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話本小說的創(chuàng)作與出版在明清時期繁榮鼎盛。由于明清時期的文人炫才意識和駢體文自身的文體演變發(fā)展,明清話本小說序跋具有駢體文對偶句式和使事用典的文體特征。明清兩個時期不同的文化審美使話本小說序跋的駢體化又呈現(xiàn)出不同風格。
關鍵詞:明清話本小說 序跋 駢體化
中國古代講究文體明辨,各文體之間似乎界限分明,但實際上又存在著不同文體的互相融合、互相吸收的情況。在兩種不同文體相互融合的過程中,通常是以某一文體為基礎,借用吸收另一種文體的體制。錢鍾書說:“名家名篇,往往破體,而文體亦因以恢弘焉?!眥1}破文體,往往是一種創(chuàng)造或者改造。不同文體的融合,時時給文體帶來新的生命力。明清時期,小說作為俗文學的一種開始繁榮興盛,而話本小說作為最受市井百姓歡迎的一種小說類型,其序跋書寫形式也更加隨意和多樣化,不再拘于一種固定序跋文體模式,序跋借鑒駢文的文體特征和寫法,明清話本小說序跋出現(xiàn)駢體化特征。
一、序跋的駢體化特征
駢文自漢代產(chǎn)生以來,其名稱和文體特征在不同時期不斷發(fā)生演變,明清時期稱為之“四六”“駢體”“駢體文”“駢文”,其文體特征大致有句式對偶、聲韻協(xié)調、用典使事、雕飾藻采這四個方面。一些明清話本小說的序跋采用對偶的句式并且大量用典,具有駢體文的文體特征。如明代閉戶先生的《鼓掌絕塵題辭》《風花雪月四集題辭》、清代梅溪氏的《西湖拾遺后序》、天空嘯鶴的《豆棚閑話敘》、明代臨海逸叟的《鼓掌絕塵敘》、明代薇園主人的《清夜鐘自序》、清代煙水散人的《珍珠舶自序》等。
(一)對偶句式
明清話本小說的駢體化特征主要表現(xiàn)在對駢體文對偶句式的借鑒上。莫道才將駢文的句式模型分為:齊言單聯(lián)型(如四言對四言、六言對六言)、齊言復聯(lián)型(兩句四言或兩句六言對兩句四言或兩句六言)、雜言復聯(lián)型(四六相雜的句子對四六雜言的句子)三大類。{2}依這種句式分法,將明代閉戶先生的《鼓掌絕塵題辭》{3}句式做一分析,會發(fā)現(xiàn)這篇題辭的句式非常多樣化。
有齊言單聯(lián)型:雙四式:“一人當頭,萬民鼓掌。逆?zhèn)魇?,叛煥劃腸?!彪p六式:“世事短如春夢,人情薄似秋云。”雙七式:“弄筆墨而譜風流,寫官商而翻情致?!饼R言復聯(lián)型:八八式:“錢神頂尖似繡花針,直鉆空三十三天;醋瓶口大比洞庭湖,真浸透九十九地?!彪s言復聯(lián)型:六七式:“樂哉化日光天,無事聽閑人說鬼;嗒矣,北窗南面,有時向知己征歌。”六四式:“傳觴啜茗之余,色飛流艷;傾耳醉目之下,魂動異情?!逼甙似呔涫剑骸凹閮燃槎I內盜,詐內詐而偽內偽兮,臣實于今一中之;酒上酒而色上色,財上財而氣上氣乎,君特未知其趣耳?!彼乃木虐耸剑骸梆捪佯I虎,油額花狐,嚼殘紅骨而呼盡白脂,癡心漢耽為極樂國;南糞熏熏,北風潑潑,嗅干尿袋而歧碎糟囊,知心哥躲在骷髏冢?!比呤剑骸盁崛缁穑G似花,他愛我,我愛他,不覺永走而鉛飛;喉似管,眼如箕,爾為爾,我為我,就是張三而李四?!蔽逅钠呤剑骸跋品婧?,潔潔凈凈,云在青天水在瓶;打破酸齏甕,燥燥干干,桃花能紅李能白。”七四七式:“看到心花開綻處,筆歌墨舞,世上如今半是君;想來淚血迸流時,玉悴香消,此曲只應天上有?!彼钠呤剑骸伴_襟大笑,梁塵落盡硯他香;岸幘豪吟,塵尾敲殘茶灶冷?!彼牧剑骸拔釣楣恼?,香韻金瓶之梅;君試拂塵,味共梁山之水。”序文全篇僅四百多字,卻使用了十三種不同句式。句式不拘,長短無定制。既有四六句式,又有五七言句,三三三三七十九言句,甚至還有四四九八式的二十五言的長句,表現(xiàn)句式上的大膽出新,各種句式的交叉使用,形式多樣化,避免了全文節(jié)奏的單一,也體現(xiàn)了序作者追奇出新的審美趣味。
再如清代梅溪氏所撰的《西湖拾遺后序》{4},也借鑒駢體文的對偶句式,但較之明代閉戶先生的《鼓掌絕塵題辭》,不再有長句,而以短句居多,句式類型有:四六式、八四式、七四四式、六六式、四四式、四七式等。駢文又稱“四六”,是駢文句型特點方面總結的名稱。劉勰《文心雕龍》第三十四章《章句》,其談到駢文的句法云:“若夫筆句無常,而字有條數(shù),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緩。或變之以三五,蓋應機之權節(jié)也?!眥5}可見,最早駢文句型是以四字和六字為主。這篇序文在句式上歸于駢文傳統(tǒng),以四六句式為主。從序文內容看來,較之明代濃厚的市井氣息和“蒜酪之味”,作者多勸懲之意:“正必崇而邪必黜”“善斯勸而惡斯懲”“百行之先惟孝”“萬惡之首為淫”“躬修最切,在在遵先進格言;惟正自持,時時凜前人規(guī)誡?!眲裾]之語在短短一篇序文里占了很大比例。序文對駢體文對偶句式上的借鑒,使序文上句與下句對仗工穩(wěn),精切和諧,表達更加簡潔精煉,具有一種平衡對稱、和諧整飭之美。
(二)駢散相兼的句式
在明清話本小說序跋中,還有一些序文使用駢散相兼的句式,全文用散文的格局,穿插一些駢文對仗的句式。如:明代臨海逸叟的《鼓掌絕塵敘》、明代薇園主人的《清夜鐘自序》和清代煙水散人的《珍珠舶自序》等。
明代薇園主人的《清夜鐘自序》{6}在原文開頭插入一段駢文,鋪墊全文議論的氣勢,開篇表達作者對于世事的議論,以說明小說的創(chuàng)作動機:“世人夢夢,錮利囚名,撇不去貧賤,定要推開……近中壽,遠百齡,為甚的奔求不了?”作者認為世間的人如夢魘般癡蠢,汲汲于酒色財氣、功名富貴,“宜到一杵清音,劃然俱去,其提醒大矣”。再如清代煙水散人的《珍珠舶自序》{7}在文中穿插一段駢文,用簡潔精練的對仗句式來概括小說每卷的故事內容:“故夫翻云覆雨,年老寂寥……敲木魚于月下,則佞僧者可以為鑒?!薄墩渲椴啊饭卜至恚烤砣?,一卷演一個故事?!胺聘灿?,年老寂寥,則訂交烏可不慎”是說卷一所寫惡人蔣云奸占人妻,終得惡報的故事?!笆d埋頭,一朝釋褐,則際遇各自有時”是說卷二窮秀才金宣與蘇秀玉的婚姻事?!八绻砀饺舜C死偶,實鬼神之變幻”是說卷三楊敬山家小廝阿喜溺死后顯魂作祟的故事?!耙刮疃赐ィ妭餮嘁?,乃伉儷之奇緣”是說卷四秀才謝賓又與杜仙佩結合的事?!爸寥粲鲼扔坝诨ㄇ?,則端己者豈不生疑”是說卷五東方白與賈瓊芳婚姻事。“敲木魚于月下,則佞僧者可以為鑒”是說卷六松江僧人證空與尼姑私通并騙良家婦女,終罹法網(wǎng)的故事。
駢文句式上的對偶,顯得特別整齊美觀,但一味對偶,又不免呆板之氣。在句式上采用長短結合、句式雜糅的形式能彌補駢體文這一不足,使文章有參差錯落、跌宕起伏之感。除此之外,駢散間行的句式,在整齊的對偶句中夾雜一些奇句單行文字,或在散文的格局下穿插駢文對偶句式,抑揚頓挫之中不乏疏宕之氣,呈現(xiàn)整齊錯綜之美。突破對稱、均衡、和諧、比例等形式美的粗糲形態(tài),顯現(xiàn)出人的感官難于掌握的動態(tài)美,是一種陽剛之美。而駢體文在文體特征上的統(tǒng)一、對稱、均衡、和諧,審美形態(tài)上是陰柔之美。因此明清文人在話本小說序跋的寫作中進行駢散相兼句式的嘗試,序文具有一種陰陽調和的平衡之美。
(三)用典使事
明清話本小說序跋作者對駢體文另一方面文體特征的借鑒就是用典使事。用典又稱用事、事類,劉勰《文心雕龍·事類》云:“事類者,蓋文章之外,據(jù)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者也”{8},是指引用前代典籍中的歷史故事、宗教故事、神話傳說、寓言或現(xiàn)成詞語等。作者一般都是在序文中插入一段密集用典的駢文,來豐富要表達的意思。如清代筆練閣主人撰《五色石序》和五色石主人撰《八洞天序》。《五色石序》“如為善未蒙福,為惡未蒙禍,禹稷不必皆榮,羿不必皆死,顏回早夭,盜跖善終……倩盼之碩人是悼,婉孌之季女斯饑”{9}。這一段用駢體文的句式,引用“燕人之石”“荊山之璞”“青氈故物”“伯樂相馬”“葉公好龍”等近二十個事典來論證“天道之闕則深有待于補”這一主題。而《八洞天序》中更是高密度用典,占全篇序文篇幅的一半,用典數(shù)量達五十多個?!捌堄湎と缛嗽秆桑瑢⒈厥瓜挠聿粏矢浮烊诵恼?,當如是而未已也?!眥10}值得注意的是,《八洞天序》中不僅高密度用典,而且這些典故多文人典故,如朱買臣、霍小玉、蔡文姬、朱淑真、左丘明、張籍、孫臏、司馬遷、楊惲等,這些文人多才識過人卻命運困厄,不排除五色石主人這里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心理。駢文一般以典故取勝,駢文在析事議理方面,通常以典故為論據(jù),加強文章的議論氣勢,說理更加嚴密。而且使文章語句精煉、言簡意賅,有著含蓄典雅之美。明清話本小說的序跋善于用典故來補充對序跋主題的論述,但是一聯(lián)一典的高密度用典,“博物可嘉,職成拘制”{11},不免給人突兀堆砌之感,有與序文全篇不能融化一體之嫌。
二、駢體化的風格及成因
明代具有駢體特征的序跋,具有俗雅兼容、奇正并行的特色。晚明以李贄為代表的泰州學派人文思想的啟蒙,解放了文人的個性,激發(fā)了文人的狂狷之氣。他們以奇言、奇行來挑戰(zhàn)儒家傳統(tǒng)的“溫柔敦厚”之美,立足于個體感性生命與日常生活的書寫。在作品中表現(xiàn)世俗的真實,化平凡為新奇,追求不奇之奇,從而將柴米油鹽、風月閑情等世俗化的生活作為他們書寫記錄的對象。于是,像“南糞熏熏,北風潑潑,嗅干尿袋而歧碎糟囊,知心哥躲在骷髏?!薄袄C花針”“醋瓶口”“面糊盆”“酸齏甕”這類充滿世俗市井氣息的詞匯在序文中大量出現(xiàn)。序作者在“駢文”這樣一種典雅的文學樣式下填入俗的內容,可以看出,明代的文人“擺脫了創(chuàng)作俗文學的心理負擔,開始心安理得地用俗文學作為炫耀自我才學的資本與謀生的手段,力圖融‘大俗’與‘大雅’于一身?!眥12}另一方面,明代文人在對稱平衡的駢文句式上進行大膽創(chuàng)新,致使序文有著錯落有致、跌宕起伏的美感,力圖對雅正的傳統(tǒng)駢文做出一種合乎當時潮流的創(chuàng)新,是為對“奇”的審美追求??梢娒鞔男虬献髡咴隈夡w文與序跋中做著“俗與雅”“奇與正”的矛盾調和。而清代具有駢體文特征的序跋,風格審美上體現(xiàn)出由俗向雅的回歸,符合清代駢文不故作奇崛、平易和順的特點。在清代駢文中興的影響下,話本小說的序跋在句式上歸于駢文的四六傳統(tǒng),如清代陳樹基《西湖拾遺后序》全文以四六句式寫成,句式整飭,音韻和諧,周正典雅。再者在《五色石序》《八洞天序》中大量的用典使事,使序文具有含蓄典雅之美。由此可見,清代序跋在駢文中興的影響下歸于雅正。
明清時期的一些文人登第入仕后,八股文對自身來說不再具有實用的價值,于是摒棄八股而存駢文,借以抒情言志。而那些科考失意、仕途蹭蹬的文人,八股文工具不能夠幫助自己完成科考,也就轉而用駢文抒情。明清話本小說序跋作者有著深厚的才學,因此,序跋作者的寫作出現(xiàn)駢體化有一定炫才傳世的意識動機。駢體文講求對偶和格律,一開始就是文人高雅的文字游戲,它必須有對語言技巧的純熟把握,對各方面知識的通曉,對文獻典籍的博覽。而且駢文有典尚精工的特點,用典要求作者學識淵博,涉獵廣泛,有深厚的才學功底,對經(jīng)、史、子、集了然于心,才能興到筆隨。所以,文人的炫才意識是明清話本小說序跋駢體化的原因之一。
駢文在文學發(fā)展史上經(jīng)歷了明代的衰落和清代的再次復興。乾隆間孫梅編著的《四六叢話·凡例》中談道:“四六至南宋之末,菁華已竭。元朝作者寥寥,僅沿余波。至明代經(jīng)義興而聲偶不講,其時所用書啟表聯(lián),多門面習套,無復作家風韻。圣朝文治聿興,己未、丙辰兩舉大科,秀才詞賢,先后輩出,迥越前古,而擅四六之長者,自彭羨門、尤梅庵、陳迦陵諸先生后,迄今指不勝屈。”{13}明代“前七子”和“后七子”提出“文必秦漢”的文學復古口號,大力提倡秦漢古文,駢文在這種文學思潮的沖擊下衰落至極。然而,在明代駢文衰落的大背景下,話本小說序跋寫作何以出現(xiàn)駢體化的特征?這是由于八股文就其文體形式來說與駢文關系十分密切,“八股文亦曰‘八比’,考其體制,實源于四六,而為駢文之別支,抑亦儷體之末流也”{14},它多以駢偶成篇。這樣,明代經(jīng)過八股文訓練的文士們也對駢文的寫作技巧了然于心,文人序跋的寫作自然用駢文的寫作技巧。到了清代,由于社會政治和學術思潮的變化,駢文又一次復興,駢文作家隊伍迅速擴大,駢文著作在數(shù)量和質量上呈現(xiàn)猛增趨勢,駢文流派也百花齊放。在駢文中興的文學潮流下,話本小說的序跋出現(xiàn)駢體化特征成為可能。
因此,話本小說序跋雖然在明清時期都出現(xiàn)了駢體化的現(xiàn)象,但由于明清兩個時期的不同審美傾向,呈現(xiàn)出的駢體化風格也有所不同。
{1} 錢鍾書:《管錐編(全漢文卷16)》,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第1431頁。
{2} 莫道才:《駢文通論》,齊魯書社2010年版,第69—87頁。
{3} (明)金木散人編,李蓉、甫壯校點:《鼓掌絕塵》,春風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2頁。
{4} 丁錫根編著:《中國歷代小說序跋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817頁。
{5} (梁)劉勰著,詹義證:《文心雕龍義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265頁。
{6} 《古本小說集成》編委會編,醉月主人編次,薇園主人述:《三國因 清夜鐘》,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7頁。
{7} 《古本小說集成》編委會編,煙水散人著:《珍珠舶》,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8頁。
{8} (梁)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614頁。
{9} 《古本小說集成》編委會編,(清)筆閣主人編述:《五色石》,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8頁。
{10} 《古本小說集成》編委會編,(清)五色石主人編述:《八洞天》,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10頁。
{11} (梁)蕭子顯撰,陳蘇鎮(zhèn)等標點:《南齊書卷五二·文學》,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93頁。
{12} 楊坤:《從“三言”看馮夢龍文學作品中的“雅”“俗”調適》,《首都師范大學》2006年碩士論文。
{13} (清)孫梅:《四六叢話》,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1頁。
{14} 姜書閣:《駢文史論》,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1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