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上九點左右,丁點站在小區(qū)旁的公園里,雙手抖玩著溜溜球,眼睛卻偷偷瞥向坐在不遠(yuǎn)處的一位老頭。
說是老頭,其實看上去也不過五十歲的樣子。他頭戴一頂灰色涼帽,身子微微后仰著,一動不動地盯著舉在手中的書,眉頭緊蹙,表情憂郁而認(rèn)真。因為老頭那樣的看書姿勢,總讓丁點想起奶奶家曾養(yǎng)過的一只黑貓,所以他干脆在心里叫他“老貓”了。
也許是覺察到有人看自己,老貓?zhí)痤^,朝丁點的方向望了過來。丁點忙躲過老貓的目光,急急低下頭,看著正抖在空中打著旋的溜溜球。可是,因為好奇老貓能將書舉多久,丁點忍不住又瞥了過去,沒想到這次卻被老貓“捉住”。老貓朝他微微笑了笑,丁點只好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
“放假啦?”老貓問。
丁點靦腆地點了點頭。
到了和同桌兼死黨薯片約好去看新款游戲機的時間,薯片卻沒來。丁點只好收起溜溜球,經(jīng)過坐在葡萄藤長廊下的老貓,經(jīng)過幾個下棋的老人和一對情侶,走向那座在公園里就可以望見的高高的樓。
“方偉的爺爺?shù)昧酥夭。麄兘裉煲辉缁亓死霞?。”在高高的樓前,保安認(rèn)出了丁點。聽了這話,丁點很黯然,一個人默默地回了家。
下午的時候,丁點站在媽媽開的帽店外,看著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匆匆忙忙的人,心里盤算著又該去找誰——大頭要去學(xué)奧數(shù),眼鏡哥要去學(xué)畫畫,鋼牙去了鄉(xiāng)下外婆家……如果聽從媽媽的建議,報了象棋班應(yīng)該就不至于如此無聊吧?如果現(xiàn)在去報還來得及嗎?但真的不喜歡,去了會更無聊吧?丁點就這樣愣愣地想著,直到媽媽從店里出來。
“不是說去找同學(xué)玩嗎,怎么還在這里?”媽媽問。
“我在想是走路去還是坐車去。”丁點撒了一個小小的謊,然后,朝媽媽揮了揮手,示意她進(jìn)去繼續(xù)整理那些漂亮的帽子。媽媽進(jìn)去后,丁點才甩著溜溜球又去了公園。
在公園,丁點一眼就看到老貓。
“怎么,一個人玩?”老貓放下書,取下眼鏡,問丁點。
丁點收回放出去的溜溜球,又靦腆地笑了笑,算是回答了個“是”。
“小伙子,你今年多大啦?”老貓將雙手放在書上,看著丁點熟練地將溜溜球提上放下。
“13?!倍↑c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手中的溜溜球。
“哦,13……”老貓嘟囔著。丁點側(cè)過頭,看到老貓方才的笑容竟一點一點沒有了,神情竟有些惆悵起來。丁點正想著是不是該離開時,老貓卻又說話了:“喜歡讀書嗎?”
“不喜歡?!辈贿^,丁點馬上又補充道,“我喜歡看漫畫?!?/p>
“哦?!甭犃硕↑c的話,老貓輕輕點了點頭,臉上有了一只貓在黃昏時望著灰暗天空的表情。
“你看的什么書?”看著老貓手中的書,丁點有些好奇。老貓合上書頁,將書朝丁點遞去。書的封面上赫然寫著“復(fù)活”兩個字。
“是科幻小說?”丁點覺得這個名字很科幻,便順口問了一句。老貓搖了搖頭。丁點的臉便騰地紅了,將溜溜球收回掌心,沖老貓笑了笑,離開了公園。
二
丁點去找同學(xué)虎皮。
慶幸的是,虎皮正好在家,丁點一叫就下了樓。兩人并排坐在樓下的花壇上,甩著腿,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要不,我們?nèi)ビ斡??”丁點提議。
“昨天我才和爸爸去了,回家后就被我媽臭罵一頓,說游泳池的水不干凈,容易讓人生病?!被⑵て仓欤荒槕崙嵉臉幼?。
“那去干什么好呢?”丁點看到一只蝸牛正沿著花壇的邊沿一直往上爬著,他問著虎皮,也問著自己。
“去踢球?”虎皮說著,眼睛一下放亮不少。
“踢球?”丁點將目光從蝸牛的身上轉(zhuǎn)移至虎皮興奮的臉上。
“也是,這大熱天的踢啥球,而且放假了,學(xué)校的門衛(wèi)準(zhǔn)不讓我們進(jìn),連球場也沒有。”也許是看出丁點的不贊成,虎皮有些訕訕地笑起來,眼里的亮光也頓時黯淡了下去。
就這樣,兩人商量來商量去也不知究竟該干什么?;⑵さ膵寢屧跇巧虾爸?,讓虎皮帶丁點上去吃西瓜。丁點不好意思上去,只好離開。
丁點原本以為這個沒有任何作業(yè)的假期會無比有趣,誰知卻這般無趣。回去的路上,他邊數(shù)著路旁的商店,邊琢磨是不是該像去年那樣去賣報??墒?,薯片不在,自己一個人抱著一大摞報紙看上去會不會傻兮兮的?
天色漸暗,丁點一路磨磨蹭蹭,穿過公園時,那里的路燈竟已亮起。
“我就想你應(yīng)該從這里回家嘛。”葡萄藤蔭蔽的走廊上,老貓一看到丁點,馬上站了起來。
丁點嚇了一大跳!
“是這樣,我很想請你幫一個忙?!崩县堈f,“我的眼睛最近越來越不好使,看書也越來越吃力,很想請一個人為我讀讀這本書,當(dāng)然不是白幫,我會付費的。”
丁點看到老貓用手輕輕撫摸的正是那本《復(fù)活》。
“我……我朗讀很差勁?!倍↑c惶恐地說道。
“沒關(guān)系,只要能聽清楚就行?!?/p>
“我……回家和媽媽說說。”因為事情太突然,丁點本想立刻拒絕,但一時卻找不到合適的推辭,只好期期艾艾地如此說道。
“好吧,我家也住附近,幾乎天天都來這兒?!甭犃硕↑c的話,老貓卻一臉期待。
三
接連下了兩天傾盆大雨。新聞?wù)f,全球都出現(xiàn)極端天氣,那么有這樣奇怪的雨天也就不奇怪了,丁點想。
“要不,你去爸爸那邊玩幾天?”也許是看出丁點無所事事,天一放晴,媽媽就建議道。
“不去!”丁點回答得干脆利落。不去,并不是不想去,雖說爸爸和媽媽早在兩年前就離了婚,但丁點知道他們并不是因為外遇之類亂七八糟的事情,而是兩人性格不合。如果兩人生活在一起不快活,分開未嘗不是好事,至少媽媽現(xiàn)在每天心情都不錯,爸爸也不像以前那樣愁眉苦臉,更何況爸爸雖然搬離了家,但丁點感覺得出他對自己依然一如既往。他不想去只是因為聽說爸爸最近處了女朋友。這天,正好是周末,爸爸也許有約會,自己去了豈不攪局。
“那去看看奶奶。”這次媽媽直接幫丁點做了決定。
和以往一樣,奶奶忙不迭地在廚房里剁著、炒著、蒸著、煮著。丁點插不上手,只好打開電視,一頻道、二頻道、三頻道……五十六頻道、五十七頻道……丁點習(xí)慣性地掏出溜溜球,可是卻無心再抖開。窗外的槐樹上傳來幾聲蟬鳴,樓下傳來幾個小孩追趕嬉笑的聲音,丁點的心竟有些莫名酸楚。他覺得一些東西正離自己遠(yuǎn)去,就像春天的幼苗已掙脫種子外殼的庇護(hù),想努力地向上,可是卻找不到方向,也找不到力量,感覺十分茫然。
和往常一樣,吃過飯,丁點躺在爸爸曾睡過的床上,準(zhǔn)備休息時,奶奶卻不時走進(jìn)來,一會兒拿來風(fēng)扇,一會兒拿來西瓜,一會兒端來水,然后開始問著諸如畢業(yè)會考的成績出來了嗎、想上哪所初中、媽媽的生意好嗎之類的話。她慢慢地問著,丁點慢慢地答著。等結(jié)束了這些常規(guī)對話后,奶奶又開始嘮叨爸爸媽媽不應(yīng)該離婚,像以往一樣,她讓丁點撮合他們重新在一起。丁點聽著,微微笑著,拉過坐在床邊的奶奶的手,細(xì)看她的掌紋。他知道奶奶很寂寞。有時,他很想幫她做點兒什么,可是她想要的卻是丁點無能為力的。為此,丁點很難過。
下午,從奶奶家回去后,丁點在自家門口站了好一會兒,才轉(zhuǎn)身下了樓,去了公園。
“我媽說《復(fù)活》是本名著,是一位叫托爾斯泰的老頭寫的。”丁點對老貓說。
老貓放下書,笑了笑。
“你媽喜歡讀書?”
丁點點了點頭:“不過,爸爸說她自從有了我以后就沒時間讀了?!?/p>
“我讀到這里了?!崩县垖媒o丁點,指著一行字。丁點點了點頭,坐在老貓的身邊,輕輕地讀道:“先出來的是苦役犯,都穿著灰色的長褲和囚袍,囚袍背上縫著一塊標(biāo)志苦役犯的方布。他們當(dāng)中有年輕的,有年老的,有瘦的,有胖的……”
丁點停了下來。
“老師曾批評我朗讀得很差勁。”
“是嗎?那一定是因為你太緊張的緣故?!崩县堈f。于是,丁點又接著往下讀道:“有白臉的,有紅臉的,有韃靼人,有猶太人,個個都哐啷啷地拖著鐵鐐……”
四
和老貓漸漸熟悉,丁點沒有了一開始的拘謹(jǐn)。
一天下午,丁點將《復(fù)活》遞還給老貓時,說道:“爸爸為我買了幾本《哈利·波特》,里面的故事很有趣?!?/p>
“《哈利·波特》?。课铱催^燈箱上的電影海報,看上去好像不錯?!崩县埼⑿χf道。
“要不,下次我?guī)Ыo你讀讀?”
“你不喜歡這本書?”老貓拍著手中的書,和藹地問。
丁點不好意思地?fù)狭藫项^。
丁點的確不太喜歡《復(fù)活》。對于他來說,那些人的名字太長,人物的對話缺乏幽默,沒有好玩的情節(jié),更重要的是他無法理解書里的一些東西。“太深奧了。”這是丁點對《復(fù)活》的一句話簡評。不過,還好,這樣的簡評并不妨礙丁點的朗讀,相反丁點還漸漸地、慢慢地喜歡上了這種用聲音將文字朗誦出來的方式。當(dāng)他站在公園,坐在郁郁蔥蔥的葡萄架下,對著七月盛開的玫瑰,將一個又一個漢字從嘴里輕輕吐出時,他覺得它們活了,它們在空中舞著,然后飄進(jìn)老貓那豎起的耳中,化成了一點一滴的雨敲打著他,也輕輕敲打著自己的心房。
老貓說丁點讀得越來越好,公園里那些常坐在旁邊聽丁點朗讀的人,也說他讀得不錯。
除了為老貓讀《復(fù)活》,丁點也開始為自己讀點別的。他從媽媽的書架上找出《繁星·春水》《安徒生童話》,還有泰戈爾的《飛鳥集》《新月集》。他先是小心翼翼地在心里默默地讀,然后輕輕地讀,繼而一個人站在客廳,放聲朗讀。他聽到聲音撞擊在綠色的沙發(fā)上、白色的地板上,濺落成一朵朵美麗的浪花,繼而在他的內(nèi)心匯聚成一首首歡快的歌。他喜歡聽這樣的歌。在那些歌中,他聽到了自己的聲音——沒錯,自己的聲音,不是媽媽的,不是老師的,不是奶奶的,不是爸爸的,是自己的!有時候,他會突然停下,想聽聽那些聲音的回音,可是聽到的卻是鬧鐘的“嘀嗒、嘀嗒”,看到的卻是鏡中一個拿著書的男孩。他感覺到時間流逝的痕跡,更感覺到一種東西似乎正在自己身上悄然地發(fā)生著變化。為了證實這點,他借來媽媽的手機。
“媽媽,你覺得我讀得怎么樣?”丁點把手機里的錄音放給媽媽聽。
“還不錯,至少沒讀錯字音?!泵钡昀铮瑡寢屨龑⒁豁斻y灰色的禮帽掛在展示架上。
“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特別的?”丁點咽了一下口水,又補充道,“或是我有什么變化?”
媽媽的手停在帽子藍(lán)色的花飾上。“你再放一遍,我認(rèn)真聽聽?!眿寢屨f。于是,丁點又放了一遍。
聽完后,媽媽認(rèn)真地端看著丁點,然后“撲哧”一聲笑起來。她扔下帽子,走過來,一把摟過丁點的脖子。
“兒子,你的喉結(jié)還沒長出來呢。”媽媽笑著,手卻在丁點的脖子上摸索。
“我……不是這個意思。”丁點的臉紅了。
“不過,說實在的,你的嗓音還真有點變化?!眿寢岆m然仍笑著,但丁點聽得出她說的是真的,于是臉更紅了,內(nèi)心滿滿都是喜悅。
那天,在回家的路上,他不停用手摸著自己的喉嚨處,回家后又在鏡前站了許久。雖然,不是很確定,但丁點知道如果一粒種子已開始萌芽,那么離它破土而出的日子應(yīng)該就不會太遠(yuǎn)了。
五
從六月中旬到八月初,丁點斷斷續(xù)續(xù)為老貓朗讀著。有時是早上,有時是下午,沒有固定的時間,也沒有固定閱讀的頁數(shù),老貓很隨意,丁點也跟著隨意起來。于是,到公園里散步的人便常常看到這一老一少坐在葡萄藤蔭蔽的長椅上,一個聽著,一個讀著,讀的人有時大聲,有時小聲,聽的人也并不介意,只要能聽清就絕不作聲。而讀的人呢,顯然也越來越享受這種閱讀,不但慢慢融入自己的情感,而且還讀出了人物的情緒變化,有時甚至沉浸到里面,獨自默默地看起來。這時候聽的人也不說話,微笑著,安靜地等待著。
“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我很喜歡讀書呢?!币惶?,當(dāng)丁點又被書里的對話吸引陷入沉默時,老貓緩緩地說道。
丁點抬頭看著他。
“只是,我們那時很少有機會讀書。所以,真是羨慕你們現(xiàn)在能有這么多的好書可讀呢?!币姸↑c不語,老貓又補了一句。
聽了老貓的話,丁點的心里竟有些甜甜的。真的是有許多的書可讀呢,不說市圖書館、學(xué)校圖書館有那么多的書,單是媽媽書架上的書就有上百本吧??墒牵瑸槭裁匆郧皼]留意到?為什么現(xiàn)在才知道讀書竟是這般有趣?
會考的成績出來了,就讀的初中定下來了。丁點沒有意料之外的驚喜,也沒有失落,只是打聽到薯片居然要去另外一所學(xué)校后,心里有些不舍。隨著開學(xué)的日子越來越近,丁點也漸漸興奮起來,甚至一個人跑去新學(xué)校轉(zhuǎn)了一圈。若沒有特殊情況,比如下雨,丁點是一定要去公園的,厚厚的一本《復(fù)活》只剩最后幾十頁了,丁點希望能在開學(xué)前為老貓讀完。
其實,媽媽一直不知道丁點為老貓朗讀的事。丁點不愿告訴她。他在想,如果某天媽媽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讀了《復(fù)活》,還開始從她的書架上取了別的書讀,會不會很吃驚?會不會很意外?丁點想將這個“意外”留給媽媽自己發(fā)現(xiàn)。
“所以疲勞,不是由于夜里失眠,不是由于旅途辛苦,也不是由于心情激動,而是由于他對整個生活感到厭倦?!边@一天,讀到這里時,丁點停了下來,看了看腦袋倚著椅背、瞇著眼的老貓。
“他靠著木榻的背,閉上眼睛,頓時沉沉睡去?!?/p>
“其實,早在45年前,我就想讀這本書了?!崩县堗洁熘?,突然切斷了丁點的朗讀,“但年少時,忙著學(xué)習(xí),工作了又忙著工作,結(jié)婚了又忙著養(yǎng)育孩子……其實,如果不是前段時間醫(yī)生說我的身體出了一些狀況……我想如果再不讀這本書,恐怕這輩子都沒機會了……所以,小伙子,真的很謝謝你?!崩县垟鄶嗬m(xù)續(xù)地說著,說給丁點,也仿佛說給過往的歲月。
說完后,老貓將手伸向丁點,丁點輕輕握住了他那雙厚實而粗糙的大手。而就在那一瞬間,丁點突然覺得自己從此將不會在回家路上磨蹭,也不會再無聊地數(shù)經(jīng)過的商店,更不會一個人默默地坐在樓梯間了。
六
快開學(xué)時,薯片回來了。丁點很高興??墒?,見到薯片后,丁點卻覺得兩人之間好像有了一種無形的隔閡,對話也少了從前的謔趣,有點像大人了,問著諸如“你爺爺?shù)玫氖裁床 薄澳阕罱趺礃印薄?/p>
盛夏已過,但天氣仍炎熱得可怕,兩人穿著短褲、短衫,吃著冰激凌,坐在市中心的噴水池旁,沒有像從前那樣互相潑水玩,也沒有提到溜溜球的新玩法和新款游戲機,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正在他們的身上靜靜地發(fā)生著。
回去的路上,丁點一個人去了書城。
他用老貓支付的錢,為自己和老貓買了一些書,結(jié)賬后錢還有剩余,他便又折回去,為媽媽買了《帽子百搭法》《女人美容天天談》。他希望媽媽能喜歡。
書很多,拎著很重,但丁點還是繞道去了公園。
老貓果然在。
丁點將書一本一本地遞到老貓的手中。老貓也沒拒絕,一本一本地收了下來。然后,丁點坐下,手中拿著一本他為自己買的書。
“能為我讀上一段嗎?”老貓說。
丁點什么也沒說,只是翻開手中的《假如給我三天光明》,輕輕讀道:“1880年6月27日,我出生在美國南部的亞拉巴馬州……”
(文字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