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靈狐
01
我被選中飾演惡龍的原因是我胖。
負責(zé)復(fù)活節(jié)演出活動的女老師是個馬大哈,訂了套大人版的布偶裝。原來演惡龍的男生是個紅發(fā)小鬼,太瘦,連頭套都戴不上。演出在即,馬大哈靈機一動,喊我名字:“顧辛焰,你來!”
我受寵若驚,小跑上前?!皫c開始?來得及通知我媽嗎?”
“通知你媽做什么?別說了,快跟公主對臺詞!”
不能讓我媽看到我登臺演出真是一大憾事。我媽特別要面子,她在一家華人餐館洗碗,氣場卻跟米其林三星總廚似的。
“顧辛焰一定會考上劍橋大學(xué)?!彼偸沁@么對人說,信心十足。理由是我念的這所私立學(xué)校,每年都有百分之二十的人會考上劍橋大學(xué)。
她堅信我是那百分之二十中的一個。
對此我持懷疑態(tài)度,畢竟我是班上永遠的倒數(shù)第一。我不是讀書的料,我覺得我的天賦是炒菜,我想成為餐館大師傅,“嗞啦”一聲熱油下鍋翻炒起來,姜蔥蒜還有火紅的小米椒——然而我媽想看我站在劍橋大學(xué)的畢業(yè)禮堂上,最好還披律師袍。
我不懂女人為什么總是喜歡把不切實際的幻想寄托在一個男人,甚至是一條胖乎乎的惡龍身上。
“他怎么配演騎士呢?你看他瘦巴巴的樣子,我一拳可以將他打下舞臺!”我跟“公主”趴在“城堡”里,聽她逐一點評她的“佳婿”。
“的確,是瘦了點。那王子呢,王子看起來似乎不錯。”
“嗬,那家伙。他以為演睡美人呢,上次彩排低頭就想親下來,被我一腳踢中——”她打住,看著我,視線下移。我情不自禁夾緊了雙腿。
不過我們演的好像就是睡美人……不管了,反正我是臨演,我聽女主角的。
“還有年輕的國王呢?”
“太胖?!?/p>
“我也挺胖啊?!?/p>
“那不一樣,你是蠢惡龍嘛。吃嗎?”她盤腿坐下,從公主裙里掏出一包薯片。
我也想坐下,但尾巴太大,沒處放。她示意我轉(zhuǎn)身,然后“嘿喲”一聲嬌叱,用力“咔嚓”把我的尾巴掰斷了。
很好。我,一個被公主掰斷了尾巴的惡龍,終于如愿以償坐在地上,伸長脖子開始舔掌心的薯片,公主給我的。
她很慷慨,倒了大半包在我毛茸茸的手套上。而她自己拉過我的尾巴,墊在屁股下,跟我商量:“你把他們都趕跑吧,我請你吃臭豆腐。我還沒吃過臭豆腐呢,就在學(xué)校對面那條小巷子里,有一家中餐館。”
“為什么?。俊卑凑胀拕∏榈陌l(fā)展,惡龍囚禁了公主,所以惡龍會被英雄打敗,然后英雄跟公主幸福生活在一起——我才應(yīng)該是那個人人喊打的反派。
她皺了皺好看的小鼻子,“我不喜歡他們”。
她同我一樣是華裔,烏黑的頭發(fā),烏黑的眼睛。也許有高加索血統(tǒng),皮膚比洋人還白。這讓我想起了白雪公主,雪一樣的皮膚,玫瑰一樣的嘴唇,烏木一樣的黑發(fā)——但這位公主掰斷了我的尾巴,還想吃臭豆腐。
“我也有中文名字?!彼湴恋卣f,“爺爺取的。”
“是嗎?”我漫不經(jīng)心舔著薯片,誰在乎呢,她是公主,我是惡龍,胡鬧演完一場戲,她會回到富人云集的肯辛頓區(qū);而我拍拍膝蓋上的土,先坐地鐵再轉(zhuǎn)電車,回到那個餐館閣樓所謂的家——12平方米,為了租到這12平方米,我每天還要幫老板拖地。
“解——千——愁。”她伸出手指就地寫起來??吹贸鰜碇形牟⒉缓?,三個字里兩個寫錯,我忍不住替她改了。
“好聽嗎?”
“挺特別的。”我想不出誰會給孫女起這樣的名字,千愁,千愁,即便有個“解”字在前,看起來也還是一個苦巴巴的名字。真不好。
我倒寧可她叫莫愁,無憂,歡歡,樂樂。
“顧辛焰,你記得,要幫我打跑那些討厭鬼!”
“好吧?!?/p>
我不明白一個美麗而又正統(tǒng)的故事怎么到我這里就扭曲了,高貴的公主竟然主動跟一條又胖又蠢的惡龍交朋友,她甚至替我搬“武器”,給我遞泡沫板,又蹦又跳:“砸他!對!噢耶!我們贏了!”
騎士抱頭鼠竄,王子被薯片盒砸中額角,當(dāng)場大哭。年輕的國王揮舞著“寶劍”沖向城堡,解千愁抓起我的尾巴塞進我手里。
“喂,這可是我的尾巴啊?!?/p>
“沒關(guān)系,這就叫‘壯士斷腕、惡龍斷尾巴!”中文白癡難得用對一次成語。
我只好對著國王飛出我的尾巴,砸得他也哭了起來。
于是臺上哭成一團,臺下笑成一團,馬大哈氣得七竅生煙,大吼:“顧辛焰!叫你媽來!”
真是的,我演得滿頭大汗的時候你不叫我媽來看,現(xiàn)在演完了掌聲雷鳴你又要叫我媽來,我不理她,跟著解千愁跳下舞臺。她提著裙角,丟下水晶鞋,拖著我沖出禮堂。
一時之間我有些恍然,好像——好像她是來搶親的騎士,而我是那個懦弱的新娘。
02
我身無分文,解千愁也是。
但她想吃臭豆腐,我也是。
“不能搶?!彼f。
“那不能。”我表示同意。
“也不能偷。”
“那肯定?!?/p>
“可是想吃?!彼蓱z巴巴看著我。
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到難過。
因為她本來那么好,可跟著我,我什么都做不了——她又偏偏這么信任我。
我有些笨拙,詞不達意地問:“你會冷嗎?”
她只穿一件薄薄的紗裙,還赤著腳。
她不說話,搖了搖頭。
我褪下惡龍外套,披在她肩頭——雖然抵擋寒風(fēng),于事無補。
“真丑呀?!彼贿呄訔壱贿吚死馓???磥硎钦胬淞?。
我又脫了鞋子給她穿,很坦誠:“會臭。”
她咯咯笑起來:“好的?!比缓竽笾亲犹走M去,一步一踉蹌跟在我身后,“你要怎么跟人家要臭豆腐?”
“不知道,但我走過去的時候自然就會知道了?!蔽一仡^囑咐她,“你就坐在這邊等我吧?!?/p>
“你可別丟下我跑了呀?!彼行?dān)憂。
“不會的?!?/p>
“那就好。幫我多加點辣醬?!?/p>
“好的?!?/p>
那天風(fēng)很大。餐館大師傅跟我說冬天的風(fēng)是尖的,夏天的風(fēng)是圓的,別讓尖的風(fēng)割到你。風(fēng)像刀子一樣割在我裸露的皮膚上,我知道我的樣子非常糟糕。一個看起來又胖又蠢的中國小子,哆哆嗦嗦走在倫敦街頭,想免費要一串臭豆腐,還要多加辣醬。
我清了清嗓子,大步流星,走到鋪子前,高聲唱起來。
“未開言來珠淚落,叫聲相公小哥哥,空山寂靜少人過,虎豹豺狼常出沒,除過你來就是我,你不救我誰救我?”
調(diào)子起得太高,唱到后面聲音都破了,有了種特別蒼茫的感覺,好像一下從倫敦去了黃土高原——天知道黃土高原長什么樣,可我篤信我就站在高原上,頭頂藍天,腳踏黃土,身旁是呼嘯奔騰的黃河,我大聲說:“能給我一串臭豆腐嗎,明天我還您錢!”
“好!好!唱得好!”解千愁在我身后又蹦又跳,大力鼓掌。
賣臭豆腐的大叔看著我,看了許久,低頭炸起豆腐。
“加辣嗎?”
我抹了一把眼淚,“加!”
我舉著臭豆腐轉(zhuǎn)身,我很確定我那時候擺出了我有生以來最迷人的微笑,然而當(dāng)我轉(zhuǎn)身面對她時,一輛黑色賓利擋在了我們中間。
我記得這輛車。我第一天到這所學(xué)校報到的時候,它緩緩駛過。遇到紅燈,停了下來,然后它的車窗緩緩搖了下來,露出一張雪白小臉,說英文,非常好聽的牛津音。
“好吃嗎?”她好奇地看著我手里的臭豆腐。
“好吃?!?/p>
“很香。”她點評。
當(dāng)時我想這人鼻子是不是有問題啊。但我還是點了點頭,客氣道:“是啊。”
“它叫什么?”
“臭豆腐?!?/p>
后來我經(jīng)常在學(xué)校里看到她,但通常都是她在臺上領(lǐng)獎,我在臺下鼓掌。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有那么多掌要鼓,寫作、辯論、美術(shù)、舞蹈,她居然還會擊劍,我的天,我居然在臺下為一個用劍挑斷別人皮帶的小妞鼓掌。
我的人生,與她的人生,本該相安無事,像兩條永遠不會相交的平行線??晌谊幉铌栧e,演了惡龍,打跑了所有前來解救公主的勇士,拉著公主跑到了一個她此生可能都不會再來的骯臟街區(qū)。
我還在她面前唱了秦腔,把我臭烘烘的球鞋借給她穿,我的心跳得很快,我以為這將會是我第一場戀愛。
我舉著臭豆腐,像個傻子一樣站在路邊。她先是脫下惡龍外套,再脫下我的球鞋,在做這一切的時候她并沒有看我。直至上車的前一刻,她才忽然抬頭,對我笑了一下。
她喊道:“顧辛焰,你還欠我一串臭豆腐,記得?。 ?/p>
我想一定是我眼花了,我隱約看見她眼眶有些發(fā)紅。
可這怎么可能呢?我是一條惡龍,又胖又蠢。公主終于離開了惡龍的城堡,終于不用吃苦了,她應(yīng)該高興得蹦蹦跳跳,怎么會眼眶發(fā)紅?
我望著車子遠去的背影,咬了一口臭豆腐,媽的,好辣!辣得我眼淚都出來了。
馬大哈跟我媽告狀后,我媽第一次動手打我。
我以為她是怪我不該跟著解千愁胡鬧,沒想到她打完我,忽然哭起來,哭了兩聲又忽然正色,問我:“你能考上劍橋大學(xué)嗎?”
我想了想說:“如果劍橋大學(xué)開烹飪專業(yè)的話,那大概能?!?/p>
我媽嘆了口氣:“你做什么不要緊,但你要有骨氣?!?/p>
“一直都有,別看我胖,媽,我骨頭硬著呢?!?/p>
“那為什么突然勤奮?”
“讀書不好嗎?您還希望我考劍橋大學(xué)呢。”
“我希望你讀書是為自己,不是為了去找她?!?/p>
我沉默,然后訕笑起來:“這話說的,我找她,她能理我嗎?我是誰,她又是誰?再說為了誰不都一樣,以前為了你,現(xiàn)在為了她,哈哈……有什么區(qū)別呢?”
總歸不是為了自己。我顧辛焰就是這樣一個爛人,胸?zé)o大志,人生最大的理想是做小餐館的大師傅,好不容易有一點雄心,被人一說就膽怯,連承認我想考上劍橋大學(xué)去找她都不敢。
“門當(dāng)戶對,辛焰?!蔽覌尶嗫谄判摹?/p>
我沒有反駁她。我也很納悶,我媽她平日心氣那樣高,看不起整條唐人街,可一遇到解千愁,氣焰立刻下來。這大概就是我們窮人,徒有一顆向上爬的心,骨子里還是自卑的。
“我的路,從此以后我自己走吧。好也罷,歹也罷,劍橋也好,炒菜也好,媽,你就別管了?!?/p>
我搬出那個小閣樓的時候,我媽在身后喃喃道:“怎么會這樣?”
他們費盡千辛萬苦來到異國,而我在十幾歲的時候,卻為了一場荒誕的童話,拎了一只破舊的小皮箱,重返故鄉(xiāng)。
03
我出生的地方種糜子,又叫黍。他們說八千多年前,我的老祖宗就在這里種黍。
我是不行的。我每天干活,累得不行。我跟師傅學(xué)做黃饃饃。硬糜子、軟糜子用7:3的比例混合,清水浸泡一夜后上碾。
師傅跟我說,做吃的,先從五谷認起。稻、黍、稷、麥、菽,你到哪兒不是吃五谷?你到哪兒不是向這土地、大海討食物?所以中餐也好、西餐也好,你扎扎實實的,從這土里頭學(xué)起。
“人啊,也一樣。不然咋說日久見人心?你才瞅了人一眼,你咋知道人是中意還是不中意你呢?”師傅坐在石凳上磕著煙槍。他老伴過世多年,一直獨身,最近有人給他介紹鎮(zhèn)上泡饃店的老板娘。
師傅這話說得特別言不由衷。為了跟老板娘多說幾句話,他極力攛掇我多跟老板娘的女兒說話。理由是那姑娘是體育系的,而我這么胖,要多運動、減減肥。
奇怪,人都這樣,越是喜歡一個人,越是膽怯。越是膽怯,就越要嘴硬。也不是要面子,只是因為太喜歡、太喜歡了,怕被她知道了,看不起我這深沉而又卑微的愛。
我把黃饃饃裝上車。“得,那我去找黃黍黍了?!?/p>
“去吧去吧?!睅煾禎M面紅光,好像自己要跟老板娘約會一樣。
黃黍黍放暑假,在她家店里幫忙。我跟黃黍黍第一次相遇,過程驚心動魄。
那天我送黃饃饃到鎮(zhèn)上,一只紅冠公雞突然半路殺出,叼走我的一個饃撲啦翅膀就跑。
我留英多年,雞在我的印象里等于肯德基,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彪悍的雞,驚呆了。緊接著,一個綠色身影從我身邊箭一般飛過,三步上墻,一把抓住那只雞。
我簡直呆得動都不能動了。
黃黍黍替我把偷饃雞抓了回來,丟在我面前,大義凜然,問:“我家的雞,沒調(diào)教好,你說,怎么處理吧?”
我結(jié)結(jié)巴巴說:“算……算了吧,女俠?!?/p>
她饒有興趣地打量我:“你就是那個倫敦來的小子?來干嘛,體驗生活?哎,你長得很像大白啊?!彼斐鍪种改罅四笪业母觳?。
我后來專門百度了下大白,有點悲憤。她說我長得像一只充氣機器人。
黃黍黍從小練武,長拳,人也一樣直辣辣。
她問我:“你談過戀愛嗎?”
我噗地噴出一口羊肉湯。
她失望道:“哦,你也沒有啊?!?/p>
“那你喜歡過誰嗎?”
我想了想,點點頭。
相隔三千里地,我終于承認我是喜歡解千愁的。
“喜歡是什么感覺?”
“大概是很想照顧她的那種感覺吧?!蔽乙舱f不清??墒墙馇С睿睦镙喌玫接晌襾碚疹??
黃黍黍擰著眉頭想了很久,忽然一拍大腿:“糟了,大白!”
“嗯?”
“我想照顧你。”她認真地盯著我,認真地說。
我特別真誠地跟黃黍黍說,我有很多缺點。
“念書吧,老考最后一名。也不太勤快,老板叫我每天拖地要拖兩遍,我都偷懶只拖一遍。”
膽子也小。我都不敢對著解千愁說,等我,我一定考上劍橋大學(xué)去找你。
然而黃黍黍說我這個人還是有優(yōu)點的。
“羊肉泡饃做得好,實在?!?/p>
我大笑:“那你也不能因為一個人羊肉泡饃做得好就喜歡他?!?/p>
“為什么不?”黃黍黍睜大眼睛,“那不然人要因為什么原因喜歡上一個人?”
我啞口無言。
因為這個人長得好看?因為他家財萬貫?因為這個人品德特別高尚?什么理由才是標(biāo)準(zhǔn)答案?
因為羊肉泡饃喜歡一個人,因為被掰斷尾巴喜歡一個人,區(qū)別在哪里?
以前我覺得黃黍黍這姑娘挺二,沒想到她如此有智慧,不禁刮目相看:“黃黍黍,我挺喜歡你的,但不是那種喜歡?!?/p>
聰明的黃黍黍于是又迷糊了:“喜歡還分品種啊?!?/p>
當(dāng)然。當(dāng)我想到解千愁,我就想哭。當(dāng)我想到黃黍黍,我只會想笑。盡管黃黍黍跟解千愁,有著極為相似的明亮眼神,但她不是解千愁。
世界上的其他任何一個人,都不是解千愁。
黃黍黍嘆口氣,說:“那好吧,大白,來,運動時間到?!?/p>
黃黍黍決心幫我減肥,要練出腹肌她說。我很懷疑她是為了報復(fù),我拒絕她,因為她讓我替騾子拉磨,自己叼根草,像女流氓一樣蹲在一邊:“還有30圈,加油啊,大白。”
我喘著粗氣:“大廚不都胖胖的嗎,我干嘛要有腹肌???”
“做人要有追求。騾子都叫騾子,可劍橋它就有名字叫劍橋。這就是追求。”黃黍黍說。
“不行了,我還是做一個沒追求的人吧?!蔽依鄣冒c坐在地上。
“別啊,繼續(xù)啊,這才熱身呢?!秉S黍黍跑過來,笑嘻嘻給我擦汗,“來,躺著,我給你踩踩背?!?/p>
高原的風(fēng)裹著一股塵土的味道。天特別高。我趴在一個石磨旁,掙扎著抬起頭,先看到一雙特別不合時宜的小皮靴。
然后往上,是更不合時宜的紗裙。
你們說這得多蠢,才會穿著皮鞋紗裙拎著一只LV旅行袋來到黃土高原?
我呆呆地看著那個人。黃黍黍也愣住了,她還整個人站在我的背上。
師傅磕了磕煙槍,咳了一聲:“哎,那什么,解老師,你說的就是這小子吧?”他作勢一腳踹過來,“不是我說你小子,你你你,成何體統(tǒng)?快起來、起來!”
我從來沒有見過解千愁這么嚴(yán)肅。
我印象里的解千愁,總是彎著眼睛笑,月牙似的。我也沒見過這么臟的解千愁,印象里的解千愁,連鞋底都好像沒有沾過灰塵。
是我低估了她。她從來不是那個只會等待騎士的公主。她是敢打跑騎士的公主。
但她高估我了。她以為我是一條值得她放棄騎士與城堡的惡龍。于是千山萬水,披荊斬棘。我逃了,她追上來。
她出人意料地平靜,轉(zhuǎn)頭對師傅說:“行,我看完他了?,F(xiàn)在帶我去學(xué)??纯窗??!?/p>
說完她提著旅行袋,掉頭就走,瘦弱的身軀搖搖晃晃,我很怕她就這樣被風(fēng)吹倒。可是她沒有,她走得特別堅決,特別穩(wěn)當(dāng)。
黃黍黍踢了我一下:“就是她?”
我沒有說話。
“這姑娘牛??!”她敬佩地望著解千愁的背影?!案陕锊蛔飞先ツ??干嘛不解釋呢?我跟你又沒啥?!?/p>
我搖頭,抹了一把臉,自言自語:“流汗?!?/p>
黃黍黍看著我:“對,是流汗,你沒哭?!?/p>
我爬起來問:“還有幾圈?”
黃黍黍的表情很擔(dān)憂:“你確定你要這樣?”
我答非所問:“我還沒準(zhǔn)備好。我得快點。”
我要有腹肌,我要當(dāng)大廚,我要成為配得上她的人,堂堂正正站在她的身旁,我要底氣十足對所有來搶她的騎士說,滾開,這是我的公主。
可是為什么機會在我什么都沒準(zhǔn)備好的時候,劈里啪啦落下來。
像一場錯了時間的大雨,落在干涸的黃土上。
04
沒有用的啊,安排了這樣一場又一場難得而又盛大的相遇,結(jié)果土里什么都沒有,只有黃土,只有黃土。
命運它走過千山萬水,撲了一場空。
我離開前給解千愁擔(dān)了最后一擔(dān)水。
高原缺水,洗澡不容易。我知道她愛干凈,每天都給她擔(dān)一擔(dān)水,放在門前,第二天來取空水桶。
她也沒說什么,我也沒說什么。
我去告別的那天傍晚,她坐在院子里晾剛洗好的頭發(fā)。短短數(shù)月,她那白雪一樣的肌膚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兩坨高原紅。
她抬頭看了我一眼,開口說:“瘦了?!?/p>
“黑了。”我說她。
她笑起來:“健康?!?/p>
“嗯?!?/p>
“我要走了?!彼f。
我沒有出聲。
她望著天邊,若有所思?!盃敔攩栁蚁矚g你什么,我說我也不知道。他說那你去吧。這就對了,喜歡一個人就是說不清楚喜歡他什么。就好像長河落日圓,這五個字你說它到底有什么意思呢?沒有??伤x起來就是那么悲傷?!?/p>
“后悔嗎?”
“小的時候我在北京待過一段時間。我爺爺帶我去館子,但從來不讓我吃他的菜。我問他為什么,他說你很快就要回英國了,在英國你吃不到這么好吃的東西,就算你不回去,等你長大了,這些廚子也不在了,那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嘗,免得以后再也吃不著了,活生生留了個念想,一輩子難受??墒悄阏f,為了不留遺憾,寧可一口都不嘗,就這樣過一輩子,會不會后悔呢?這又算不算是另一種遺憾呢?我跟爺爺這么說了,他就嘆口氣,讓我來了。我不后悔,顧辛焰,我知道是時間不對,我們的時間不對?!?/p>
我點點頭?;馃平咎炜眨t彤彤一片,炊煙四起,遠處傳來黃河轟隆隆的水聲。
“等我?!蔽覍λf。
可她搖頭,笑起來:“不行。”
她踢著小石子,自言自語:“等惡龍做好準(zhǔn)備的時候,也許公主已經(jīng)被別的騎士搶走了。”
“那我便把她搶回來。”
“可那時她還會跟你走嗎?”她抬頭。
我望著她:“那就到時再說了。”
她笑了:“對,也只能是到時再說了?!?/p>
解千愁支教三個月,忽然對支教這件事充滿興趣。她隨后去了云南,給我寄了宣威火腿。收到火腿的時候我正在香格里拉的松樹林里,在大雨過后步行30公里,尋找松茸。
我在浙江學(xué)習(xí)挖冬筍的時候,解千愁給我寄了一包鹽。那是大理北部山區(qū)的特產(chǎn),人們在小溪旁立起土灶,熬出鹽別有一番滋味。我給解千愁寄了筍,寄出去前用泥土把整個筍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保住筍的清甜。
只是沒想到等她收到的時候,已然變成筍干。
她氣急敗壞,說收到一具筍的木乃伊。
我在嘉魚珍湖挖藕,她又到了呼蘭河畔,興致勃勃說給我做了一壇泡菜。我還沒來得及說千萬別寄給我,她就寄過來了。那泡菜臭得啊,我差點被房東趕出門。
我在日本學(xué)做生魚片,將金槍魚的肚腩切成1.5毫米的薄片。解千愁馬上給我寄來一包紫菜,驕傲地表示這是她在閩東沿海親手撈起來,還親自晾曬。不用說,打開包裹熏得我連打數(shù)十個噴嚏,我又差點被房東趕出來。
我隨海女下海捕撈龍蝦、扇貝的時候,解千愁給我寄來一個尼西鄉(xiāng)的黑陶,說給我煮菜用。還附帶了一張黃黍黍的照片。她跟一個比當(dāng)年的我還要胖的男生依偎在一起,兩個人都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
解千愁說照片是她拍的,他們來度蜜月。
說黃黍黍變得好溫柔,再也不三步上墻。
說黃黍黍托她轉(zhuǎn)告我,她終于明白什么才是喜歡一個人。
“每當(dāng)我想到他,就又高興又難過,說不清為什么,就是想掉眼淚,可心里又歡喜得不行?!?/p>
我回想了一下第一次見到黃黍黍時她拎著公雞兇神惡煞的樣子,不禁抖了一下。
真是沒法想象黃黍黍會掉眼淚。
我以為她只會把被別人揍到掉眼淚。
我跟解千愁回信。我們沒有彼此的電話號碼,也沒有微信號碼。我們用最傳統(tǒng)的方式聯(lián)系——寫信。
因為這樣,日子好像變得很長。長到一生,好像只夠愛一個人。
我跟解千愁說,尼西的青稞成熟的時候,幫我寄一些過來,釀酒。
我等了很久很久,終于等到青稞,卻是解千愁的學(xué)生們給我寄的。
他們說解老師走了,不知道為什么。
青稞酒猛烈,只需發(fā)酵一夜就能散發(fā)出酒味。
真像人的年少沖動,迫不及待愛上一個人,來不及問自己配不配、敢不敢。
05
我在巴黎藍帶烹飪藝術(shù)學(xué)院做出第二十次失敗的馬卡龍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解千愁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給我寄古怪的食材了。
這種感覺像極了馬卡龍,看似堅硬的外殼,輕輕一捏,很快碎了。而里面是柔軟的心。有多軟呢,美食家說好像少女的胸。
可我覺得更像一個人的心臟。
好像徒手按住一個人的心臟,你可以感覺到它的柔弱,無助卻又頑強地跳動。
我收到烹飪邀請函的時候,就好像被人一把按住心臟,并沒有感覺到有多疼痛,只是覺得呼吸困難。但也不是十分困難,深吸一口氣,還是可以一字一頓認出那上面的名字。
新娘,解千愁。
新郎是誰,并不重要。因為那是她親筆寫的邀請函,還開了菜單。
她還是那么倔強,說爺爺不讓她吃的那道菜,她當(dāng)年沒嘗,后悔極了,現(xiàn)在一定要吃到,問我能不能做到。
鵝髻魚云羹。將鵝頭頂?shù)镊俸汪~云一起做成云羹,怎么會做不到呢?
我已經(jīng)擁有六塊腹肌,連黃黍黍見到我,都要驚呼著撲過來戳我的腹肌。她不敢再叫我大白了,她現(xiàn)在管我叫彥祖。
我也不再是那個連一串臭豆腐都買不起的窮小子,我做的豬肝菜遠冬菇云腿湯是廚藝界一絕,人人交口稱贊,雖然大家都好奇為什么我唯獨偏愛宣威火腿。
我已是最好的我,整座巴黎城無人不識顧辛焰。我的廚師帽高達35厘米,比當(dāng)年我戴的惡龍頭套還要夸張,可我還是那個我。
解千愁婚宴的那天,我親自擔(dān)任主廚。當(dāng)所有菜式準(zhǔn)備完畢時,我換下了白色廚師服,脫下那頂象征廚藝巔峰的廚師帽。
我穿上跟多年以前一模一樣的惡龍裝,單手托舉銀盤,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面前。
我是笑著的,她也是。
她披著白紗,也跟當(dāng)年一模一樣。
我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站定,身姿筆挺。黃黍黍說我瘦了以后,五官猶如刀削。
我問那是什么意思。
她說帥的意思。
我微微欠身,帥氣且溫柔地問:“請問公主,是否需要我替你打跑他?”
她大笑起來,笑得擠出了眼淚。
她的騎士也笑了,用力捶我的肩膀。
她美麗的大眼睛,珍珠一樣的眼睛,含著淚水。她笑著搖頭,輕輕說:“不要?!?/p>
“好的,遵命?!?/p>
我揭開銀盤上的蓋子,里面是一串臭豆腐。
“好吃嗎?”她問我。
“當(dāng)然?!?/p>
“很香。”
我轉(zhuǎn)頭對新郎說:“她鼻子有問題?!?/p>
新郎笑,問我:“糟糕,那現(xiàn)在退貨還來得及嗎?”
“好不容易脫手,你就委屈一下收了她吧。都不知道打跑了多少騎士,這樣下去我也很累的?!?/p>
“好的好的,那我卻之不恭?!毙吕烧f。
“顧辛焰?!?/p>
我轉(zhuǎn)身的時候,她叫住我。
“我不喜歡你了。你還喜歡我嗎?”她在我身后問。
我揮了揮手,頭也不回。
“我過去,是真的,真的好喜歡顧辛焰呀!”她大聲喊。
我知道。
當(dāng)她的車子駛過我身旁搖下車窗時,我就知道。
當(dāng)她在素描課上指定我做模特,而我一直動,氣得她揉了紙團丟我的時候,我就知道。
當(dāng)她在擊劍課要跟我比試,而我抱著柱子大喊我才不要跟潑婦一組的時候,我就知道。
當(dāng)她說從來沒吃過薯片這種垃圾食品,而我用一個星期的零花錢給她偷偷買了薯片并塞進她的抽屜被她看到的時候,我就知道。
她的臉紅了,我的臉也紅了,我就知道。
當(dāng)她拿了獎,我第一個跳起來拼命給她鼓掌,她看著我笑得眼睛變成月牙的時候,我就知道。
只是我不知道,為什么我這一生中最美好的事情,要在我什么都沒準(zhǔn)備好的時候,忽然開始。卻又在我終于把一切都準(zhǔn)備好的時候,轟然結(jié)束。
你要為我嘆口氣稱之為命運,為遺憾嗎?可我寧愿頭也不回,離她遠去,把這些年的所有稱之為——我的第一次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