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社會學家,鄭也夫被比作社會學圈的王朔,狂妄、好斗、執(zhí)拗、大開大合、有精神潔癖。他不申報任何研究課題,不拿一分錢的研究經費,不參加任何學術評獎;他關注各種社會熱點,敢自揭學術“家丑”,敢質疑行業(yè)腐敗,敢叫板教育業(yè)不公……永遠在罵人,始終在戰(zhàn)斗。于是,他被愛、被恨、被怕、被厭。但他很滿意自己“邊緣人”的身份,甚至給自己畫像:“懶散,不整衣冠,精神上卻頗有潔癖,以爭辯為快事,只伺候自己的興趣,暢快,挺好?!?/p>
肆意妄為地批判
鄭也夫給大眾最鮮明的印象是批判者,他大咧咧地說:“我的專業(yè)就是職業(yè)批判家?!?/p>
作為社會學家,鄭也夫幾十年如一日地以狂熱的態(tài)度,批判社會生活中陰冷的地帶。從體育比賽到汽車文化,從城市發(fā)展到道德建設,從學術腐敗到教育現(xiàn)狀,他都要嬉笑怒罵地評點再三。他最常說的口號是:“我是一個匹夫,只做批判者?!?/p>
“這么多年過去,無趣是依然無趣,骯臟竟更加骯臟。有些體育賽事就是比各單位的金牌總數(shù),于是各級領導不管自己喜歡不喜歡,金牌總數(shù)一定要公諸于世,媒體一定要炒作,觀眾一定要議論,又為了不丟臉,便拼命推出各種金牌政策?!?/p>
他譏諷國內媒體勢利和不入流。運動會上媒體對個別著名運動員巨細靡遺,吃飯睡覺都要報道,而對其他普通運動員卻無視、漠視,甚至是歧視,鄭也夫見狀也會大肆批判一番。他還點評張藝謀、陳凱歌為什么拍不出好電影了,因為不伺候自己了,盡想著票房,想著別人愛看什么?!氨娙说男睦砟隳芨忝靼讍幔荒芟共?,只有伺候自己的審美標準,才可能成功?!?/p>
他叫板學術界,在博客上“擼胳膊,卷袖子”,指名道姓炮轟中國社科院學部委員。他還理直氣壯地斥責“中國學術界最大的問題就是腐敗”“絕大多數(shù)學者、專家,拿著那么多經費卻做不出真正值得稱道的成果!讓整個群體變得越來越無思想,于國于民,了無貢獻,荒誕!”
他與中國教育近身肉搏式纏斗,不僅自己著書痛陳弊端,還指導學生將論文做成合集《科場現(xiàn)形記》,深刻入微地勾勒當代中國教育的怪狀。他氣壯山河地說:“《科場現(xiàn)形記》講述的都是你想象不到的事實!”
從業(yè)幾十年,鄭也夫一直以“不合作、不妥協(xié),保持批評的姿勢”要求自己,輿論場里的各種罵聲悉數(shù)全樣保留:“我博客里的留言都在,一句沒刪,罵人我會的,他們罵我,我就跟他們對罵。”
偶爾也有人對他笑言“生氣傷身”,他馬上自嘲一句:“罵人去火?!?/p>
無所顧忌地逃亡
從初中畢業(yè)后插隊,到65歲從北大退休,四十年間,鄭也夫先后在數(shù)十個單位學習、工作,平均每個單位不足四年。
鄭也夫將這種流動稱為逃亡,“在哪待著我都選擇當一個邊緣人,我改變不了單位的政治,也改變不了單位不合理的事情,各個單位實際上都有它的通病,這種逃亡,是情感上的逃亡。”
鄭也夫最著名的特立獨行是不申請任何科研經費。其實剛開始鄭也夫也參加過,因為中國社科院要求參評,否則被視為不支持本單位工作。但鄭也夫“打死不求人”的性格使名額每次都落到了其他人頭上,于是,第二年評選的時候,鄭也夫干脆直接拒絕,決定永遠不參加了?!凹热徊还敲淳瓦h離。”
鄭也夫調入中國人民大學沒過幾年,同樣的問題出現(xiàn)——教授必須完成三個任務:科研任務、教學、國家級課題,否則降級??舌嵰卜虿簧暾堈n題,盡管教學、科研都超出標準許多,但完不成第三個指標,他就得由“教授”降為“副教授”。最后,鄭也夫給校長寫了封信后揚長而去:“這個規(guī)定實在荒誕,這相當于,考核一個農民的標準不是產品質量,而是看往地里撒了多少化肥,如果他撒一百斤,你一斤沒撒,你就得走人?”
后來,鄭也夫到了北京大學社會學系。但在北大,他依然我行我素,不申報科研項目,不爭取科研經費,不擔任行政職務,不參加任何與學術無關的會議,唯一堅持的就是認真上課,嚴肅教學?!拔也灰魏蚊c利、權與錢,就是上課,然后參加研究生入學考試、答辯,其他的不參與、不關注,這樣和北大相安無事十年?!?/p>
“流動”期間,鄭也夫主持過央視的《東方之子》,參加過《百家講壇》,做過《實話實說》總策劃,在鳳凰衛(wèi)視《世紀大講堂》等節(jié)目中頻頻露臉,是最早一批的“電視明星學者”,但很快他就棄之如蔽履,給多少錢都不干。“管制太重,談論空間狹窄,我提十個建議,你只用一個,最好的都槍斃了,那還干個什么勁?”
鄭也夫至今還記得被斃掉的其中一期是關于“國服”的討論。由于早年曾在美國留學,在一次各國留學生聚會上,大家都穿著自己國家的特色服裝來參加,而鄭也夫一陣尷尬,“我不知道我們的國服是什么,因為正式場合大家都是穿西裝”,于是就有了討論“國服”的想法。“挺好的題目,為什么就被斃了?”鄭也夫至今還很迷惑。
因為受到不公正待遇,因為厭惡“游戲規(guī)則的骯臟”,幾十年來,有精神潔癖的鄭也夫選擇了不斷地“逃亡”。現(xiàn)在回味起來,他依然自我感覺不錯:“因為我覺得走出了誤區(qū),也認清了在那里待著是一件無聊的事情?!?/p>
只伺候自己的興趣
鄭也夫的公開身份是社會學家,但他毫不客氣地說,社會學界外的人士當然這么看待,社會學內部卻頗有些人不認同,因為他是“使十八般武藝的人”。“社會學、生物學、心理學、哲學、史學……我什么都學,什么都感興趣,我一點都不在乎我是哪個學科的人,我堅持的不是哪個學科,堅持的是智力生活,是一個懷疑論者的思考,而堅持的動力是樂趣?!?/p>
的確,鄭也夫的興趣實在廣泛,他是改革開放后最早研究中國知識分子問題的社會學家。上世紀90年代,他提出反對發(fā)展私家車,反對推行多年的火葬,主張“沙葬”。2003年,他撰文批判現(xiàn)行國家社科基金制度,當社會信任出現(xiàn)問題時,他開啟社會信任研究;當消費主義泛濫時,他開始辨析消費和快樂的關系。他還抨擊“中國特色”的VIP,認為權勢者享受本系統(tǒng)內的特殊服務,不加入公共服務系統(tǒng),比如地鐵、公交車等,導致中國公共服務質量低下。
盡管觀點駁雜,但歸根結底,他說自己是在設計游戲規(guī)則?!拔蚁矚g發(fā)表觀點,喜歡罵人,我不怕得罪人,反正什么都不要,又不指望別人幫我點什么忙,罵了就罵了,怕什么?我做的一切都是自己感興趣的?!?/p>
但他又是個徹底的悲觀主義者,對未來沒有什么自我期待?!拔夷苡绊懼袊鴨??活這么大歲數(shù)了,我知道完全影響不了,不過我的聲音可以打破一言堂,我的話能使這個社會生態(tài)、文化、思想多元化一點,僅此而已?!彼踔涟炎约罕茸骺磩e人下棋的旁觀者。他在旁邊支招:“嘿,哥們,這么走。不聽?不聽就不聽吧,我寫成棋譜,讓愛聽的人看去。你不聽,不影響我寫棋譜的興趣?!?/p>
盡管對現(xiàn)實悲觀,但鄭也夫仍舊活得高興。除了熱衷批判,他還是瘋狂的體育愛好者,少時練中長跑,年近五十歲愛上冬泳,曾是十足的足球迷,現(xiàn)在迷上網球,常在體育評論中直抒胸臆。
退休后,他還會往北大跑,帶著拉桿箱去圖書館借書,把教師25本的定額都借滿,不知老之將至,熱情甚至高過退休之前。聽到同齡人牢騷一句“我們過氣了”,他一針見血: “你我又不是姚明和劉翔。如果退休后你的影響力驟減,那恐怕之前產生影響的是你的位子,而不是你本人?!?/p>
他認為此生最大的遺憾是在社科院滯留的時間過長,沒能早日進入學校,與年輕人互相影響?!昂湍贻p人互相影響是多么重要,就比如,我穿著大褲衩去參加學生答辯會,結束后老朋友說:‘你就這打扮?’可學生會和我一樣指指胸襟:‘這里面絕對認真?!?/p>
鄭也夫說,這樣的共振,是他堅持的最大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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