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頭 馬

羅馬

文|頭 馬

一

如果來羅馬前有一件事你必須要知道，那就是在羅馬，千萬不要相信公共交通系統(tǒng)和谷歌地圖。除了親自驗證，你根本無法知道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到底要花多長時間。

此刻，我坐在羅馬中央車站月臺的地上，等待一班開往蒂沃利鎮(zhèn)的火車。地上說不上有多干凈—火車站，羅馬，你想想看。但我早就放棄抵抗，從五天前走出羅馬機場的那一刻開始，我已經(jīng)說不清多少次不假思索地坐在地上了。此刻，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遠處的火車時刻表，已經(jīng)晚點20分鐘了，但那個電子顯示器上我將乘坐的車次后頭仍然緊跟著“延誤”。

“我還得等多久？”

“抱歉，孩子，我也不知道，我想你只能等著。”

“好的?！?/p>

在羅馬中央車站月臺出入口處查票的通勤人員異常忙碌，這里可能是整個歐洲大陸唯一一個還在依靠人力完成這項工作的國家。

實際上，從“高冷富貴”的冰島搭乘一班經(jīng)柏林中轉(zhuǎn)的夜班飛機到達羅馬，在從機場出來的一剎那，我就倍感親切：機場內(nèi)混亂嘈雜，各種私營機場大巴讓人目不暇接，若有若無的汗味在太陽下緩緩蒸騰……

而在來到這里之前，我只會將意大利和文藝復(fù)興的古典、費里尼的浪漫，以及高深莫測的時尚界聯(lián)系在一起。

二

這是我在羅馬的第五天，也是最后一天。今天是周一，我選擇坐一趟耗時一小時的火車前往位于羅馬東北方向約30公里的蒂沃利鎮(zhèn)，參觀哈德良皇帝的花園別墅，原因只有一個—我在羅馬已經(jīng)待不下去了。

火車終于進站了。在我重新站起來，賦予自己作為人類的權(quán)利之前，我真應(yīng)該好好想想這件事—今天是周一，那么，我就會意識到，周一是絕大部分博物館和景點的休息日，而不是背上背包一股腦兒沖上火車。

從蒂沃利鎮(zhèn)又小又破的火車站走出來，映入眼簾的是破敗不堪的居民樓，墻壁斑駁的月臺，幾個無所事事、在車站邊懶洋洋地曬太陽的意大利男人，以及一條將車站和小鎮(zhèn)分割開的小溪……我試圖在面前的叢林間找出一條路，以便走到河對面，但很快就被烈日下的蜥蜴嚇了個半死。

任何一幅無聊的畫面都會讓我感到沮喪，然而北歐的無聊和意大利的無聊截然不同—當我走在斯德哥爾摩下午三點的陽光下，大街上空空蕩蕩，咖啡館門外坐著相貌不俗的斯堪的納維亞人，每個人的面前都放著一杯冰酒。那是一種文明而絕望的景象。而羅馬的無聊是百廢待興式的—當我終于穿過一座狹窄的橋，踏上蒂沃利鎮(zhèn)的主干道時，我心里有種莫名的感動：這里像極了我童年時生活的中國鄉(xiāng)鎮(zhèn)。更神奇的是，我竟然在一個國外的小鎮(zhèn)上體驗到了鄉(xiāng)愁。

我迅速被這種鄉(xiāng)愁襲擊了。我坐在埃斯特別墅外面的石椅上，手里捧著幾顆圓滾滾的無花果和一大盒車厘子，思索著除了被周一關(guān)門的各個景點拒之門外，還有什么收獲能夠讓我覺得不虛此行，可以就此打道回府。

三

到羅馬后的第二天，我預(yù)約了下午一點半?yún)⒂^梵蒂岡博物館，因此打算在那之前把圣彼得大教堂參觀完。一個教堂而已，一上午總夠了吧？然而，當我早上八點多到達教堂門口時，來自世界各地的朝拜者已經(jīng)排起了長隊。

我可能是所有來這里的人里最不知道自己是來做什么的—在這之后的某個晚上，我和房東閑聊時，才知道梵蒂岡的各種明信片上那個微笑著招手的人是誰。

“你竟然不知道Papa是誰？”

“不知道。他是誰？”

“你真的不知道？！”巴西房客震驚了。

“不知道?！?/p>

“別問她了。上回住我這里的中國人也不知道Papa是誰?！狈繓|說。

“那么他到底是誰？”

“你昨天去梵蒂岡沒看到一個穿白衣服的老頭？”

“看到了。他的照片到處都是?！?/p>

“就是他?！?/p>

最后，我上網(wǎng)搜索了一下，才終于搞清楚?！霸谥袊?，很少有人知道教皇是誰?！蔽艺f。

“不會吧！他是世界上最有權(quán)力的人，他就像是……美國總統(tǒng)一樣的存在啊。”

“可是美國總統(tǒng)對我們來說也沒什么意義?！?/p>

“好吧。”

我覺得羅馬人把教宗看得無比高大，很難說是不是由于生活在“皇城腳下”的原因。

據(jù)說，深夜兩點來梵蒂岡俯瞰整個羅馬，才能真正體會到震撼，但我已經(jīng)不打算把時間浪費在排隊登頂上了。為了在一點半之前準時到達梵蒂岡博物館門口，我必須在一個小時內(nèi)解決午飯。

當我?guī)е粷h堡填充的胃站在《雅典學(xué)院》《圣禮的爭辯》和《創(chuàng)世紀》這些名畫面前時，腦中唯一的念頭是，趕緊拍了照片出去買一個冰激凌吧。據(jù)說，在意大利你吃不到難吃的冰激凌。

四

說到這里，你可能會問：你為什么來羅馬？

我先去了冰島，而當我研究完從冰島出發(fā)的航班后，發(fā)現(xiàn)從那里去歐洲的任何一個地方，票價都一樣貴，所以我想去一個沒去過的地方，而且要是世界知名的大城市，要符合浪漫想象。然后，我來到了羅馬。

但在從住處坐上一輛搖搖晃晃的公交車前往市中心的路上我就傻了—我路過了古羅馬斗獸場和古羅馬廣場！我立刻假裝沒看見它們，并暗示自己，剛剛看見的絕對不是那處世界聞名的歷史遺跡。我在威尼斯廣場下車，面對一個立著若干石柱的大土坑，我告訴自己，這片廢墟不是羅馬帝國時期的雜貨市場，它們和歷史沒有半點關(guān)系，只是一片廢墟。然而，周圍隨意安設(shè)的護欄還是昭告了它們的地位。我看著這片完美融入了居民樓的廢墟，深深感到來錯了地方。

好在羅馬的食物撫慰了我，火腿、冰激凌、提拉米蘇……當我酒足飯飽，手持一個巨大的冰激凌在老城區(qū)漫步，前一秒還在感嘆羅馬也沒多少人，轉(zhuǎn)了個彎后就被擁擠的人群震驚了。如果不是許愿池還露出了一點兒池水，誰也看不出那到底是個什么東西。拍照就別想了，你絕對不可能找出一個只有你和許愿池的角度。

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這種場景是在羅馬的任何一個著名景點都會遇到的。就連電影《羅馬假日》里奧黛麗·赫本摸過的那個傻乎乎的雕像前都排著長隊。

至于我為什么連這里都造訪了—你可能看出來了，選擇在羅馬待四天以上，你就會像我一樣，陷入一種巨大的自我懷疑中：我為什么要坐在這里發(fā)呆？

我就是這么坐在卡拉卡拉浴場的廢墟上發(fā)呆的。面前是高聳的浴場廢墟，你得通過導(dǎo)覽牌上的復(fù)原圖才能明白：哦，這里當時有一扇大門，那里有一扇窗戶，別看這里什么都沒有，當年它可是一面墻壁！

我就那么坐在地上，與塵土同在。有時候，我會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走過賽馬場；有時候，我能在地上坐很久。幾乎每天我都會路過通往西班牙廣場的一條主干道，如果一路走下去，能看到道路兩邊的各種奢侈品店異常低調(diào)地開著；路口處有幾個年輕男孩在跳街舞，他們每天都在。

唯一一個匆忙的夜晚，是我穿過羊腸小道去赴一個陌生姑娘的邀約。她在羅馬學(xué)古典學(xué)，研究希羅多德。我們相約在臺伯河沿岸的一家餐館見面。一開始，我們都對這次約會感到恐懼，結(jié)果一見面竟有相見恨晚之感，一直聊到餐館打烊。從餐館出來已經(jīng)是午夜，臺伯河兩岸的露天餐廳亮起了夜燈。那里人頭攢動，熱鬧非凡，年輕人笑容燦爛，在音樂聲中搖頭晃腦，擠成一團。我突然明白了剛剛姑娘神采奕奕地向我描述的她對生活、對古典學(xué)和對羅馬這座城市的理解。在那樣的笑容里，不可能沒有愛。我們開車穿梭在夜晚的羅馬街道上，她一路為我指點、介紹著這座城市。分別時，她不好意思地說：“其實我本來非?？咕艹鲩T。”“其實你要是不聯(lián)系我，我已經(jīng)打算假裝忘了這次約會?！比缓?，我們哈哈大笑。

五

我站在蒂沃利鎮(zhèn)的主干道上，已經(jīng)連續(xù)問了五個人，也還沒弄清楚應(yīng)該去哪兒買一張開往哈德良別墅的大巴車票。我甚至已經(jīng)跳上了一輛大巴，但因為沒有票又被趕了下來。司機堅決不收現(xiàn)金。

我將這個意大利的豐都盡數(shù)看在眼里，然后把最后一顆車厘子核吐到手上，扔進垃圾桶，沿著主干道向來時的路走去。

我決定了，我要回羅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