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名字
“筌蹄”最早見于《莊子·外物篇》,其文曰:“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荃”一作“筌”,是捕魚的竹籠,“蹄”則是獵兔之瓊,莊子以筌蹄比喻其哲學道理,“筌”“蹄”乃是各有所指的兩物,而非一詞。故此處所言筌與蹄,乃是兩件漁獵工具,與坐具相差甚遠。
唐代段公路《北戶錄》卷三“五色藤筌蹄”條日:“新州作五色藤筌臺,皆一時之精絕。昔梁劉孝儀《謝太子五色藤筌蹄一枚》云:炎州采藤,麗窮綺縟。得非筌臺與筌蹄語訛歟?”可見,筌蹄乃是一類藤編制品。
明人方以智《通雅·器用篇》曰:“筌蹄,謂魚笱與兔蹄也,后人合稱之,遂以名籃。”籃多以藤條、竹篾等天然植物纖維編制而成,與筌蹄材質相近。且筌作為漁具,在外形上更接近于坐具。
“筌蹄”在佛經中又有“先提”“遷提”“筌提”“荃提”等同音異名。蕭齊僧伽跋陀羅譯《善見律昆婆沙律》曰:“婆羅門自初從梵天下,猶好凈潔……以床席先提以白潔裹,懸置屋間而去?!弊⒃唬骸跋忍嵋蛔鬟w提?!彼彘w那崛多譯《佛本行經集》卷八《從園還城品》曰:“復有五百諸天玉女,各各執(zhí)持多羅樹葉所作筌提,在菩薩前,引道而行;復有五百諸天玉女,各各手持諸天胡床,在菩薩前,引道而行?!惫是迦藝揽删ⅰ度何摹钒矗骸绑芴?、筌臺、筌提,同物異名,六朝以后,無此器物矣。”由此推測,“筌蹄”本為一外來語的漢語音譯,故有以上諸多讀音近似的異名。
“筌蹄”梵語為tri-phala,音“底哩頗羅”。從讀音上比較,筌蹄、筌提、筌臺、先提、遷提等與tri-phala相近,極有可能是其漢語譯音。再考察tri-phala,一詞的本意,tri,即數量詞三;phala,意為果實、果樹、果樹葉。因此,將其理解為某種以樹葉制成的器具似乎是較為合理的解釋。上引《從園還城品》中有五百諸天玉女各持由多羅樹葉所制筌蹄之例,亦可作為旁證。
多羅樹,又名“貝多羅”,屬棕櫚科喬木,樹葉常被用來抄寫經文,故佛經也稱為“貝葉經”?!洞筇莆饔蛴洝肪硎弧肮Ы茄a羅國”條日:“城北不遠,有多羅樹林,周三十余里。其葉長廣,其色光潤,諸國書寫,莫不采用?!背鳛闀鴮懝ぞ咄?,多羅樹葉用途還十分廣泛,上文所引《從園還城品》經文中即有“天妙多羅樹葉之扇”“多羅樹葉所作筌提”的記載。由此可見,人們因地制宜使用當地常見的多羅樹葉制作各種器具。所以,用多羅樹葉編制成筌蹄這種束腰型坐具也便不足為奇,而筌蹄梵語作tri-phala,意為以樹葉制成的器具,這樣解釋也便言之有據了。
通過對“筌蹄”一詞釋義,可見古人在翻譯該詞時著實花了不少心思,不但使用與tri-phala(底哩頗羅)讀音相近的漢語詞匯表音,同時兼顧表意,利用中國典籍中既有的詞匯以說明筌蹄(tri-phala)是一種以貝多羅樹葉編制的束腰形坐具。
鮮活的圖像
“筌蹄”源自古代印度,在佛經中經常作為供菩薩使用的坐具。除上文所引《善見律昆婆沙律》外,《佛本行經集》卷十二《游戲觀矚品》曰:“時有擎挾筌蹄小兒,隨從大王,啾唧戲笑?!蓖瑫矶濉毒M苦行品》日:“爾時彼河尼連禪主,有一龍女,名尼連茶耶,從地涌出,手執(zhí)莊嚴天妙筌提,奉獻菩薩,菩薩受已,即坐其上。坐其上已,取彼善生村主之女所獻乳糜,如意飽食,悉皆凈盡……爾時菩薩食糜已訖,從坐而起,安詳漸漸向菩提樹,彼之筌蹄,其龍女還自收攝?!?/p>
可見,“筌蹄”是古代印度常見的坐具,可供人坐于其上休憩,或坐于其上進餐。由于其質地輕便、造型小巧,故能隨身攜帶,以備隨時坐息,用畢則即時收起。
存世的年代較早的佛教石窟壁畫、造像等也常見坐于筌蹄之上的菩薩形象。新疆克孜爾石窟壁畫中描繪了諸多佛教本生故事,其中第14窟《兔本生》壁畫表現兔王在火中焚身,以供養(yǎng)修道仙人的故事。修道仙人交腳坐于筌蹄之上,筌蹄上罩淺色織物,于束腰處以繩捆束起來,筌蹄下另鋪毯墊。這種外加織物包裹的筌蹄,在克孜爾石窟壁畫中很常見。
此外,敦煌285窟北魏時期的壁畫上也有類似的筌蹄圖像,惟一不同之處在于織物僅平鋪于筌蹄之上,束腰處未加捆束。這類包裹織物的筌蹄,類似上文所引《善見律昆婆沙律》中婆羅門子以白潔裹筌蹄之例,其目的顯然是為了保持潔凈。
筌蹄作為與佛教關系密切的器具,隨著佛教東傳,很可能同時傳人我國??俗螤柺弑诋嬛谐R婓芴愕男蜗?,作為龜茲石窟的典型代表,克孜爾石窟是連接中亞和東方的紐帶,也是佛教東傳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其中年代較早的石窟如第14窟《菱格本生故事》(約3世紀中至5世紀初)、38窟《菱格本生故事》(4世紀末至5世紀初)、80窟《說法圖》(4世紀末至5世紀初)等壁畫中均繪有筌蹄。時代稍后的敦煌第275窟((月光王本生》壁畫(十六國北涼時期),其中月光王垂足坐于一束腰狀白色圓凳上,圓凳繪有豎直的條紋,粗略地表明出此坐具以植物枝條編制的質地,應是筌蹄無疑。
南北朝時期,有關筌蹄的史料及考古資料相對更豐富了些?!赌淆R書·魏虜傳》曰:“虜主及后妃常行,乘銀鏤羊車,不施帷幔,皆偏坐垂腳轅中;在殿上,亦跛據?!滨藫袆e于中原席地而坐的傳統(tǒng),是指坐在高坐具上將雙足垂在體前,或僅足趾著地而足踵不著地。此處雖未言明使用何種坐具,但據其他史料推測,應該不外筌蹄和胡床。《梁書·侯景傳》曰:(侯景)“以蠕車床載鼓吹,橐駝負犧牲,輦上置筌蹄、垂腳坐?!庇衷唬骸按采希ā短接[》卷七0六作“殿上”)常設胡床及筌蹄,著靴垂腳坐?!焙罹俺錾肀钡佤?,又為北朝叛將,其起居習慣應與北朝胡族統(tǒng)治者別無二致,因此其垂腳坐于筌蹄、胡床之上的姿勢正是“跛據”。
因佛教盛興,筌蹄作為講經誦佛時的坐具直達御前。《南史·侯景傳》曰:“上(梁簡文帝)索筌蹄,曰:‘我為公講?!半x席,使其唱經?!边@一場景似乎可以與北朝龍門石窟蓮花洞南壁中央下部佛龕內的思維菩薩與供養(yǎng)人像進行對照。思維菩薩半跏倚坐于筌蹄之上,面對供養(yǎng)人。供養(yǎng)人身后的羽葆、華蓋、斧鉞等儀仗表明了其帝王身份。此時,崇佛之風上行下效,龍門、云岡石窟多見坐于筌蹄之上的菩薩造像也便不足為奇了。
隋唐時期,筌蹄已成為上層權貴慣常使用的坐具。1973年,陜西三原焦村發(fā)掘的唐貞觀五年(631年)靜安王李壽墓,其石槨線刻抱持有燕息用具的眾侍女中即有一人挾持筌蹄。1956年,西安王家墳90號唐墓出土的三彩女坐俑,女俑即垂足坐于筌蹄之上,筌蹄呈束腰狀,上下兩端及腰部均有繩狀紋。類似的女坐俑在陜西銅川唐墓以及洛陽唐墓中屢見不鮮。
遺憾的退出
唐代是起居生活發(fā)生重大變革的時期,即人們由傳統(tǒng)的席地而坐逐漸向垂足高坐轉變。從考古資料方面考察,昭陵陪葬的韋貴妃墓壁畫中,從殘存的西壁壁畫上可以看出所繪人物乃是高坐于椅凳類坐具之上。此外,高宗時期高元硅墓壁畫中也可以看到扶手椅一類的高型坐具。而筌提作為來自異域的高型坐具在此時流行開來,恰恰反映出起居方式的變革。河北元氏縣使莊村唐墓出土的女坐俑,其半跏的坐姿與青龍寺思維菩薩如出一轍,其坐具也為筌蹄。
不過,唐代畢竟是起居方式發(fā)生變化的過渡時期,雖然高型坐具已經出現,人們也開始垂足高坐,但最初僅限于宮廷和上流社會,民間遠未普及,席地而坐仍然是大多數人的生活方式。直至宋代,垂足高坐及高型坐具方才得以興盛并普及到民間。以白沙宋墓為代表的展示宋代起居生活的圖像,反映出人們早已習慣于垂足高坐的生活習慣,且座椅等形制更加規(guī)整和程式化。
筌蹄在魏晉南北朝及隋唐時期的使用,一方面是佛教傳播的推動,另一方面也與其自身固有特點有關,既便于攜帶,又適合坐息。筌蹄以藤類植物編織而成,輕巧簡潔、便于攜帶,故唐李壽墓石槨線刻圖中的侍女能輕而易舉地將筌蹄這類輕便坐具隨身攜于身側。其次,相比于席地而坐,垂腳坐于筌蹄上無疑是一種更加舒適的坐息方式,雖然魏晉南北朝以來垂足高坐曾被視為甚于箕踞的不雅坐姿,文獻中論及胡人政權的君主使用筌蹄多是帶有一定的責難色彩。
唐代以后,垂足高坐的起居方式逐漸定型,包括坐具在內的各種家具以及室內空間逐漸為適應新型的起居方式而發(fā)生了變革。原本為了便于攜帶使用的坐具,逐漸被堅固且擺放固定的家具取代,筌蹄也最終在這場家居革命中消泯。
五代時期,筌蹄已經不見蹤跡,但是與其造型類似且關系密切的新坐具——墩卻開始大行其道。與束腰形的筌蹄相比,墩整體呈鼓腹形,線條更流暢,造型更穩(wěn)固。五代顧閎中所繪《韓熙載夜宴圖》中絲竹侍女群像,眾侍女即坐于繡墩之上。所謂繡墩,是指在藤編或木質坐墩上覆蓋一層絲織物,成為既舒適又美觀的坐具。宋元時期,墩已經成為富裕階層家庭中的必備家具。宋徽宗趙估所繪《十八學士圖》及《文會圖》中都可見飾有藤環(huán)狀紋的墩,似乎還保留著筌蹄藤編的特點。由此可以說,墩正是對筌蹄的改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