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景春

各家各戶分糧啰！”生產(chǎn)隊隊長敲著一面破鑼，在村頭村尾喊著。

當(dāng)時分糧是憑工分，由于父親不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動，分不了工分，僅靠母親少得可憐的幾個工分分糧，還不夠全家六口人半年糊口，日子過得緊巴巴的。特別是五六月青黃不接的時候，靠父親微薄的工資，一頓分作兩頓，加把米，多加把水，充些野菜，好不容易才把日子打發(fā)走，望穿秋水，等待那分糧日子的到來。

七八月，生產(chǎn)隊里的稻谷黃了，在隊長的安排下，大人們一大早就往田里趕，熱火朝天地?fù)屖論尫N。我們小朋友呢，就提著個籃子在收過稻谷的田里到處晃悠，撿拾大人們弄落的稻穗，裝滿籃子，回來上交給生產(chǎn)隊，大多時候會得到幾句表揚，我們心里也美滋滋的，有時候運氣好，說不定還得幾個工分。

等到田里黃澄澄的稻子全收回來，曬到曬谷坪上，分糧的日子就越來越近了。為了趕在第二天上工，分糧食一般是選在晚上，大家好抽出時間把生產(chǎn)隊這些東西分分，既能節(jié)約時間，又提高效率。

正式分糧大多是在秋天快要過去的時候。傍晚時分，大家剛剛從地里回來，拿起飯碗正津津有味地吃著，就聽到隊長吹著哨子，滿村扯開嗓子喊著：“今天晚上請大家集中到生產(chǎn)隊的倉庫前，準(zhǔn)備分糧。”頓時村里一片歡呼，沸騰起來。母親匆匆扒了幾口飯，急忙叫我和哥哥姐姐們找裝米的東西，大家東找西找，搜出幾個麻袋和筐子，就急匆匆往隊里的糧倉跑去。我們小孩也跟著去幫忙。

來到生產(chǎn)隊的糧倉前，曬谷場上已經(jīng)擠滿了人。糧倉前是一個開闊的曬谷場，那里人頭攢動，擠擠挨挨，個個興高采烈。倉庫門口掛著一盞亮亮的一百瓦的白熾燈，把前面照得清清楚楚。大家挑籮筐的挑籮筐，拎麻袋的拎麻袋，還有的背上背簍，全副武裝，臉上都喜氣洋洋。大人們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議論紛紛，談?wù)撝衲甑氖粘?，像是過大年似的。小孩子們更是活蹦亂跳，唱著跳著，穿梭在大人們中間，像是一條條泥鰍。

“群眾同志們，請注意啦！”看到人來差不多了，隊長莫玉甫趕緊叫會計清點戶數(shù)，會計認(rèn)認(rèn)真真地拿著花名冊逐一點名。點完了，又湊近隊長的耳朵說了幾句，然后隊長就跳到高高的臺階上，放開嗓子說了起來。

隊長一發(fā)話，大人們馬上停止講話，原先吵吵嚷嚷的曬谷場頓時鴉雀無聲，非常安靜，只有隊長那有些高亢的聲音在回蕩。隊長說人數(shù)太多，誰先誰后不好定，只好采取抽簽的形式，憑運氣。

幾個隊干急急忙忙切好紙片，寫好號碼，做好簽。全生產(chǎn)隊一共有七十戶，做成了七十根簽，擺在隊干前面的簸筐里，大家按照站位的先后順序走過來抽。抽的時候心里難免有些忐忑不安，都默念著期盼運氣好些，能抽上前面一些的簽，要不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了。

輪到自己抽時，抽簽的家長就不停地搓著雙手，緊張兮兮地伸向那紙團(tuán)揉成的簽，像是賭博一樣，一抓，趕緊掰開一看：拿到前面號數(shù)的情不自禁地跳起來，趕緊到一邊準(zhǔn)備分東西，早些拿回家早些休息，明天要趕工呢；拿到靠后號碼的，則灰溜溜地縮到一邊，一聲不吭，老老實實地等。

分糧開始了，隊干們分好工：隊長負(fù)責(zé)監(jiān)督，會計負(fù)責(zé)登記，剩下的幾個負(fù)責(zé)協(xié)助農(nóng)戶裝東西和過秤。大家個個忙得不亦樂乎。倉庫門前站著隊長莫玉甫，認(rèn)真地看著急急忙忙裝糧食的人，生怕有什么差錯；旁邊幾個隊干也是虎視眈眈。糧食呀，多么珍貴！生產(chǎn)隊的會計戴著副眼鏡，桌上擺著一本登記簿，還有算盤，手不停地上下?lián)芘?，人們只聽見噼里啪啦的算盤珠子歡快的響聲。

大家在糧倉前耐心地等著，點到名字的鄉(xiāng)親們紛紛挑起籮筐，拿好麻袋，由幾個隊干輪流鏟起那堆高高的稻谷。稻谷源源不斷地流進(jìn)了那些籮筐麻袋，裝好了，就背去過秤，由一個隊干監(jiān)督。過完后，這個隊干就高聲招呼：“某某，干谷三千斤?！睍媱t在一旁趕緊記下。等會計登記好后，這位分到糧食的鄉(xiāng)親就高高興興地走了，下一個又樂淘淘地跟上來。

終于輪到我們家了，由于我們家的勞動力少，分到的口糧沒有別人家那么多，母親拿著幾個空空的籮筐，我就拎著幾個麻袋跟在后面。大家個個都看著我們娘倆，我感覺有些緊張。母親早已將籮筐擺到了倉庫門前。幾個專門用鏟子裝稻谷的隊干在忙著鏟，額頭都冒出了粒粒汗珠?？粗荤P一鏟金黃的稻谷裝進(jìn)了我家的籮筐和麻袋，我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心想著趕快回家煮一頓干飯吃吃。母親看到自家分到的稻谷比別家的要少，眉頭緊皺，心里在盤算著如何過好這一年。

分完了，母親把我們家的稻谷堆在一邊。麻袋和籮筐都裝上了沉甸甸的稻谷，我背不動，只好看著。她則拿起扁擔(dān)，一擔(dān)一擔(dān)地挑回家。有了糧食，母親馬上把空空的糧倉打掃干凈，小心翼翼地把這些稻谷珍藏起來。當(dāng)時我們家有個木板制成的糧倉，木質(zhì)堅硬，不容易被蟲啃咬，因為糧食太珍貴了，丟失一粒都覺得不可饒恕，特別是那些貪吃的老鼠，一聞到有食物的氣味，就拼命地尋過來，非吃到一點東西不可。母親不得不提防這類可惡的東西。

就這樣，你分一點我分一點，點名聲應(yīng)答聲此起彼伏，熱熱鬧鬧地持續(xù)一個晚上。一年的東西，分的東西又很雜：分完稻谷，還要分些玉米、紅薯等雜糧，把隊里能分的東西都要分得一清二楚。生產(chǎn)隊那個原先堆滿東西的倉庫漸漸空了，人們將自己分的或多或少的東西高高興興地拿到曬谷坪上，靜靜地等待家人來一起把東西搬回家。曬谷場上像是堆起一座座小山，東一堆西一堆，旁邊守著戶主，呆久了，又自然而然聊起天來。等到各家拿著籮筐急匆匆趕來，有大人有小孩。天色已黑漆漆的，人們都打著手電筒，大人把那脹鼓鼓的麻袋往肩上一扔，噔噔噔地快步走；小孩拿不動大的東西，只能撿幾個大的玉米棒或者紅薯，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明天就可以吃上甜甜的紅薯了。村中間那狹窄的小路來來往往地穿梭著搬運糧食的鄉(xiāng)親，大家有說有笑，一年到頭，辛辛苦苦，終于能分到屬于自己的東西，誰能不高興？

而那些抽到后面簽的人，眼巴巴地看著其他人一袋一袋地裝走稻谷呀玉米呀紅薯呀，心里別提有多焦急了，但沒辦法，為了磨時間，抽出身上的煙葉，一卷，吧嗒吧嗒地抽起來。有的干脆橫起扁擔(dān)，鋪上麻袋，躺在上面，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有時天都漸漸泛白了，村里那七十戶人家還有幾家都還沒輪到，等了一夜的人眼皮都打架了，還是硬撐著，等輪到領(lǐng)東西時，隊長也開始叫出工了，只好交代家里的老人小孩，叫他們慢慢把這些東西搬回家，決不能馬虎，嚴(yán)肅認(rèn)真地交代了數(shù)次，才匆匆忙忙吃了點早飯，跟著大伙一起出工了。

在家的老人小孩因為力氣小，只能是一部分人看著，一部分人像螞蟻搬家一樣慢慢地把一年的糧食小心翼翼地搬回家。彎著腰的老人將沉重的籮筐往肩上一扛，搖搖晃晃地往家里趕去；小孩則被這小麻包壓得路也走不穩(wěn)，跌跌撞撞地，幾乎是用了一個上午才把這些東西搬完。

工分按照家里勞動力的多少來計算，主要勞動力指青壯年以及能夠下地干重活的成年人。同樣的勞動時間，不同的人參加，得到的工分也不一樣，比如，主要勞動力每天出工得到的工分是十分。如果是老年人和未成年人參加，工分只能是九分或者八分甚至還低。

1975年前后，村里的很多青壯年都到川山公社下甫水庫參加建設(shè)勞動。大家都帶著干糧，連續(xù)奮斗幾個月，工分則記到生產(chǎn)隊。還依稀記得每天天剛蒙蒙亮，母親就摸摸索索地爬起來，點亮煤油燈，把簡單的家務(wù)安排好，就匆匆忙忙跟隊里的人趕往十幾里路以外的建設(shè)工地，一直干到天黑了，才一身泥水地趕回來，照看我們在家的幾個小孩。

由于在外做工的也要回村里分糧，加上大鍋飯，大家都是出工不出力，慢吞吞的，干好干壞一個樣。到了田間地頭，也是坐在那里，抽抽煙，聊聊天。隊里的莊稼長得不是很好，年成就比較差，收回的糧食自然夠不上村里人分多少。很多家分到的口糧熬不到第二年的春天，就開始到處借糧了，甚至上山挖野菜混著煮稀飯，勉強維持生活。好多人家都成了救濟戶，吃的糧食和穿的衣服都靠國家救濟。人們個個愁眉苦臉，面黃肌瘦，只在分糧那個時候露出難有的笑容，所以那個年代的人們對分糧的記憶是非常深刻的。

到1979年底，包產(chǎn)到戶了，我家分到了十多畝地。瘦弱的母親臉上開始有了笑容。除了每天喋喋不休地讓我們好好念書，就是拖著疲憊的身影奔忙勞作。目不識丁的她十分要強，從來不因為農(nóng)活忙累而占用我們的上學(xué)時間，起早貪黑地拼命干，想早些擺脫那種貧困。但我們看到母親那么辛苦，也于心不忍，趁著放假放學(xué)時候，推車扛擔(dān)，上山收種，蹚河送肥，成了我們放學(xué)回家不可缺少的生活程序。盡管稚嫩的肩頭留下了一道道紅紅的印跡，過早地經(jīng)受了春種秋收、寒來暑往、汗流浹背的辛勞，但我家責(zé)任田里的莊稼年年豐收，裝糧的口袋堆滿了小屋，村里人開始投來艷羨的目光。每天放學(xué)后，經(jīng)過一段爭分奪秒地勞動，傍晚從地頭歸來，口里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著白飯，一邊樂滋滋地夾著自家地里長的菜，肚子終于能實實在在地填飽了一次。

（責(zé)任編輯：顧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