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紐約地鐵
凌晨四點,一個女詩人獨自乘地鐵
橫穿紐約
一件標(biāo)著漢字的易燃易爆物品
如此快速地在黑暗中潛行
頭頂上方,鋼鐵的乘法和混凝土的函數(shù)
模擬強力意志
一個閃爍不定的巨大電路板
一部分正睡去,一部分正醒來
哈德遜河夢游至布魯克林大橋下
自由女神在打盹或假寐
華爾街將天空擠成一條窄縫
星光像匯率一樣漏進來
百老匯曲終人散,仍無法從戲返回人生
當(dāng)黑人醉漢在細雨中踉蹌,對非洲泛起鄉(xiāng)愁
大都會博物館的木乃伊忽然打了個哈欠
雙子塔兩個大土坑,無語問蒼天
敏感地覺察到一架飛機,像找尋親人一樣
找尋著肯尼迪機場
三一教堂用尖頂探測著耶穌的行跡
認為自己才代表人類盤旋上升的絕對高度
帶著找不到地平線的苦悶,鉆入大蘋果腹腔
陶瓷馬賽克編繪出來的站牌
在忍受之中愛上了紙屑、易拉罐和果皮
那些涂鴉隱約著天使或撒旦的影像
百年管道裸露,平臺空曠,進入異域空間
一只格林威治村的貓咪竄過軌道
走的是太空步
將悲傷攜帶出境,越過大洋、時區(qū)、體制和種族
一直帶到這個全世界的十字路口
如果徘徊,就在曼哈頓徘徊
如果迷路,最好迷失在42街
走投無路時,請登頂?shù)蹏髲B
凌晨四點,女詩人獨自乘地鐵穿過紐約
雙肩包里有一份自我放逐令
和一本難念的經(jīng)
在迷惘和垮掉之間,在速度造成的恍惚里
她重新愛上了生活
在梭羅墓前
這個新英格蘭小鎮(zhèn)
有著春天的加長版
整個世界靜悄悄
沉睡谷公墓里的人們在沉睡
太陽加大了油門
這世上最亮的燈盞
也無法照進墓穴
天空藍得虛無
云仿佛從中世紀壁畫里復(fù)制
樹陰、草地、花叢都安居著靈魂
坡度起伏得和緩優(yōu)美
似乎死亡也可以充滿感恩
背面的小山坡
梭羅和他的朋友在另一世界
依然可以相遇
離霍桑五米,離奧爾科特二十米
離愛默生五十米
一簇開黃花的白屈菜引領(lǐng)我
來到一塊極小極簡的白石碑前
僅16開本雜志大小
豎插進平地
只比旁邊散落的松果高出如許
它有十九世紀的表情
時光的斑駁和漬跡
使之看上去像一本發(fā)霉的舊書
省掉一切文字,只刻:Henry
拱出地表的碩大樹根
接觸過那堅定之軀
透過土壤傾聽過耳語
這里埋著一位哈佛畢業(yè)生
和他的肺病
這里埋著一位大自然的親兄弟
采漿果遠足隊隊長
和他又大又深的藍眼睛
他寫詩,寫散文,寫不服從的文章
批判哮喘的火車
譏諷砍樹的斧頭永遠砍不下云朵
他教書,制作鉛筆,造玻璃紙
又擔(dān)憂四肢生銹而迅速逃離
最終他做成了
睡蓮、龍膽花、白樺、酢漿草的秘書
東鶇鳥、斑鳩、狐貍、松鼠、鱸魚的經(jīng)紀人
他為這片土地加上圈點和批注
為一條河流立傳
他栽樹,搭籬笆,蓋木屋,種豆子
并打算一輩子都用來種豆子
他工作一天,休息六天
從離群索居和清貧里賒出自由
仰望寫滿真理的銀河,給田野沒完沒了寫情書
用強健雙腳向大地表達敬意
他有過一次非典型戀愛,一次疑似戀愛
終生未婚
他過最簡單的生活
直到把它過成了哲學(xué)
他44歲辭世,前半生簡潔有力
后半生干脆省略
整整一個晌午,我找尋他的墓
仿佛找尋他的另一座小木屋
這最后居所
跟鼴鼠洞穴一樣隱蔽而卑微
容納他的倔強和孤獨
我站在這個美國人的墓前
用漢語背誦了
《瓦爾登湖》中的一段
來自詩人徐遲的譯本
我站在這個美國人的墓前
內(nèi)心充滿歉疚
這個終生熱愛獨處的人,躲到墳?zāi)估?/p>
也沒能躲開我的造訪
我站在這個美國人的墓前
喉嚨里涌動元音和輔音
一雙皮鞋從中國一直穿過來
沾著孔子家鄉(xiāng)的塵埃
太 湖
天空和湖泊都用面積來表達自我
面對那么大的天,湖只有竭盡全力鋪展
天低矮下來,原諒湖的有限
冷雨和暮色交融,共同定義人生
我把自己縮小成逗點,躲進命運的一角
灰云穿著絲絨的跑鞋
水邊蘆葦枯干,風(fēng)吹著一排排不甘,一簇簇永不
在這個嚴重時刻,世界收拾殘局
列著清單
蠶在太湖南岸的絲綢博物館吐絲
我在潞村吃艾團喝青豆茶
十一月只剩下了四天
我把十一月的尾巴帶到了湖州
身患甲減,隨時會睡著,夢見自己并沒有來
兩個省張開雙臂把一個湖合抱
一個湖被兩個省寵愛
此刻坐在它的南端
才到達一天半,就開始想家
家要向北,再向北,湖對面遙遙對著的
只是無錫
一個人出遠門,空著手
已經(jīng)去過未來,如何還能生活于現(xiàn)在