦有電影,《地道戰(zhàn)》。鐵蛋輕描淡寫地說,我還以為什么好事呢,就這?我早就知道啦,還要你說,真是的!其實他哪里知道,只不過不想讓三寶好像給了他多大恩惠似的感激他。三寶有些沮喪,說你知道啊,去嗎?鐵蛋看了一眼正在往嘴里送飯的母親一眼,母親咽下飯說,你帶妹妹去吧,戰(zhàn)斗片,好看著呢。花兒眨巴著兩只黑亮黑亮的眼睛說,咦,姆媽,你不去嗎。胡桂花皺了一下額頭,臉上掠過一絲痛苦的神情,以一種斷然而尖細的聲音說道,哎喲,不好,我的胃病又犯了,就像針扎似的。你和哥哥去吧?;▋核坪跤行┎桓吲d似地哦了一聲,不再說話。鐵蛋鼻子里哼了一聲,心里說,剛才還好得很呢,胃病說發(fā)作了就發(fā)作了?說不上為什么,他覺得越來越不認識了她似的。
三寶所說的煤礦,紅旗煤礦,與隊里的地界接壤,是一個有著十多年歷史,一千來職工的國有煤礦。鐵蛋他爸所在的勝利煤礦也是國有,不過規(guī)模小一點,距離遠一點而已。當然,不同的是,這里是總礦,有著其他煤礦所沒有的學校,商店,醫(yī)院。路程其實并不遙遠,翻過隊里的獅子山就是,步行大概二十來分鐘就能到。每當放電影的時候,不單是他們隊——他們是最近的,其他生產(chǎn)隊甚至十里八鄉(xiāng)的鄉(xiāng)親們都會聞訊前去觀看。誰都知道,那個年代大家都還沒有電視機,一到天黑唯一的娛樂,就是熄燈睡覺;如果能夠看上一場電影,幾乎可以說和過年穿新衣戴新帽相媲美,是難得的精神享受。
鐵蛋扛著板凳到達放映的地方時,那里早就是人擠人,人撞人,沒有立足之地了。真可謂針插不進,水潑不進。叫賣瓜子、水果、冰棍的聲音此起彼伏,好不熱鬧。鐵蛋照舊把凳子放在往常觀看的地方,一處還算平坦地勢較高的平臺上,雖說距離遠了一點,角度偏了一點,但散場時可迅速撤離免受擁擠之苦,三寶他們也覺得滿意。這會兒,旁邊那戶人家的女主人,那個衣著得體面帶微笑的啞巴中年女人,噢噢啊啊地在跟熟識的人“打招呼”,有時也會給老人和小孩一杯水,一張凳子什么的,很是熱情。她的丈夫是一位面容和善的男人,人們從他的臉上似乎永遠找不到哪怕一絲一毫的愁苦。電影很快開演了,果然很精彩。自始至終,花兒的眼睛沒有離開過銀幕,就像在課堂里專注聽講的好學生。她沒有往常那樣粘人,要吃這要吃那。鐵蛋最初的擔心也化為了烏有。電影散場時,花兒緊緊拉住哥哥的手,寸步不離。盡管如此,幾次還差點被人流沖散,好在還有三寶他們保駕護航,總算平安無事地到家。三寶他們一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一邊談論著電影里的情節(jié),談到鬼子被從鍋灶里、炕下、柜子里鉆出的游擊隊打得哭爹喊娘的情景時,仿佛是打開了七彩寶盒,樂翻了天?;▋阂膊粫r插上幾句,同樣是笑得沒心沒肺的樣子,眼淚水都按捺不住了,兩條“蚯蚓”掛在了臉上了。
在鐵蛋把凳子往蓖麻樹下放的時候,花兒一邊舉著小小的拳頭擂門,一邊喊著姆媽姆媽開門。好一會兒,頭發(fā)凌亂的母親拉扯著衣服打開門說,死丫頭,你這是要拆屋啊,娘又不是聾子,天都給你喊塌了。鐵蛋在進門的當兒,恍惚看見一個人影從屋后躥出。他揉了揉眼睛,睜眼細看時,眼前除了黑漆漆的一團,啥都沒有。他懷疑自己看花了眼睛,就進了屋。他突然想起父親似乎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回家了,上次帶回來的冰棒票都快吃沒了。他推開母親的房門,想問問母親,父親上次回來的許諾還算不算數(shù),說如果他期中考試得第一,就獎給他一支英雄鋼筆。現(xiàn)在該是兌現(xiàn)諾言的時候了。母親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怪異,似乎從很遠的地方看過來,說,我怎么知道,你自己去問你那有本事的老子去啊。這句話就像一柄長劍,捅進他的身體,使他半天動彈不得。良久,他才醒過神來,慢慢挪動身體準備退出來。驀然,他看見了那扇虛掩的后門。他的心里咯噔一下。他感覺到自己急遽跳動的心臟,就像一根鼓槌,在空蕩蕩的胸腔里晃來蕩去,無著無落。上次父親回來的那個夜晚,他被父母的爭吵驚醒。他隱約聽到,母親罵父親是頭頂生瘡腳底流膿的王八蛋,是好吃懶做游手好閑的臭男人。父親罵她是人盡可夫的臭婊子,偷人養(yǎng)漢的淫婦。接著聽見他們撕扯扭打的聲音,聽見東西摔在地上碎裂的噼里啪啦聲。那一夜,他聽得心驚肉跳,再也沒有睡著。而睡在床那頭的花兒,渾然無覺,夢里香甜依舊?;▋嚎匆娝樕钒?,一聲不吭地拉過被子蒙在臉上,一時手足無措,就搖撼著他的肩膀說,哥哥,你怎么啦。姆媽罵你了嗎,是不是啊。你說話啊,哥哥。說著說著,她嗚嗚地哭起來。隔壁的母親聽到哭聲,拍打著床沿嗓門又響又亮地吼道,我還沒死呢,你們哭什么哭,睡覺!花兒頓時噤了聲,抱著哥哥的腳丫子壓抑著哭聲,一會兒進入了夢鄉(xiāng)。今晚,又是一個無眠之夜。
第二天早上,鐵蛋揉著惺忪的眼睛,跌跌撞撞地帶著妹妹去收燈。還沒到田邊,就聽見雷猛子帶著哭腔在大聲嚷嚷,三寶你個王八蛋,偷我家盆里的蟲子,算什么本事!你是小偷,小偷!邊說邊跺腳,那神情就像一個罵街的潑婦似的。三寶也不是好惹的主兒,毫不示弱,指著他的鼻子叱道,你個傻子,你哪只眼睛看見我偷的?左眼還是右眼?胡說八道,看我不打斷你的狗腿!說著說著,就掄起拳頭,直撲猛子。聚攏來的人們見狀,趕忙拉開兩人,鐵蛋也加入勸架的人群,生怕會發(fā)生什么好歹。有的說就為那幾只飛蛾,打得頭破血流,那就犯不著了。有的卻不以為然,說這只是飛蛾這么簡單嗎,這是糧食,這是命。人們好說歹說,才把他們勸開?;▋耗慷脛偛虐l(fā)生的戲劇性一幕,咧開嘴笑了。沒想到雷猛子也知道維護自家的利益,真逗。鐵蛋把盆子端到田埂上,花兒看見盆里飄浮著白白的一層飛蛾的尸體,其中有幾只還在油乎乎的水面撲騰著,掙扎了一會兒,翅膀散開了。它們創(chuàng)造了輝煌的瞬間,同時也宣告了生命的終結(jié)。花兒說,它們多美啊。鐵蛋嗯了一聲?;▋航又终f,它們多可憐啊。鐵蛋又嗯了一聲。今天的戰(zhàn)利品,似乎比往常要多一些,但兄妹二人絲毫沒有感覺到更大的喜悅。在清點飛蛾的時候,老楊摸了摸花兒的頭,看她的眼神里有一種別樣的溫情。還不忘夸了他們幾句,說千萬不能忘記階級斗爭,爭取更大的勝利。腔調(diào)做作、浮夸,還有一絲滑稽。鐵蛋心想,這獨眼龍嘴上沒有一個把門的,越來越老不正經(jīng)了。這是哪兒跟哪兒啊。說起來,獨眼龍這個詞還是三寶發(fā)明的。那天,他們幾個閑得無聊,說輪流講一個故事聽聽吧。輪到三寶時,他看見老楊正打那兒經(jīng)過,就說,從前有一個獨眼龍……話音未落,老楊就破口大罵,你個兔崽子,敢拿老子開涮,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不是,看我不要了你們的狗命!大家轟的一下作鳥獸狀散了,四處逃命。
其實,鐵蛋以前還挺佩服老楊的。別看他是獨眼龍,他卻是隊里少有的能識文斷字的人。有的人家來了信,就請他幫忙讀信;還有的干脆叫他寫回信,他也不推辭。更讓人稱奇的是,他還頗通醫(yī)理,認識一些草藥,別人有些頭疼腦熱小病小傷的,居然能用采來的藥給人家治愈。尤其讓小孩子驚為天人的是,他會抓蛇。他可以在蛇的頭上畫圈圈,口中念念有詞,那蛇居然就聽命于他的擺布,搖頭擺尾,好不神奇。也許有的人說,這沒什么,他在糊弄外行而已。不過他聽了母親講的那件事后,他不由得豎起了大拇指。母親在敘述的時候,兩眼放光,說,你聽著……
毗鄰的紅旗煤礦由于修建職工宿舍,占用了隊里的大片土地卻不肯出一個子兒。隊里幾次找礦領導協(xié)商解決,對方就是不理不睬。隊長也愁得頭發(fā)一抓一大把,打算就此放棄,可老楊認為,這樣認慫,就是把鄉(xiāng)親們的心扔進冬天的冰窖里。果不其然,煤礦覺得幾個土老百姓都是軟蛋,于是更大范圍地圈占隊里的土地。老楊那天打聽到礦里又要破土動工了,來不及吃飯,就主動向隊長請纓趕赴現(xiàn)場解決此事。幾臺披掛著紅綢的挖掘機一字兒擺開,只待礦長一聲令下開進工地。老楊大喝一聲,慢!礦長打量了他一眼,不屑地說,你算哪棵蔥?快走開,不然就軋死你!老楊就地一躺,說,你就軋吧,只要你把賠償款付了。礦長傻眼了,沒轍了,無奈地說,你有種!事情就這樣奇跡般地解決了。也許現(xiàn)場的氣氛更為焦灼而有趣,他鐵蛋如果在場也會大聲為他叫好的,真的。
傍晚放燈之前,母親對鐵蛋說,家里的煤油沒有了,你去楊伯伯家借點。她遞給他那只見了底的油乎乎的瓶子,說,我已經(jīng)跟他說過了,你去拿就行了。鐵蛋知道她說的是獨眼龍。鐵蛋說,我不去。胡桂花詫異道,你怎么不去?鐵蛋說,不去就是不去。胡桂花說,喲嗬,你是想學你那下三濫的老子樣吧,不把老娘放在眼里了?你試試看!鐵蛋漲紅了臉,駁道,不許你這樣說爸爸。爸爸在他眼里高大,英俊,還很愛他,滿足他的一切愿望。根本不像母親說的那樣不堪。胡桂花揚起了手,想了想又放了下來,僵直著后背說,好好,那就等著你那寶貝爸爸來給我們收尸吧。一直呆在一邊做作業(yè)的花兒,這時放下鉛筆說,姆媽,我去,我去楊伯伯家。說完,就從母親手里接過瓶子,蹦蹦跳跳地出門了。沒過多久,她就拎著滿滿一瓶煤油回家了,說楊伯伯還給了她幾顆高粱飴糖,好甜哦。只見她嘴巴里正含著一顆,弄得一邊腮幫子鼓鼓的。胡桂花摟了摟女兒,說還是寶貝女兒乖,能干。然后,還蹲下身來煽情地在她洋娃娃般的臉上親了一口,聲音響得很。
鐵蛋悶聲不響地拎著鐵桶,去給蓖麻樹澆水。去年,家里買煤油的錢幾乎全是靠賣蓖麻籽換來的。今年,看長勢也不賴。蓖麻樹真是一個好東西,蓖麻籽可以賣錢,蓖麻葉子還可以當玩具。今天和妹妹一起去上學時,他從樹上連葉帶莖折下幾片,特意帶到了學校。在課間休息時,他分給三寶、雷猛子他們每人一片,進行比賽??凑l能夠做到連葉帶莖繞食指轉(zhuǎn)圈最多。當然,葉片只留下靠近莖端大概酒杯口那樣大最好——太大轉(zhuǎn)速慢,太小容易脫手。沒想到轉(zhuǎn)得最多的居然是雷猛子,最差的是三寶。三寶不服,接下來的幾輪賽況仍然如此。在放學回來的路上,他讓雷猛子狠狠地數(shù)落了一頓。雷猛子說,他是活該,誰讓他說你的丑話。三寶辯解道,誰說他丑話了。雷猛子說,你昨天還說獨眼龍……三寶打岔說,我罵獨眼龍的話多了去呢,跟鐵蛋有什么關系。雷猛子說,怎么沒有關系,你說獨眼龍和他媽……三寶連忙用手去捂他的嘴巴,恨不能給他一耳光。雷猛子沒有被他仿佛要吃人的表情嚇住,梗著脖子說,你捂我的嘴巴干什么,你還說過花兒像誰呢……鐵蛋一瞬間什么都知道了,什么都明白了。這番話猶如一道電光石火,照亮了他內(nèi)心深處的黑暗,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扎著一對羊角辮、穿著碎花連衣裙的花兒瞪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望望這個,看看那個。她納悶哥哥的臉色為什么突然變得這么難看,這么陰沉。這時哥哥看她的眼神,很陌生,也很駭人,仿佛要從她的臉上摳出什么答案似的,一遍又一遍。花兒被看得心里直發(fā)毛,小小的身體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下午上工給水稻施追肥的時候,胡桂花慢慢靠近老楊,對他說,我們的事怕是瞞不住了。老楊瞪著那只獨眼,警覺地說,誰知道了?還能是誰?我那寶貝兒子啊。那怎么辦呢。這段時間,我們不要來往了。說完,看了看四周,加快施肥速度離開了老楊。老楊望著這個多年來讓他漫漫長夜變得短暫的女人,一絲滿足與遺憾掛在臉上。自己的婆娘簡直就是一塊搓衣板,硌得骨頭都疼。這女人除了臉部消瘦外,其他的地方哪兒都肥大,哪兒都結(jié)實。最惹人愛憐的是,她既能發(fā)動一場"戰(zhàn)爭",又能使你每一個毛孔無一處不熨貼。他暗嘆,人和人就是不一樣啊。這一幕,沒有逃過后面鐵蛋的眼睛。原來還抱有一絲兒幻想,現(xiàn)在看來是自己太過天真。我的可憐的父親!他的眼淚,就像雨露,一滴一滴,滴滴都滴落在嫩綠的稻葉上。他用手背揩了一下眼睛,弓下身子瘋狂地施肥,施肥……
第二天早上收燈的時候,鄉(xiāng)親們發(fā)現(xiàn)鐵蛋沒有出現(xiàn),花兒也沒有出現(xiàn)。大家的燈都收回來了,只有他們家的,孤零零地躺在田野上,承受著天光雨露。知情的人透露,昨晚鐵蛋把妹妹花兒給掐暈了,這會兒,煤礦醫(yī)院的白大褂們正在搶救呢。要不是發(fā)現(xiàn)及時,那可不知道會怎么樣呢。當鄉(xiāng)親們?nèi)鐗舫跣训赜客鸹視r,大家看見她披頭散發(fā)地坐在地上,一邊拍打著地面,一邊哀號,老天啊,造孽啊,報應吶……聲音支離破碎,幾近崩潰。大家還看見鐵蛋的眼神,陰鷙、空洞、蒼茫,還有恐懼??謶窒仁钦紦?jù)了他的大腦,然后就像霧霾一樣扎根于他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