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蕭紅的《馬伯樂》塑造了一個受過現(xiàn)代教育的不成熟的男性馬伯樂,作者對這位所謂的“現(xiàn)代青年”極盡揶揄諷刺,揭示了新的歷史時期和不同場域的國民性病態(tài)。同時蕭紅還在小說中反思了中國的啟蒙問題,那就是即使在救亡圖存的時期啟蒙也是必需的。
關(guān)鍵詞:《馬伯樂》 現(xiàn)代 啟蒙 抗戰(zhàn)文藝
蕭紅的《馬伯樂》塑造了一個受過現(xiàn)代教育的成年男性馬伯樂,把他放到抗日戰(zhàn)爭的背景下,賦予他曖昧的身份和不成熟的性格,再賦予他對家國含糊的態(tài)度。作者對所謂的“現(xiàn)代青年”馬伯樂極盡揶揄諷刺,成功地展示了不同于阿Q時代的新的國民病態(tài)。然而作者的深意不僅僅是揭示國民性,同時還是對啟蒙精神和啟蒙事業(yè)的反思。在20世紀30年代到40年代,救亡是當(dāng)時的社會主旋律,然而蕭紅在《馬伯樂》中很嚴峻地反思了啟蒙,也許在當(dāng)時很多人會覺得她不合時宜,但在今日看來,蕭紅很有識見地意識到即使在救亡圖存的關(guān)鍵時刻,啟蒙仍然是必需的,是不能放棄的。小說還有意無意地和魯迅的某些文本構(gòu)成互文性,既是對魯迅先生的懷念和敬意,也是在強調(diào)魯迅的偉大和不可替代,這也許表明了蕭紅要把魯迅事業(yè)接過來的誠懇態(tài)度。
一、曖昧的馬伯樂
蕭紅在小說中塑造了一個在各個方面都極為曖昧的馬伯樂作為小說的主人公,無論是身份、性格,還是對家國的態(tài)度都很含糊和曖昧。
關(guān)于馬伯樂的身份,諸多研究者將其落實為知識分子,可將馬伯樂歸為知識分子一類并不妥當(dāng),他確實受過一定的現(xiàn)代教育,但他沒有知識分子所應(yīng)有的擔(dān)當(dāng)、批判精神和理性精神,算不得真正的知識分子。艾曉明先生非常獨到地將其定義為“游民”,說他是“一個市民階層的人物,一個好像亦文亦商,又不文不商的無業(yè)游民”{1}。說馬伯樂“亦文亦商”,又“不文不商”都很準確,但從嚴格意義上說,他又算不得真正的游民。雖然他幾度出逃,但他始終有家庭做后盾,沒有真正地流離失所;雖然他一直把“他媽的中國人”掛在嘴邊,可在思想行為上并沒有太多的疏離和反叛意識,當(dāng)然他也沒有太多的向心意識,他為了證明自己是“預(yù)言帝”,巴不得日本人早點打過來。
說到底,馬伯樂的身份終究是尷尬的。馬伯樂受過一定的教育,中學(xué)畢業(yè)后到上海某大學(xué)旁聽過,以掙錢為初衷開過書店,下決心要寫小說。但馬伯樂的文化事業(yè)最終沒能開展,小說在涉及他的這些行為時惜墨如金,而且往往還帶著揶揄諷刺的意味。而在瑣碎的日常生活描寫中,作者費盡筆墨去寫他的懶惰、自私、庸俗,甚至對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不惜濃墨重彩進行描繪,如寫馬伯樂在盧溝橋事變后一人逃到上海,一遍又一遍地寫他的吃飯。很多人批評蕭紅的啰嗦,葛浩文曾說:“蕭紅時而有過分幽默的傾向,這大概要算《馬伯樂》書中最大的毛病。雖然全書大體還算通順、深刻,但有時卻流于低級鬧劇而變得令人討厭?!眥2}可這些對日常生活的描寫不過是為了撕開馬伯樂所謂知識分子的外衣。
馬伯樂自詡是一個現(xiàn)代青年?!扒嗄耆司米≡谶@樣的家里是要壞的,是要腐爛的,會要滿身生起青苔來的,會和梅雨天似的把一個活潑的、現(xiàn)代青年滿身生起絨毛來,就和那些海底的植物一般,洗海水浴的時候,腳踏在那些海草上邊,那種滑滑的黏膩的感覺,是多么使人不舒服!慢慢青年在這個家庭里,會變成那個樣子,會和海底的植物一樣??傊@個家庭是待不得的,是要昏庸老朽的。”{3}在20世紀上半葉,活潑的現(xiàn)代青年應(yīng)該是受到西方啟蒙精神熏陶的以救國救民為理想的、希望有一番作為并且付諸實施的青年。但綜觀馬伯樂的種種表現(xiàn),他算不得活潑的現(xiàn)代青年。馬伯樂凡事只想著“逃”,沒有擔(dān)當(dāng)、沒有作為,在黑暗中他心中尚且沒有光亮,何來的光芒去引導(dǎo)別人從黑暗中走出來,更不用說他的自私、庸俗。蕭紅一遍一遍地描寫馬伯樂在上海出租屋的生活,是有深意的,對作家筆下的空間的闡釋必須附帶上一定的想象力和情感價值?!氨幌胂罅λ盐盏目臻g不再是那個在測量工作和幾何學(xué)思維支配下的冷漠無情的空間?!眥4}馬伯樂居住的房子是黑暗的、狹小的、凌亂的,這不過是悲哀、消極、陰暗、自私的情感空間的外化,對當(dāng)時苦難的中國,他思想里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希望的亮光,想寫小說也不過是為著掙錢。
馬伯樂是個成年男性,娶了妻子,有了三個孩子,上有老下有小,但他的行為、性格絲毫沒有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氣概,而是動不動就哭,簡直就像個身體龐大的嬰兒。馬伯樂對家國的態(tài)度也是含糊不清的。馬伯樂說他那樣的家待不得,可是他終究沒有離開家庭去獨自闖蕩的能力,他的所謂的“逃”也在家庭庇護下;他批判他父親昏庸腐朽,但他骨子里的自私、庸俗、媚外,又無一不表明他和家庭的緊密聯(lián)系。馬伯樂批判父親崇洋媚外,可他在遇到外國人時不自覺地又表現(xiàn)出一種自卑,他的口頭禪“他媽的中國人”并不見出“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的悲憫情懷。
總之,馬伯樂的種種曖昧和含糊表明了他不是一個理性成熟的人。
二、對啟蒙的反思
蕭紅以一個曖昧含糊的馬伯樂作為主人公,背景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其深意不僅僅是揶揄和諷刺,其中更有她對啟蒙精神的反思和對魯迅先生的懷念和呼應(yīng)??档抡f:“啟蒙運動就是人類脫離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狀態(tài)。不成熟的狀態(tài)就是不經(jīng)別人的引導(dǎo),就對運用自己的理智無能為力。”{5}馬伯樂這位不成熟的男性顯然還需要繼續(xù)接受啟蒙。
馬伯樂自詡是現(xiàn)代青年,但從馬伯樂的種種表現(xiàn)來看,現(xiàn)代性在中國的艱難進程可見一斑。啟蒙就是用光明和理性反對黑暗、愚昧、僵化的舊世界。歌德有一句名言:“打開窗戶,讓更多的光進來!”這頗能概括歐洲啟蒙運動的特質(zhì)。歐洲中世紀后,經(jīng)過文藝復(fù)興、宗教改革,終于有了一扇可以和外部廣闊世界聯(lián)系的窗戶。而中國的情況和歐洲不一樣,魯迅先生把中國比作封閉的鐵屋子,而且連窗戶都沒有,根本無法讓光進來照亮一切黑暗,所以注定中國的啟蒙之路和歐洲不一樣。我們的理想方式只能是在鐵屋子里先醒過來的人,用他們清醒的理性之光、心智之光,照亮別人,喚醒更多的人,然后一起破壞鐵屋子,這個過程注定是漫長的,或許這更契合“啟蒙”在漢語里的本來詞義,那就是傳授基礎(chǔ)知識和入門知識。馬伯樂雖然受過一定的教育,但我們從他身上看到啟蒙之光并沒有徹底照亮他,他更不是一個自帶光芒能照亮別人的人。
小說有幾處地方可以看出蕭紅對魯迅先生的懷念和對魯迅精神的呼應(yīng)。馬伯樂從青島到上海,都宣傳日本人就要打來了,但沒人呼應(yīng)他,都覺得他神經(jīng)質(zhì),因此,當(dāng)他看到上海南京路依然繁華太平的景象時就生氣得很。
現(xiàn)在馬伯樂所苦的只有他的思想不能流傳,只是他的主義沒有人相信。這實在是最大的痛苦,人類的愚昧何時能止。每每馬伯樂向人宣傳日本人就要打來的時來了,沒有人接受的時候,他就像救世主似的,自動地激發(fā)出一種悲憫的情懷。{6}
細心的讀者似乎能從這里看到蕭紅與魯迅文本的互動。魯迅在《吶喊自序》中說:
我感到未嘗經(jīng)驗的無聊,是自此以后的事。我當(dāng)初是不知其所然的;后來想,凡有一人的主張,得了贊和,是促其前進的,得了反對,是促其奮斗的,獨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無反應(yīng),既非贊同,也無反對,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措手的了,這是怎樣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者為寂寞。{7}
蕭紅文本和魯迅文本的交織,讓我們更深切地感受到魯迅曾經(jīng)的寂寞和悲哀,反過來又更深切地感受到蕭紅對馬伯樂的反諷和揶揄。作為一個先知先覺者,魯迅的吶喊自然是有價值和意義的,但當(dāng)時又有多少人能夠體會和理解呢?他的寂寞當(dāng)時又有多少人能夠感同身受呢?蕭紅是能夠體察和感受的。蕭紅筆下的馬伯樂宣傳日本人就要打來但沒人相信時,他就像救世主似的,自動地激發(fā)出一種悲憫的情懷。這明顯是一種戲謔和揶揄,馬伯樂關(guān)心的不是日本人真的來了中國人的命運會怎么樣,他的重點是要別人相信他的預(yù)言如何準確,以至于后來日本人真的打來了,馬伯樂一家接著一家奔走相告,興奮極了,還非常安適和舒服地睡了一覺。而真的開戰(zhàn)后,他卻一點興趣都沒有了,好像對他來說一切都過去了。顯而易見,他所謂的悲憫情懷都像是游戲。而魯迅真的心懷天下,心中真的充滿悲憫情懷,而始終又是謙卑的,從來不敢自詡是什么救世主,當(dāng)他的吶喊沒有得到呼應(yīng)的時候,他不是生氣,而是感到寂寞。
蕭紅筆下的馬伯樂還有過和魯迅一樣的夢想,那就是文章救國。馬伯樂在上海開書店宴請各方賓客時,曾向賓客和讀者們交代過他的夢想,但是關(guān)于他為了掙稿費才寫小說這一層,是一字未提的。
“真是我們民族非得用我們的筆去喚醒不可了,這是誰的責(zé)任……這是我們?nèi)巳说呢?zé)任?!瘪R伯樂大凡在高興的時候,對著他的賓客沒有不說這話的。
于是人人都承認馬伯樂是將來最有希望的一人。{8}
這段文字又可見出與魯迅《吶喊自序》中的另一段文字的互動。
“我想,你可以做點文章……”
……
是的,我雖然自有我的確信,然而說到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是在于將來,決不能以我之必?zé)o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于是我終于答應(yīng)他也做文章了,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記》。從此以后,便一發(fā)而不可收,每寫些小說模樣的文章,以敷衍朋友們的囑托,積久就有了十余篇。{9}
蕭紅在小說中與魯迅文本的互動很隱晦,不是細心的讀者難以發(fā)現(xiàn)。馬伯樂大張旗鼓地宣揚他的夢想:用文章救國,要用筆喚醒我們的民族,然而他想寫小說的真正目的不過是想掙點稿費。為著生活,要掙點稿費也無可厚非,雖然馬伯樂說喚醒我們的民族是人人的責(zé)任,其實他的心智和思想一直在昏睡中。馬伯樂自信自得地接受眾人對他的吹捧:“馬伯樂是將來最有希望的一人?!笨墒捈t的言外之意是像馬伯樂這樣的人是沒有希望的,如果中國都是像馬伯樂這樣的人,中國就沒有希望了,其諷刺意味可見深刻。
除了對馬伯樂的諷刺之外,我們還能看到蕭紅對魯迅的敬意、懷念,以及魯迅的不可替代。魯迅開始對文章救國的作用是將信將疑的,然而他真的開始寫了,而且真的起作用了,但他始終是謙虛的、誠懇的。魯迅對當(dāng)時中國的體察是深刻的,他以鐵屋子比作沉悶的中國,一如18世紀啟蒙思想家竭力反對的堅固的蒙昧力量。黑暗的鐵屋子迫切需要自由的空氣,熟睡的人們迫切需要光明和清醒的理性,這些都契合18世紀啟蒙運動的精神內(nèi)核。魯迅對民族國家具有深刻的洞察能力,魯迅是不可替代的。
蕭紅曾說:“魯迅沒完成的事業(yè),我們是接受下來了。”從《馬伯樂》這部小說看,蕭紅繼承了魯迅的啟蒙事業(yè),她利用馬伯樂這個角色告訴我們,啟蒙在中國收效不顯著,啟蒙是一件長遠的事情,啟蒙得堅持下去。魯迅筆下的角色,如阿Q、祥林嫂、華老栓等,來自閉塞的鄉(xiāng)村,沒有受過現(xiàn)代教育,而馬伯樂居住或行走過的城市有青島、上海、南京、武漢等大城市,他雖然算不得純粹的文化人,但終究是受到過現(xiàn)代教育的熏陶,他的情形略比阿Q們好一些,起碼在很多時候他爆出“他媽的中國人”時是對現(xiàn)狀的不滿。啟蒙事業(yè)是艱巨的!正是因為有這樣深刻的認識,蕭紅在“文章下鄉(xiāng)、文章入伍”的吶喊聲中堅持自己改造國民性的立場。蕭紅對文藝有著清醒的認識:“作家不是屬于某個階級的,作家是屬于人類的?,F(xiàn)在或是過去,作家們寫作的出發(fā)點是對著人類的愚昧?!眥10}馬伯樂身上表現(xiàn)出濃厚的小市民習(xí)性,他的劣根性并不是特殊存在,而是有著一定的普遍性。蕭紅在新的歷史時期新的場域?qū)癫B(tài)的揭示非常具有現(xiàn)實意義和歷史價值。然而這部小說在當(dāng)時并不算是抗日文藝的代表作,它沒有那個時代很多抗日作品所具有的政治信息。這和蕭紅對抗日文藝的理解有關(guān),當(dāng)時一些作家認為沒有到前線去,就沒辦法體驗到戰(zhàn)爭生活,寫不出跟抗戰(zhàn)有關(guān)的作品,但蕭紅認為在抗戰(zhàn)的背景下,普通人體驗到的生活也是戰(zhàn)爭生活中的一部分。她在《七月》組織的一次文藝座談會上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我看我們并沒有和生活隔離。譬如躲警報,這也是戰(zhàn)時生活,不過我們抓不到罷了。”{11}正是有了這樣的想法,使她的作品超越時間的價值。
蕭紅在《馬伯樂》中也回應(yīng)了某些抗戰(zhàn)文藝的敘事模式。馬伯樂想投機取巧寫抗日小說,他的構(gòu)思是這樣的:“總之他把外國人都給改成中國人之后,又加上自己最中心之主題‘打日本’?,F(xiàn)代這年頭,你不寫‘打日本’,能有銷路嗎?”{12}馬伯樂構(gòu)思的小說主題可謂完全符合抗戰(zhàn)文藝的宗旨,可它不是作家體驗的生活,更不是作家熟悉的生活,這樣的小說有價值和意義嗎?況且馬伯樂最關(guān)心的是小說的銷路。對這樣的抗日小說,蕭紅是嗤之以鼻的。蕭紅雖然沒有在戰(zhàn)時以筆直接為前方的戰(zhàn)士吶喊助威,沒有歌頌英雄,因為她接觸不到那樣的生活,而戰(zhàn)時逃難是蕭紅親身經(jīng)歷過的生活,以她的識見和敏感來揭露國民性,這才是她所擅長的,這使得《馬伯樂》與抗戰(zhàn)文藝若即若離。
《馬伯樂》是蕭紅創(chuàng)作的一次重要轉(zhuǎn)折,馬伯樂是新的歷史時期新的場域國民病態(tài)的代表人物。在揶揄諷刺之余,蕭紅對啟蒙的反思和有意繼續(xù)開展啟蒙事業(yè)的決心是值得讓人欽佩的。難得的是,蕭紅還巧妙地在小說中與魯迅的文本以及當(dāng)時的某些抗戰(zhàn)文藝的敘事模式進行互動,深切地表達了對魯迅的懷念,含蓄地表達了自己的文藝主張。
{1} 艾曉明:《女性的洞察——論蕭紅的〈馬伯樂〉》,《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叢刊》1997年第4期,第63頁。
{2} 葛浩文:《蕭紅傳》,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第105頁。
{3}{6}{8}{12} 蕭紅:《蕭紅全集(小說卷Ⅲ)》,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版,第117頁,第176頁,第147頁,第126頁。
{4} [法]加斯東·巴什拉:《空間的詩學(xué)》,張逸婧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23頁。
{5} 康德:《歷史理性批判文集》,何兆斌譯,商務(wù)印書館1997年版,第22頁。
{7}{9} 魯迅:《吶喊·彷徨》,馮雪峰編著,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2—3頁,第4頁。
{10} 《現(xiàn)時文藝活動與〈七月〉——座談會紀錄》,1938年第3卷第1—6期,第81—82頁,原載《七月》1938年第3期。
{11} 《抗戰(zhàn)以后的文藝活動動態(tài)和展望——座談會紀錄》,
1938年第2卷第7—12期,第195頁,原載《七月》1938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